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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太阳

2023-01-21张丽华

满族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老师

张丽华

我是因为对一套可能拥有的新的运动服的向往而想读县里的高中的。

本来,没考上高中,我无颜以别的途径入读,可是听说新生会有一套新的运动服做校服,我改变了主意。从小到大,我还真没有一套像样的新衣服,而且,我心里把那套校服想成当时热播剧《血疑》里面幸子穿的那种水手服。

客车拉着我们在层层山路直绕了三个多小时,才终于驰行到一片开阔的路面。路两旁,是高大威严的杨树,以它满身的历史,首先给我们以训诫,车子便仿佛走得抖抖索索,待驶进学校那个威严冷漠的大门,就灭掉了全部威风。我们拖着行李下了车,俨然被丢弃的破烂,格外显眼。同学中像苏叶,因为有录取通知书,一下车就投奔自己的班级去了。而我、林秀玲、徐丽芬这几个保送生,缩在车边等着现分班,又被一些班主任嫌弃着成绩不够好不愿意接收,我几乎窘迫得要哭了。

坐在车上一点点离开家的视线,我的心就开始全是伤悲。努力想新校服也没有用。如果可能,我都要下车把车子驶出来的路程用脚再跑回去,直跑进家的中心,再也不出来。装作观看车窗外面的风景,我把脸紧贴着窗玻璃来憋住哭腔,用袖子隐下眼角的泪。车窗外也是山,也是树,却并不亲切。藏在山褶子里的人家像是突然被抽掉了遮盖,猛然现在眼前。尽管有的小房子破败不堪,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甚至有的连院门都没有,疲惫的木栅栏或是石头墙也几乎瘫倒,我都宁愿那就是我的家!我就要一口气跑向它。客车冷漠无情,不动声色把我从家的气氛里拽走,一任我心底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地哭喊和反抗。

身边的苏叶是否也有我一样的痛楚?可那痛楚会被那张录取通知书温柔地抚慰,它为她开启充满刺激和挑战的新生活,而她有力量从容应对,或是稳操胜券。伤痛只属于我这样不堪的弱者。因为新生活本不该属于我。此时的我又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套新的运动服其实也离我很遥远,看见我难过,它们并不能变成实体来安慰我。林秀玲的爸爸保护在她身边,高大壮实的他像一堵墙护着她,让她可以一直在里面笑。徐丽芬呢?紧紧抱着她的书,那是她已经开始学的新教材。她哥哥请了假来送她,帮她安顿她带的太多的东西。她是个刻苦的学生,别的什么都不会,也不想。

苏叶在四班,她以全县前二十的优秀成绩荣任班级的学习委员。季利民凭录取成绩分在二班。而其余的我们,不是凭成绩入校的同学,徐丽芬在五班,我和林秀玲在七班。其他同学也都安插到不同的班级里了。我们像几滴渺小的水滴,就这样被投进了茫茫大海。

好在,我和林秀玲一个班,一个宿舍,我似乎应该很感安慰,可我开始的几天连这点也看不到,我的心思都是想家。父母肯定不愿意我想家。他俩中午吃完饭,会像往常一样拾掇了桌子,妈妈把桌面的饭菜残渣用碗兜着走到鸡圈那倒给鸡吃,看它们表演一样抢夺,她还会笑起来。可是,饭碗会在那里,想我!床头的柜子发出一种气息,穿过这么远的距离摇摇晃晃地来找到我。院子里,樱桃树下的椅子空着,樱桃枝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再见”!它像在招手,“再见”!它像是也小声地哭了。不久,秋风凉起,院墙上,一簇簇喇叭花在早晨和黄昏静静地开放,爸妈在感到凉意的一天的某个时候,会把院子里的盆花搬回屋子,那盆最得我偏爱的茶花在屋角悄然开放。屋子像一个知心的朋友,轻轻拢住知心话一样拢住它淡淡的馨香。

我们宿舍在一楼。我们到宿舍时候靠窗的四张上下铺已经属于县里的来得早的同学了。我和林秀玲就选了两张中间的下铺。林秀玲爸爸帮她换了靠门的床铺的草垫子,因为她自己那个草垫子有些破烂。最后一个来到的同学一脸油汗,满头乱发根本不服从两根小细辫子的约束,毛毛刺刺在头上脸上乱着,有几绺就黏在脸上。她放下行李卷和装着脸盆饭盒的网兜,就坐到那个破草垫子上喘气,一边用腾出空的手拨开挡着眼睛的乱发,头发被她抿到脑后,突出来一个黑亮亮的额头。她看我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很老练地摊开她稍显破旧的行李。她被调换的草垫子确实破烂,我就递给她一叠旧报纸,让她铺到床上。她笑了,一面铺被褥一面跟我说话。我问她:“你也想家么?”“不想”。她说,“我们初中就是住校,习惯了。”她叫毛平。

学校的教室简直就是一座昏暗的迷宫。林秀玲因为个高眼尖,方能看到一年七班的门牌。教室里比走廊亮堂些。我又见到了班主任老师,他姓吴,教我们物理,五短身材胖乎乎,一双豆子一样圆溜溜的小眼睛,似乎随时随地观察你,也随时随地准备发脾气。我们入学第二天早上便见识了他的坏脾气。我的方位感一向不行,我们几个同学从宿舍楼出来,一路大声说笑着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有几个同学还吃着零食。在教室门口他堵住了我们大发脾气,手背着,身子一前一后地撅着,极力逞出威严。我们束手站在门边,听他骂,“像什么样子!简直散漫,嘻嘻哈哈,不成体统,都要上课了,还吃东西!”我们不敢吱声,可一寻思,他那样子似乎早就在教室门口了,怎么可能看见我们啊!也许只是在镇乎我们吧。我们纷纷狡辩,说我们没有嘻嘻哈哈也没有吃东西。他更加来气了,简直说不出来话,把我们一个个推到教室窗前,“看见了吧?看见了吧?”我们看到了,我们的宿舍,宿舍门前的那条石板铺就的路,其实就在教室窗外。我们都泄了抵赖的劲头,耷拉下头,屏住呼吸,谁都不敢再吱声了。吴老师得意地笑了,小眼睛闪着诡谲而兴奋的光。

吴老师的小眼睛常常不动声色地盯着我们班入学成绩第一的学生看。他叫王海龙。七班的第一名就是全县第七名。王海龙十分严肃,像是从来不会笑,一般,班级的第一名自然就是班长,吴老师本来也是如此安排。不料,他收到了一封信,是王海龙初中班主任写来的,大意是说王海龙是个不可多得的材料,只会学习,如果委以班长重任,恐怕会耽误学习,影响他日后的发展云云。于是吴老师宣布的班长就不是王海龙了,而是入学成绩在班里中游的一个男生,叫卫泽东,初中曾任过班长。学委是班级第二名,李小明。王海龙面无表情地坐在我们中间,心放下了,以为班委终于与自己无关了,突然听到吴老师宣布:生活委员,王海龙。我没住过校,不知道生活委员得干些什么,可是王海龙在初中是住校的,他是知道生活委员是怎么回事的,他不会笑的脸上线条歪得像是马上要哭了。吴老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终于趴到桌子上了。他的学习,不得不常常被学校的安排中断,为同学到食堂换饭票,收钱,发饭票……他不耐烦极了,结果就是出错,算来算去,六点六元的亏空一直困扰他,最终他自己搭钱进去补齐。他一脸懊恼,气得要哭了。

我第一次进教室的时候,看到许多破烂的桌椅,不由得撇撇嘴,居然不小心被吴老师看到。看到他满是讥诮的眼神我心里一惊。想到自己的入学成绩,头不由得一直低下去。只听他说:这张桌子给你用。他推过来的,居然是一张并不破烂、甚至是这个教室里最神气的一张桌子。这真是令我喜出望外又惶惑不安,不敢掉以轻心。我总担心,严厉的惩罚会随之而来。

英语老师是新毕业的女大学生。扎俩小辫子,戴个小眼镜,穿一件白色条绒上衣,牛仔裤。白净,朴素,秀气。她总是笑容满面,我担心我的英语基础不好,惹得她笑脸变冰霜。她认为我们基础都不是很好就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教起来。课上她不得不比比划划挤眉弄眼大受其累。她同时是四班班主任,也教着苏叶。听苏叶说来,她十分乐意和学生打成一片。

教化学的老师正相反,是个冷美人。她总是和我们隔着一个距离。初见面她穿一件合体的蓝色条绒上衣,黑色西裤,又挺拔又精神又高傲。她靠近的人是她的未婚夫,她总是搂着未婚夫的腰坐在他的自行车上,在学生面前高调地扬长而去。据说未婚夫是县长公子,个子没有她高。还据说,她读大学时候是第一个穿超短裙的女生,她是朝鲜族姑娘,能歌善舞。她从不主动跟我们说话。如果谁斗胆问她问题,她手背着,弯下腰来倾听,然后手指移向前来指点着讲解,结束后,她傲然以模特步离开。

我第一次化学测试是五十四分。我沮丧得要命。等到化学老师总结了全班及格了七个同学,我才胆敢探看别人的分数。毛平是四十二分,我同桌陈青华四十七分。我不由得一阵暗喜。

可是我还是一直沉浸在想家的苦楚中,越是在课上那苦楚越甚。那节语文课上,新毕业的才华横溢的语文林老师正满怀激情地讲解《荷塘月色》,我又趴到桌上,因为眼睛又湿了。我想到了我家下面的小河,在家时候每天都去玩一会儿,细细的水流藏在两岸密实的蒿草里,不熟悉的人是只闻其声不见其貌的,对我可就不一样了。我每每兴冲冲跑向它,格外大起来的水声似乎是它撑不住的噗嗤一笑,我捡起岸边干净的石子投射它,它马上抖起一朵水花来回应我。它让我坐到水中一块光洁的大石块上,把脚放到白色的急流下像两根水草那样浮荡起来。我眯起眼睛对着天上白色的太阳,似乎它此时垂下丝丝缕缕柔滑的胡须,痒痒地拂着我的眼睛。两只俊俏的黄色小鸟在小河边的桑枣树茂密的枝叶间活泼地蹦跳蜜语。还有阿黄,我的大黄狗,我最最想念的,它会在岸边蒿草丛中费力地奔跑,它奔跑的时候每每像是试图抓住它紧盯住的小猎物。有时候,它歪头盯着树上的小黄鸟,似乎探得了什么秘密,琥珀色的眼珠若有所思。我让它跃进小河,它就仓皇逃走,撒欢地奔向远方。唉!阿黄,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多天都没回家是去了这里呢!自从你毛毛球球那么一点儿大的来到我家,我们就没有一天的分离。“这个同学你站起来!”我听到林老师格外大起来的声音,同时肩上挨了同桌重重的一推。“你说说,这段中写没写月光?”林老师的声音在问我。同桌赶紧给我指是哪一段,我抖抖的声音竟然挤出来这俩字,“写了。”“那你说说吧,在哪写了?”林老师的语调讥嘲可感,强压着怒火。全班都静下来。我的眼光在那段文字间慌不择路地奔逃,猛地被一个句子绊住,于是我就小心念出来那句话:“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林老师愣住了,眼睛盯着书出了一会儿神,“好,你坐下!”他的声音缓慢,那个“好”字不像是肯定我,倒像是要先暂时结束一件事。他的手掌也缓缓向下压,来示意我坐下。“对不对,同学们?”他激动地从书中抬起来喜悦的脸说:“这句是没有直接写月光,但是一个遮字可见月光,这叫什么?这叫侧面描写。”他把这四个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我的心总算放下了,应该算我答对了吧。可是林老师看过来的眼色里还是有不乐意的内容,“不管怎样,上课要专心听课!”他说。

我想家的情绪虽极力掩饰,却不料欲盖弥彰。我的落落寡欢愁眉苦脸竟被吴老师那么小的眼睛注意到。下课他叫我出来,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实在太想家就回去看看吧,回来可要好好学习。”我想不到我压抑的以为不该产生的想法居然是可以被允许的,马上像个小太阳似的周身发出光彩来,映照得吴老师的小眼睛也闪烁着真实的快乐。我简直一刻不停地就踏上了归程。我算计时间在学校门口等着地方小客车。如果想在车上有座位,那就得去客运站买票,太周折了,谁让我归心似箭呢。这种地方小客车,虽然我只能一路站到家里,得一下午的时间,我也认了。哪怕是一口气跑回家呢我都愿意!望着车窗外沉默的树木一愣一愣地后退,感受车窗外自在的流风,羡慕路边行人的从容,我的心思也在起起伏伏。越接近家里,我越多地想到自己的无能。树叶都不曾落呢,才开学还不到一周呢,妈妈会怎么想我啊!然而,阿黄不会想这些,趁着没有秋尽,它定是很想跟我一起去河边草丛奔跑呢!

妈妈果然很意外,“你怎么回来了?”我不好意思说太想家了,只是嘿嘿一笑,急忙先把家里角角落落嗅了个遍。拍拍我的床,抚摸床头的红枣木柜子,给鸡们撒把玉米粒,惹它们欢天喜地一番,坐坐院里樱桃树下的靠背椅……阿黄也是乐坏了,屁颠屁颠紧随着我出出进进,一脸笑容。我因为没想到离开家会这么难过,走时候都没和它特意告别,深觉愧疚,便一再偷偷给它窝头吃。它跳着高接受,把吃不了的窝头衔到窝边刨开一个坑埋起来,我看到坑里还藏着一块早已没肉的骨头,它这时对我坦白了一个秘密,更加深了我们的情谊,想到明天又要离开,心里黯然地摩挲它的头,它好像懂得,琥珀色的眼睛一直探询地盯着我,闪烁着水一样迷蒙的光。

妈妈一上午忙活着剁馅子为我做包子,影子在声响和水汽中隔离着我,使我不敢接近。她一直绷着脸不肯笑,我知道她这样是不要我老想着回家,又影响学习又花车票钱。我小心地跟她保证我回学校会把落下的课都补上她才宽心一笑。

我背着一小面袋包子返回了学校。可是,我的脚一踏进校园,心里便开始酝酿起又一次回家的野心。在给宿舍的同学分包子吃时,我突然想到我可以吃包子省下饭钱来买车票啊。于是我只给她们每人一个包子就系紧了口袋,装作不懂她们对包子赞不绝口的潜台词,最后不甘心的只有林秀玲了,等到屋里再无别人,她红扑扑着脸直接跟我要了:“我用我剩下的两个咸鸭蛋,再换你俩包子呗?”她的声音发颤,忸怩不安,她哪里知道她就是执意要破坏我的计划!我只好打开口袋,给她拿出来两个包子,她喜眉笑眼靠着被子吃起来,一边信口说道,她周末也要请假回家去拿些好吃的。我马上眼睛发亮,已然把她当成同谋。我们于是约定一起去请假。然而,我只好失望吧,还没到周末,她爸爸来了,拿来一大兜好吃的东西……

我又打起徐丽芬的主意,我看见她的衣服脏得都有了油渍,就怂恿她回家让她妈妈给洗洗,我可以陪她回去,学校可是因为盖新楼生活用水很紧张的。她有些动心了,可是怕耽误学习。我又保证她把书带回家,安静些多学些,我帮她抬书包。她终于同意了。我简直要心花怒放了,这回可以告诉我妈我是帮徐丽芬拿书才回家的。

我们顺利请下来周六下午自习课的假,午饭也不吃了,就去客运站买票。路程很远,路上车又多,因为雨后很多路况泥泞难行。我俩抬着她装满书和脏衣服的大旅行袋,深一脚浅一脚兴冲冲地走着,一边聊天,一边留心疾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泥浆。徐丽芬说起她班级入学第一名的同学,也就是全校的第五名,我知道他叫冷良。“他经常不上课,自己在宿舍把床板拆下来抱在怀里当桌子用,自学。”“有这事?”我大吃一惊,那他不是比苏叶厉害,苏叶总是做作业时候放音乐而已,他干脆不听课还能学习那么好。“他叫冷良,良好的良,可他所有书本上的名字写的是英文cold-andcold。”“那不成了凉水的凉了么?”“可不是。他也不去食堂吃饭,老师问他,他说没钱,老师就在班级捐款给他,我还捐了两元呢,想帮帮他,学习那么好,可他还是不去食堂吃饭。”“那怎么回事?”我吃惊不小,还不及作何揣想,徐丽芬已经嘴快地又说起来,“他把钱拿去买饼干买罐头吃了。”她声音很是气愤,又说,“我给他捐款,可是我自己还不能吃那些好东西呢!”这可真气人,我想,世上竟有这样人么!“我们班主任也气坏了,说他是有才无德,再不搭理他了。”徐丽芬又解恨似的说,“还有,我们班主任可逗了,”她的小嘴像炒豆子,“他教几何,是新分配的大学生,有时候讲讲课忘了,他就站在讲台上不好意思地笑,一边还这样挖鼻孔——”她竟用空出来的手给我比划他怎么样挖鼻孔,就在这时,一辆特别庞大的货车黑乎乎的影子突然就迫近前来,她是贴近路旁的泄水沟走的,本能躲闪时脚下一滑,一下子滑到水沟里,一条腿马上满是泥浆。我急忙拉她上来,那泥浆还哗啦啦往下滴,她马上想回学校换裤子,说来不及就不回家吧。我的计划又要泡汤啊!我赶紧阻拦,我说她这么进校园同学看到多难堪,校园目前缺水这裤子更洗不了,不如这么凑合走到车站厕所换一条她包里的旧裤子。她想了想也只好同意。我们把她那个满是泥浆的裤腿用旅行袋挡着,效果还可以,就继续前行。一路闷声不语到了车站,换好裤子,她才想起来要骂,“这个瞎眼的汽车。”可能又想到汽车没眼睛,她又骂道“这个破道!”

以后我每次想方设法回到家,妈妈见到我就会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每一次都加重“又”的力度,显出格外的气恼。我的心越来越踌躇不安,只好热望快点放假。最近的假期之前是运动会。假期之后却是我怕得要命的期中考试,这样的安排让我又喜又忧。

有一天,政治老师又发火了,因为值日生忘了擦黑板。我们私底下称政治老师是“马克思主义老太太”。她个子矮极了,只比讲桌高出一点点,她上课又爱双臂拄着讲桌,这使她不像在寻找支撑点倒像是在攀举,显得格外吃力。她课讲得流畅极了,几乎不提问我们。她的板书优美,如行云流水。可是,个子太矮,她只能从黑板下半面写字,所以,她真需要一块干净的黑板,课前如果黑板没擦,她就拒绝上课,她要一直等值日生擦完黑板才开始傲然地喊“上课”!这回,她面带讥俏看着写满了高个子林老师龙飞凤舞的大字的黑板足足两分钟,像是在做批评式欣赏,我们还以为林老师洒脱的大字打开了她狭隘的心胸,可以开恩不发火了呢,可是,不对劲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她就这么开始讲课了,没有“上课”的口令,目光像令人恐惧的探照灯,几乎把每个同学都扫得一激灵。她的声音像是一串串冷弹弹射出来,在教室里撞得噼里啪啦响。她还踮起脚把她的板书费劲地挤进林老师狂野书法的拳脚之下,却是力求整齐。俩值日生的头几乎缩进书桌里,班长卫泽东只好挺身上去,他仔细地抹掉林老师的大字,保留下来的板书立刻像失去了依托的蔓草,惶惑地衰软下来。政治老师的脸色和缓下来,一点点的,她的声音也像解冻的大地,重新焕发出盎然春意。

第二天下午就是运动会彩排了,我的心充满即将放假可以名正言顺回家的喜悦,却不料又添新愁。“你!”吴老师指头很方便点到坐在第一排的我的脑壳上,我看到他狡猾的小眼珠滴溜溜转着,“运动会站在班级方队前面举班牌。”“举班牌?”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这可怎么得了。下课后,我赶紧找吴老师推辞。

“我不行老师,你快找别人吧!”我说。

“怎么不行?”他下巴一仰,眼光便是藐视我了。

“我,我害怕。”

“那正好锻炼锻炼。”他像是急于走开,给我个后背。

我急忙小跑到他前面一横,说,“我也没有合适的衣服啊!”

“下午自习课给你假上街买去。”他绕过我,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到哪去买衣服,买什么样衣服,需要多少钱,我全然不知,只好揣起自己仅有的七块钱,去找在县城技校读书的哥哥想办法。

我正发呆走着,猛听到有人喊我的小名,只见路边一个人一只脚支在地上,一只脚踏着自行车梯,原来是大姑家的二表哥。他告诉我,我哥就在后面不远处向右拐的小胡同里,我沿着他的指点果然看到哥哥,他穿着他仅有的那件深棕色夹克衫,正吃力地把一推车货物往一个土坎上推,脸憋着红晕,我赶紧跑过去帮他。他额前的一绺头发被汗水粘住,敞着怀,里面是一件旧的黄背心,也是汗渍渍的。车上是两个大铁筒,哥说是酱油,他在帮大姑家的小卖店进货。“就是这个土坎费劲”,他气喘吁吁,一面腾出一只手来甩下一把汗。“我刚才看见二哥骑个自行车,他怎么也不帮你推?”我有些生气问。“他不是腿不好么。”哥哥憨厚地一笑说。二表哥得过小儿麻痹症,平常总避免在人前走路,恨不能在自家院子里都骑自行车。可是,哪怕在这个土坎停下来呢,这里又没有人看!我心里还是不快。哥就安慰我,“行啊,我总到大姑家蹭个饭什么的,帮着干点活也是应该的。”

买套像样的运动服是不可能的,三个孩子都读书,家里给的钱,哥哥往往不够吃饱饭。他只有五元钱,实在给不了我了,他领我去买了一件蓝色套头上衣,花了我六元钱。衣服是新的,可是并不好看,甚至袖子那里也没有让人精神的白色杠杠。我突然想起我几乎忘了的想有一套像样的运动服的梦想,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哥哥审视着穿着新衣服的我说:“得把腰挺直了,就有精神头了。”

十一假期结束,我们搬进了新教学楼。亮堂堂的五层大楼,暂时还得用原来破旧的桌椅和黑板。原来的旧教室消失得那么快,我正跟它慢慢熟悉起来,此时它以一种慢吞吞的依恋紧紧抓住我,摇撼起我心底一股莫名的惆怅。我凭着新楼走廊的窗子,望着它原来的位置,残砖碎瓦正待运走。我茫然地坐在雪亮的新教室里,眼光抓不住一点让人踏实的东西。虽然也想期中考试别太差,可是我脑子里的知识就跟这个新环境一般,空荡荡的。

考试那天,我病了,发起高烧,竟至于在考场上昏睡起来。监考女教师的高跟鞋嗒嗒地敲着地面,像遥远的天堂传来的时钟的秒针毫不容情的步伐。我想我可是真倒霉啊,本来我的成绩应该可以倒第二,这回是非倒第一不可了,林秀玲这样还不超过我才怪。

成绩很快下来了。我是倒第三。我和林秀玲之间,一个男生插进来。我比倒第四只少了零点五分。别人的不幸一下子把我解冻了。这就是成绩法则的威力。我不由得喜上心头,甚至觉得老师看过来的眼光也满是鼓励呢!我突然想到哥哥那句“把腰挺直了,就有精神头了”的话。

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达到全班第二十名,相对原来的我,真是不小的进步。

这两次考试下来,全校前十的排名有了很大变化。冷良原来是第五,这两次居然都是第一。始终第二的是原来的第四名,他和苏叶一个班。苏叶跟我们说起他,语气都是服气,说他虽是农村孩子,英语却很棒,每次测试都是满分。有一次他找到英语叶老师(她同时也教我们班英语),为他一个马虎的小问题非让老师给扣分。叶老师是那么喜欢他,有时候竟让他给学生上课讲英语题。太厉害了吧,这还是学生么?而且,他长得白净秀气,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常穿一件浅咖啡色夹克上衣,围一条黑白格子小围脖,很帅气。我们班王海龙考过一次第三、一次第五。而一班的第一名,据说没参加过一次考试,就去治病了,跟他姐姐一样,头疼。因为他的退出,学校的前十,出现了一员女将,是我们班里的学习委员李晓明。她不动声色盯住目标王海龙,每次大小考试下来她都是利用职务之便先看王海龙的分数,然后才是自己的,慢慢对一定会存在的差距竟也习以为常。可是有一回,她大吃一惊,王海龙物理卷子居然二十分。她当时要崩溃了,她想到自己的答案肯定也都是错的了,然后她又大吃一惊,那次测试,她六十分,居然超过他,成了班级第一!原来,王海龙特别爱抠难题。他首先把两道大题做起来,没想到太难了,还超范围,吴老师本来想删掉的,后来想到题总体非常难,一节课时间大家未必做到那里,就没删。王海龙直到快交卷才做上来一道题。吴老师为此火冒三丈,他在班级前面狠狠训斥他做题没有全局观念,而王海龙坐在那里却浑然不觉,心神却渐渐陶醉,他迅速地在草纸上写起来,吴老师蹦跶得乏了的时候,王海龙的第二道大题已经解出来了,他赶紧拿给吴老师看。吴老师看完,气若游丝对我们说,“咱们,可别学,王海龙!”临末还叹了一口气。

最后的较量是,到了高二文理分班时候,冷良离开了学校,罗锋选择了学文科,这样他可以继续留在叶老师的班级,而理科班的第一把交椅,便由王海龙坐了。虽然吴老师并不看好他,他最终还是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清华大学。

冷良的离开,是他自己的选择。高中的课程他已经用一年多的时间学完了,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于是他消失了。他用一年多时间游遍北方,后来好像在北大做了半年旁听生,再后来他家人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哪儿在干什么。高考报名时候他回来了,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取了南方的一所大学,继续他在南方的游历。再后来,据说,他最终去了美国。

一年级下学期,我的同桌换成了毛平。自从语文课学了《祝福》,她的名字变成了阿毛,这是她当时的同桌李牧青最开始这么叫的。李牧青叔叔是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李牧青平时大大咧咧的,阿毛的名字一叫开,她喊得最欢,同时一定用手拍到毛平肩上。毛平有一天晚课时候终于火了,甩下脸子,跟老师请假回宿舍了。李牧青尴尬了,坐立不安,也请假先走了。我们以为她俩也许是到宿舍去和解吧,想不到居然厮打起来。毛平找到老师,坚决换座位。我俩就成了同桌。

原来,我是跟林秀玲一起去食堂吃饭,现在,毛平也加入进来。后来,林秀玲的同桌常思思因为天冷也住进宿舍,加入饭队。林秀玲拿出自己的小咸鱼请大家吃,常思思吓得手捂着眼睛大叫起来,林秀玲只好把饭盒盖子扣上她才移开手,一面拍着胸脯说:“我最怕看小鱼的眼睛了。”她星星一样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惊惶,林秀玲只好把剩下的小咸鱼送给我和阿毛,我们也就分开两队吃饭了。我仔细看也看不出小鱼的眼睛哪里可怕。“管她呢,”阿毛说,“不吃我们吃。”

常思思是英语课代表,长得很甜美,很像秀兰·邓波儿。齐耳的短发,衬得脖颈越发白得细腻,一看就是蜜罐里泡大的福孩子。据说,她妈妈给她用牛奶洗澡,难怪这么白净。她妈妈是北京人,有一次来找她,俊美年轻得简直就像她的姐姐。她还有个弟弟。他爸爸是上海人。他常出差,有一回她给我们带了一条面包,一罐果酱,她把果酱抹在面包片上分给我们吃,我们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好吃的面包。可她还老是羡慕我,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多好啊,这么瘦,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李牧青大概觉得终日和阿毛上下铺却板着两张脸太累,不久,她和一个叫孙借方的女生换了宿舍。孙借方的床铺正对着的是常思思,就是我的上铺。她的两只空洞的大眼睛对着个人就能讲起话来,我们也就知道了这个才转学来的女生的情况。她家是阜新地区的,投奔住在这里的二姨读书。“俺们那里……”她总是这么嘎呼呼地开始,末了,以对这边的诸般不满意停止,嘴还要习惯的一撇,这大概是她的嘴看起来有点歪的原因。她亲切地叫常思思“思思”,表扬她“这么漂亮,学习还那么好”;叫林秀玲“玲玲”,说她“真单纯啊人真好”。她似乎为她俩操不够的心,她代替了常思思的闹钟一遍遍唤她们起床,替她们把棉衣领子立起来系好围巾,一面还心疼地说“看你俩小脸冻的”……慢慢地,思思和玲玲好像才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姐,毫不犹豫便把自己依靠上去。她们常常像家人一样聚餐,我和阿毛面对食堂的清汤寡水,只有叹气,家里要是捎来了咸鸭蛋,我还是尽量把蛋黄挖给她,默默品味蛋清那咸涩的滋味。

快要期末考试了,一天早上,阿毛哭了。两只眼睛红肿得更小了。她仅有的十元钱不见了。她本来指望靠这十元钱捱到放假,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成了难题。她的钱总是很小心地放在棉袄内她特意缝制的一个内兜里。还缝个扣子,钱万无自己走脱的可能。白天她天天贴身感受它的存在,难道是晚上她睡觉时候谁偷去了?我赶紧看锁在小皮箱里的二十元,还在,还好,我拿出十元分给阿毛让她先用着,剩下的十元我很警惕地藏到一双旧袜子里,又把这双旧袜子塞进一双旧球鞋里,没告诉任何人。

偷窃案不断发生。

常思思一个钱包不见了,里面有七元多零钱。林秀玲皮箱里一条新围巾没了,还有她擦脸用的挺精致的日霜晚霜,还有书包里的四元钱。陈青华一双新袜子才穿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就没了,她床底下也找了,就是没了。李晓明的学英语的小录音机,因为期末这阵子没用,发现也不在了。损失最大的是孙借方,她苦抽抽一张脸说,她丢了五十元呢!她可是放假要买火车票客车票的,现在连饭钱都没了。我和几个没丢什么东西的同学,不知该庆幸还是该苦恼,好像很难保证清白。

别的宿舍,也有包放在床上,只倒盆洗脚水工夫,包连同里面的钱就不见了。也有晾在走廊的衣物,甚至胸罩手绢袜子,都不见了。夜间有起夜的同学,来回的一点时间,钱、饭票,就从开着的门走掉了。

舍务老师组织了一次彻底的搜查行动,无果。她开始加强巡夜,严令各寝室闭灯后插门不得外出。报案的居然少了。连续两天,只有林秀玲买的一包饼干,才吃了两块,不见了。也许是被宿舍老鼠拖走了,这简直不算什么事。期末考试前那个周末,孙借方用旧褥单包裹着一大包要换洗的旧衣物要拿去她姨家洗,被门卫拦下了,于是什么都明白了。

我原先就觉得像是寝室内部行窃,可后来别的寝室也丢起来,竟糊涂了。其实,她最先偷了李晓明的录音机。趁宿舍没人,她把录音机藏到自己褥子下面。李晓明专注期末复习,居然好几天没反应。阿毛的藏钱经验可是在宿舍大加宣传过的,还想帮我在棉袄里缝个兜呢!于是,孙借方晚上起夜时,手痒痒就给拿走了。阿毛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大叫大闹,孙借方用被子蒙着头只当是一夜好睡。常思思的包可是丢得最冤,孙借方陪她去买零食,她买完零食把钱包抛到床上,就跟孙借方一起出了宿舍锁了门,她俩一起去上晚自习,刚走几步路,孙借方说:“唉呀,我忘了拿手纸,你等会儿我。”常思思就一直站在走廊的灯光下悠闲地看着外面的夜色,等孙借方把包和钱偷走。第二天她要花钱时候才发现连钱包也不见了。

孙借方像上瘾了一样,每天不偷到东西就兴奋不起来。她像个猎手一样伺机扑向她的猎物。

孙借方被学校开除,她妈妈来了,把她偷到的钱和物品一一发还给同学们,一边哭着道歉说孙借方有精神病,请大家原谅她。

临走前,孙借方向常思思很认真地说:“思思,你们将来会理解我的。”常思思别过头去并不愿意看她。

阿毛要把十元钱还给我。我说,你先花吧。开学再还我。她便没再坚持。过了一会儿,她犹犹豫豫地说:“你可别生气啊,我最开始还怀疑你,又不愿相信,挺难受的。”她又问,“也怪,你的钱怎么就没丢呢?还借给我十块钱?”

世界上真有靠得住的友情么?阿毛期末成绩已经落到第四十名。我的心里居然暗暗高兴。好朋友似乎不该这样。

一开学,她又要还我钱。因为内心的愧疚,我执意不要了。第二天,她买了一大堆好吃的东西跟我一起吃,看她忙忙碌碌在床上铺报纸摆食品,我心里居然挺不高兴,吃的时候也毫不客气。她浑然不觉,最后才高高兴兴地对我说:“你知道么,今天我过生日!”紧接着说,“谢谢你!我吃到了这么多一直想吃的好东西!我真高兴!”我简直后悔死了。

我写的一篇关于春游的作文,居然大受林老师青睐。他一向给同学的作文分数不过三十七八分,以至于我们都以为作文满分是四十分呢,却不料我的作文他给了四十八分。原来作文满分是五十分。我马上感觉到一道道不服气的目光投射过来。

大家纷纷来向我借看,我也偷偷把自己作文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居然越喜欢,觉得简直不是我写出来的作文。李牧青还回我作文的时候,说记得她叔叔说过,文中写到的县城郊区的八一水库的水其实是地下水,你却把它写成是小河水汇聚的,这可不对啊。可是我明明看到有小河流入水库啊。她非要拉着我去林老师那里问问,写得不真实,不应该给这么高分。我简直如披冰雪,眼看着她拿走了我的作文……

阿毛安慰我,“别理她,看她嘚瑟的,还以为自己是老师呢!”

作文卷子很快重新放在我桌上,鲜红的四十八分依然静静停在文章的上方。李牧青怎么跟林老师说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林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我才是最适合学文科的!

期末考试过后,阿毛选择了学理。放假了,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我和阿毛,林秀玲还在宿舍收拾行李。阳光安静地靠近,阿毛眼睛眯缝着,对着天上那个白得耀眼的太阳,很小声地自言自语:“明知道遥远,还是想靠近呢!”

我还在七班。现在的七班是文科班。林老师是我们班主任,据说他刚刚有对象了。另外一个文科班是八班,教我们英语的叶小红老师是八班班主任。林秀玲分在八班。我和常思思、李牧青还有卫泽东都在七班。阿毛和陈青华、苏叶她们在六班。现在陈青华和苏叶坐了同桌。我们三个班级都在五楼。我们班在最西角,和其他的班级隔着一个西侧的楼梯,图书馆和两个教师办公室显得非常安静。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罗锋这个尖子生居然也学文科,他在八班。叶小红老师的精神大受鼓舞,我们遥遥望见她在东边角那片光影中尤为俏丽的剪影一般的身形充满朝气。

从教室的后窗或走廊的窗子,我们可以跳到外面大平台上面,落日余晖之际,男生干脆把椅子拉过去坐着弹吉他、吹口琴、唱歌,好快乐啊。我现在最没信心的是数学,我下决心把它学好,于是课前先预习一遍,又逐道琢磨课后思考题,体会公式定理的用法,居然很有成效。教我们几何的老师新晋为教务主任,有一天课上提问我解例题,我没采纳书后解析,而是说出了另一种我自己悟出的解法。他愣在讲台上,仿佛我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是一番深思之后,大大地表扬了我一通,说连书上的例题都不比我的简洁。代数老师很年轻,讲课的声音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尤其讲arc的声音格外动听,我们便私下称他为“小arc”。我的一次代数测试得了九十八分,其中一道填空题很巧妙,据说全年级只有我和一个理科班的同学做上来了。

那一度学习很刻苦也很快乐。我每天醒得很早,顶着一头星星独自跑步,有时抬头会看见月牙陪伴我。那时的生活很规律,早自习时头脑清醒用来背单词,下午自习课做数学题。傍晚则是休息时间,有时和同学约着散散步,或聚在寝室一盏昏灯下闲谈一会儿。我不敢多唠,唯恐唠上瘾了耽误回教室背古诗词。

我高一的同学陈青华成了苏叶的同桌,而她原来的同桌沈圆圆成了我的同桌。开学那天,她一见了我就搂过我的肩膀说:“可算是看见个认识的人了,咱俩坐一座吧?”因为她的个子有些偏高,我们便坐在靠后面的位置。

我觉得沈圆圆待人忽热忽冷。在苏叶那里见到她,一时间眉飞色舞地和我们说话,一时间又似乎是悒悒不乐的样子。还像是故意让我们知道她正在不快乐。开始时我不理解,问苏叶怎么回事,苏叶说:“别理她,老是那个样。”

现在我们成了同桌,她又故伎重施,对我冷若冰霜起来,像是她正被难解的烦恼缠住而愁肠百结。不久我发现了烦恼的原因,有两个男青年到学校找她,她往往立在楼梯拐角和他们一起待很久,又像是要躲开人,又像是正要人看到。每次见过那俩男青年,她必定趴在桌上叹气不已,有一回还哭了。坐在她后面的体委常刚的眼光一直看着她,她好像知道,居然转身趴到他桌子上,枕着自己的胳臂说:“常刚,不是那么回事,你别那么想我……”这一切让我惊讶不已,他俩关系也很亲密?这才在一个班几天啊?后来,那俩社会男青年又来找沈圆圆的时候,常刚显得格外高大的身影也跟着晃出去。再后来,没有人再来找沈圆圆了。再以后,俩人把饭从食堂打回来一块儿吃,更加亲密起来。可是沈圆圆还是常常悒悒不乐,有一天中午,她边叹气边在手背上写着什么,后来她就睡着了。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预铃响了她还在睡,口水顺着脸流到桌面一摊。我赶紧推醒她,她抬头抹掉口水就起身往外走,我看到她的脸,不由得笑得趴到桌子上。她很奇怪,冷冷问我怎么啦?我笑得说不出话,急忙摸出文具盒里面的一面小镜子让她自己看,她马上笑得捂住脸。原来她的左脸颊依稀可辨四个大字:人言可畏!原来这就是她一个中午在手背上反复写的字。又想谈恋爱,又想别被人议论,这就是她无法释怀的烦恼。

和常刚总在一起的俩男生,一个外号是茄子,细长条的身材,长条脸上一副秀气的黑框眼镜。另外一个外号土豆,个子比班里最矮小的女生周晶还要矮,总穿着最为合体的衣服,高领内衣会一直接着下巴。他俩叫常刚大哥,私下叫沈圆圆大嫂。有时候四个人一处吃午饭,就会占用我的座位,让我觉得不得劲,很想换个座位,却又苦于没有可以让沈圆圆不多心的理由。这样犹犹豫豫之下,倒让我陷入一场真正的麻烦中。

一天早饭后,我刚进屋,就听到沈圆圆在哭,说她丢了二十元钱。她说去吃早饭的时候,钱是好好放在她的眼镜盒里的,眼镜盒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那时的二十元钱,仔细点用可以是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我真是大吃一惊,这么多钱她放到眼镜盒里简直就是太随便!且慢替别人操心吧,我还是先想想我自己的处境吧,我已经能够感到针对我的怀疑。常刚特意坐到沈圆圆座位上,这时候沈圆圆已经由班长陪着去找班主任林老师了。常刚摆弄着一个黑色的眼镜盒问我,沈圆圆的眼镜盒是不是这样子的?我说,不是吧,好像是橘黄色的。“我是说样式。”他启发我,“是这样可以掀盖子的么?”他大概以为我应该非常熟悉这眼镜盒的构造,否则怎么把钱拿到手。我说我真没注意那盒子什么样式,扭过头不再搭理他,他才讪讪回到自己座位。

林老师一直没来找我。一直到晚课都开始了。他找了几个班干部,可是没来找我。这是他心里也认定我是贼了么?苦于无从申辩,我不由得对小偷恨上心头。“这可恨的小偷!”我竟恨出声来,引得沈圆圆探过眼神,赶紧来安慰我说:“你看,谁也没怀疑你啊,林老师都说,你肯定不会偷钱!”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她掏出来一块手绢帮我擦眼泪,一边小声跟我说:“下午我老乡何力,就是你高一的一个同学,他听说我丢钱了也问我同桌是谁,知道是你,他都说你本本当当,肯定不是偷钱的人。”我的泪止住了,我去想何力是哪个同学,真没想起来。可我心里此时对他的理解满是感激。我对沈圆圆说:“谢谢你们,能信我!”她笑了,仿佛已经不在乎丢钱的事了,她伸过来她的手,在这最需要一双手握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就这么握过来了。我突然很惭愧,我曾那么不喜欢她,刻意疏远她,毫不在意她的美丽,还有她的眼镜盒……这时候,我们的隔膜通透开了,各自看到了对方世界一片亮堂堂的天。

钱最终还是没有在班里找到。我们知道,这也许和林老师对每一个同学的信任有关。沈圆圆的钱是在去买早饭时候不见的,如果当时就搜,一定可以在谁的身上找到吧。有一天我突然看到沈圆圆桌上有一个橘黄色的眼镜盒,我高兴得一把抓过来问她:“找到了?”“倒能!”她笑着瞪了我一眼,“这是我才买的。”顿了一顿,她又很认真地说:“不过我以后再也不会把钱到处乱放了,也省得害了别人。”看着我不解的表情,她小声给我讲起一个故事:有一个苦役犯因为饿极了,偷了一块面包就被投进监狱,他出狱后一天晚上住在一个主教家,主教给他好吃好喝,他却偷走了主教的银器想靠卖了这些谋生,他又被抓住了送到主教那里领罪,主教却说那些银器是他送给可怜的苦役犯的。这个苦役犯因此没有再进监狱,反而成为了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这是林老师讲给她听的故事。我因此后来读了雨果的《悲惨世界》以及更多的他的小说,原来高尚的道德竟有如此感人的力量!想来那个偶尔犯错被宽容的人,也一定懂得珍惜!班级以后确实也再无丢东西事件发生。

林老师不仅读的书多,而且自己也写诗,频频发表诗作。语文晚课最有趣了,他会把很多他读的好作品给我们讲。我在那时候因此喜欢上《棋王》《树王》《孩子王》《鸡窝洼的人家》《你别无选择》《啊!索伦河谷的枪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北方的河》等语文书中没有的当代最优秀的小说。他还会把一些优秀的诗歌抄满满一黑板让我们欣赏。他抄完了,激动地不说一句话地看着我们,教室里静静的没有声息,仿佛有火在熊熊燃烧。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林老师还倡导我们班级油印作文班刊叫《绿草地》,我写的一篇文章《古林》,引起大家注目。林老师也因此建议我读一读茨威格的小说,他觉得茨威格细腻精到的心理分析对我会有帮助。

我悄悄记下了茨威格这个名字,在一个周末到新华书店,果然看到有茨威格的小说。我买到一本《同情的罪》,一本《象棋的故事》。还一同买下一本孙犁的《荷花淀》,一本巴金的《还魂草》。身边两个附近军营的兵哥也在琢磨着想买书,他俩在一边议论着我买的《荷花淀》的书名,其中一个小声提到,说当年他同学朗诵这篇课文,不认识“淀”字,误读成“定”,于是文中的一句话,他读成“小船像箭一般向‘定’里射去”。

沈圆圆读着我的作文就会称赞我,“真行!你写得真好!真羡慕你!”看到我和杨眉一起讨论读过的小说她也会凑近说,“你俩真行!都会写,真羡慕你俩!”杨眉很看重她的称赞,往往会郑重其事劝她也多读名著,说那样就能写好。她很希望有谁能跟她谈谈《战争与和平》,有一回她尝试跟林老师谈《战争与和平》,因为知道没有谁读过这本书,她的神态像书中的贵族一样高傲。林老师皱了皱眉,说:“你不要老提什么《战争与和平》,它对你并不合适。”杨眉的脸一下子挂上一层霜,嘴紧紧闭上。后来林老师在课堂上讲过这样的话,“读书不能唯名著是读,这就是少年的老气横秋。她们会把‘名’下面的所有干巴无味也照单全收,却看不到非名著中的生气勃勃,自己写文章也是要拿腔拿调。”这些话我听着记忆了多年。

树叶几乎要落干净的时候,第一场落雪在一个傍晚悄悄开始了。

罗锋和那个一年级的小女生不久就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在一起,并被不断地议论起来。有一段时间,宿舍熄灯后的谈话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你们猜,今天我和××在操场散步看到谁了?”

“谁?”

“罗锋和他那个小对象,俩人站在墙角树荫下。”

“唉!罗锋这么好命,那个小对象又给他买好吃的了!俩人在操场台阶那里坐着一边吃一边笑。”

卫泽东不知何时开始习惯了敞着怀,挥舞着右手讲话。那天晚饭,他和李胜还有诗人唐乐,几个男生凑一桌吃饭。他端起饭盒嘴边一哧溜,粥就下肚了三分之一。“快吃啊,等什么?”他威严地催促着那几个。可是诗人唐乐的饭勺在粥里滞住了,他狐疑地举起勺子,勺子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大家都停住了吞咽,李胜最先凑过来端详,他细声说:“还有一条尾巴。”“是耗子!”卫泽东把一饭盒剩粥重重扣到桌面上,大吼道:“都别吃了!”整个食堂,一点点安静过来。大家探寻的目光看过来,此时他的粥顺着桌子倾斜的角度往地面淌。卫泽东抢过诗人唐乐的饭盒和勺子,托着那个死耗子,挨桌递过去给大家看,一边气愤地嚷嚷:“你们看你们看,你们吃的是什么东西!”一圈下来,大家还在恶心气愤中不知所措呢,他振臂一呼:“我们找食堂说理去!”食堂立时乱做一锅粥。粥扣到桌面上,饭盒勺子摔得哐哐响,呕吐声骂声吵闹声紧随他来到一个卖饭口。正遇到那个满脸横肉的老阿姨。她撑着脸几乎挤出窗口来问着他:“怎么地?你们想怎么地?”卫泽东把死耗子几乎举到她嘴边,“你认不认得,这是个什么东西?”她缩了脸不肯辨认,嘴里声势不弱,质问他“你想怎么地吧!”“我问问你,这玩意是怎么跑到俺们吃的粥里的?”他大嗓门喝问她。老阿姨明显是个霸道惯了的人,这时候耍泼般把饭勺子一磕大铝盆,大声嚷:“你问我,我问谁去,我怎么会知道?”“你不知道?那谁知道?你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地吧!”卫泽东把饭盒递给诗人,猛地一撩敞开的棉袄前襟,左手掐着腰,右手直指老阿姨:“你一直在这顶嘴,你算是负责人么?”老阿姨眼神马上弱势说:“咱可不是领导。”“那你就别在这装蒜了,找你们领导去。”

卫泽东当天晚课,就袖子一挽,洋洋写就一封长信,诗人又帮他抄写了几份,几乎在食堂吃饭的每一个同学都自愿在上面签名按手印,然后要投寄到外面的世界。这个活动快速但是声势浩大地进行着,大家听他号令,在这件事没完美解决前,罢饭。一天下来,食堂空空荡荡,门口小卖店的食品脱销,学校慌了,领导把压力转嫁给林老师。没想到具有诗人气质的林老师向卫泽东保证:“如果解决得不理想,我也签上名字,我亲自去投递!”于是,学生与领导与食堂承包方面会谈顺利开始。谈判期间,各班班主任纷纷动员学生:“先去吃饭,先去吃饭。”

食堂最终是不仅换了人,卫生也搞得很好。地面没了脏水、烂菜叶,桌椅也擦抹得干净,连窗玻璃都清亮了,卖饭员工的服装也都换新,一律带着白色帽子。

我们后来听说,学校领导第一时间是暴跳如雷的,立马要把卫泽东开除,是林老师据理力争,迫使学校让步。

诗人唐乐是捧着一本《星星》诗刊来到文科班的。那上面有他发表的一首小诗。他常常一个人对着桌面翻开那本诗刊,眼神里忧伤的份量与日俱增,这使他诗人的气质越发显著。他身边的卫泽东适时猛拍他一掌,大嗓门嚷道:“乐乐,大诗人,乐一乐!”仿佛立刻把他救回现实世界,让他知道他是可乐的,他就咧开了嘴,和卫泽东唠起现实。比如当时,暮雪飘零,真实的快乐就应该是,让现实充满浪漫。卫泽东一声令下,晚课后,整个宿舍倾巢而出,他们直奔郊外,去赏雪去了,还带了白酒。一地里踏着碎琼乱玉,十几个男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们在背风的山洼处,燃起了篝火,就着花生米,喝着老白干,吟诗,唱歌,嚎叫,倾诉衷肠。他们要证明,任是一个寻常的日子,雪来了,诗来了,不寻常的美就在。

代价也是必须得有的。火灭了,酒干了,喊得乏了,诗意也腾空而去。他们摇晃着醉步,一心只想快点把宿舍的被窝变暖和,然后窝在其中黑甜一觉。他们悄悄翻墙跳进校园,却看到宿舍大门口那铁面无私的锁头。“这什么时候开始上锁了?”卫泽东一拍身边的唐乐,“你上回半夜发烧我们送你上医院,也没锁门啊?”可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啊,那时候宿舍楼内厕所还没投入使用呢。

一个被忽略的事实,这时候才懒洋洋冒出来幽他们一默。而且,他们也发现了,一楼的所有窗户,都安装了铁栏杆防盗。“天都快亮了,我们直接上早自习吧。”卫泽东嗓门压着说。“好像今晚教学楼那里是林老师值班,我下晚课看到他坐在一楼值班室。”诗人表示赞同说。

被敲玻璃声唤醒的果然是林老师,出来看到这些雪人他大吃一惊。他的眼光把这十几个人数了一遍,又问卫泽东:“就这些人么?”卫泽东点了点头。

他只好把这些人先安顿在教室。临走,又小声嘱咐,“别点灯,也别出动静。”

第二天刚蒙蒙亮,总是最先到教室刻苦学习的牟最清拉亮教室的灯,马上“啊”地大叫一声。待看清这十几个熟悉的脸孔,不由得骂道:“要死啊,你们在这干什么。”

林老师本来是要跟女朋友去郊游的,她说不巧,几位同事约了她去看电影。一起看电影的同事有一个是小陈,是她们学校的司机,常常开着学校的车拉着几个人看电影。他想,也好,自己先去看看学生,然后正好去电影院接她。小陈个子没有林老师那么高,可是长得挺帅,他的姑父还是水利局副局长。

林老师觉到女朋友好像好久没怎么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了。

林老师匆匆赶到电影院,候在路边一个电线杆边上,电影还没有散。他一个人面对着街角那根电线杆,那上面的小广告一层又一层。林老师抬手揭掉最上面的一张黄色的,上面写着“性病专治,找胡大夫……”,揉成一团扔地上。下面又一张黄纸,竖着写的是“天皇皇,地黄黄,我家有个哭夜郎,行人过路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他笑了一下,也一把扯下来。下面一张,怯怯的白色的纸,黑色毛笔字,是一张寻人启事,他认真看了一下内容,是一个老年人,走失了,应该是很久的广告了,也许现在已经找到了吧。他这么想着终于还是没有撕下来。他也是好久了没回乡下看看自己的妈妈。她的头发大都白了,累的,也是愁的。她的围裙像是她一件必穿的衣服,常年围在身前。父亲卧病在床多年,小弟弟因为打架误伤了人家,陷在监狱。他突然间感觉,好久没看到自己的母亲,就好像他们已经彼此走失了一样。婚后是什么样生活他不敢想,是不是要彻底走失再找不到彼此了呢?他手向衣兜里摸索出一盒纸烟,抖抖索索捏出来一支,噙在嘴上,点燃。远处的山际,昏红的落日正衔在山嘴边,仿佛也是一支燃得正旺的烟头。

电影散场的喧哗把他挤得后退了几步,他看到那个头发烫成卷发的小陈,从同事中拉着他女朋友的手穿出人群,还为她拉开那辆130小汽车的车门。然后那辆车像散步一样从容地驶向前途。

林老师马上想起他的母亲。她的头发可是大都白了的。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沈圆圆表情暗淡地对我说:“人家都说早恋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一,可我希望我就是那百分之一!我是真的喜欢他。”

窗外,残月勾着柳梢,柳树像一片剪影。

最近她晚上常常这么站在宿舍走廊窗前,她不愿听宿舍里大家谈起林老师的女朋友,大家否定早恋让她悲观难过。

牟最清现在最反对早恋。她奋力声讨林老师女朋友,说她水性杨花。作为女人,最要不得朝三暮四。沈圆圆暗暗觉得牟最清骂的是她。她初中喜欢的男生在外地当兵,俩人还互通信件,可她现在的确喜欢的是常刚,这是不是就算朝三暮四呢?

林老师越发不修边幅。虽然,他有女朋友的时候,脚上的皮鞋也是少油水多灰渍,一个冬天背的羽绒服帽子,翻扣在后背像个闪闪发亮的沉甸甸的钢盔。可是他至少没任胡子像现在这样要在脸上随意安家。眼睛常常熬夜熬得通红,身上一股浓浓的烟味。他常常在我们晚课后坐在教室一个通宵地写啊写啊的,而白天,他睡在教师宿舍连饭也懒得吃,甚至几次我们下午的课他也忘了上。

学校领导找了班干部座谈,启发说:“这样的老师,不如换掉?”

“不!”卫泽东很干脆地说,“林老师不会总这样。”

“如果总这样不好了呢?”

“那我们也认了。”

“我们还要对每个学生和家长负责啊。”

“谁不放心谁就走呗!”

林老师未必不知道这次座谈。然而——牟最清说她看到林老师好像在写一部很长的小说,他一定是在写他那段失去的恋爱。

等他写完了,他就会好了。

就像树叶又绿了一样自然。

期中考试的时候,林老师和叶小红老师给我们监考。叶小红老师立在高大的林老师身边,越发娇小玲珑。大家像是才发现,他们有时候低声交谈的样子很亲密,如果他们能在一起,不也是很好吗。

“那可不行!”牟最清在宿舍断言说,“如果林老师是我哥,我一定把他们弄黄。看看叶小红脸上的粉吧,林老师点灯熬油挣点稿费,还不够她买粉钱。”

“可不是么,”李牧青也眼睛放光地凑上前,“叶小红越来越浪,还描上眉毛搽上口红了,脸像个洋娃娃,假惺惺。”

“听说她还在宿舍抽烟呢。”

她根本不适合林老师。最终大家一致这么认定。

没过多久,林老师居然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医院的会计。结果第二天林老师就来上班了。一套新西装,头发胡子清理了,脸也清理了,像是杂草的院子焕然一新。那天他站在走廊窗边抽烟,全程看着一个结婚的车队从学校门前的马路上昂然而过。那是他前女友的婚礼。这是他匆匆结婚的一个理由。还有个理由,跟李牧青有关。

有一天下午,李牧青走进林老师办公室。当时屋里还有两个男老师也在,李牧青很客气地先对他俩说:“你们先出去一会好么?我要和林老师说点私事。”那俩老师迟疑地出去了。

“有什么事啊,李牧青?”林老师装着糊涂。

“林老师,我的信,你到底怎么答复我?”李牧青硬邦邦地质问。

林老师不知道说什么好,摸索着一支烟想点上。

“你再不答复我,我,”她转头看到窗户,“我就跳楼!”她盯着林老师看着,一步步向窗台后退。

林老师忽地站起身来。就在这时,门开了,教我们地理的孙老师嘴边衔着还冒着烟儿的烟卷进来了,“小林,你有空么?我找你有点事。”

“有空有空!”林老师像遇到了救星一样激动。然后他对李牧青说“好,就这样,你赶紧回去吧!”李牧青只好带上门出去了。孙老师正是介绍对象来了。他马上答应了当天晚上就见面。一个月后,婚事就办了。比他前女友早一天。

高三开始了,一切新的变化在暗暗中和我们的设想大致汇合。

提前开学,周日也不休息了。

班级的空座位不仅被填满,还又增加了些桌椅,我坐的第一排座位已经碰到老师的讲台了。插班进来的复课生们,给班级从高度到广度密布了一股令人紧张的压力。连卫泽东的大嗓门也似乎暂时上了锁。

牟最清更加勤奋了。她更早地起床更晚地睡觉,不久,头疼得厉害,只好先回家休息。

秋天很容易就到了。满世界纷飞着黄叶,很是悲壮。落叶有的会沤进宿雨的水洼里,仿佛饱含泪水,再不能飞起。白天有时候就被伤感的情绪扰乱着虚度了,晚上我们关灯后,趴在被窝,用昏黄的手电筒的微光支撑着精神头学习,实在支持不住,就掉进并不温暖的被窝仿佛掉进陷阱里,呜呜哀叫着坠落,也只能眼一闭心一横睡觉吧,或者,干脆不学了。

学习太苦了,聊天吧,谈恋爱吧。

连最是乖乖女的苏叶,居然在一次大考前因为压力大,跟一个男生在外面走了一整夜,太难以置信。她突然就不爱学习了,天天趴在桌子上,成绩也大幅度下滑。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其实并非很要好的朋友,她的变化,她的压力,我从来不知道。就像一个路人,透过窗子张望一下,就匆匆走开了的关系吧。

牟最清回来的时候,树叶可真是落干净了。已经又是冬天了。

我们现在每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的休息时间。上街买东西,不能上街洗澡,就在宿舍简单洗个头,洗洗衣服,如果还有时间就蒙头睡一个觉。

阿毛可不睡觉。她往往忙完了还是去教室学习。那天中午,宿舍剩我们几个躺在各自被窝里聊着天,准备睡个下午觉。

牟最清不久又病了。这回不是头疼,是精神病。开始时候我们还没觉得。她也不学习,大好时光就是找谈恋爱的男女同学谈话,苦苦劝说他们高三了要珍惜时间学习,以至于泪下。她天天找,天天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辞,甚至一样的流泪。大家便开始觉得她脑子有问题了。有一天下晚课,牟最清突然直直走过来跟林老师说:“老师,我要请假。”

“哦,哪天走?”林老师也知道她最近有些不好。正想让她回家调养。

没想到,她从此就这样结束了她的学校生活。

她再也没有回到学校。

教室和宿舍久经喧哗和疲倦,一下子格外寂静。

老师们常说,高考,就像千军万马挤一根独木桥。像牟最清,一直为高考刻苦地准备着,最终还是没有挤上桥去。我们眼看她倒下,却停不下自己机械前行的碎步。

我参加了春季高考。我确实不懂社会,不懂得除了教师以外还会有什么职业。可是我的成绩没上本科线,只能上师专。林老师说,你好好努力,争取七月份考上本科。我却有些泄气,学不进去。我想暂时从那根独木桥跳下去,歇一歇,明年再来。于是我请假回家,我说我回家学。惭愧,林老师居然相信我说的话。

我刚回到学校,杨眉就告诉我一件事,罗锋居然放弃了高考回家了!我吓了一大跳。让我更吃惊的是他放弃高考的原因,是那个小女生甩了他,还有我更吃惊的内容,那个小女生之所以如此,居然是为了隋鑫——就是那个从我班休学降级到她班级的隋鑫,那个面袋一样总是歪在座位上的男生。告诉我这些事时候,杨眉一定老过瘾了。因为我的嘴一下比一下张得大,都不能合上。最后我的手下意识地挡着张得太大的嘴。

隋鑫是小女生同桌。了解到隋鑫的父亲居然是一个商店的经理,小女生不由得对他妩媚一笑。隋鑫一下子就沦陷了。他送给她一个精美的日记本,教她怎么使用日记本上的密码。她学会了,这新奇的礼物让她没有理由拒绝。渐渐的,更多新奇的小礼物,让她的眼睛她的心思几乎每天都盯着他。她慢慢地不怎么去想那个忙活高考总是没时间陪着她的罗锋了。后来是这样的情形:“××,你过来。”隋鑫坐稳了,把包摊在桌上,大声唤她。她便赶紧地跑过去。他把一只精致的小手表戴到她手上。隋鑫现在的生活内容就是取悦她,看守她,他才不在乎学习的事,别人是学累了会趴桌子上睡觉,他看守她累了倦了也会意外睡觉。醒来发现她居然不在座位上,当时就炸了,“××哪去了?”他大喊起来。看自习的老师本来是知道他不学习,不管他的,这时候居然扰乱课堂,就训斥他让他出去。这时候正好有同学小声告诉他,她请假去厕所了,他于是急忙出去直奔女厕所而去。“你再干什么要跟我请假。”他这么恶狠狠地对她说,“还有,你不许再对别人笑。”他就这么把她曾经俘获罗锋的妩媚的笑容也封锁起来了。

罗锋退缩在家里,慢慢熬着自己。

他吃了睡,睡了吃。日渐憔悴。

叶小红老师来了,罗锋眼神呆滞,没一点热情,甚至没有一句话。他父亲对着叶小红老师哭了。他说:“我白养着这么好的孩子,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偏偏遇到这样的坎过不去。这都是命,苦命。”不甘心的叶小红老师又请林老师过来劝解罗锋。林老师关起门对罗锋讲了很久。再打开门,林老师眼睛都是红的,什么话都不愿说,仿佛罗锋的痛苦转移到他身上了。

高考前一天中午,我陪阿毛去理发店,她要把自己的头发盘起来,这样高考这几天就不用管头发了。我觉得我的头发像杂草一样乱,像我的心一样乱,我要剪成运动式短发。阿毛说:“你疯了,头发可是储存记忆的。”大家都笑我的短发像男生,我也笑,笑得脸上肌肉都觉得累了,还停不下来。知道宿舍同学们都抓紧时间睡午觉,我就自己走到学校的植物园,认真地拉过来一朵丁香花,嗅着,雨,就在这时候,落了下来。

高考结束的当天,世界像是在爆炸。到处是声响。远处的车声,近处的怪叫,还有此起彼伏的砸碎玻璃声,书本被撕碎了,纸片像纷飞的雪片从高处飘落。

我的书本一本本码在箱子里,我知道我恐怕还得来。

阿毛试探着问我,咱们也砸个响?

我说,好呗!

我们找到走廊,找到一块碎了一半的窗户玻璃,捡起一个椅子的残腿,把它彻底敲掉。然后赶紧跑开。

“声音不大。”阿毛有些遗憾。

晚上很晚了,我们还听到外面的人声和市声。有一个声音是学校书记的,“连女生宿舍玻璃也被打碎了,真是反了天了。”

我突然又想回家了。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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