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去萨吾尔冬牧场路上

2023-01-20骆娟

绿洲 2022年6期
关键词:转场牧场牧民

◎骆娟

跟着十万只羊走向冬窝子

9月初,在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我曾跟随牧群从深山夏牧场转到前山秋牧场,此后,一直期待着冬季能再跟随这些牧群继续转场。牧业转场在阿尔泰山区由来已久,即便在当下社会飞速发展,难免有急功近利、穷奢极欲现象时,牧区依然保持着古老的传统与节律。作为生活在城市的人,能跟随牧群,亲历转场,这样的机会,不啻在原野中遇到珍稀野生动物那般难得和惊喜。

秋季转场时,牧群是从哈巴河上游支流曲转的深山夏牧场出发,经过沿河蜿蜒的崎岖山道,向南跋涉二百多公里,抵达前山丘陵地带的秋牧场。冬季来临,沿袭当地畜牧业的传统规则,哈巴河县牧群中的大畜(马、牛)都留在定居村落附近牧养,有近十万只羊使用萨吾尔山东北麓山区的平缓地带作为冬牧场,这也意味着,羊群从秋牧场出发后,经齐德哈仁大桥穿越额尔齐斯河,向南沿传统牧道行进二百余公里才能抵达冬牧场。

许多年前就听说过萨吾尔山的冬窝子这个地方,“萨吾尔的牛肠子比其他地方的肠子长”,这是为了赞美萨吾尔山牧草优质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老人们都说,萨吾尔山的冬窝子背风向阳,牧草硬实,不像深山里的草嫩,吃萨吾尔草过冬的牛羊,体壮肉瓷,产的奶稠,做出的奶皮子黄,味美醇厚。

萨吾尔山是准噶尔界山最北的一支东西向山岭,处在阿勒泰地区西南部,与北部的哈巴河县相距较远,冬牧场大致在吉木乃县与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交界区域,但来到这里过冬的除了本地牧群之外,还有哈巴河、布尔津、福海等县市的。如哈巴河县这样富水的地方,牧群还要离开额尔齐斯河流域,远道而来,正是因萨吾尔山东北麓发源的河流,让这里水草丰盛,再加上地势平坦,适宜牧畜过冬。这都蕴含在“萨吾尔”这一地名之中——“像马背那样的地方”“从马鞍子到马臀部的平缓、肥美之地”。仅由此名,就可以知道萨吾尔冬窝子何其美好了。

11月22日上午,我们驱车从哈巴河县城绕公路跑了一百五十余公里,才追赶上了已经转场三天的队伍。萨尔塔木、加依勒马等乡的牧民赶着羊群从不同地方出发,每天要走十一二个小时、三四十公里的路程,经过科尔达腊、莫勒胡德克、金什格喀拉的村落与旷原,已经聚集到莫依呼勒克。

莫依呼勒克是一片开阔的冲积扇地带,这里是转场牧道上的“三大风口”之一。正值午后,9级偏东大风肆虐,体感温度达到零下二十多摄氏度,寒风呛得人恨不得把头脸都藏进羽绒服中,人在风中根本站立不稳,只能坐到车上跟随羊群行进。在我们的前方,牧民四五人一组,骑着马前引后护,将羊群拢在一起,顶风而行。不远处是拉载着家具物资的皮卡车,妇女随车行,交通条件的改善使她们免受了转场路上的风寒之苦。皮卡车缓缓前行,跟随着羊群,有时也会把体弱掉队的老羊放到车上拉着转场。

荒野无遮,寒寂萧索,除去转场的队伍,再无他物。但迎风看去,满地枯草却像带着针芒般闪着光泽,这显然是夏季水草丰茂的好地方。看地图上显示四处都标有后缀带着“阔拉斯”的地名,请教同行的哈巴河县政协退休的马宝仓老师得知,“阔拉”相当于“围起来”的意思,即指“畜圈”,“阔拉斯”即指“某某人的畜圈”。分布在我们所经沿途的喀拉阔依阔拉斯、乌合买提阔拉斯、乌克勒阔拉斯、萨哈热依阔拉斯、哈喀而曼阔拉斯……这几十处“阔拉斯”地名前缀的都是人名,它们既连缀着牧人与牧群日复一日游走所留下的印迹,又是遗留在荒野上的古老居所。

在哈巴河的牧业传统中,夏草场有余,冬牧场不足,一直是将北部山区部分夏牧场与吉木乃冬牧场交换使用,转场到萨吾尔等地越冬度春,所以,萨吾尔山被称为“远征冬牧场”——到萨吾尔山的路是哈巴河县最远的转场路线。

按照哈巴河县在萨吾尔山所用冬季牧场的载畜量,转向冬牧场的羊约有十万只。在荒野牧道上,一群群绵羊接踵而行,源源不绝,其中大多是配过种的母羊和当年出生的小羊,又以体大、肥臀的阿勒泰大尾羊为主,这是长期选育培养的地方优良品种。远远看上去,苍茫寂寥的大地上,深褐色的羊群与荒芜原野的色调一致,更符合冬季的肃穆。

牧人就是这样赶着牧群,长途跋涉,追随季节变化,年复一年,周而复始……虽然我只是一个转场旁观者,但凝视得时间久了,也能体会到那涌动而过的身姿所传递出的隐忍和坚韧。

穿过传说中的闹海风区域

在进冬牧场的前一天,我跟随马宝仓老师到县城北部的哈龙沟山区走访。我们的车沿着盘山公路在丘陵间穿越,山坡背风处像是隐居般的一两处村舍,都因冬日素淡而显映出来。许多牛、马散放着,村舍的院中也都堆着黄色的草垛,那是村民储备给留在村里的大畜过冬之用。村中空荡、安静,面对即将来临的严冬,牧区生活除了蛰伏于村隅之外,便是携羊群长途迁徙去寻求饱暖之地。

途中,我们遭遇了一段风吹雪地带,那段山区公路刚好处在风口,被风吹来的雪填埋覆盖,还形成雪堑,车子不慎陷入雪中,费了很大周折,直到联系了附近村民救急,骑马送了一把铁锨来挖车,才得以脱身。如果风吹雪再大一些,车子就可能真被困住了。

这像是给冬季外来者一个小小的下马威,传说中的“闹海风”也是这样吗?当我们站在哈龙沟的山坡上时,马宝仓老师向南指点着远处绵亘的山岭,那是到萨吾尔冬牧场所去往的方向。他告诉我,冬季转场沿途要经过阔克逊山、吉恩希克喀拉山岭、阔克布哈山岭,因这些山岭都呈东西向平行排列,远看去三道“横山”如同一体,而山岭蜃气氤氲之处正是有名的“闹海风”区。

那时正接近正午,阳光甚好,空气通透,地平线上的萨吾尔山最高峰木斯套山海拔3835米,在云蒸雾绕中隐约可见。从大的地域范畴上说,在我们面前所展开的,是阿尔泰山南麓直到萨吾尔山之间开阔的谷地,正是适宜人类生存与游牧之处。雪原从我们脚下无限铺展,山岭则如水墨画上着笔轻盈的线迹,视野中尽是空旷与澄澈,我实在想象不出,在这缥缈朦胧如临仙境的雪原上,去萨吾尔冬牧场的牧道是如何蜿蜒而去的。

好在,只过了一天,我们便已经来到了转场的现场。

转场羊群朝着阔克逊山缓缓移动,这座山由数个小山岭连绵而成,在斑驳的积雪下,山体颜色青黑,民间称其为“大黑山”,名不虚传。羊群将循着牧道翻越小达坂,直接从山岭间穿出。但因这段牧道车辆不能通行,我们的车与牧民的皮卡车都向西绕行,再贴着阔克逊山的南麓东行。荒漠并不平坦,起伏颠簸中车还陷入雪窝,被拖出来后,由引路的车带到了出山口附近,静候羊群。

大风并未停歇,且因为山谷间的狭管效应,风声更是大如兽吼,贴着地面席卷而过。这是冷空气回流形成的偏东风,受峡谷地形和气压影响启动快,风力强。也正是因为这大风,将地面上的积雪不断吹拂,未吹尽的残雪集聚在坑洼之处,在砾石荒滩的衬托下,袖珍的雪垄像白色的“小鱼”密集排列,有时也会现出“大鱼”一条,形如“海中游鲸”,到大片低洼处,还能见到密集的雪垄“鲸鱼群”。这些天然的图画,令荒野处处都显出生机与妙趣。

在一群黄羊从东侧的山坡上飞快掠过之后,山间峡谷开始出现了转场的羊群,牧人骑马在前,羊群缓慢穿出峡谷,牧羊犬跟在最后。山岭上崖峰交错,岩石裸露,如果不是看到了羊群的行踪,很难发现还有这样一条隐蔽的通道,转场队伍的千军万马便从这里鱼贯而出,一队队羊群有序间错着出山下坡,并没有作任何停留,便继续迎风前行。

山谷南侧是转场队伍要跨越的第二道山岭,名为吉恩希克喀拉。它是一条狭长的带状山岭,比阔克逊山要略低矮些,地势由东南向西北倾斜,羊群并没有直接向南,而是先向东南迂回前行,接近吉恩希克喀拉山后,再进入又一条纵穿山岭的通道。

从地图上看,两山夹峙的山谷形似一个喇叭,东侧很像喇叭的长管身,西侧则像大喇叭口,而转场的这段路线纵贯了中部山谷地带。这显然是一个智慧的选择,不仅节约了路程,也能尽早通过这段山谷。这一带就是有名的“闹海风”区,它横穿转场必经之地,过去牧民谈闹海风色变。闹海风说起就起,在天昏地暗遮天蔽日中,人畜如身陷波涛汹涌的大海,不仅迷失方向,更有生命危险。直到有了气象部门的预报,在转场路上的风口布设气象观测站,才减少了与这种天气灾害相遇。

“闹海风”取自蒙古语“诺海”,其意为“疯狗的狂叫声”,蕴含着人在天灾中的无助,实质上就是雪暴灾害。在历史记载中,平均风速26.9米/秒,瞬间极大风速为34米/秒(《吉木乃县志》),想象中,那狂风挟带着积雪就像被关在风箱之中的疯子,发出厉声号叫,极尽疯狂。

闹海风区与峡谷的地形廓线分布相似,两山之间的峡谷,尤其是中部收缩仅有五到八公里宽的谷地,容易对偏东大风产生慢坡、渗流和狭管等各种推动作用,让这里风向多变、风势强劲,由于气流爬坡和绕行等作用,在方向上产生涡旋,将地面积雪卷到低空造成吹雪和雪暴(《吉木乃县灾害性天气“闹海风”特征分析》)。据当地老人说,几十年前,经常发生整群牲畜被风刮跑而冻死的情况。

转场队伍虽然遇到了大风,所幸这个冬季降雪不多,沿途荒原积雪少,风魔未能搅起翻天覆地的雪暴。但大风也足以使羊群转场艰难程度增加。年年转场,这些羊群自然懂得,它们所去往的地方是如何适宜过冬,它们的使命是终年跋涉、生长繁育,并不止于此。它们只是默默俯着身子,用细碎的步履急急赶路。

吃肉的游戏和吮手指的故事

傍晚时分,转场的队伍陆续到达齐勒克(意为“柳条沟”),萨尔塔木乡和加依勒玛乡政府都在这里建了中途服务站,牧民称之为“幸福驿站”。这一天在大风中走了十一个小时、二十七公里路程,饥乏的羊群被赶到附近的草滩上吃草、休整,我们和安置好各自羊群的牧民一起,都进了幸福驿站。

这是政府修建的接待站,解决了牧民在转场途中的食宿需求。摘下帽子、围巾,脱去棉衣,放下牧羊鞭的牧民们,围坐在几间屋子里聊着天,仿佛这一天的奔波再平常不过。喝完奶茶,吃了包尔萨克和馕之后,正餐才开始,羊肉纳仁、汤饭陆续上桌,屋子里更加热气腾腾。

每张桌上都有一个人负责给大家削肉、分肉,我跟着大家一起用手抓起纳仁面片再挟上肉,大快朵颐,被风吹透的身体也渐渐重聚起了热量。这一餐吃得真香,令我感觉胃口大开,食量倍增,好像也更理解了——这所有的食物都能恰到好处地慰藉饥饿与劳累,并让周身都感到满足和舒适。“熊过冬,要贴膘”,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逗趣,肉食的重要在这样寒冷和艰苦的生活中真正体现出来了。

餐桌上,吃干净的羊肩胛骨按习惯被将扇面割开了,这个古老的饮食文化习俗的寓意是“前面的路更加畅通”。有人由此说起从父辈那里听来的故事:

过去在夏牧场转场下山时,羊已经养得膘肥体壮,牧人们会玩一场“吃肉”的游戏,这其实也是一种挑战,看谁能吃、有劲,就是真正的“儿子娃娃”(勇士)。传说曾有一个最厉害的勇士,他一个人吃掉了整只羊,后来成为了有名的摔跤手。

游戏前要先选出两人,或是自告奋勇者来参加这个挑战。游戏用的至少是两岁的羊,宰杀收拾好后煮熟,两个人要在众人围观中把整只羊吃完,如果两个人没有倒下也没有呕吐,就是赢家,围观的人要掏羊的钱,还要给他们奖励。否则的话,他们自己不仅要承担这只羊的钱,还要给围观的人输掉几只羊。

一只两岁的羊至少二十公斤,怎么吃呢?选一片有溪流的草地,煮熟的羊肉用木盆盛上分别放在两个勇士身后,羊肉已经全部卸开分解了,只有洋葱和盐当佐料,两个勇士开始“盲吃”——各自从身后拿起肉来,吃完一块把骨头扔远一块,再继续拿起一块再吃再扔,直到全部吃完,当然,其中的羊肩胛骨要被折断才扔远,意味着给以后的勇士开路。

听到这时,有人插话问:“为啥只能盲吃呀?”立刻有人抢答:“如果放那么多肉在你面前,肯定看着吃不下去呀!”又有人说:“别打岔呀,吃肉的游戏后来又怎样了?”大家都望着讲故事的人,于是他故意慢条斯理地继续讲:

在赢得游戏之后,勇士为了消化解腻,乘兴脱去衣服,直接躺进旁边的溪流中,当水漫过肚皮时,会浮起一层羊油……

这个结尾对整个游戏来说真是有画龙点睛的意趣,引得大家赞叹。这分明是肉食者的饕餮,也是牧养者的自我犒赏。而此刻,大家坐在一起吃着肉,每个人抓起肉块,挟上纳仁,蘸点盐水,慢慢地嚼咽着,我也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吮去手指头上粘的羊油。这时的氛围,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姜居勒克村里海佑拉·艾不开老人家的晚餐。

那是一个完成采访之后的傍晚,餐桌上也端上了一盘纳仁羊肉,搭配着羊头和羊后腿、臀部、肋骨上的肉。海佑拉·艾不开老人一直在给我们每个人削肉、分肉,后来满盘子都是削好的肉块,但他并没有先去吃肉,而是用一只手将另一只手所有指头上粘的羊油齐齐地撸到指尖并嘬到嘴里,再左右手交换。看得出来,他不想浪费丁点的羊油。在他不紧不慢地做着这一切时,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平静、从容。如今,坐在这间屋子里的牧民,大约都是四五十岁年纪,从他们脸上,我看到了与海佑拉·艾不开一样的神态。

在十几年前的采访中,我曾认识了许多乡间老人,他们中有手艺匠人、老阿肯、动物舞蹈表演者、猎人、萨满,在我此行出发前找出的日记上,记有“加朗尕什的老人,75岁;玉什阿夏的,75岁;哈龙沟的三位,80岁,62岁,80岁……”日记写于2008年12月,我很想向这一路同行的牧民打听,有哪些与这几位老人是亲戚,或者再聊聊老人们的传奇故事。真正走到转场路上,我一时没有机会去做更多采访,但也并不遗憾,因为他们肯定都是这些老人的后代呀,无一例外。我只是努力记住了他们的名字,里阿提、米拉力、努尔别克、热斯别克、布拉提、胡玛尔别克、博克、初罕……

即便大风刮了那么久,但傍晚时在齐勒克,风停歇后,还是看到了晚霞。暮光之中,大地静谧。

低吟的荒野

次日清早6点,留宿在幸福驿站的牧民就开始赶着羊群上路了。这一天的路程依然有三十多公里,好在大风已经停歇,荒野悄然静寂,只有羊群匆匆赶路时在发出的沙沙声。

这一带本是另一道闹海风区,发源于萨吾尔山东部的河流流程并不长,流出山口后地表径流就消失在荒漠中。冬季枯水,牧道有时穿行在干河床上,有时在沙包上起伏,有时又穿越大平滩。为给牧群指引方向,沿着牧道安置了醒目的指向牌。这种类似于交通导向锥的路标在阿尔泰山区比较常见,但都是指引公路车辆的,在这里,一面标着萨吾尔一面标着哈巴河的指向牌,指引着牧人、羊群,在冬日空旷无垠的荒漠上也别有蕴含。

羊群默默行进,头羊戴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天幕渐渐开启。与之前在阔克逊山麓看到的袖珍雪垄“小鱼群”不同,这里的沙土松散,与积雪掺杂着,雪垄形成巨型的“黄鱼阵”,蔓延开来。有些长满稗子草的雪包也被风吹成鱼型,草棵更像一种“鱼鳍”,组成了“长鳍鱼阵”。风狂躁不羁时会闹起海风,此番怡然安闲时又塑出“鱼群阵”,这源于自然心境的图景,显出无限生动的意趣。

无风、干冷,蒿草的味道开始漂浮在空气中,羊群边走边在啃草吃雪,下沟爬坡密密挨挤着,步履蹒跚,继续向前。阴云渐渐散开,四野茫茫,没有任何遮蔽,除了东面日光掀起的大幕,其他方向还被云霭笼罩着。此时天际,形似穹庐。

太阳升出云层,霞影嫣然,我们回望身后,阔克逊山从云层中显出了轮廓,全然一副崭新样貌,巍峨俊朗。在山的背景下,转场队伍自远处渐渐行来,再渐渐行远,阳光穿过云层铺向大地,牧人、羊群、草木都披洒着晨光。大地上还呈现了两种奇异的光泽,一种是枯草上的冰霜融化时的反光,一种是散落的积雪上的反光。虽然没有斑斓的色彩,大地却因这光通透着灵性。

到达铁甫克中转点,这是当地的接羔点,山地间的羊圈以及堆放着干牛粪的牧屋渐渐多了起来,在那些沟谷间,它们多是坐落在背风的角落。转场而来的队伍在此处休整,骆驼卧下休息,马进马厩,羊进羊圈,牧人烧茶吃馕休息,此后,三四家一组合群的羊就从这里分群,去往各家的牧场。

海拔渐渐攀升,越过几道沟壑,穿过被洪水和风蚀塑形的雅丹沟谷,沟壑纵横,草深雪厚,羊群在雪地上走过的声音像清流,潺潺湲湲。这声音令肃然的大地涌动着动人的韵律,它隐含着四季中的蓬勃、静谧、斑斓、纯净,像是从悠久岁月的深处传来,正是荒野的低吟。

前一晚在幸福驿站里,晚来无事,大家聊起了转场。此行从到达萨吾尔冬窝子各家的牧场开始,还要过四个月,才能开始折返向北,转往春牧场,待3月春分时节,在上一年秋牧场配种、冬牧场孕育的羊羔也开始陆续降生了。接羔育幼之后,6月底才能再转到夏牧场,前山和深山的夏牧场牧草柔嫩多汁,适宜牲畜抓膘——在夏牧场的日子是四季转场中最美的,那也是大家最期待的一段悠闲、惬意的牧场生活。

9月上旬从深山夏牧场转场下山时,我们跟随牧群从哈巴河县最北端的纳仁双湖山草原,经过白哈巴的中哈边界大峡谷、铁列克提乡、奎屯岭的前山丘陵,抵达哈巴河河谷平原的秋牧场。此时11月下旬,转场队伍从秋牧场经过齐德哈仁大桥,经莫依呼勒克翻越山岭、穿过闹海风区到齐勒克、达冷海什,再经过喀尔交、铁甫克,直到萨吾尔山的中山带。

从双湖山到萨吾尔山的近千里牧道,经过了深山、草原、河谷、荒漠、戈壁、平原、丘陵,穿越了各种不同的地貌区域。而这些地名和地貌贯穿的转场路线,是在这次前往冬牧场的路上,从看着牧人与他们的羊群穿过阔克逊山前的大风、齐勒克大平滩上的日出,以及奥木和牧办的晚霞时,一点点联想、串联起来的。

转场的路上看似并没有多少波折起伏,羊群随着牧人走过了迁徙的旅程,在冬窝子里栖息,未来又将继续转场。在牧道上往复游走,这样的生活已经有久远的历史,还在传承着,它本身就意味着波澜壮阔的生命长河。

我想,这是荒野,却又是充实与滋润城市人群苍白的现实生活的胜境,这一路上跟随转场,自己所能体验到的,不过是那牧人与羊群所承受的一百分之一。但我有限的感悟,却可以借助追随着羊群的旅途,与大地上的律动同步,领受这偏僻一隅的祥和与宁静。

我想把萨吾尔驮在马背上带走

与作家康剑聊到萨吾尔时,他提起:“好像是诗人阿山·海戈在他的旅行日记里写道,‘我想把萨吾尔驮在马背上带走,但我的马背没有那么大。每个牧民心中都有一座山,也许他是有形的,也许他是虚幻的,萨吾尔就是这么一座山。’”

萨吾尔就是这么一座山。跟随羊群一路走来,我体会到了,萨吾尔正是一种生活方式,千百年一贯,因此而独特并永恒。

建在萨吾尔山的上奥木和放牧点的一座蓝色院落,就是哈巴河县牧办所在。以这里为中心,转场而来的各家人的冬牧场辐散在周围的山洼里。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车辙在无人的山地上延伸,这就是去往各家的路。牧民大多都有了皮卡车,虽然出入方便,但他们都要在这里住到次年春分时节。每天的生活并不止放羊那么简单,要常打扫棚圈、勤垫圈。“牲口待在冻土地上骨瘦如柴,待在垫着干粪渣的地方才有活力。”这是从老辈人口中一代代传下来的。

到达萨吾尔冬牧场的次日,我们离开了上奥木和的牧办,又向更南的山洼里寻访。这一带海拔大约1500米,山脊山坡平缓,一个山洼连着一个山洼,生长着针茅、木地肤、甘草、驼绒藜等几十种牧草,丰富茂盛,经历过转场艰辛的羊群,正在享受安逸的冬天,山坡、谷地都可以看到羊群。

中午1点,阳光开始直射,枯草的草甸吸收着阳光,也散放着和暖光泽,天地空旷,令人心生安详,这让我再次想起它的地名含义——“从马鞍子到马臀部的平缓、肥美之地”。

下奥木和的牧民阿曼克力德家坐落在一片山间平地,房屋东侧有山坡挡风,枯草挺拔,岩石上凝结着地衣。用皮卡车拉来的毡毯、炕褥简单装点了他家的屋子,冬不拉也挂在了墙上,还有家具和一堆生活用品摆放在门外没来及拾掇,要先把五百多只羊从棚圈中放出,到附近的山坡上吃草。有人打趣说:“看这一大群羊,终于吃上了幸福草。”

走到塔克尔巴斯陶附近时,远远看到一位牧民骑马站在高坡上,羊群散放在山坡,天幕灰蓝,很有一番山野意境。但仔细眺望才发现,那位牧民是边放羊边在低头看手机呐——骑马的牧人,也没能避开手机上的世界,它们活色生香,纷纷扰扰,缠绕着每一个人,哪怕这样寂静偏僻的角落也不放过。不过,能与家人联系有什么不好呢?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不好呢?能打发放牧生活的单调有什么不好呢?只是希望,手机里的世界,热闹多彩,但别太乱七八糟。

牧人保持着看手机的姿势,一直骑马站在高坡上,自然也是因为那里信号好吧,不远处就架着一个小型的信号塔。而没有手机信号的年代,他可能也是站在那里的,高处视野开阔,可以看得远一些。

在萨吾尔,人们日常无暇关注的偏僻角落,万物同步,一天天一季季在缓慢生长着。在这里所沿袭的文化与传统,并非与世隔绝,反而紧密地与人们的生活相伴随,只要是能跟着羊群在转场的路上走过的人,都能体会到。因为,每走一步,与千百年来的马背民族、游牧文化、社会变迁有关的联想,和正在眼前的迁徙,都印证着这充满劳绩的生活。诚然,社会的演进也推动这种古老的、集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于一身的人类行为发生某种转变,生活却始终在继续。

在萨吾尔山之外,公路两边有许多牛群,再远处都是苍茫雪原,吉木乃的雪多,哈巴河的雪少,额尔齐斯河封冻着,齐德哈仁大桥上空空的,待春回来,十万只羊再从齐德哈仁过河回到春牧场。

我想把萨吾尔驮在马背上带走。

猜你喜欢

转场牧场牧民
牧民歌唱冬奥会
影视动画分镜头设计中的画面转场研究
甘南牧民 赵云雁
海上牧场
民用直升机新机交付转场模式研究
商人买马
叮当牧场
Gift Horse
大型强制间歇式沥青搅拌站转场快速拆装施工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