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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疗愈写作和健康关怀的跨界融通
——贾奈尔·阿德西特访谈

2023-01-21贾奈尔阿德西特刘卫东

写作 2022年6期
关键词:阿德正念艺术

[美]贾奈尔·阿德西特刘卫东

贾奈尔·阿德西特(Janelle Adsit)是加州理工大学洪堡分校(California State Polytechnic,Humboldt)英语系主任;前创意写作研究学会(Creative Writing Studies Organization,简称CWSO)研究部主管,也是英语国家创意写作研究领域有影响力的青年学者,主要从事创意写作、环境人文、健康人文和健康艺术等领域的研究。近年来,阿德西特出版了多部著作,主要是为了探究创意写作的教学,包括《写作交叉身份:创意作家的关键词》(与Renée Byrd合作,2019);《批判性创意写作:作家技巧的基本读本》(主编文集,2018),《走向包容性创意写作:指导文学写作课程的阈值概念》(2017)。阿德西特最近还出版了一本《认知正义、冥想和环境人文科学》。阿德西特博士除了从事创意写作教学,还开设了面向社群、社区成员的写作工坊,在健康关怀机构和收容所等地方提供了多种通过写作进行压力管理、应对悲伤情绪以及具有疗愈性质的公益实践。本次访谈围绕创意写作教育教学的前沿问题、以社区为基础的创意写作实践展开,并探讨了自我表达、疗愈写作与个体健康之间的关系和意义,以期在对话中呈现当前英语国家创意写作教学、研究与实践领域的若干动态。

一、创意写作教学与研究的前沿问题

刘卫东:尊敬的贾奈尔·阿德西特博士,您刚刚完成了上海大学2022国际暑期系列课程的讲授。去年,我们也很荣幸地邀请到您为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国际读书会做演讲,分享了创意写作研究(Creative writing studies)的话题。本次访谈主要围绕创意写作研究、疗愈写作与健康关怀等话题展开,希望能听到更多您关于这些话题的观点。首先,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近年来创意写作研究主要涉及哪些问题,这将有助我们了解英语国家创意写作研究的当前状况。

阿德西特:我非常荣幸能加入上海大学的创意写作教学工作中,能受邀与你们交谈,我深感荣幸,这次采访也是如此。两所大学在创意写作研究领域的交流对我很有启发,我真诚地感谢有机会进行这次对话,特别是探讨如何保持文学艺术在我们社区的重要性等话题。从我的观察来说,创意写作研究的核心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最好地支持文学艺术家和文学艺术?许多创意写作的分支是从这一核心诉求中产生的,例如教学法、出版和发行、翻译、体裁、多模态、基于艺术的研究、方法(Methods)、跨学科交叉、基于社区的写作(Community-based writing)等。

刘卫东:您提到创意写作研究的核心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最好地支持文学艺术家和文学艺术”,您也谈到了创意写作的各个分支。目前,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英语国家,这些分支似乎一直在扩张。我们是否可以认为,随着这些分支的发展,创意写作研究和创意写作实践会促生更多关于创意写作的知识或理论?这些知识和理论可能会对创意写作的教学和实践产生影响,可能会成为黛安娜·唐纳利(Dianna Donnelly)所说的学术学科?或者,它证明了创意写作研究的合理性?

阿德西特:我的感觉是,创意写作的“分支”正在增长,它们也与其他分支重叠交织。创意写作研究的智力地图(Intellectual map)将展示我们的领域如何在其他学科之间穿梭:文学研究、创造力研究、美学理论、数字人文、媒体研究、医学人文等等。正如你所说的,知识创造和兴趣之间的每一种联系都必然会对创意写作的教学和实践产生影响。在创意写作课堂上,也没有一种简单的标准可以传递;相反,创意写作是实践理论的场所,是一种由具体的文化和艺术实践提供的独特认知方式。

刘卫东:我们的创意写作研究人员在阅读参考书时,发现了您的著作《走向包容性创意写作:指导文学写作课程的阈值概念》,其中提到了包容性创意写作,我们对此非常感兴趣。此前,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中心的张永禄教授组织了一场关于这本书的国际读书会,上海大学、温州大学、香港都会大学、香港浸会大学、澳门科技大学的创意写作硕士生、博士生以及研究人员参加了此次研讨活动。《走向包容性创意写作:指导文学写作课程的阈值概念》对创意写作的教学方法和阈值概念进行了精彩而专业的分析,能否请您谈一下相关的研究思路?

阿德西特:自从《走向包容性创意写作》出版以来,就有很多关于包容性创意写作教学的富有洞察力的研究出现,例如,我想到了费利西娅·罗斯·查韦斯(Felicia Rose Chavez)的《反种族主义写作工坊:创意课堂如何去殖民化》和马修·萨里斯(Matthew Salesses)的《现实世界中的手艺》等书。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卡梅尔·福尔曼(Cmarie Fuhrman)和迪恩·雷德(Dean Rader)合编的《本土声音:美国本土诗歌、手艺和对话》、奥黛丽·T.卡罗尔(Audrey T.Carroll)编辑的《思索边缘:手艺随笔》、艾丽莎·沃休塔(Elissa Washuta)和特蕾莎·沃伯顿(Theresa Warburton)合编的《本土非虚构作品的形态:当代作家文集》。在《走向包容性创意写作》出版后的几年里,这些书一直指导着我。我知道中国也有这样重要的作品,许道军、刁克利和其他许多重要的学者、作家都出版了这方面的论著。当我读到这些书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创意写作研究的漫长历史:自从文字存在以来,作家们就聚在一起讨论写作是如何完成的,写作是如何被教授和学习的。这些问题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以特定的方式得到了回答,每个作家都有一个文化传统的星座可供借鉴。大学或出版机构的某些标准受到了质疑,人们需要更为广泛的文化认同、文化归属、文化传承与文化再造。我在我的第一本教学书中提出的阈值概念,意在反映一种渴望,即一种能够在文化上支撑创意写作,打破排他性和等级制度的渴望。

刘卫东:您总结并提出了作家教学的六种教学方法:渐进式、人文式、职业化、试镜式、实验性和疗愈式,这意味着写作研究者正在进一步探索创意写作的教学方法。其中试镜式教法(Auditioning pedagogical approaches)在这些方法中很有趣。能否请您介绍一下它的基本内涵、实例和方法?

阿德西特:我提供了这种教学方法的分类,这是一种粗略的命名,目的是让创意写作老师可以对写作中涉及的方法、过程和目的有总体的把握。该分类法提供了一个框架,以便我们可以阅读和理解创意写作教学的范围和多样性。我想,大多数老师都会采用以上几种方法。事实上,我认为我自己的教学方法几乎借鉴了其中所有的方法。如果这些意图可以通过学生在课堂上的具体选择得以实现的话,我相信任何一种方法都可以是反种族主义的和包容的。然而,由于每一种取向都是在排它性的制度空间内存在和发展的,这些方法需要被重新审查和制定。试镜教学法在这方面提出了一系列独特的问题,因为这种教学法倾向于将课堂视为一个竞争舞台,一个让学生展示自己能力的空间,以便给教室里的维护者(例如教师或研讨会主持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样做的效果具有相当的规训性,学生们寻求符合这些标准,而不是以艺术家的身份去质疑、违背和改变这些标准。一些课程的结构强调了试镜的方式,学生们使用他们的创意作品参与竞争并寻求获得奖学金和其他奖项。通过试镜的方式,教室变成了一个表演的空间。重要的是要质疑评判这种表现的标准——以及这些标准适用于谁以及给予了谁特权——这样,偏见和等级就不会在这种教学法中重现。

刘卫东:创意写作作为一门学科于2009年在中国兴起。此外,如今有许多中国的作家也在关注英语国家的创意写作研究。作为创意写作学会的前研究中心主任,您组织并负责编制了创意写作研究方面的参考书目清单,它是为了研究和教学人员便利而推行的,这些创意写作方面的参考书目是否可以分享?您认为中国的创意写作研究者应该阅读哪些重要的书籍来了解英语国家的创意写作研究?或者在英语国家的创意写作研究领域,谁是人们更关注的学者?

阿德西特:凯布(González Caleb)和我共同主持了创意写作研究学会的研究委员会,领导编写了这个创意写作研究的参考书目,可以在CWSO的网站上找到:https://creativewritingstudies.com/reading-lists。这些阅读清单试图确定一些创意写作研究中最迫切和重要的主题,列表是进行过分类和整理的。其中一些主题包括:艺术实践/手艺政治、表现问题、出版和流通、多语言主义和语言正义等。我推荐这个列表上的所有作者,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对这个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CWSO也希望中国的读者能提供更多的资源建议。任何建议都可以发送到Janelle.adsit@humboldt.edu。我还是《创意写作研究杂志》(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JCWS)的书评栏目编辑,我们欢迎对新出版的书籍提出建议,以便为我们即将出版的出版物进行评论。

刘卫东:您在加州理工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近年来您主要教授哪些课程?这些创意写作课程是如何设计的?在创意写作教学中,您将侧重于哪些内容和教学方法?

阿德西特:我教虚构作品写作,但我自己主要写诗。我们写的东西和教的内容有时会发生这种“不匹配”。也许一个人教的课程需要一个特定的光线角度,当一个人可以把写字椅移动一点,并与写字桌保持一段距离时,就更容易找到那个角度。我与诗歌的关系是直觉式的、探索性的,并且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我和小说的关系更稳定一些,因为我首先是小说的读者。在我的小说课上,我强调跨文化叙事学(它避免任何情节、结构、叙事惯例之类的想法)和表征的批判性分析。克劳迪娅·兰金(Claudia Rankine)和贝丝·洛弗瑞达(Beth Loffreda)的《种族想象》(The Racial Imagination)一直是讨论表征的出发点,这也涉及作者对自身位置的批判性反思,以及想象力如何受到一个人所拥有的甚至未曾经历过的因素的制约——考虑到接近权力、获得特权等等。作为一个在课堂上走到一起的作家社群,我们可以在这些问题上互相帮助,尽管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这需要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信任、谦逊和勇气。小说为批判性自我反思提供了空间,我发现它是一个无情而迷人的教学挑战。

刘卫东:听起来很独特,也很有趣。你谈到了跨文化叙事学和表征的批判性分析,即Cross-cultural narratology与Critical analysis of representation。特别是前者,你强调它回避了情节、结构、叙事惯例等方面。我们应该如何再进一步理解你课堂上提出的跨文化叙事学?如果你能给我们举个例子那就太好了。

阿德西特:我喜欢做的一个课堂练习是,对比分析珍妮特·布洛维(Janet Burroway)在她的著作《虚构作品写作》(这是对弗雷塔格叙事作品分析的三角形模型的修改)中提出的反转标记(inverted checkmark)理论和莱斯利·马蒙·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提出的螺旋蛛网一样的叙事理论(storytelling as a spiraling spider’s web)。这个方面的内容可以参考莱斯利·马蒙·西尔科的文章《从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的视角看语言和文学》。这些视觉隐喻提供了什么,它们又如何促使我们写出不同的文字?我们分析了布洛维和西尔科受到的文学影响,这些因素影响了他们各自对故事结构的视觉隐喻。布洛维受到文学极简主义和戏剧主义的影响,人们也可以在她的手艺理论中发现相当个人主义的假设。相比之下,西尔科强调共同创造的意义,关注社群为了共同的利益而讲述和保存的故事。莱斯利·马蒙·西尔科认为,讲故事是一种持续的文化实践和生活方式;故事没有明显的开始和结束标记(就像在布洛维的反转标记中一样),因为故事代代相传,就像是维持人类生命的土地。通过这样对比这两位作者的故事叙述理论,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小说理论内在具有的文化特殊性。按照这个练习,我要求学生尝试用一系列视觉隐喻来写作:写一个结构像蜂巢或像双螺旋的故事意味着什么?我们还获得了一种语言来识别我们的小说理论所构建的价值观:例如,以一种重视相互关联和非等级的方式写作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故事是否会或者只能有一个主角?

二、以社区为基础的创意写作实践

刘卫东:我们了解到,您为许多的社区及其成员,特别是健康关怀机构开设了写作工坊。这些写作活动是如何进行的?我们想知道它的基本理念和方法。如果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些案例或实践经验,这将会很有帮助。

阿德西特:我参与的以社区为基础的写作工坊(the community-based writing workshops)突出了艺术创作的体验,这是一种促进个体幸福的体验。在我们北加州当地的临终关怀中心,我和悲伤顾问兼艺术家朱莉·德尔纳(Julie Doerner)合作,设立了一个空间,让临终关怀家庭和其他社群、社区成员可以通过写作来处理悲伤。“通过悲伤写作”(Writing through Grief)工坊会持续数周,让参与者有机会进行多种写作活动,并作为一个群体建立彼此信任。我们优先考虑在其他有共同经历(例如悲伤)的人面前写作和创作艺术,因为这种形式的基于社群、社区的表达具有疗愈性。参与者还可以选择在每个会议分享他们的作品,这让人们有机会分享他们的想法,见证另一个人的故事。在这些工坊的设计中(可能侧重于处理悲伤、管理压力、应对慢性疾病或其他方面),我借鉴了健康艺术(Arts in Health)和叙事医学这两个重要研究领域的研究成果。

刘卫东:谈到这个方面,我记得2022年夏天,您受邀为上海大学国际暑期项目教授疗愈写作,这是一门非常吸引人的课程。我知道有很多人报名了这门课,但名额有限,只有少数学生能够听到。您在上海大学开设课程的主要内容、方法和目标是什么?美国关于疗愈和健康关怀方面写作实践的基本情况是怎样的?

阿德西特:我很高兴看到上海大学对这门课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参加这门课的学生都很有见地,观点也很精彩。该课程提供了几个研究领域的概述和介绍:健康人文、叙事医学和健康艺术。我们找到了描述艺术创作和写作的许多益处的语言,借鉴了讨论艺术价值的美学理论,以及关于艺术对健康结果有益影响的定性和定量研究。我们探讨了一系列实施健康艺术方法的项目,包括医院环境和公共卫生方法。从叙事医学的方法论来看,我们还强调了莉塔·卡戎(Rita Charon)所说的“叙事能力”(Narrative competency)的重要性,即理解和重述我们所听到的他人故事的能力。叙事能力也包含了谦逊和同理心,我们将这些作为学习技能来培养——这些技能对临床接触和创意写作都是必不可少的。该课程的学生也有机会进行一些自己的创意写作,尝试健康实践(例如冥想写作),以及疾病叙事和图形医学(Graphic medicine)等类型。我在教这门课时获得了许多乐趣,我希望学生们也有同样的感受;与这样有思想的作者一起工作真是一种享受。

刘卫东:当我们谈到冥想写作(Meditative writing)时,我知道劳特利奇出版了你的《认知正义、冥想和环境人文科学》一书,这本书探讨了冥想式教学法和正念如何在课堂上应用,以解决认知和环境的不公。其中,这些基于健康写作的内容,如冥想式写作,显然是个性化的、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冥想或冥想写作练习,它通常是如何起作用的?这种活动的基本理念是什么?

阿德西特:写作支持,与通过正念和冥想练习得到支持,这是我们在娜塔莉·戈德堡(Natalie Goldberg)的《写下骨头》,布伦达·米勒(Brenda Miller)和霍莉·J.休斯(Holly J.Hughes)的书《笔与钟》,以及许多其他的手稿文本中发现的想法。罗伯特·雅格尔斯基(Robert Yagelski)、亚历珊德拉·贝丽(Alexandria Peary)和克里斯蒂·温格(Christy I.wenger)——三位写作研究理论家——都有关于正念和写作之间密切关系的优秀书籍。雅格尔斯基认为写作是一种存在方式,强调写作是当下的意识和体现。贝丽帮助作家找到存在感,让作者灵活地、超然地意识到每一个写作时刻。温格则鼓励我们理解写作和瑜伽是相互关联的过程,两者都体现了正念。我们知道,冥想的传统和精神实践与诗学的历史交织在一起。这是我们将会继续探索的领域。包括罗斯·金(Ruth King),拉马·罗德·欧文斯(Lama Rod Owens),朗达·V(Rhonda V)。麦基(Magee)还向我们展示了正念在减少个人面临外部压力的作用。这项研究向我们展示了为什么正念练习对写作生活是必要的另一个原因。

刘卫东:您认为这类写作的困难是什么?一个从事创意写作的本科生或研究生能从中收获什么?或者,普通人能从写作中获得哪些疗愈?

阿德西特:几个世纪以来的美学理论赋予了艺术各种各样的作用:宣泄、团结和同感、崇高的敬畏和超越感、灵感,等等。一些国家正在尝试将艺术参与和其他形式的社会参与作为治疗计划的一部分;这种做法通常被称为“社会处方”(Social prescribing),尊重病人的整个自我和他们对表达和社区意识的人类需求。这种观念认为健康不仅仅是没有疾病;相反,健康具有人类繁荣所需的多个方面。创造力、意义和表达可能像营养食物或洁净的空气和水一样对健康来说必不可少,因为一个人没有它就无法茁壮成长。“为艺术而艺术”这句话有一个内在的假设,即艺术对我们人类具有内在的价值。当我们阐明艺术与健康之间的关系时,我们并不是在将艺术工具化,而是在承认它对人类健康和繁荣的明确重要性。

刘卫东:您提到的“社会处方”很有启发性。自我表达和创意写作似乎是一种个人发展和成长的权利,是一种生命和健康的需要,这是我们理解创意和自我表达、创意写作的新视角。这些讨论让我想到创造性艺术或创意写作可以被视为一种社会处方。从社会处方的角度理解创意写作,似乎更能体现创意写作作为一种社会实践的意义。我的意思是,它不仅仅是美学的,前卫的,它可以是实用的,社交的,生活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中国,很长一段时间内,创意写作被认为等同于文学写作,研究人员习惯从工具或者文学内部来讨论它,而很少从本体层面思考创意写作的意义,创意写作经常被认为只是为了培养作家。但从您这里看到,创意写作可以是一种社会处方的创意艺术,它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活动,而且对人类有更为深层的意义,它与我们的社会、社区、成长、心理及生活密切相关。这就是我对这些话题感兴趣的原因。

阿德西特:我同意你所说的一切。这很有趣,不是吗?“高雅艺术”的遗产——将艺术作为一种封闭的精英沉思的对象——这么做如何限制了我们的教学法?迈尔斯(D.G.Myers)认为,美国的创意写作起源于课堂上新批评学派(New Critical)制定的细读策略:我们写作文学作品是为了成为更好的文学读者,所有的教学路线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除了文本什么都没有。”有些观点坚持文学具有内在价值,不需要逾越作品去考虑社会生活、文化语境、文学的使用、文本生产和流通的政治等等。在某些情况下,这些方面的想法可能很难被撼动。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批评者可能会说,批判性地考虑艺术的社会背景是一种“腐败”,但他们在做出这种纯粹的指责时,忘记了每一件作品都有具体的社会背景——忽视这一事实就是试图通过把文化语境自然化、中立化和普遍化而使其隐形。

三、自我表达、健康关怀与未来展望

刘卫东:在美国高校的创意写作史上,自我表达(Self-expression)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话题。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自我表达和创造性表达以及写作的疗愈性?

阿德西特:自我表达可以有很多目的:自我表达可以是一个反思的机会,可以是一种认同感,可以是一种文化肯定,可以是一种创造力,可以是一种交流和联系,可以是一种意义的创造。这些都可以被认为是人类的基本需求,没有它们我们就无法生存。以这种方式理解自我表达,就是理解艺术教育和社区内艺术机会的必要性。人们需要能够促进、维护和尊重自我表达的空间。

刘卫东:目前有学者提出将疗愈写作作为创意写作的一个分支,但也有学者认为创意写作和疗愈写作的概念和方法不同。你能解释一下创意写作和疗愈写作之间的关系吗?

阿德西特:这确实是该领域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创意写作中的一些理论家贬低疗愈写作的益处,对此可能有几种解释。人们担心艺术会被工具化,并“被赋予”其他目的;美学理论的“为艺术而艺术”取向是创作的一股强大力量。然而,我认为将写作视为健康的一种工具化是一种误解。写作不仅仅是一种工具,用来完成它之外的项目;艺术不是内在的价值,这种价值对人类健康有所帮助。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这种针对写作与健康关系的怀疑论(the skepticism toward writing-as-wellness)视为一种极简主义美学的产物,只间接地传达情感。这与我在《走向包容性创意写作》一书中提到的禁止多愁善感(Prohibition on sentimentality)有关。在创意写作中反对健康或疗愈导向的论点可能被解读为依照性别来分类的:一些最受欢迎和畅销的女性创作的写作技艺方面的教科书通常被归类为自助书籍(例如,娜塔莉·戈德堡、爱丽丝·沃克、茱莉亚·卡梅隆、路易丝·德萨弗等人的著作);贬低写作对健康的意义(Writing-as-wellness),就是把这些杰出作家的写作建议排除在外。正如凯瑟琳·H·亚当斯(Katherine H.Adams)在她的研究中指出的那样,长期以来,女性都需要证明自己的写作生活对周围的人有直接的好处;当性别歧视和父权制阻止女性扮演“作者”的角色时,她们找到了继续写作以达到其他目的的方法,反过来,她们阐明了一种我们应该继续认可的写作与健康的理论(a theory of writing-as-wellness)。塔米卡·凯里(Tamika Carey)提供了一本与这个讨论相关的优秀书籍:她的《修辞疗愈》(Rhetorical Healing)是一本关于黑人女作家和自助类必读书籍。

刘卫东:您在上海大学开设的创意写作暑期国际研讨班得到了师生的一致好评。到目前为止,虽然写作在英语国家发展迅速,但在中国这类系统课程还不多。我们希望有机会继续学习这门课程,并听到您的最新观点。在中国,许多创意写作研究者在探索英语国家的创意写作时,已经了解到写作是一种疗愈的现象。其中一个原因是,与传统的文学写作相比,“为疗愈而写作”被认为是一种不同的实践,这类写作更关注个人、经历及其对普通人的意义和价值,这使得一些创意写作研究者认为“为疗愈而写作”是一种创意写作或创造性实践。当然,学者们也意识到他们的一些观点是不同的。那么,在您看来,这门课程在创意写作的学科视角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阿德西特:你正确地指出了一个人在写作练习时可能会有不同的意图。我们可能有意为未来的读者创作文学作品。我们可能有当下表达的意图,寻找宣泄,寻求疗愈。我们可能有意向观众传达一些东西。我们可能有创造美的意图。但是,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同时持有多重意图?我的感觉是,一个意愿并不排斥另一个;相反,一个意愿可能在某个特定时刻被突出。我们的领域可以为作家提供更广泛的写作实践,以更开阔的想法来指导我们。这是一种广阔的、多才多艺的研究写作实践的方法。一种写作方法可能反过来支持另一种写作方法:例如,我们可能会发现,以疗愈为目的的写作为创伤文学的写作提供了一套工具。带着练习专注力的意图写作可能会间接地给我们提供一套解决写作障碍的工具。只为自己写作的宣泄时刻可能反过来会促成以受众为导向的文本。学习表达的疗愈空间可以支持我们为艺术而艺术的追求,也可以滋养我们的心灵和幸福。毕竟,艺术是心灵的产物——艺术的产生可能取决于我们的工作是否幸福。写作是一种具身实践,它需要多种能力:移情、注意力、联系、关系等等。我希望我们的领域能够继续探讨艺术的心灵是如何与艺术的身体、心灵和灵魂不可分割的。

刘卫东:您的研究领域包括创意写作、叙事医学、健康人文和健康艺术,它们显然是相互关联的。作为一种创造性艺术,创意写作与我们的健康有什么关系?

阿德西特:我的学术背景和相关训练集中于诗学和美学方面,但美学理论可以被解读为艺术创作的健康益处的表达。当我开始举办以社区为基础的工坊,明确地为参与者的福祉服务时,我能够以一种新的方式认识这种对美学理论的解读。这让我进入了叙事医学领域,随后又进入了健康艺术领域。正念和冥想练习是写作和创造力研究的前沿课题。

刘卫东:在中国,葛红兵教授和雷勇博士也在研究这一课题。我想听听您对正念和冥想练习的介绍,以及您的经验和教学。正念和冥想练习,它与创造性行为和创意写作练习有什么关系?我相信这会很有启发性。

阿德西特:葛红兵教授和雷勇博士的研究正在推动人们对正念和创意写作之间联系的理解,这超出了我的研究范围,但我确实在教学中运用了正念练习。我认为正念对于践行萨彦丹·达斯古普塔(Sayantani DasGupta)所称的“叙事谦卑”是必要的,这与梅兰妮·特弗隆(Melanie Tervalon)和简·穆雷-加西亚(Jann Murray-García)所称的“文化谦卑”有关。这些形式的谦逊是健康领域专业人士的必要气质,但它们也是其他任何行业的必要因素,也许对作家来说尤其如此。作为文学艺术家,我们需要放慢我们的思维,并充分注意到我们的身心模式,以便减少它们的束缚。在我看来,这种“注意而不依附”(noticing without attachment)的技巧(这是正念的一个定义)使创意成为可能;它使我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思考我们的心理习惯和“脚本”。我最近写了一本关于正念和认知正义的书。我欣赏冥想练习的部分原因是,它汇集了多种文化传统,共同强调呼吸,强调身心之间的联系,强调我们生活中的深思熟虑和意向性。把这些传统放在一起阅读,思考它们为那些通过艺术给世界带来更多沉思机会的富有创造力的作家带来了什么,是令人震撼的。

刘卫东:中国有很多创意写作研究者都读过您的作品。但对相关的实践,例如你在洪堡临终关怀医院(Hospice of Humboldt)与当地艺术家朱莉·德尔纳合作举办的写作工坊,大家的了解还不够。显然,写作工坊不再仅仅是文学的、创造性的,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社会性的、社群性的、关于健康和生命的。社群、社区的创意写作确实值得更多的关注。您如何看待创意写作和写作工坊在现代生活和创意城市的发展和实践?

阿德西特:在乡村和城市社区,有很多重要的创意写作和艺术创作的例子。佛罗里达大学在美国和世界各地保存了一些此类项目的数据库(参见https://www.response.arts.ufl.edu/)。从医院的驻院艺术家项目,到加州的“青年说”(Youth Speaks)这样的项目,年轻人在那里学习写作和表演口语诗歌,作为一种对抗系统性健康不公正的行动策略,我们有很多机会进行创意写作,以服务我们的社区。通过精心设计的项目,参与者有机会写作和接受文学,激发、恢复、建立社区、社群,并进行创造,做出改变。

刘卫东:我们知道您长期负责CWSO的创意写作学会的研究部门,并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在创意写作研究领域,目前关于疗愈写作方面的研究主要有哪些进展?

阿德西特:我很幸运能与凯布共同领导创意写作研究学会的研究委员会。同时,有你的参与,有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项目的合作,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很高兴地看到我们的研究有共同的话题,我们也都在变得更加国际化。你已经指出了在疗愈写作研究方面的一些令人兴奋的进展:这项研究来自多个领域的研究——从创意疗法(包括诗歌疗法、叙事疗法等)、冥想实践研究,关于在医疗和公共卫生领域中使用艺术的定性研究,以叙事为导向的医学教育研究到从业者培训的价值,当然还有从创意写作研究中产生的关于不同人群的艺术创作的理论。我想我们对你提出的重要问题的回答在未来几年将发生重大变化,因为这项研究现在发展速度非常快。我很高兴有机会与大家一起探讨这些问题。谢谢你们的这次访谈,谢谢给我这个机会,以及你们慷慨的提问。

刘卫东:非常感谢贾奈尔·阿德西特博士。我们希望后续有机会邀请您为我们推出新的讲座和课程。我也很期待在未来能听到更多关于您参与的创意写作社区实践项目的案例。您和艺术家合作的面向疗愈和健康的写作,对创意写作教学法、阈值概念的探索都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和讨论。作为CWSO的一员,我很荣幸能进行这次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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