哈代威塞克斯小说《远离尘嚣》叙事解读
2023-01-24陈黎莉
陈黎莉
英国19世纪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的文学创作可以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喜剧期,第二个时期是悲剧期,而作为第二个时期的第一部作品,威塞克斯小说《远离尘嚣》奠定了哈代的悲剧小说的叙事风格。小说展开了英国一幅原始、淳朴的乡村画面。这幅几近静态的画面当中偶尔活动着的几个人物使他们成为远离尘嚣的人类的代表。发生在静默、庄严的古老山村里的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虽然曲折,最终以喜剧收场,但是每个人物都有悲剧的色彩。他运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来描写事件,其叙事内容对其他威塞克斯小说有一定的影响。本文从生态叙事、性别叙事、文化叙事三个方面对哈代威塞克斯小说《远离尘嚣》进行叙事解读,以期对理解哈代的其他悲剧小说的叙事风格起一点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生态叙事
作为一部以描写英格兰农村为题材的小说,哈代威塞克斯小说《远离尘嚣》的生态叙事尤为突出。女主人公的喜剧结局的安排是哈代对她从外面的世界走进远离尘嚣的农村的肯定,正如荷兰叙事学大师米克·巴尔说的,“人物的运动可以构成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过度。一个空间常常成为另一个空间的对立面”。[1]这一远离尘嚣的农村构成哈代威塞克斯小说的生态叙事最重要的载体,这一特点在威塞克斯系列悲剧系列的第一部小说《远离尘嚣》当中就构建了一个基本的模式。可以从自然的生态描写、动物的生态描述和人类的生态刻画等三方面来解读该小说的生态叙事。
(一)自然的生态描写
生态学是研究人与自然关系的学说。现代生态学认为,人不是大自然的主宰,“人类与整个自然界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人的生命与整个生物圈的生命是有机联系的……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人类取得自身和谐和发展的前提。”[2]人类的精神状态与生态环境密不可分。威塞克斯作为哈代杜撰的一个英国北部乡村名字,本身是一个能引起现代人极大兴趣的自然生态地名。这里的山庄严静默,让人敬畏,经历沧海桑田而无动于衷,不改本色。这里的一草一木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房子的四周全都是旺盛的草木,人们住在远离人群之地,无论是住所还是户外,都被花草包围着。人们非但没有感觉到它们的多余,而且如同奥克第一次向芭思希芭求婚时说那样,“奥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隔在两个人之间的那些红浆果,在他以后的生活中,那丛冬青似乎成了求婚的象征。”[3]他的人生与大自然相融相谐,几乎互为一体,他通过观察天上星辰,能准确知道几点钟;在外面的时候,他睡觉就以柴草当床和被子,感觉舒适得和家里一样。
除了对山川环境的书写,哈代的自然生态思想还体现在其作为叙事者的干预,这里主要是评论式的干预,对大自然抒发的各种敬畏和悯怀之情。刘丽明认为,对大自然的恐惧“是生态意识的初始状态,因为只有认识到人类并不是什么宇宙中的主宰,人类才有可能消解反生态的人类中心主义,才有可能形成以生态为中心的生态思想。”[4]如对坡地的描写,就融入了作者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它是令人敬畏的、浑厚而庄严的,人站在上面,几乎能感触到世界滚滚向东的运动”,“整个天球的星辰越过地上所有的物体浩浩荡荡地移动着”。[5]这样的抒情在小说当中比比皆是。
(二)动物的生态描述
除了花草树木山川,威塞克斯小说《远离尘嚣》的动物叙事也是生态叙事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部分。在人类中心主义盛行的今天,动物已经不复成为我们的朋友,而是被边缘化,被肆意屠杀,人类成为地球的主宰。然而,《远离尘嚣》当中的动物却是与人朝夕相伴、一起出行、一起入睡的平等的伙伴关系。在这人类可以远离红尘是非之地,动物也得以远离被边缘化、被去主体化的不幸。芭思希芭第一次去奥克家,是因为奥克在紧闭的屋子里生火睡觉昏迷过去,而他的狗在外面叫喊,拉着芭思希芭的裙子带她过去及时救活了奥克。奥克即使是去芭思希芭家求婚,狗都与他寸步不离。人类与动物和谐相处,这里的动物和人一样自由自在。“生态保护运动可分为很多层次,作为生态保护运动观念呈现的动物叙事也如此。”[6]可见,动物叙事体现了哈代的人类与动物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观。
(三)人类的生态刻画
小说语言优美,比喻新鲜,难怪威赛克斯在哈代之后成为全世界人们寻找的世外桃源,虽然它是杜撰的,但是如同哈代在小说序言说的,“出版社和公众非常友善,他们欢迎幻想,乐于和我一起犯这个时代混淆的错误,想象着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下确有一群‘威赛克斯乡民’”。[7]对人类生态叙事的语言也体现了哈代对自然时刻牢记于心。哈代不舍近求远,他在小说当中需要对人类的思想行为进行比喻的时候,会就地取材,以周遭各种自然物作为喻体,读来整个小说焕然一体,至真至朴。文本的思想与语言交织融合,水乳相融,产生了亦幻亦真的乡情,其生态意义在语言和思想层面达到表层和深层的传达。如“她小鸟般地呼哧呼哧直喘气,由于一阵奔跑,她的脸上湿润润地发红,就像露珠还没被太阳晒干的玫瑰花瓣”,[8]用喻体“小鸟”比喻芭思希芭快乐的心情,以玫瑰花瓣上未干的露珠做喻,使得芭思希芭的活力在威塞克斯山野风光下显得更为健康,她从气质上就属于这里,大自然在人类生活中的生态意义无处不在。老人的白发和胡子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如同“覆盖在枝干光枯的苹果树上的灰色苔藓”,[9]形象地将老人满是皱纹的脸比喻成干枯的苹果树,白发和胡子比喻成苔藓,体现出哈代惊人的观察力和对自然界的草木花果的敏感。而老人牙床唯一剩下的一颗牙齿,则“像河岸上的里程石碑似的插在那里”,[10]诙谐而又深刻地将老人饱经岁月之后的形象刻画出来,仅剩的一颗牙齿就像个重要的里程碑一样,代表着老人从壮年变成老人,人生走到晚年。
综上,哈代的自然生态观在《远离尘嚣》当中已经成型,即人类和大自然都是生态体系的一部分,人类只有和大自然保持亲密和谐的关系,相互依存、平等发展,才能获得幸福生活。这种自然生态观有助于唤醒现代人类的生态意识,[11]为其后期的其他威塞克斯小说的生态叙事奠定了基础。
二、性别叙事
早期的叙事研究局限于对文本内部的文字、写作手段的研究,而现代的叙事学早已经突破了传统叙事学的这一局限性,将叙事与性别、政治等联系起来。性别叙事就是这一变化带来的一个有较大影响力的叙事学研究的角度。
男性与女性的关系问题一直是文学作品中最普遍而几乎不可避免的,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深刻而富有吸引力的部分。哈代威塞克斯小说《远离尘嚣》的女性芭思希芭与三个男性奥克、波德伍德、特洛伊的关系,构成小说独特的性别叙事模式。它的特点是将两性关系的曲折和戏剧、将两性的心理淋漓尽致展现出来,以取得一波三折而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效果。该小说当中的性别叙事策略包括对传统男性叙事的颠覆、对新型女性叙事的开创、男性对女性的视角变化和女性之形象对比等等。
(一)传统男性叙事的颠覆
对男性的叙事颠覆了传统的男性形象。欧洲传统的男性文化有着由骑士精神转变而来的英雄和贵族情结,小说当中屡见不鲜的是贵族之间的爱情以及漂亮的女性对英雄、贵族、翩翩公子的崇拜和他们的结合。然而,这部小说漂亮的女性最终选择的却不是与她地位相当的同为农场主的、在当地属于贵族出身的波德伍德和善于恭维女性的骑兵中士特洛伊(其身份相当于以前的骑士),而是选择了一无所有、长相普通的羊倌奥克。这种爱情观显示了哈代较早就意识到社会发展会带来人们爱情观念的改变,意识到封建社会的贵族和骑士即将被工业社会所带来的工人所取代。另外,骑兵的花言巧语、玩弄女性、婚后背叛等行为以及贵族到40 岁仍然不知道爱情为何、向芭思希芭求婚仅仅是因为她恶作剧寄了一个“请娶我”的明信片、最终因为嫉妒而杀死情敌等闹剧,都说明哈代眼中的即将没落的贵族和骑士是有其固有的弱点的。相反,小说一开篇就将奥克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神一样的人物。所以,从男性角度来看,哈代是在缅怀乡情的背景下,清醒地意识到传统的男性角色会随着封建制乡村生活被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所渗透而为新型的男性角色所替代。这种对传统男性叙事的颠覆影响了后期哈代的多数小说,《德伯家的苔丝》里面代表传统社会的贵族公子亚雷对苔丝的玷污、《卡斯特桥市长》里面代表旧贵族思想的卡斯特桥市长最终输给了代表新思想的法弗瑞。可以说,哈代是维多利亚时期少见的同情女性的作家,他勇于抨击当时的男权思想,将这些男性的弱点展示出来,是难能可贵的。
(二)新型女性叙事的开创
对传统男性叙事的颠覆,哈代是具有远见卓识的;对新型女性的叙事,哈代同样是具有开创性的,具体体现在,作为女性,芭思希芭的能力是很强的,比如她解雇掉偷东西的管家,而决定从此不再沿袭前人雇佣管家的做法,决定从此自己来管理。这样的女性是相当有魄力的。然而,小说中从三个追求她的男性到周围的工人、集市上的众多农场主,都只将她看做是一个漂亮的躯壳,对她亲自管理的做法则无一例外进行贬低。如郭高萍所说的,她生活在一个“叛逆者的舆论囚笼”当中,[12]这里的男性视角阻碍了芭思希芭能力的展示,她是被一众保守的异性包围着去发挥自己的能力,而他们对她唯一的肯定则是对她外貌垂涎三尺,将她看成一个只有美貌可以吸引异性的女人,如她在车上拿出镜子整理自己的事情,被奥克看做是虚荣的表现,而事实上这更多代表的是她不以男性为中心,而能很好地爱自己。
“哈代自始至终都关注女性形象,更让她们的爱情与命运成为他笔下的一个又一个故事的焦点,体现出让女性突破附庸角色模式,具有独立的人格尊严和独立评判价值的‘女性意识’。”[13]对女仆范尼与农场主芭思希芭两个女性的对比可以看出哈代的女性观。范尼对男人唯唯诺诺,因着骑兵给她轻易的一个承诺而从农场主家里半夜逃跑,经千辛万苦到达骑兵营,却半夜被拒之门外。她仍然痴情等着对方,结婚的时候仅仅因为她去错了教堂,迟到了结婚的时间,就被对方抛弃。她不责怪任何人,而只是一味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她未婚而怀孕,难产而死。她代表了维多利亚时期传统的、以男人为中心的女性。而芭思希芭则敢爱敢恨,不会给任何男人承诺,她关爱自己,是一个热爱生活的现代女性。她自尊心很强,即使是奥克让她亲自去请他来帮忙,她也是用强硬的口气就使奥克心甘情愿地来帮她。所以她的形象是强大的,她能掌控自己的生活、掌控男人、掌控自己的爱情、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她将叔叔留下的农场管理得井井有条,她选择自己想要的男性,即使在被丈夫背叛之后,她仍然能让被她抛弃过的奥克与她结婚。她掌控着自己的命运,让命运即使在出现错误的时候仍然能够扭转过来。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哈代眼中完美的女性应当是坚强、自立、热爱自己、不依附男性的,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开始向封建田园经济渗透的年代,这样的女性才能拥有美好的归属。哈代在《远离尘嚣》中新型女性叙事的开创,奠定了哈代后期其他悲剧小说女性角色的创新基础。《德伯家的苔丝》里的苔丝虽然贫穷,但谁会否认她跟芭思希芭一样勇敢、坚韧、自强、自尊;《还乡》的游苔莎为了走出荒原,从头到尾不让任何事情影响她的计划,可以说更是坚韧、智慧的代名词。
三、文化叙事
“语言中充盈着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观念和文化价值的创造,语言是民族文化的表征,是民族文化历史的见证。”[14]无论是语言,还是叙事,一部小说当中的语言都反映了深厚的民族文化。
(一)民俗文化叙事
哈代小说可以说是一幅幅英国的乡村文化图,其威塞克斯小说《远离尘嚣》展示出英格兰乡村特有的文化,开创了哈代小说文化叙事的典范。
1.乡土民谣叙事
民谣和乡土语言展现出英格兰风情的生活画面及思维。其中特别明显的是老年人在岁月流逝当中保留的对民谣和歌唱的娴熟。哈代小说当中经常出现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尤其喜欢唱歌,在一群年轻人当中成为每次娱乐的中心人物,这体现出哈代对随着历史车轮滚滚而去而消逝的文化的缅怀。如简在喝酒的时候把科根对人生的想法用歌唱了出来,[15]在剪羊毛节的晚饭时,科根、普尔格拉斯等人,包括芭思希芭轮流唱歌,他们唱的多是具有英格兰风情的乡村民谣,而加百列则给芭思希芭吹笛子伴奏,[16]加百列找不到工作,就在找工作集市上吹起笛子赚钱,构成一幅栩栩如生的乡间文化画面。
2.节日盛典叙事
节日盛典描绘了一幅原汁原味的动态的英格兰农村镜像,是其文化叙事的集大成者。如卡斯特桥招工集市上各种找工作的人根据自己要找的工种而对自己所做的打扮,就相当风趣:要找羊倌工作的人会手里拿根曲杖,要找驾货车或马车工作的人则在自己帽子上缠一段鞭绳,奥克找不到工作,就在集市上吹笛子,人们一个便士一个便士地给他投钱,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而在卡斯特桥谷物集市上,人们在大厅里摸着种子;拿着木棍拨弄猪羊、讨价还价;鸡精明地在农民面前等待,等农民手里的种子验完一扔地上,就第一时间过去啄食。这些场景也是对英格兰农村文化的又一形象生动的展示。又如作为威塞伯里人们一年当中最热闹的节日羊市节,各种各样老羊,小羊和各种品种的羊都被农场主们赶到集市来,人们搭起羊棚让羊过夜,以及买卖羊、讨价还价和各种杂耍表演,都展示出一幅生机勃勃的英格兰乡村人居画面。
(二)宗教文化叙事
独特的宗教文化是哈代小说中普遍存在的叙事特点。其对圣经故事和圣经语言的大量引用赋予小说强烈的宗教色彩和道德说教。引用的大量圣经故事和圣经人物是小说叙事和角色的原型,说明了人类思维和历史事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着集体无意识的,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这一方面体现出哈代的宿命论思想,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任你如何努力,事情的发展却如同圣经当中发生过的一样,会重复着历史事件,而不因个体的努力而改变。另一方面也说明宗教文化对人们思想的局限性。小说当中大量出现的乡人聊天过程中对圣经典故和语言的引用、对各种宗教的探讨,体现出乡村里人们的淳朴和与外面城市价值观的距离,也进一步说明了以特洛伊为代表的所谓“见过世面”的人轻浮的观念与远离尘嚣的人们观念的差异,也注定了芭思希芭被特洛伊欺骗并抛弃的悲剧。又如奥克的名字加百列就是圣经当中人物加百列的隐喻,代表着对天界的警卫工作。作为芭思希芭进入乡村碰到的第一个人,奥克至始至终守护着她。他的形象如同天使,在芭思希芭人生的每一个低谷,都默默地保护她,帮助她,而不计较个人得失和恩怨,这表现了哈代早期对基督教虔诚而又盲目信仰的宗教观。通过宗教叙事解读了解哈代早期的宗教观,有助于我们理解哈代后期悲剧小说宗教观的转变。
四、结语
综而述之,对哈代威塞克斯小说《远离尘嚣》的叙事解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哈代悲剧小说的叙事风格。生态叙事集中体现了哈代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思想,为其之后的威塞克斯小说的生态叙事奠定了基础;其性别叙事中对新型的男性和女性的描述体现了新型社会关系下理想男性的角色转变和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乡村女性的成长,开创了哈代威塞克斯小说新时代的角色典范;其文化叙事则体现哈代对古老、丰富的乡村文化的缅怀以及对宗教文化对人们思想的影响,这成为贯穿托马斯·哈代威塞克斯后期小说普遍的文化线索和叙事特点。
注释:
[1]张诗琢:《成长变迁的空间表征——论〈石头天使〉的空间叙事》,《海外英语》2021年第4期。
[2]王旭烽:《生态美学及其伦理基础》,北京:北京出版社,2020年,第13页。
[3][5][7][8][9][14][15]托马斯·哈代:《远离尘嚣》,张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32、10、11、29、54、306、163页。
[4]刘丽明:《论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中的生态哲学》,《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6]唐克龙:《中国现当代文学动物叙事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5页。
[10]陈天然:《解读哈代小说〈远离尘嚣〉的生态意蕴》,《江苏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11]郭高萍:《叛逆者的舆论囚笼——谈〈远离尘嚣〉中的芭思希芭》,《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12]雷牧野、田沐阳:《论哈代笔下的生态女性主义形象—苔丝》,《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0期。
[13]李荣启:《文学语言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