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二题
2023-01-20洪浩
◎洪浩
纸上温情
最初是因为她的一首诗。1983年前后,我读高中时,在一本诗刊社编的年度《诗选》上读到了一首近百行的诗《果园姐妹》。这首诗写诗人十几年的果园生活的感受,凝聚了太多的情感,是她早期的重要作品之一。我读后被深深打动了,能从头至尾背下来。后来,我给诗人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对诗的理解。我当时其实并未奢望诗人的回音。
1985年9月,我在乡下,意外收到了诗人的回信。她说出国刚回来,信收看得晚了,读了我的信,十分感动。看了我顺便寄去的几首诗,她说她觉得我生活的地方也许偏僻了些,无法读到更多更好的作品,但从中看到了我的思索。她说我的感觉不错,文字也很流畅,针对诗歌创作,“还应在意象的新鲜、思想的深度上多下些功夫”。最后她说:“我相信你会在如此淡泊的生活中提炼出你的诗来。”
接下来,我写了第二封信,表示感谢,并再次寄去几首诗。这次回复,她建议我把诗写得自由一些。“你一旦挣脱了韵,会感到是一种解放,当然你得处理好内在的旋律与节奏。在意象的新鲜、生动,整体情绪的把握上还应加强。”还说:“我似乎觉得许多属于诗的感受你都能感受到。”“你的信如此动人,是因为你只是在写信,不以为在做文章。你写诗也要进入这种境界,自然而然。”她还建议我多在几条路上试试,可以写写散文或散文诗。
那时候的诗人正是如日中天,佳作不断,诗集也出得很频。《星星诗刊》当时举办读者投票活动,评选“我最喜爱的十大青年诗人”,结果公布,她列第三位。她那时经常在国内旅行或出国访问,给我的每封信几乎都写于旅行间隙,要么是刚回家,要么是即将出发。
20世纪80年代,对于追求文学的人来说,是值得怀念的岁月。那时候,人们还互相写信,在纸上倾吐。我和诗人的通信就此开始,一直延续了多年。在每一封信中,对我的提问和我的习作中存在的问题,诗人都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里面是她的个人体悟。
比如她谈到自己为人为诗,说都是顺其自然,从来不想强迫自己。她说:“不必要去‘歌颂’什么‘批判’什么,那都不是诗的义务。诗究竟是什么,古今中外那么多人讲过,下过定义,谁都讲得有理,可谁都不是唯一的有理。”
她说她感觉我有写小说和散文的能力,尤其散文,她认为我写得似乎并不吃力,却流露出了情感和才气。“你的信十分流畅和亲切,就像散文一样优美。”她在信上说。对她的新作,我也总愿发表几句评论,她读后,说虽然我年龄很小,但仍让她觉得“有至交般的理解”。
在后来的交往中,我还收到过诗人几本签名的诗集。
1991年,我在乡下盖房结婚,并且开始发表小说和散文。她在一封信中有这样的评价:“在一群成天将各种深奥词语挂在嘴上的诗人中,你有别人没有的踏实和艰辛;在一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中,你又有别人没有的幻想和充沛。你的艰辛是别人的两倍,你的收获也是别人的两倍或三倍。所以,我坚信你的小说、散文和诗歌都会大有建树的。”“读你的诗有一种被感动的心情。诗句平易、清新,充满宁静的力量。如农人挑担时的小憩一样,格外爱惜那一股山风,恬然地面对生活,小憩之后挑起担子又走。在你并不大的年龄里获得这种境界,是智慧。”
这些话,对于尚在文坛外徘徊摸索的我来说,是很大的鼓励。
两年后,我来到一座海滨城市,做起了文学期刊的编辑。此后的几年,我对小说的写作加倍重视,而在写诗上又遭遇了瓶颈,所以想就此告别诗歌的写作。她来信说,我还年轻,还有许多日子去努力,去争取,不必放弃诗。
看了我的趋于口语化的诗,她说我的诗“有极好的基础,平易,深情,有内在的美”。她说这与她早年写一本童诗时的风格相似,但她后来没保持住。她还说,以这种风格写诗的大有人在,比如四川某诗人就写这种平白如口语的诗。“但他显然比我们上了新的层次,他从中挖掘的新意和深意都是我所仰望的。”从对同行的评价中,可以看出她的谦逊和厚道。
那时候,我发表作品比较困难。她建议我选择一组最好的,使劲改一次,然后再投出去。我听了她的话,没有马上放弃诗的写作,而是力求有所突破。后来,经过长期酝酿,有一天我灵感突至,一口气写下一组自我感觉不错的诗,并同时投给了国内三家重要诗歌刊物《诗刊》《星星诗刊》和《诗歌报月刊》。结果三家刊物都来了采用通知,让我非常吃惊,并且一时不知如何选择。由于《星星诗刊》说打算在头题位置隆重推出,还要在《每期一星》栏目介绍我,我最终放弃了另外两家。后来,《星星诗刊》发出了这组诗,卷首语中说这组诗“颇有力度和厚度,诗思纵横,情到深处令人荡气回肠”。样刊寄到手中,我颇觉扬眉吐气。接下来的《每期一星》栏目,也把我介绍了一番,刊登了我的照片、简介、诗歌观点等。
诗人在信中鼓励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处于奋斗不息的状态,从家庭到文学创作,无一不是。我十分佩服你的精神,小小年纪就具备很独立的支撑一切的力量。从你的文章、诗和信中,都能感受到你的坚强和细微……”她说我“这几年诗文不断,该到收获的季节了,这是自然的。就像以前我们果园到了十一月,漫山遍野都红了一样,要红就红一坡,而不是一个……”她嘱咐我“要抓紧自己的季节,不要放松了这样好的状态”。“你和《星星》有了这样的开始,是很好的。最好每年都寄去一组,这样你的名字在《星星》上就牢牢站住了。”
这是1995年的事情。
后来,尽管《星星》又发过我一些作品,但由于我的精力主要集中在研读和创作小说上,诗歌的写作实际上是渐趋式微了。几年后,我几乎彻底放弃了诗歌创作。我辜负了诗人的期望,也与诗人断了联系。
从1985年到1999年,与诗人的通信保持了十五年。
她是一个母爱的歌者,一个内心充满温情的人。她的文字,尤其是她写给我的那些字迹漂亮的亲笔信,让我感觉温暖。我珍藏着诗人二十多封来信。每每展读信笺,便会想起自己那寂寞的青春岁月。
2021年10月的一天,在网上得知:她,因病去世了。心里涌起一阵哀痛,一时间想到很多。我在朋友圈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她,一个真诚、善良、朴实、洁净和从容的诗人。她最可贵的诗歌品质是不装腔作势,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而是坦然自信地追求自己喜欢的一种境界。她以灵魂的本真呈现和不懈修炼抵达了一个纯粹的高度,为当下许多诗人所不及。”
找出多年前诗人的那些信,重温了一遍。
那曾经的纸上温情,令我双眼潮湿。
难忘相见
20世纪80年代初期,读高中的时候,十五六岁,对文学的感情尚属初恋。我在文学刊物上注意到一个青年作家的名字,那是好听而又别致的名字。那时的她出道不久,其写作属于练笔时期。在许多中短篇小说中,她塑造了一个人物叫雯雯,很清纯,有一种朴素、真诚、脱俗的美。那些关于雯雯的作品,类似心灵独白,有一种感伤而温暖的诗意在其中。
雯雯的内在形象可亲可爱,很容易感染纯真年代的人。
我想,雯雯,大概是作家自己的化身吧。
雯雯有忧伤,有苦闷,但没什么了不起的故事。但作家后来,又用一部长篇给了她一个总结,可谓善始善终。这部长篇分两期发表在著名的《收获》上,我读得入迷。
那时的她,在文坛上并不十分突出,名气比她大的青年作家不乏其人,但我最看好的就是她。她成了我心中最重要的原始股。在她的作品中,我找到了真诚和亲切的感觉。她的文字很容易进入心灵,我能从中得到安慰。杂志上看到她的作品,我必读无疑。
此后几十年,我始终如一地关注她。在她的每个阶段,我都投入了十分的热情去跟踪。看到她的新书出版,我会毫不犹豫地买下;错过的,也通过各种途径搜罗到了。她的作品我读得很熟,她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我是读她的作品逐渐长大和成熟的,我又一直盯着她,看她一步步走向文坛的高处。曾经,我还试着撰文评论过她的几部重要作品。
与她的联系,最初是在1984年。至今,仍能记得收到她的赠书时那种感动的心情。后来,多次收到她的回信,她的赠书。我的诗、散文、小说,她都看过一些,并点评过。
她是坦率之人,心直口快,对谁都一样。她的批评总是直言不讳,是在真正谈论艺术问题,而不是简单的鼓励。比如,在1988年6月的来信中,她对我的诗做过这样点评:
“你的《妹妹河》我很喜欢。我觉得你的风格有点像一个山东作家,……不知你喜不喜欢他的小说。他的小说就像是诗。这首诗还是有一些毛病,如你以后能够克服就更好了。第二句‘春天的妹妹河流着疑虑与偏见’,第四句‘冬天的妹妹河结上一层孤寂和冷漠呵’,十二句‘升起来的,还有我们嫩嫩的歌’,十三句‘沿着河的臂弯我们去寻梦’,二十二句:‘看不见父亲烟锅里飘出的惆怅’,倒数第二段一整段都值得商榷。凡我标记的字词,我都认为不妥,原因是太虚了。而你整首诗都还是要以写实传达出境界,这些形容词、虚词,将你的意境反而限死了,而且也不够贴切,比如,河流怎么会‘流着疑虑与偏见’?也许你会对我解释,那河流是怎么样怎么样的——而诗恰巧就要的是这个:河流是怎么样怎么样的,而不要你空泛的概括——‘疑虑和偏见’。当然,我是不懂诗的,但你现在犯的是小说也会有的错误。在这一点上,我想小说与诗都是一样的。”
我当时觉得,她说的这些固然有道理,但属于一般性的道理。那些词的确是空泛的,但写进诗里也没什么,因为这样可以迅速进入情境,也可以缩短篇幅。就我所阅读的诗歌作品而言,这方面可举的例子太多太多。所以我并不服气,在下一封信中为自己辩解了一番。
再次收到她的回信,她是这样说的:
“关于《妹妹河》整篇我想是不会有异议的,问题就是,这是一首由意象组成的诗,可是‘惆怅’‘嫩嫩的’已不是‘意象’,而是意念的直接表露了。尤其是前者,这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可问题是太容易理解了。而祖母额上的‘紫太阳’就非常妙,立即可知是拔火罐、揪痧留下的痕迹,所传达的意味是无穷的,自由的。而一个‘惆怅’,却将一切都限定了;‘嫩嫩的’,至少是不高明的……”
嗯,“不高明”,的确是。我能够接受。
在这封信中,她还评价了我另外几首诗:
“……这一次寄来的这么些诗,我觉得都不如《妹妹河》。有一句好的——‘桃花红杏花白柳絮飘飞篱笆也开花了’,其他句子我觉得都比较一般,而我以为诗就是许多不一般的句子组织在了一起,或者是许多一般的句子不一般地组织在了一起,或者是许多一般的句子一般地组织在了一起,却造成了不一般的效果。我想这三种境界是一个比一个更高的。比如‘枯藤,老树,昏鸦’的名句就是第三种境界。而你这些诗,都很一般。《妹妹河》我想有一点第三种味道,但不足的正是所用的句子还不够一般,比如‘惆怅’之类……”
最后,她又客气地说:“我不懂诗,纯粹瞎说。”
多年来,我时常琢磨她这些话。我认为她说出了一个重要见解,而且,在她的文章中,好像没有见过她谈论这类话题。对这封信,我很珍惜。
多年来,也很盼望某一天,能跟自己景仰的作家见上一面。
1999年4月,为稿子的事,我与一位朋友来到上海一家出版社。在与编辑闲聊时,我流露出想拜访她的意思。那编辑便建议我写几个字,由他转交给她先生。她先生在出版总社下辖另一家出版社做杂志编辑。
第二天一早,编辑的电话打来了,他告诉我,作家将于中午出来与我见面。事情如此顺利,我很高兴。中午,我们如约来到她先生的办公室,等着。她先生是济宁人,山东老乡,热情而爽朗,让我们感觉亲切。聊了一会儿,她的电话来了,于是大家下楼。到了院中,见前面不远处,一个穿一身蓝色牛仔服的女人,抱臂面对阅报栏站着。
是她,正是我仰慕已久的作家。
握手,微笑,浅浅地交谈了几句,她就说去吃饭。几个人便上了街,边走边聊。某一刻,我从背后打量她:她头发长长的,束成一个马尾巴垂在背后;牛仔服也是长长的;肩上吊着的皮包,带子还是长长的。她这样背着包说着话往前走,让我觉得她正如一位作家在文章中所描写的一样,“像一个夜大生”。
五个人在一家临街的饭店里坐了下来。她很懂得待客,点的菜分两类:一类是能代表上海特色的,一类是口味较重而且实惠,适合北方人的。我们边吃边聊,气氛融洽。她说我写信很放得开,见面了感觉话倒不多。但随着几杯啤酒下肚,我很快找到了自如的感觉,话便稍稍多了起来。
在我看来,眼前的她是朴素、本色、平易的。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就像是一个亲戚。她拉家常,问这问那,时时微笑,并幽默一下,让人感觉愉快而温暖。她说她还记得我给她的第一封信的内容。听着她的复述,我心里又惊讶又感动: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傻乎乎的中学生。
她对山东作家比较了解,席间谈及其中优秀的几位。她告诉我们,前几年她到山东,特意去沂蒙山区最贫困的地方走了一趟。谈到我的小说创作,她鼓励我多写,写现实主义的,不要搞现代派,还嘱咐我写小说时不要拘谨,就当是把一个故事讲出来好了。
她从包里拿出了两本书,签名赠给我和朋友。内中有两处错字,她顺便用笔勾出,作了校正。这是她谈论小说艺术的文论集《故事和讲故事》,我向往已久的一本书。她曾经在信中答应方便时给我一本,这一天还真的来了。她说这书只印了一千册,自己就买了两百册,让我愈发觉得书很珍贵。
一场相见到了尾声。她说:“再来上海找我哦!”握别,她的手很瘦,骨节突出。我心里暗想:一个辛勤笔耕却又不用电脑的作家,一个写出了好几百万字的作家,也许就该有这样一双手吧。
坐上出租车回住处,心里欣悦又宁静。我终于见到跟踪和景仰多年的作家了。是的,这是她。想象中的作家与现实中的作家,终于叠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