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与时间读张怡微《四合如意》
2023-01-21王翰乾
王翰乾
作为年轻的写作者,我时常会和朋友们聊起小说与当下生活的关系。出发点也很自然:如果说文学是一面映照生活的镜子,那么生活将如何打造自己的镜子?言下之意是,往往生活在先,文学居后。这当然是非常现实主义的信念,但是,就理解人的心智而言,我们大概很难领会从未占据心灵一席之地的物事。而不同媒介组成的拟像则如同光穿过各种介质,似乎有快慢之分。影像最快,照片次之,文字再次之。捕捉生活的事业里,文字似乎总是最慢,最令人焦灼的那个,以至于我看过许多有趣的观念艺术作品,阅读中却都是回眸。如此递变下,怀着文学信念的人像暗夜里的摄星者,把感光度调低,快门时间拉长,以期捕捉到某些更遥远、也更深的星光。然后大家方才知晓,原来头顶的夜空不仅有灰白的污染物,也存在流转的银河。
这样的等候和筛选当然困难,尤其是身处今日的城市中。从浩如烟海的生活里寻找文学的素材(或者说,将素材认定为“文学的”)是相当艰苦的工作,因为它暗示着一种区分,即写下来的生活是更深刻、也更值得记录的,但这种区分的标准却晦暗不明,正如陌生化不是非生活,而是生活中令人陌生的部分。
或许文学本身就是怀旧的,因为时间帮助我们完成了拣选,而感伤又加强了美。遍寻近年的现实文学热门,破落的东北,旧日的街巷,孤独的港台……这些暗暗回望的作品一面继续证明着时间的作用,一面让我对文学回应现实的能力感到怀疑。于是我和朋友说,难道,文学的速度一向如此,只是浸泡在影像世界的我们改变了感知时间流速的标尺?
这或许就是张怡微在《四合如意》中试图回应的问题。肉身的人感受着的时间碰撞网络上光速传播的时间,文学的透镜会如何弯曲两者?书的封套上印着:“情随世变,事事如新”、“聚焦于当下青年一代”,书中的主人公确是活在当下的青年人们,她们都拥有坚实的社会身份,有明确的生活范围。《端正好》聚焦租房历程,《冉冉云》写电台主持与听众的互动,《四合如意》则描绘一对跨国恋人的状态。大多数篇目中,作者将叙事的核心锚定在具体的情境,犹如绘制一幅幅速写:《醉太平》中因为一场葬礼,早就分居异国,靠微信联络的夫妇再次重聚,而孩子的视角则观察到了个中荒谬;《煞尾》里回国隔离,等待结婚和入职的昊辰开始反思生活和感情,由此遍及广阔的社会生活。“他们伫立在科技更新、财富神话的年代,在表情包、弹幕、播客、直播构建的电子丛林中表达自我、分享经验、传递情感,在不安、怀疑、欲望的纠缠中寻踪、辨析生活的真相,权衡得所。”这是张怡微在《四合如意》中的现实主义。
这让我想起扎迪·史密斯的一次访谈,她说:“作家的任务不是告诉我们某人对某事的感受,而是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运转的。”张怡微当然不会认同这个观点,因为“情随世变”。然而,《四合如意》中的许多篇目则令我体会到“事事如新”更多一些。换言之,小说中的“情”很多时候有一种机器人的塑料味,仿佛是经过知识整理的、概念化的“情”的最大公约数,即只要赋予一个普通人那样的情境,就能合理推演出小说中的情感。正因如此,小说中的人物便往往面目不清。《四合如意》中,跨国恋人盛明与茹意通过网络交流,盛明把租住房子的视频发给茹意:
在收到视频一分钟后,茹意回复:“这是什么呀?”盛明答:“房东太太和刚装修好的房子。”茹意问:“你还没搬家啊?”他答:“嗯。”这一天就算过去了。隔天醒来,盛明问茹意:“厨房大吗?”茹意回答:“看得出来是花很多时间在厨房里的人呢。”盛明说:“我也想要大厨房。”这样,一天就又过去了。
这样的细节并非不真实,甚至可以想象,这是许多异国情侣的生活常态。但它或许不能激起或更新我们的感受,因为这完完全全就是我们的生活。通过这段文字,我们能够知道异国恋的无奈,但是很难感受到这种无奈,而当这样的细节大量出现,或许会有阅读社会学报告的感觉,内容是我们日日都在经历的生活,因此也很难谈得上“新”。《冉冉云》中,作者这样写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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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尝试当然值得肯定,因为作者渴望证明文学拥有回应当下的能力,而相关的、真实的文本是搭建小说情境的必要因素。但这种高度日常化的语言并不会因为写进小说里而被读作“文学的”,因为它并没有展现某种特别的人(同样是真实的)、特别的看世界的方式,而它也不意味着社会学意义上的知识增量,因为小说中描述的正是我们都非常熟悉的日常。
我们总是期待从小说中获得一点什么,改变对人的看法,对世界的看法。作者显然也有志于此,所以小说中也不乏对现实生活的议论。《端正好》开头,作者借阿梅之口写:“科技与消费的发展落地于生活的细枝末节处,总需要一些媒介,一个介绍人。”《冉冉云》中写弹幕:“不知为何,现实生活喜欢对称和轻微的时间错移。例如在阿德答非所问的弹幕里,似乎就留有文字沿路径移动效果的空间,召唤某种神秘的历史回忆纷至沓来,它们洇染,弥散,渐变,凿破了世事递迁的永恒流,泄露了生命的明辉与狼藉。”
《字字双》里,研究社会学的安栗想:
书里面也没什么阳春白雪,一点也没有。无非是老人、儿童、移民、劳工、婚外恋、QQ空间、杀马特、弹幕、快手、抖音、微电影、绿茶婊、屌丝、人造人,还有母亲熟练使用的拼多多。这些研究论文,用英文写一遍,好像会比中文高级很多。而我们的日常生活,真正的日常生活,却又是写不进去的。这些生活被挑选过、布置过,用另一种语言爬梳一遍,就仿佛配上了外衣,但也损失了筋肉,变成了一种异化的纸面生活,研究里的生活,研究者眼里的他人生活,确凿却失真。这些被母亲形容为没有人会娶回去的东西,的确是没太大意义,好像是别人生活里的烟云,时代的烟云,转瞬即逝。唯有欲望,欲望是永恒的。欲望是令人燃烧,又令人泄气的。令人看到自己、他人,也令人迷惑。
这些议论似乎构成了某种矛盾。作者抒发一些感想,但这些思考大概很难拓展眼光,使我们对网络与生活的理解更深一层。《字字双》中对研究的叹喟放在小说里,竟有自指的意味。什么是“真正的日常生活”?“真正”,真实的、正确的,如此全然的价值或许只能建立在高度的抽象上,但“日常”又试图统一抽象与具体,这种悖论让我想起博尔赫斯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或许,普遍的真实只能通过细致地描绘个别来达成。
但或许,作者对此并非无知,只是或许还有更好的方式处理时间,而小说集里也不乏这样的闪光之作。博尔赫斯提请我们记住斯维登堡的话,“上帝赋予我们大脑以便让我们具备遗忘的能力”。正是遗忘(时间在人身上的体现)使我们保留下最珍贵的事与情,同样是这些琐碎的事情支撑起我们作为个体的存在,而真实的个体才通向更深意义的普遍性。《四合如意》中的小说仿佛有两种时间模式,一种是现在时,一种是过去时。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叙述是流畅的,由过去驶向现在,最后通往未来,不存在断裂,而后者则是滞涩的,断裂的。现在时连贯的叙事中,并不缺少忧愁,但姿态是轻盈的,因为过去之事滑翔到了现在,并且仍在发生。《端正好》的阿梅搬完了家,叙述又回到了开头“Hi,Siri,讲个笑话来听听。”《冉冉云》的邢超走出电台,与观众阿德走在山林中;《一春过》的齐茜参加完聚会,又准备发起新的邀约;《四合如意》的盛明与茹意继续着视频里的跨国恋;《醉太平》的母亲赶着参加完葬礼就离开丈夫,回到英国的情人身边;《字字双》的安栗通过了教职考评,感受到了亲人与外界的支持;《寄生草》的茱帕离开了老情人马克去追随新欢乔比,虽然最终发现被乔比利用、抛弃,但叙述的语调仍然是惊奇的;《白观音》的阿琳与“那个人”睡觉,“紧握着菩萨的断手”,阿果切断与老蛇头的关系,上了飞机,甚至还出现了一个从2060年穿越回2019年的未来人KFK,给人类带话,“希望2019年的人能记得,那年是你们最美好的一年”;《煞尾》的昊辰回国隔离后就准备结婚和入职……这些小说中的情绪淡淡浮着,像随手喝下一杯水,也许有点冰,但到喉头就回暖了。也许作者并不想让我们喝坏肚子,然而想让读者重新认识这杯水,可能需要往里面撒点盐,一些颗粒状的、坚硬的存在,观察它溶解或拒绝溶解的过程。这并非期待某种奇观化的小说,而是追随卡尔维诺的思考:“轻是与精确,果断联系在一起的,与含混、疏忽无关。保尔·瓦莱里说过:‘应该轻的像鸟,而不是像羽毛。’”
然而,在过去时的小说中,张怡微却展现了优秀的情感能力。《缕缕金》讲述母亲过世后,邱言的父亲开始热衷参加捆绑消费的低价旅行团,借此结识老年妇女,这令邱言感到父母结婚三十多年的模范婚姻像一场骗局,与父亲的关系也变得冷淡,只通过视频见面。“她还会有一点担心父亲不再爱她,但她不再害怕父亲不爱她了。”其后邱言在机场偶遇了初恋男友金泽,加微信时,“邱言犹豫了一下,把金泽放在了‘家人领导’,那是她发朋友圈会最先屏蔽的组别。分组这样的事,好像是蛰居,第一次的感觉很重要,因为未来更改组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两人寒暄了过往,原来两人在大学剧社认识,后来因金泽爱上别人而分手,他喜欢“刘亦菲”的长相,而当年有胡子的邱言因为扮演闰土而研究起了鲁迅,“从从容容看过樱花‘像绯红的轻云’”。
在被痕迹定义的新时代,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古典的方式建立追忆:不知道他打什么游戏,不知道他日行多少步,不知道他偷不偷能量、种不种树、支付宝年消费排第几、一年出国旅行几次、平均去剧院又几点几次。世界上有那么多重叠的聊天群,每天要生产出那么多的垃圾话,他们俩却不在任何群里。才十年不见,他们已没有任何共同体,虚拟的也没有。没有任何凝聚的渴望,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飞速的折叠里,根本不会有他们相爱过的痕迹。
这是两种时间的对撞。新时代对时间的飞速折叠没有给古典的时间留下空间,故事的主角也已然变了。后来,邱言用奖学金做了医美,“冰冻的激光刺过嘴上皮肤的时候,像冷却的爱情的针。”而当金泽念起邱言的好时,她又觉得“不知为何,那朵‘刘亦菲’的乌云突然又飘回来了,久违得好像青春里一双不合脚却必须穿到坏的鞋,那种皮肉模糊的疼痛感,远不如激光的疼痛来得爽利。”结尾,邱言的父亲病倒,却让医生帮他查一下有没有艾滋。“女朋友不相信我,因为我女朋友太多了。我女朋友是很多的,但是也不能血口喷人,你们说是不是?”结果发现父亲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情绪失控的邱言才回家为父亲整理衣物:
拨开一沓沓脏兮兮的铜版广告纸,邱言看到父亲在床头堆了很多长条的盒子。打开一看,居然都是些假玉石和玛瑙串。有些一模一样的还有一对,吊佩上绑着说明书,寄语还写着名字,一个是她的名字,一个是母亲的名字,购买自大理、武夷山、泰国、青城山、贵州、桂林、内蒙古、海南……而父亲平时和她视频的位置,是家里整理得最干净的地方,除却那个邱言熟悉的取景框,家里简直乱成一团。擦桌子的时候,玻璃下还垫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证件照,健康宛如报告所写的父亲,年轻的刚烫过头的母亲,还有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她。她笑得那么拘谨,没有一点“刘亦菲”的影子。心里对爱的向往,像绯红的轻云。
苏珊·桑塔格说:照片展示人们如此无可辩驳地在那里,而且处于他们生命中某个特定年龄;照片把一些人和一些事物集合在一起,而他们在一会儿之后就解散、改变、继续他们各自独立的命运的历程。……最惊心动魄地动人、非理性、牢不可破、神秘的东西是时间本身。把照片变得超现实的,不是别的,而是照片作为来自过去的信息这无可辩驳的感染力,以及照片对社会地位作出种种提示时的具体性。
这也是张怡微写作的感人之处,通过拼接现实和无法追回的过去,在改变中得以重新审视它们。感人的并非只是打视频电话时的假戏真做,整本小说中有太多视频时的虚情假意了,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假的,所以无动于衷。但《缕缕金》里,真相揭开之前,邱言眼中的父亲却那么真实,或者说,真相揭开之前,她没有兴趣再追问一句视频中的父亲是否真实。正是因此我们才有动力去追问,从见面到视频,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就像《四合如意》里跨国情侣的通讯中,最感人的也不是每日例行的联络,而是联络的无法达成。一边是白天,一边是深夜,盛明向茹意倾诉生活中的不顺,“茹意听了很难过,但她假借网络不稳,什么都没有说。盛明还说:‘我买到了马应龙眼霜,慢点送给你’。茹意就笑了,可惜盛明看不到”。这里,反转作为一种常见的故事创作技巧,却成为一根探针,隐隐暗示着某些人生的真相。
张怡微熟稔对照的魔法。她的许多作品就像变奏曲,从一个简单的动机开始,逐渐繁复,变得面目全非,但主调仍然在那里,待到终了,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一切真的都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但我们也的的确确纯净过。小说集里的另一篇佳作《锦缠道》便是讲这样一个音乐的故事,“我”与麦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麦琪说“‘以后我们俩要是绝交,就唱一首《人在旅途》吧!’因为,电视剧的结局就是突然的离别,看也看不懂的那种离别”。而两人长大以后,因为一些“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的原因,真的与麦琪疏远了,“我”黯然时还会默默念着“所以没有电话,就等于告别了吗?告别的时候,我们还要唱《人在旅途》吗?”小说结尾,陷入债务风波的麦琪用语音回复“我”:“‘对不起,我只背得出你的电话了。我要出国了,是真的,我要结婚了。对了,你还记得那首歌吗?《人在旅途》……’我瞬间把微信掐断了。”《步步娇》在讲述完主人公的现状及过往纠葛后,结尾回到了她们的学生时代。“江边风雪里,贾俊一个人打着伞,他不知道该走向谁,走向谁才是对的。有辆卖热珍珠米棒子的小店正放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歌曲。郑梨和刘童瑟瑟缩缩戴着帽子,越走越近,近到看得到彼此挂着冰霰的眼睫毛”。《煞尾》的末段,昊辰回想起隔离的第一天“短暂又朦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真令人想念”。
甚至,张怡微多年前的新概念获奖作文也倾心于今昔之比。短篇小说《我和吉瑞》的开头,“我”以鸟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与一条胖胖的虫子吉瑞的友谊,而吉瑞很快就死去了。“我”继续环游,等“我”也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叙述再次回到了开头,“身旁有一条肥肥的小虫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你好,我叫吉瑞……”正是因为故事已经结束,所以在此时回到开头恰恰凸显了时间的强烈存在。时间通过磨损人显示它的力量,而人通过拒绝完全被改变体现自身的力量。
此外,如果对照她在《散文课》中为了界定散文而理解的小说,我们会发现有些不同:
世界的运行有既定的物理规律(有些写作者也企图通过小说打破这种规律),人生故事却可能是无头无尾的。我们爱一个人,又突然不爱了,这里的“我们”除了爱人,居然也可能会是“亲人”。我们生活过得好好的,面带微笑谦恭有礼不烟不酒,疾病却突然来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想好了下次见面要对在意的人说些什么,却仿佛再也没有了下次。我们早就说好了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有一天在奋力地开了一个玩笑之后,你突然觉得青春的欢聚再也回不去了,这好像也是生活常态。这种复杂的感受多少令我们困惑,令我们感到不满足。还好有写作,可以让这些没有规律的事,以人的意志修正出一条条秩序来。写小说可以改变这种生活的结局。小说可以令一种物理规律让另一种物理规律破坏,可以令疾病恢复健康,可以起死回生,可以让有情人在街角的咖啡店再见上一面,可以让一切的遗憾有个完满的“ending”。小说是需要“结尾”的,生活却不一定有结尾。我们有限的生命不一定能赶上漫长的生活为我们准备的结尾。再或者,生活提供给我们的结尾令我们感到无比失望,感到十分不满足。……小说的虚构性面对的问题是处理人的欲望。什么样的年轻人最想要写小说?受辱、仇恨、心碎的经历可能都是写作小说的强动机。渴望讲故事的人,并不需要太大的词汇量,也不需要训练自己情感的质量,他只需要修改原有的“ending”,以期实现和征服世界差不多的欲望,就可以完成一部还不错的作品。
小说可以改写生活的结局,“相较之下,散文负责处理无法修改世界,也无力征服世界时写作者的内心生活”。但奇异在于,张怡微仍然偏爱选用偏向“散文的”内容来写作小说,而且,她小说中最动人的部分仍然是记录,是对那些无可挽回之事深深的回眸,是“看也看不懂的那种离别”。这种强烈的抒情气质一以贯之,成为了主调。而散文与小说的文体关系,也再一次朦胧。《锦缠道》中,“我”的父亲去世,彼时用电子琴演奏单簧管音色的我想:
父亲在我的生命里,就像一个半音。一个好像离我很近,却总是悬挂的、总到不了主音的……一段坚硬的黑色的存在。童年时,我可以用到它,也可以不用。非要用到它的时候,它却暗哑着,隐喻般残损。现在,我是真的用不到它了。八度之间,我什么键都用不到了。
这样的细节令人动容。包括后来“我”犹豫要不要给已经疏远的麦琪打电话时,她写“发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拨出过一个真正的电话了。我当然能背出她的号码,这在如今的年代,真是少见”。
如今,我们能背出几个人的电话号码呢?不经意间,张怡微在重叙过去时,发现了更深的当下。
种种矛盾贯穿在这部以曲牌名为题串起的、描绘当代生活的小说集里。作者勉力为新,却又不乏往事的羁绊。立足于现在,所以过去与未来都一片朦胧。时间长河里,我辨认出打捞的影子,但一船星辉里,能捞起的只剩碎片。她向现实的白昼挥舞着它们,企图吸住些许来往的灰尘。挥累了就放下,脸朝向天空,盈盈虚握里是斑斓的流云。就这样,她开始讲述世间匆匆的人们,和她们匆匆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