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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和冰棍棒

2023-01-20尹杰

绿洲 2022年6期
关键词:黄南凉皮黄瓜

◎尹杰

黄瓜

黄南正是靠着那些他看不上眼技术成色不足的营生,完成了一次原因不明的自我放逐,仿若一颗流星燃烧着划破成明们心中的荒寂夜空。

关于这件事,成明得到的真相并不比别人更多。和大家一样,他只知道黄南那张篮球样的黄脸有一个月没在浸满涎水的课桌上跳动和闪烁了。黄南失踪几天后,另外一张篮球样的黄脸围绕着校长开始跳动在朝向操场的窗外。这只篮球的外皮褶皱得就像裂开了一样,纹路看上去又黑又深,填满了岁月。它像是被泡过一阵子,又拿到案板上撒了些面粉,表面泛起一层微卷的皮屑。与许多被时间绑架了足够久的东西一样,它还沉淀了些芝麻大小的色素。弹性也不足了,发泡胶般浮囊着,又受着筋膜的牵拉束缚,像一捆被绳子横竖勒出几道深沟的厚被子。

但天使拥有许多副面孔。这个来校园寻找黄南的女人,也是天使。因为除了她,还有谁能在上午两节课后抚慰少年们空虚的胃,将贫瘠干涸滋润为充实丰盈?1985年的围墙里面,这些青春期的胃正从里向外翻成一只只手,攫取一切能吃到的,把它们都拖进肚里。这些吃进去的被分解后合成新的荷尔蒙,流遍半生不熟还有待深加工的脏器和肢体,刺激这些被围困的年轻人做出更多更招人恨的事情来。这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他们的同谋和帮凶。这当然是有偿的,凉皮摊的铁钱箱嘴巴张开又合上,吞下成明的钞票时,牙齿碰撞会发出好听的咔嗒声。在出走之前,黄南一直掖藏着他和卖凉皮女人的母子关系。

和世间所有校园一样,这个校园的后围墙也是寄宿的外戚。它像乡下来的穷亲戚,回家就钻进小屋子,到点了就厚着脸皮坐过来默默地吃饭。家里有什么好事情,它永远都不会是首选项。没有人会赋予它学校大门那样的礼遇和光芒,它就不合群地立在那里,兴味不减地享受孤独的寡居。它专注于收藏风的礼物。被风注入了二次生命的塑料袋、作业本纸、根子断了干掉的灌木都避世隐居在这里。后围墙常年不洗澡,厚重的体味只有在七、八两个月日光的暴虐冲刷后才稍微好一些。那两个月,校园到处洒满了掰碎后淌着岩浆蜜汤的太阳薄片和饼屑,同时也洒满了寂静。后围墙的几处歪斜往往在彻底坍塌之前就被修复,但墙砌起来天生不就是为了倒掉的吗?就像人向死而生。这墙老也不倒,就难免会让人心生不满,你哪怕是豁个牙崩个口子也好啊。这时候,墙柱上往往就会滋长出些碎砖头码成的脚蹬。一摞摞的长条,菟丝子一样寄生着。

黄南蹬着这寄生物上了外戚的头,在上面走钢丝一样展平双臂。他像是在天蓝色的幕布上扎了个眼儿,一缩身就钻进去,消失在墙头与蓝天的交界处。墙外一定也长着一大丛菟丝子。

成明追随黄南,刚把头高过这堵墙,眼睛就被染成了绿色,接下来看什么就都是绿的。那是一块绿得发黑的菜圃,蒸腾着让人愉悦的块状凉气。那些绿色叶片为了遮蔽下面的深浅,所以堆叠而生,以至于能看到的每一片弧形都是残缺的,就像都被大大小小的嘴咬了一口。和人工湖里抢食的鱼一样,它们叠压了不知有多少层,仿佛是由一只大手一片一片码好的,齐整得已失去了个体的张扬,让人硌硬又忍不住想看。成明溜下墙根,潜到鱼群下面,拨开一两只游离的散兵,在发黄的阴暗中,发现竟还有另一种条状的绿色。这条状物和自己的脸一样也丛生着叛逆不驯的粉刺。这是一片黄瓜地。

不知什么时候,这围墙后面就多了片黄瓜地。如果早些知道,成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逃得过诱惑放过它们,早当作某个象征,早就横扫过无数遍了。看样子,黄南是早就知道这里,而且不止一次来过。因为这里的每条黄瓜上好像都印满了他的眼睛。每长长一寸,就印上去一只眼睛。他像一架敬业的低速摄影机记录植物的生长,甚至帮助它们绽放和授粉。但这片黄瓜地绝不是出自这位制作冰棍棒的小手工业者之手,着实另有主人。

两个男孩潜游在黄瓜架下,叶子在轻浮地向他们招手。汗毛白嫩毕现、身躯婀娜纤柔又富有弹性的藤蔓正暗笑着勾起手指,争相挑弄男孩的脸庞、下巴和身体。瓜们却神色凝重,一条条深沉地垂坠着。这种矜持和它们的满脸粉刺看上去极不搭调。这些青春痘此刻正悬吊在命运的阴影中不安地等待,因为紧张而忧郁得发亮。它们中很少的一些已提前踏上了宿命的归途,拦腰被两个男孩捉住,上下一搓,就被门牙切割粉碎搅拌在嘴里,体液瞬间就漂红了刚髭出浅黄色胡须的嘴唇。只有个别的遭到了唾弃,被认为是苦的或长相太难看,肢体残缺地躺在垄沟里。弃儿们一边自我安慰,庆幸生命因不完美而得以苟延,直至水分尽失以木乃伊的形式得到永生,一边感慨世间不平,饱受了偏见和不公正对待。

黄南往成明怀里塞了一根黄瓜,就催着他翻回原来的世界。成明纳闷为何不一分钱不花地留下来吃个够。这些果实已到了该吃掉该嫁人的时候,她们已丰满得难以用叶片遮挡,喷射出的粗重体味都在黄瓜地上方筑起了混凝土的空中楼阁。她们再不嫁人可就老了,就没人会要了。她们明天可能就要被遣散流放到不知什么地方,落在不知什么人手里。那些木锉一样的大手沾满了污秽,会把她们从头到脚捋上一遍,然后塞进嘴里任意蹂躏,攻破最后一道防线。成明愿意今晚就睡在这片黄瓜地里。

黄南和成明说好了会再来,但一定要二人同行,可总也不见约。每次成明一提这事,黄南就撵狗赶鸡聊起别的。成明受不住那些青春痘丰满闪亮的诱惑,实在无法再等了,只好孤身前往,却只见几片身材干瘪营养不良灰头土脸的叶子在风中百无聊赖地摇摆。几条饮食毫无节制导致黄绿面皮水桶腰身的老瓜,自感卑微地躲藏在她们后面,又耐不住寂寞不时要探头出来,瞟上几眼。叶子随风尽责,一开一合地向成明推荐老瓜。可成明眼前浮现的却是呜咽哀鸣的烟尘,绿色的血海和一支正疯狂掳掠成熟丰满身体的铁骑。

那一阵子,成明满世界寻找黄瓜,把能找到的整条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那份怀念,把这当作对失去黄瓜地的小小补偿。成明在黄南妈的凉皮摊上也找到了一些黄瓜。她们在成明面前呈现的是一种带皮切丝再码好、嫩绿浓绿相间的生命形式,这绿色的虎皮斑纹就像烤鸭被凌迟后的重生,以展示私密的内部来抗拒宿命。她们以体面的丝状向世界表达最后的敬意,风情的表露已在凉皮摊升华到了美学的高度,之后她们就要以不愿详述的形式遁入轮回了。她们一小撮一小撮地依偎在凉皮上,允许一滴红油侵入自己象牙白的身体,为这支轮回的序曲同时涂抹喜庆和悲壮两种色彩。

很快就过季了,暖风的黑发中开始夹杂一丝白色的凉意。要不是黄南出走挑明了他和凉皮摊主人的关系,成明还把凉皮摊上的黄瓜与那片黄瓜地扭不到一起。这时,黄瓜地已经遥远得像是种植在一本青春故事集里了,成明心里剩下的只有羡慕,黄南竟然拥有这样一个好妈妈,能接受那些黄瓜。

黄南的归来如同空气从凌辱中短暂解脱后雾霾的猥琐重现。校园在体验了大约一个月零混乱的真空期后,重新被填满了。这一个月,校园舔舐抚慰着青紫的血痕,得以喘息疗伤,运转一份难得的宁静。包括成明在内,所有的坏孩子好像都瞬间得到点化顿悟了,令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地变成了虔诚的僧侣和修行者。课间他们除了相互问好,就是安静地坐着,婴儿祈盼奶水般祈盼面色凝重皱纹深刻的教诲。师长们在酒瓶底的镜片后面仅仅用低八度的声调来诵读经典,这些聆听者的心灵就被激情裹挟住跳跃。他们静置内心,却舞蹈灵魂。

黄南的出走停摆了家里的凉皮生意,使摊位不得不空出来。这块守寡的空地还喘息着凉皮的蒜味,就招引来了一个卖煎饼的老汉,以至于双方后来好一番争斗,其酷烈程度也再次鉴定了黄南与黄南妈的至亲血统。成明分明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黄南。

黄南回来后,大家都不太习惯。他用一张努力嵌满温顺和羞涩的黑脸面对冷漠的成明们,与之携手的是寡言。这脸因为扣着一张硬壳,以至于黑色笑容极度缺乏表现力,除了完美地映衬牙白和眼白。那一个月经历的苦难好像都是由这张脸独自扛过来的,上面糊满了煤灰与泪水、汗液混合成的浆体,刻满了风吹日晒雨淋,记录了一个月没洗漱、街头露宿的低质睡眠和孱弱的肝功能。

几天后,成明们才开始围成圈子,硬逼着黄南讲他的故事。黄南这行脚僧占据一块凸显的岩石,鹰鹫般蹲坐在一圈稚嫩视线的交汇处,紫唇微启,舌灿莲花。他的故事不像黄瓜似的有头有尾,只有一大把黄瓜刺那样拉手的细节。起因不过是一些家庭琐事,大概是多一个煎蛋少一个煎蛋这样的。所以从一开始,他的故事就被涂上了一层浓厚的焦黄色,闻上去有一股子蛋白质燃烧的臭鸡毛味。不过,这只是黄南自己说的,成明觉得里面还应该隐约闪烁着黄瓜刺的绿影子。

黄南从凉皮摊的铁钱箱里抄了一把,就开始了他的出走。走出去很远,才听到钱箱盖子那上下牙打架愤怒尖利的叫声。黄南出走的大概方式是汽车火车加步行,最远到了海边。这让成明们双腿不得不软下来匍匐于他面前,他们乡下人一样头一次见识到出走这道菜还有这种吃法。他们回味自己之前尝试过的,与黄南比起来,不过都是些蜡像般的虚张声势和无能者无路可走自拍板砖式的无奈反击。

花光那把零钱,黄南又硬撑着跛行了不短的一段路程。他尽可能不停留,不是跨步在枕木间,就是机动于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之上,或是蛰伏在车厢私密处。

那几天,黄南在成明脑袋里分明安装了一台投影仪,它让成明眼前老晃着一个吸溜鼻子,拐腿拖着编织袋的矮小身影。这小个子把见到的每个垃圾箱都翻个底朝天,在人间百味中寻找与酒瓶纸板金属的缘分。有时他还会祭出玩耍之名,嘻嘻哈哈地滚走机务班一两个轮胎,回头就旋转到火车站广场鞋匠那里。不久,那些轮胎就被分割成人们脚底的纹路。像成明们簇拥着他一样,在那些城市幽暗盲肠的尽头,当地的孩子也把这座肉身摆放在高处,饱含虔诚地笃信和拜服,泛滥着精满自溢的怜悯,秘密地把家中的美味贡献于他。黄南则回报以那不易辨识的黑色笑容和一口白牙,一些不多的言行可以当作课业拿回去领悟。

黄南戴着黑面具和不存在感度过了那个冬季,就是紧随的春雨也未能将这厚实的沉闷洗去和复原。凡事都以黑色的笑容应付,让成明对黄南出走故事的起因和完整性打满问号。

成明与黄南的友谊陷入了长时间的枯水期,以至于无法再得到丰沛的灌溉、深刻和固化,更随着学年结束和对方转学而枯萎,直接步入终局。经过一个漫长暑期时空穿越般的腐蚀消化,和七、八整整两月的炙烤,荒寂校园未硬化的土地碎成了齑粉,柏油路面和操场则流淌着蒸蛋羹的浓汤,在云气蒸腾中颤抖。假期和烈日的叠加使成明关于黄南的记忆中断了,他把剩下的那一小点儿埋藏在后围墙墙根下面。这时的后围墙已振作起来,抛弃了从前的暧昧不洁和不拘小节。

那辆涂上天空蓝油漆还是显得粗拉的凉皮手推车也再见不到了。也许它正在另一个校门前继续被凉皮汤浸泡着,正一点一点堕落为灰蓝。也许在某个角落里,它正龟裂掉皮,正经历火浴,只留下一副供人猜测联想的炭化骨架,扬洒着黑色的焦煳味儿。

成明与黄南之后再未相逢,直到今天经过他的墓前。他与成明的父亲栖身于同一座墓园。这个都市求生高手在墓碑上笑望着成明。成明曾经得到过黄南后来嗜赌的音信,但这短暂的返场就像一只干瘪的粉蛾,随即就被生活的浪涛拍碎在礁石上,冲远了。

夕阳下,黄南坐在墓园围栏上。成明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后挥手告别。

冰棍棒

黄南的那些个门道,光是看着都累。成明抚摸过那一捆捆冰棍的遗骸,每捆都一把握不住,要双手才掐得起来,却只能换来一次完整丰满的冰凉。这块甜蜜又冷漠的冰晶身材修长,白气蒸腾,一层又一层分泌着荧光透亮的粉状体液,汗津津得真让人心动。

成明想象黄南在街上老低着头抹了鸡脖子似的样子,想象他用针式打印机的眼睛,在那条被烈日烤得流汤的柏油路上嗞啦嗞啦打满点子。他一次次弯腰钻进街巷的小肠,拨拉开褶皱,拈起那一根根金色的木条,吹吹尘土攥进手心,这些尸骸随即就扬帆踏上了轮回之路。

成明觉得,这些细短的棍子是自甘沉沦,所以才回收起来一点也不容易。它们总躲着黄南这样的人,免得再次沦落为把柄。它们不甘心忍受那份羞辱,作为骨架被舔食后再次被抛弃到凡间的角落。它们愿意像一根朽木一样一直腐蚀下去,烂作黑泥和死水。成明觉得,世间大概只有黄南这样的人才会把它们当宝,供奉在牙床上研磨咀嚼,把它们当作甘蔗,嘬干榨尽最后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甜凉,还要妥帖收藏。你若咬到一个冰棍,舌尖感受到骨头上满布的齿痕,那一定是黄南们留下的。

黄南最终还是抛弃了这项绿色业务。对现存的那些遗骸,黄南解释为几年前恶童期所为,然后就转移了话题。

黄南现在正试着自己制造冰棍棒,这意味着他要成为一个事实上的制造商,但需要踏在一些半成品的背上才进得了这个门。

那是半扇竹门帘,不知已被风雨赤日凌虐了多久。那难以想象的酷烈程度让它看上去灰头土脸、猥琐不堪。而且它还被烈焰狂热地吻过,从头到脚氤氲着火神咸涩的体味。留下的那个咖啡色炭化弧形,给它烙上了苦难的级别,标示了它曾坠入地狱的层数。黄南却相信这些曾被拿来遮挡私密的竹棍足够强壮,完全能转变角色胜任为一块冰的骨头,敲断任何挑剔的目光。但是,它遮挡过的秘密现在还顽强地寄生在上面,虽然已经一层一层钙化了。成明捧着它,把眼睛看进去的时候,能读出这些秘密。黄南却冷落了秘密。他要把这些秘密全部车裂砍断,斩成手掌的长度,并且要打乱拼图,将它们东一筷子西一棒子遣散流放成永世无法破解的谜题。他要让它们因为遮蔽才拥有的高贵就此彻底卑贱下去,屈辱地辗转于人们的口齿间,或腐朽于阴沟里,让苦难接续升级。而现在看来,这种斩断和流放不失为一个好的再生术,那竹门帘化整为零以卑微的形式成为了新的存在。

可是,黄南要翻越层层山峦才能抵达收获的园林。毛刺算得上是群山之中最难逾越的那一座。它看上去矮矮矬矬卑微如汗毛,实际上荆棘丛生,毒蚊横飞,畸路难行。这擅长单兵作战的小家伙若扎在口腔上颚,你拿它一点办法没有。它既难以剔除又无法驯服,就像蚊子叮在脚趾上一样真是让人窝火。

这时,黄南才刚刚翻过竹棍长短难搞的陡坡,却抬头就望见这毛刺的云顶。黄南制作了一个模具,把长的竹棍顶在里面,截出来的就刚好一般长短。其实长一点短一点,对大家来说都无所谓。但是毛刺就不行了,它让人看到的是不专业,品尝到的是一次沮丧。黄南试着用所能得到的最锋利刀具高速切割来实现品质的飞跃,好攀上那令人窒息的完美高度。但结果总是让人输得喘不上气来,还发不出脾气。家里最快最重的斧子已经歪斜在角落里,用安静的生锈来自我疗愈挫败后的创伤了。那支外形帅气英俊亮泽的錾子,与之配合的是一把铁榔头短促而有力的一击,气势近乎完美,但毛刺仍充满挑衅地舒展出来,宣示它卑鄙不驯和无比骄傲的生命力。现在看来,这目睹过诸多秘密的竹帘并没有因为自己只剩下半截,而且饱经磨难,就卸下傲慢的铠甲,任黄南摆布。这看上去已落魄得不成样子的条状物着实有着令人恐惧的一体性,那就是断了也要拔出丝来。黄南最后不得已只能再次求助火器。经历过的劫难还未来得及消化,就又端上桌来。看来也只有火神才能降服得了它。与上次劫难不同的是,这次黄南使用了阴暗的技巧——燎。

冰棍房的女人隔着一个书包大小的窗洞,也能让人感受到海的浪涛汹涌。递根冰棍出来,像是连带着要把自己也倾卸到人家的手上。那堆叠在一起纠缠不清的胸腹几乎填满了整个窗洞。女人接过那捆竹棍,黄南的第一批产品,用力握了握,又抛起来掂了掂,慵懒得只睁开一半的毛茸茸眼睛还在那些可疑的棕黄色痕迹上停留了片刻,那是火神吻痕的碎片,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女人就“哐”的一声把它们扔进一个铁桶里,以一种张扬的方式收下了一捆秘密。这捆秘密与那些东倒西歪支棱着的平庸木棍混迹在一起,那俯视脚下的孤傲美感不仅难以遮掩,反而更加凸显出来。这时,黄南已经窒息到快要喊出声了。女人一定察觉到了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对她来说,那算不了什么。

很快那些竹帘上的秘密就嗍舔在人们的嘴里了。那半张竹帘就此改换了生命的门面,开始以全新的形式轮转于人的口唇和果皮箱之间。但这并不能轻易改变黄南的身份,他不就是那些在街上捡小棍子的成百上千孩子中的一个吗?他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制造商。所以,他得到的还是一捆冰棍棒换一根冰棍的待遇。他想把这根冰棍换成钱,但不敢开口。因为自从递进去第一捆竹棍起,黄南就觉得冰棍已不再是原来的冰棍了,他嘴里老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每舔舐一下这冰凉胴体分泌出的浓稠汗液,那些竹帘后的秘密就要在他脑袋大屏上重新演绎一次。如果这甜凉的水银奔腾汹涌在白天滚烫的味蕾上,那些秘密就会无可避免地恣意翻滚在他的夜里,车轮般碾过一个少年的梦境。黄南不想再提出什么不安分的要求,怕一开口,连眼下的冰凉也只能依托回忆与想象。他止步于这种纠缠不清冰火交融的欣快感了。

很快,黄南的工作台上就只剩下一层黑色血痂疤,每一个都蜷成完美桶状的微卷、半卷和大大小小的卷。它们是一场火浴后的结晶,因为涅槃而获得自由和永生。它们涂炭自己的容颜,换来嫩白的伴侣鲜亮如初,又熬过渗血拉丝的剥离,最后黑着脸一小撮一小撮安静地枯干在这里,带着那种晨起时常有的不洁、暧昧和慵懒。黄南喜欢把它们用两根手指拈起来,在指肚上细细研成粉末。

他试图再获得些新原料,半张或一整张被秘密所唾弃且不合火神胃口的竹帘。遗憾的是,再也遇不到这些身体柔韧挺拔修长的家伙了。

黄南不得不放弃这个荣耀心灵的项目。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和那些夹着包、梳着发型、穿着体面的生意人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更高一头。他对成明说,恐怕再也不会遇到这样让人满足就像一脚踢到宝的美事了,那是一种和大吃了一顿冰不一样的感觉。多年后回忆起来,成明觉得黄南当时一定是想说,它不仅抚慰了年幼的味蕾,而且超越了物质的欲望,长驱直入,呵护到了仙气袅袅的灵魂,那些蒺藜遍布的制作环节,引黄南跳入了一个喷涌创造快感的水池。成明认为自己在某一方面永无可能站在与黄南同样高的山顶,或浸入同样深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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