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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没有航标的外流河

2023-01-20李先华

绿洲 2022年6期
关键词:汽艇南河航运

◎李先华

埋葬父母的土地,是人生最难忘的故乡。

——题记

1

“南河”是俗称,因处在克孜乌英克镇(一八五团部)以南,当地居民叫顺了嘴,延续至今。其实,南河是额尔齐斯河出境的河段。

额尔齐斯河是我国唯一一条北冰洋水系的国际河流,也是新疆纬度最高的一大水系,支流库依尔特河发源于阿尔泰山南坡,在铁买克与另一条支流卡依尔特河汇合,始称“额尔齐斯河”。流经富蕴、福海、阿勒泰、布尔津、哈巴河等5个县市,进入今哈萨克斯坦的斋桑泊,然后穿过阿尔泰山西段山脉,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流入西伯利亚南部平原,在俄罗斯的汉特土曼西斯克汇入鄂毕河,最后注入北冰洋的喀拉海。

额尔齐斯河全长4284公里,沿途接纳了苏普特河、库尔特河、喀拉额尔齐斯河、喀依尔特河、萨尔布拉克河、克兰河、阿拉哈克河、布尔津河、克依克拜河、萨尔吾林河、哈巴河、别列孜克河和阿拉克别克河等支流,到达南河时,水面宽阔,波涛汹涌,气象万千。

每年三月中下旬,随着太阳回归北半球的脚步加快,强劲的东南风和温暖的热气流携带着阿尔泰山脉雪峰融化的雪水,冲开冰盖,一路高歌,在南河盘旋、激荡、翻滚……远在下游的各类鱼群嗅到河水的甘甜,唤醒生命的激情,从斋桑泊的草丛中腾挪而出,逆流而上,跨出国门,在南河宽广的河流中寻找着爱情,繁衍着子女,延续着生命。

从这时起到五月中下旬,南河进入鱼汛期,各类冷水鱼争先恐后到这里报到,根据各自喜好,或安营扎寨,或开辟天地,或打道回府……展千姿,摆百态,秀技能,拼实力,一时间,美丽的南河成了巴扎、庙会……这时,陆生动物敏锐地嗅到了难得佳肴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聚,天上飞着鱼鹰、斑鸠、乌鸦、喜鹊……地上走着赤狐、河狸、紫貂、水獭……水中游着水鸡、麻鸭、大雁、天鹅……各种有名的无名的、知道的不知道的动物竞相上场,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美食盛宴。

这就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人类也来了。

哈巴河县萨尔布拉克镇玉什阿夏村的多尕特岩画,刻画在黑色的岩石上,这些岩画的主角是人和动物:或静立,或奔跑,或争斗,或舞蹈,或狩猎……线条简单,构图生动,画面质朴,是远古时代游牧民族留给人类社会宝贵的文化遗产。

人类文明有两种起步方式:狩猎和农耕。狩猎是追寻动物的足迹,动物的迁徙路径就是猎人行动的方向;农耕是守候植物的果实,时令的变化规律就是农人劳作的目标。猎人的家在脚上,农人的家在地里;猎人在驯化动物中进步,农人在稼穑植物间发展……

两种文明方式在历史的时空中交往交流交融,共同推动着人类进步的车轮滚滚向前。

南河的存在早于人类对它的认知,这是事实,无可争辩。

史载:唐朝时期,这条河流和这片土地属于北庭都护府管辖,元朝时期,归于别失八里行尚书省管理,到了清朝,由乌里雅苏台定边左副将军统领。民国十年(1921年),这里称为哈巴河县佐,1930年升格为县,之后,隶属于阿山行政区、阿山专区、阿勒泰专区和阿勒泰地区。

管辖、地名可以变更,土地搬不走,还是这片土地。

2

严格说,开发南河始于20世纪60年代初期。在此之前,只有冬天才有游牧民族在这里居住。大雪封山前,他们拉着帐篷、带着家人、赶着牛羊来到南河河畔越冬,当地人称这里为“冬窝子”。

1962年9月25日,在哈巴河县跃进公社的基础上成立了哈巴河边防农场,兵团人屯垦戍边的历史使命从此拉开帷幕。1969年7月27日,兵团整编农牧团场番号,将哈巴河边防农场更名为农十师一八五团。

从此,被誉为“西北第一团”的一八五团成了这片亘古荒原最忠实的守护者,一代又一代军垦人的血液、信仰、精神……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流淌。

1991年3月,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最初的感觉:边远、落后、闭塞……路已经到了尽头,再往西走就是哈萨克斯坦的国土了。这里离最近的哈巴河县城78公里。当时,没有柏油路,也没有路基,车辆行驶在戈壁、沙漠、荒原上,车轮滚过的地方就是道路。清晨从县城出发,擦黑才到团部。

“小李子,一八五团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能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伟大的公民……”到一八五团的那天傍晚,聂玉成团长一边递给我一块拧干的湿毛巾,一边深情地介绍着,“写写他们吧,很多老军垦来一八五团快三十年了,至今连哈巴河县城都没有去过啊……”聂团长的目光中带着愧疚、无奈和期待……

三十年又过了,聂团长的话还时常在我耳边回响……这片土地的故事还没有老,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在一八五团政治处工作那年我24岁,是团里的宣传干事。坐在对面的是组织干事,叫曹春美。

1985年,曹春美考上了兵团财校,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同时,团里计划在石河子农学院委培一批农学专业的大学生,她思来想去、斟酌再三最终选择了委培生,因为她不愿意离开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团场大学生比较稀缺,其实,她完全可以选择留在大城市,然而,她毅然决然地又回到团场。她回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寻找父亲的墓地。

她准备去上大学那天晚上,母亲悄悄地告诉她一个秘密:她的亲生父亲叫杜西芳,是一八五团的第一个烈士,在航运队执行任务时牺牲。

此前,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关于烈士杜西芳的故事,那时的她没有太在意,也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从母亲的口中得知此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呢?”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她跑进卧室,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号啕大哭。

20岁的她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从小到大,养父一直宠着她,爱着她,家里好吃好喝的紧着她,好玩好穿的由着她……出门时,不是抱在怀里,就是背在肩上,让多少同龄的孩子羡慕啊!如今,引以为豪、引以为傲、引以为荣的父亲却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犹如晴天霹雳,击打着她脆弱的心灵,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冷静下来,她对母亲说:“我要给父亲扫墓。”

3

哈巴河边防农场成立之初,物资极度匮乏,没有自给能力,粮油、蔬菜、肉禽、工具、百货……都是从哈巴河县、布尔津县和师部北屯购买或调拨。

现在,北屯到一八五团只有240多公里,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当年根本就没有路,驾驶员凭经验辨别方向,穿沙丘、碾戈壁、蹚水洼、过泥地、越山岭……遇到大雪封路,只能靠链轨拖拉机牵引而行,日行十里不奇怪。最困难的还是过河,横在前方有4条大小河流:额尔齐斯河的布尔津河段有一座用木船连接的浮桥,勉强可以通车;布尔津河和哈巴河则靠木船摆渡,晃晃悠悠的,让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别列孜克河还是原始河流,过河时,要找浅滩、缓流、低岸的地方,蹚水过河,如果赶到洪水期,只能望河兴叹,没有丝毫办法;隆冬时节,河水结冰,过河车辆时常压塌冰盖,等待救援……

1963年春,农十师首任师长张立长一行人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来到布尔津河渡口,长着一脸大胡子的他,拖着一条有点跛的腿走到船头,听着哗啦啦的河水拍打着船舷,看着脚下缓缓移动的渡船,意味深长地说:“该下决心搞航运了!”

调任农十师前,张立长是兵团水利灌溉处处长,他实地考察过多条河流,对阿勒泰地区丰富的水利资源了如指掌,心中早已勾画出一幅宏伟的蓝图:以北屯为中心,沿额尔齐斯河上溯锡伯渡(一八三团所在地),下航经布尔津县、哈巴河县直至中苏边境河口,待“引额济海”工程竣工,利用船闸,联通额尔齐斯河与乌伦古湖,实现内河航运。(额尔齐斯河在北屯以西20公里处与乌伦古湖擦肩而过,最近处仅3公里左右,湖水面比河水低5米,因有低毛石山阻隔,湖河不通。)

搞内河航运并非幻想,新中国成立初期,阿勒泰地区唯一的外贸集散地在布尔津县。当时,苏联500吨以下的货船从斋桑泊出发,溯流而上,达到布尔津码头。自治区交通厅为执行外贸中的对等原则和发展境内的内河运输,由交通运输部协调、上海造船厂支持,在布尔津建造了大小十多艘船舶。未及完工,中苏关系破裂了,国内又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交通厅设在布尔津县的航运办事处被迫撤销。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张师长得知消息,立即电告兵团,决定成立农十师航运队。1963年3月,兵团与自治区交通厅达成协议:同意借给农十师两艘船。

组建航运队,需要有船舶知识和航运经验的专业技术人才。张师长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刘普。

1931年,刘普出生于山东济南市,1951年,他高中毕业正赶上国家号召青年学生参军,他考上青岛海军高级专科学校,毕业后留校任教。1957年秋,国家号召知识青年到边疆去,他连夜写了三份申请,1958年,他转业到北大荒。1959年,新疆兵团急需一批有管理经验和专业技能的干部,他又申请进疆,被分配到农十师工矿科工作。

1963年4月22日,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副师长、老红军邬佳才和师机运处副处长李培成带着刘普去商谈接管船舶事项。自治区交通厅航运办事处主任田桂茂和工程师王金铃接待了邬副师长一行。农十师要搞航运,他们很高兴,让船舶烂在码头不如交给农十师使用,这也是对兵团屯垦戍边事业有力的支持和帮助。刘普的任务是考察船舶的性能、适用度和航运的可行性。

5月6日,机运处组建了航运队,从交通厅借调来4名船员,机运处抽调了6名职工和1名司务长,刘普负责航运队的工作。5月7日,十师正式接收了一艘201号汽艇和一条304号(“30”为载重量,“4”为序号)木质驳船,汽艇作拖船。这是布尔津航运办唯一使用过的船只,已搁置四五年了,经风吹日晒雨淋,船舶已锈迹斑斑,惨不忍睹。

虽然刘普在海军学校当了几年教员,但对内河航运还是外行,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好在有自治区交通厅的船员可以协助工作,他心里才算踏实。

6月14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航运队员登上了经过36天紧张维修、粉刷一新的201号汽艇,用50米的绳索(上航牵引绳索20米左右)牵引着304号木制驳船,装载着22.5吨的货物,在岸边干部群众的欢呼声中,鸣笛起航,缓慢又坚定地驶出码头,推开了农十师航运事业的大门。

这次试航并不顺利,用时十四个昼夜。从布尔津港口到边境南河河口,全程168公里。河流的前段河床狭窄、岔道丛生,到处都是急流险滩;中段岩石突兀、倒树纵横,河流蜿蜒曲折;尾段河面宽阔、水流平缓、泥沙沉积。

由于不熟悉河道情况,汽艇搁浅了三次。尤其是第一次,是在离开布尔津码头不久,汽艇通过了一条河汊,而被牵引的货驳没能避开河岔口冲积形成的沙滩,大家想尽各种办法,货驳仍然纹丝不动。无奈,只能派人返回码头借了一条马尼拉缆绳(普通绳索拉力不够),汽艇拉,船员、乘客齐上阵,推的推,拉的拉,许多人的肩膀被大绳磨出血印,手掌也被绳索勒出了血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摆脱沙滩的围困。期间还发生机械故障10次,最严重的一次是带动离合器的弹子盘坏了,船被迫停泊在哈巴河渔场,只好派修理工邹跃湘返回北屯去取材料。“不要离合器,发动机刚发动就挂上挡,行不行?”刘普征询驾驶员的意见,驾驶员试着挂上中速挡,用油门控制速度,竟然成功了,汽艇再次起航。

6月28日傍晚,航运队到达南河河口,早就在岸边等候的场长谷克金紧紧地握着刘普的手:“农场终于盼到你们了……”

这次试航,虽然耗燃油近一吨,但为农十师发展航运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此后,每航次仅用430千克燃油,上航20个小时左右,下航只需8个小时便可抵达目的地。

航运队成立当年,共完成8个航次,总航程2580公里,运货285吨,运送人员525人次;第二年完成16个航次,总航程5280公里,运货536吨,运送人员725人次,运输效率比上一年度提升了近一倍;第三年继续上升,完成21个航次,进出货物680吨。这三年正是哈巴河边防农场初创时期,各类物资严重缺乏,水上航运弥补了陆上运输的不足。

农场成立之前,北起叶西盖,南至额尔齐斯河口,在68公里的国境线上,只有阿黑吐拜克一个边防站,此后建设的克孜乌英克和北湾边防站所需的红砖、水泥、钢材建筑等材料,修筑别列孜克河以西的国防公路时筑路大军进驻农场……基本上依靠航运解决。

1965年3月17日,航运队划归哈巴河农场管理。

4

1966年春,额尔齐斯河突发特大洪水,北屯河段岌岌可危。师长张立长急令201汽艇立即赶赴北屯,执行水文测量、巡岸查堤和汛情报警任务。

201汽艇长约6米,高1.6米、宽1.7米,吃水线0.6米,艇艏的右侧是一台270匹马力嘎斯车的老旧发动机,发动机左后方为驾驶舱,并排的右侧是水手座位。螺旋桨和艉舵后置,靠传动轴提供动力、钢丝绳控制方向。汽艇没有舱篷,有一个简陋的钢架框,由6根榫头与甲板的榫槽连接,盖上帆布可以遮风挡雨。

6月中旬,201汽艇完成抗洪任务开始下航,此时,洪水早已漫过河道,淹没滩涂,冲向村落,岸边高大的柳树、杨树、榆树、白桦只剩下可怜的树冠,极目远眺,汪洋一片,汽艇小心翼翼地绕过险滩、避过激流、躲过障碍……选择最佳的航线。

当汽艇航行至布尔津浮桥的上游时,太阳已斜挂在西方的地平线上,直直地照耀在汽艇的正前方。迎着夕阳的余晖,浑浊的河面一片朦胧。船员杜西芳站在甲板上,一手抓着汽艇的棚架横杆,一手遮在额头挡着刺眼的阳光,瞭望亮晃晃的河道;驾驶员崔德增坐在驾驶室,紧握着方向舵,专注地盯着前面的河道调整航线;轮机丁家伯坐在水手座位,一边观察着发动机的工作状况,一边用抹布擦着发动机渗出的油渍;队长唐其贵在中舱倚靠在从家里带来的行李上,写着抗洪总结。

“有危险!”随着杜西芳的一声高喊,驾驶员和轮机惊恐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此时,汽艇正全速航行,前方不到10米的地方横着一条钢丝绳,艇艏正对着弯曲的钢丝绳的最低处……想转舵,为时已晚。或许是潜意识发挥了作用,崔德增和丁家伯本能地低头、屈身,“哐当”——钢架框被钢丝绳击中,眨眼间便消失于滔滔洪水中,杜西芳和丁家伯也被抛进滚滚洪流,没了踪影;崔德增被甩出了驾驶舱,抓住了舷边舱口才没有落水;唐其贵跌倒在甲板上,半天才爬起来。

钢丝绳击中钢架产生强大的外力,致使艇身剧烈颠簸差点倾覆,摇晃着通过了钢丝绳,横在河面,汽艇并未损伤。

这条惹祸的钢丝绳是布尔津县养路段临时架设的,用于抗洪,两头绑在两岸的大树上,两头高中间低,最低点离河面仅有七八十厘米,没有设置任何警示标识,很难被人发现。

丁家伯不善水性,落水之初,身上那件布满油渍的棉衣能够隔水,有一定的浮力,身体并没有下沉。他漂浮在浑浊的洪水中,一边挣扎一边呼救,漂过了浮桥,待到棉衣浸透水开始下沉时,他的双脚竟然意外踩到了一块硬地,是被洪水淹没的外贸公司出口羊毛的转运码头,躲过一劫。

出事地点在浮桥的上游河段,布尔津码头就在浮桥的附近,这里已滞留了近百名农场的干部职工和100余吨待运的物资。唐队长上岸回到队上,组织队员和滞留码头的男职工连夜沿河寻找失踪船员杜西芳。

夜已深,河岸上一束束手电筒的光亮是那么的微弱,没有照亮河面,也没有照亮天空,几十人寻找了大半夜,也没有发现杜西芳的踪影……

还有一件棘手的问题摆在航运队的面前,汽艇怎样才能通过浮桥?当初上航北屯经过此河段时,洪水没有这么大,汽艇是从岸边的一个桥洞里钻过去的,而今水势汹涌澎湃,水面的高度与桥洞几乎持平,显然无法通行。若汽艇不能通过浮桥,就无法寻找失踪的船员杜西芳,也运不走滞留码头的农场职工。

刘普仔细察看浮桥后,建议沿着浮桥边的河岸挖一个2米宽、0.5米深(河水已漫过路面0.3米左右)、3米长的水槽,虽然身边只有一把铁锹,没有其他工具,花半天时间也能解决问题,但是这个合理化的建议并没有被采纳。唐队长在听取了滞留在码头的农场干部肖鸿志、王毓熙、武守银等人的意见后,采用了“高效”的方法:组织人力用大绳拉着汽艇从靠岸边的桥洞钻过去。

事后证明,这个选择是不讲科学的冒险做法,凭区区几十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抗衡洪水的磅礴之力?!

浮桥靠岸边的一组固定木船离河岸距离仅比汽艇稍宽一点,浮桥底板的高度只比汽艇高出十多厘米,两根长缆绳拴在艇艉,刚到桥洞边,汽艇就被湍急的漩涡吸进河底,只剩下一河的波涛。

站在汽艇上指挥的刘普和袁仲华在沉船的瞬间,抓住了浮桥上的铁栏杆爬到桥上,幸免于难。

人失踪,船沉没。师部下达死命令:不惜代价,打捞沉船,寻找船员。

航运队兵分两路:唐队长带队寻找杜西芳,刘普领队打捞沉船。

在没有任何潜水设备和打捞器械的情况下,打捞沉船绝非易事,刘普义无反顾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打捞沉船分三步:第一步摸清水下情况,第二步设法挂上钢丝绳,第三步用机车牵引拉上岸。

刘普的水性是公认的,他曾从布尔津码头游到18公里外的十里滩,可以在水下憋气2分钟以上,可见他的水里功夫有多老到。

西北边境的六月,水温仅10摄氏度左右,冰冷刺骨,站在水中,刘普不住地打着哆嗦,他反复用水搓擦赤裸的身体,待到肌肤适应水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水下潜去,在四五米的水下,他发现了目标:汽艇沉没在洪水冲刷出来的一个大坑里,艇艉落在坑底,艇艏翘在坑沿,离水面约3米。

拴挂钢丝绳非常困难,河水的冲击力太大,钢丝绳在河水中摆动难以控制,他和王新根多次轮番潜水,才把钢丝绳挂到了拖艇环里。

钢丝绳挂好,80号拖拉机冒着黑烟几次熄火,沉没的201汽艇却丝毫不动,像是长在了河底。刘普突然想到正在维修的270马力的新中号轮,调来这艘拖轮后,他们利用船上的吊车把沉船先吊离河底,再用拖拉机拉,经过几个小时奋力拼搏,201汽艇终于被打捞上岸。

汽艇留在布尔津抢修。新中号执行这次航运任务,把滞留在码头的人和物资运回了农场。

几天后,在哈巴河渡口南侧的一棵倒树旁,发现了烈士杜西芳的遗体,他的小腿骨折,人们判断为被钢丝绳击断而落水。他的水性非常好,若没有重伤,再凶猛的洪水也奈何不了他。

他牺牲那年,年仅26岁。

5

杜西芳牺牲时,曹春美刚满一岁。如今,她已是一名大学生了,她的梦想也在努力中逐步实现着……

然而,生活又是多么残酷啊,养父是自己至爱的亲人,难道给了自己生命的父亲就不是至爱亲人吗?

她要为父亲扫墓,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父亲牺牲后,母亲极度悲伤,因经受不了打击,羸弱的身体连走路都需要别人搀扶。农场领导、父亲的战友没有让母亲参加葬礼。母亲只知道她的丈夫埋葬在南河边,并不清楚具体位置。

场部离南河有12公里,通往南河的路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物资运输靠马车和牛车,出行只能骑马或步行,去一次南河,早上出门晚上到家是常事。

最初几年,母亲想去给丈夫扫墓,孩子太小,出门不方便;孩子大了,又害怕孩子知道实情,心里难受。

在曹春美上小学时,学校组织学生参加祭奠杜西芳烈士的活动,老师怕她听到些内情,找理由没有让她参加。

这是多么善意的谎言,又是多么暖心的呵护!

其实,从五湖四海汇聚到这片土地的父辈们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为了烈士的孩子能够幸福快乐地成长,共同向曹春美隐瞒了这个秘密。

如今,她长大了,懂事了,明理了,却找不到父亲的墓了。

养父和父亲是好战友、好朋友、好老乡,他们一起参军,一起复员,一起戍边,一起被分配到哈巴河边防农场,情同手足。

父亲去世后,养父一直全身心地照料她们母女。养父老实本分、不善言谈,做事细致周到、踏实能干。几年后,养父与母亲结合,组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和其他老一辈军垦人一样,养父也在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悄悄去过几次墓地,在坟头培过土,为战友敬过酒,和亡灵说过话……

父亲的墓地,她猜测养父一定知道,但每每看见养父日渐斑白的鬓发和慈爱的目光,她欲言又止……

硬朗的戈壁风沙已削平了坟头,分辨不清哪是坟墓哪是沙丘哪是土堆。她问过父亲的许多战友,他们都不能准确判定坟墓的具体位置,毕竟时间久远了。

大学四年,每年寒暑假,她都去拜访老一辈军垦人,打探父亲的墓地。哪怕有一点线索,她都会激动万分。然而,每次去寻找,总是失望而归。她没有放弃,只要有机会,她都会去那片可能埋葬父亲的土地去寻找,她坚信奇迹一定会发生的……

1991年4月初,我跟随聂团长去南河调研,在办公室过道正巧遇上曹春美。聂团长笑眯眯地说:“小曹,今天南河开河,一起去吃开河鱼吧……”

南河的鱼种类繁多,有稀有的西伯利亚鲟、哲罗鲑、细鳞鲑、长颈白鲑,有肉质紧实细腻的狗鱼、河鲈,有味道鲜美的鲤鱼、鲫鱼、东方真鳊,有品类众多的颔白鲑、圆腹雅罗鱼、贝加尔雅罗鱼……

在车上,聂团长深情地说:“南河为兵团人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建团初期,物资、粮油十分紧缺,有两个解决办法,一是靠航运队,二是靠捕捞队,就是这两个队,在困难时期,解决了值班民兵的生产生活问题,守住了边境线……”

我是第一次去南河。刚到河边,就赶上打鱼队捕捞。木制小船上有四个强健的小伙子,两人一组,桨摇得飞快,船尾拖着的绿网向对岸不断延伸,转眼间,170多米长、8米多宽的网全部没入河水。白色的浮标在碧绿的水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弧线。岸上的两人也不甘寂寞,拇指粗的网钢绳斜在肩胛、缠在手臂,顺着河滩在奔跑,一袋烟工夫,已跑出了几百米。小船在河道中划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岸边,船上的小伙子纷纷跳入水中。网的两端同时用力,网弧线也慢慢缩小,直到网兜里翻滚着水浪花,跳动着鱼肚白……

河岸上站着一个大个子,足有一米八五,腰板笔挺,身材魁梧,操着浓重的山东话,指挥着这群毛头小伙子。

他叫徐光友,1964年复员分配到一八五团工作,是捕捞队的老队员。二十多年来,每到捕捞季,他都会带领捕捞队员来到南河,曾创造一网捕获3吨鱼的战绩。

“建国初期,要是没有南河的鱼,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挨饿啊!”已是50多岁的老徐感慨地说,“当时没有网,大家动手织,没有船,脱衣下水,四五月的河水太冷了,很多队员得了风湿病,连路都走不成,为了大家不饿肚子,队员都豁出去了;捕捞的鱼都是靠马车、牛车拉运,一路都是沙窝子,一辆车要跟两三个壮劳力,马拉不动,就肩拉背扛,真叫难啊……”

我正专心地采访,一扭头,没有看见曹春美,司机小陶告诉我,她去找父亲的墓地去了。

也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这个秘密。

我一直没有问过她,怕她伤感……

2022年初春,我在写南河的故事时,猛然想起她和她的父亲,就拨通了她的电话,她提供了不少素材。采访即将结束时,我试探地问了句:“你父亲的墓地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我结婚的第二年就找到了,是父亲的战友帮忙找到的,我和爱人为父亲重修了墓室,立了墓碑……”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语令我欣喜。

6

航运队在额尔齐斯河上战斗了五个春秋,为农场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最终还是解散了。

解散航运队有主客观两方面原因。客观原因是额尔齐斯河是季节性河流,洪水期水量过大,枯水期水量过小,河道复杂,险象环生,加之大型船舶无法航行,限制航运事业进一步发展。

主观原因是航运事故频发。

杜西芳牺牲不久,吉木乃县在河边架设了一个临时渡口,新中号拖着304号货驳在返回农场的途中,挂上了他们设置的钢丝绳,幸亏发现及时,船舶没有多大损伤,被迫停在了离岸不远的河道,不能行驶。当时货驳上坐了20人,商业保管员朱福良自认为水性好沉不住气,端着喝水杯子向渡船游去,遗憾的是,到了渡船边,他抓不住长满绿苔湿滑的船帮,被激流卷走了,再也没能上岸。

捕捞队最初是航运队所属的一个打鱼组,成立于1965年10月,受捕捞设备的限制,每年仅能捕捞10吨左右的鱼,以腌制、风干为主,便于储藏和运输。

1968年8月,受大环境影响捕捞队解散了。不久,农场又重新组建了捕捞队,以解决边境职工对肉食的需求。高峰时,有一个建制连从事捕捞业,每年捕鱼数百吨。随着生态文明建设的深入推进,保护生态环境已纳入国家可持续发展战略,在鱼类繁殖期捕捞,破坏生态环境。

2017年,捕捞队正式解散,从此,南河再也见不到捕捞船了。

7

南河没有架设航标,在我看来,南河河畔的军垦人就是一个个永不移动的航标。在祖国的西北边境线上,有他们执着地坚守、无私地奉献、努力地拼搏……祖国母亲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平凡是伟大的基础,伟大是平凡的升华。当我翻开《一八五团志》,对“伟大”又有了新的理解和认识。

截至1992年团场成立30周年,已有马有成、赵德胜、张全生等31名干部及杜西芳、朱福良、刘万海等140名职工逝世。他们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十二兵团骑七师的官兵、湖南女兵、原济南军区复员转业军人、上海天津支边青年、随迁家属……他们是团场的第一代军垦人,大多没有到离退休年龄,有的甚至没有结婚、没有子嗣……他们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埋在了西北边境线上,成为守卫祖国边防最忠诚的哨兵。

在志书上,只能在“逝世人名录”中找到他们的姓名,证明他们曾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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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澄湖的枪声
伯益造井
自证
一切都会正常起来
动感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