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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情

2023-01-20林宕

绿洲 2022年6期
关键词:钞票

◎林宕

1

这年春天,勤勤妈梅珍生病,赤脚医生阿大让她吃中药。勤勤就天天给她妈煎药。

这天,没等汤药潽开(溢出来),勤勤就揭了药罐头的盖子,搁在口上,让口沿处隙开一条缝,然后走开了。走开之前,她没忘记再往灶下添一把硬柴。可能就是这一把硬柴闯了大祸——勤勤回家时,她家的小屋着火了,火舌正从小屋的门缝里、天窗上往外蹿。她止步在小屋前,心里产生一股虚幻感,好像见到了不真切的事情。一股灼烫的热浪扑来,她从虚幻感中醒转,奔跑起来。她是聪明的,没有朝小屋里跑,而是哇哇大叫着跑向田头。正在田里干活的大人们看到了她,看到她在不远处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大人们估计她家里出事了,纷纷扔下手中干活的家什。

不过,来时已晚。当田里的人赶到着火现场时,火势已蔓延到了勤勤家的三间正屋。正屋上的木料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尽管晚了,可从田头赶过来的人还是纷纷投入到了救火的行列中,提桶、脚桶、面盆……凡是能寻到的盛水家什,都用上了。屋后的河浜远,屋角的水井近,两个地方却都挤满了人,只见提桶和脚桶在相磕,人与人在相撞。一片忙乱中,勤勤家的三间正屋在不断发出“嗤嗤嗤”的“吃水”声,那是火在“吃水”,也是水在“吃火”,可一切努力都没用了——最终,水把大家面前的火都“吃”完,勤勤家的三间正屋也变成了黑黢黢的残垣断壁。与几间正屋一起与大火消失的,还有梅珍一家多年来攒的铜钿。

勤勤不清楚她妈得的是啥病,可她清楚,当她家被烧成残垣断壁后,梅珍的病却一下子好了,身体似乎重新变得硬朗,开始忙前忙后地帮着勤勤舅舅张罗造房子的事——着火后的第二天,勤勤舅舅根富就叫来了泥水牵头人,打算给她家造房子。

勤勤爸与她妈相反,火灾使他一下子委顿下来,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也像是那场火把他整个人烘酥了,看上去,他那软绵绵的身子都不太立得稳。造房子的事不能指望他了,可后来,也没有指望上根富。在根富付出了劳力,又贴上了自家的部分钱财后,已经砌好墙体的房子没法上梁盖瓦了,没工钱付给泥水作头和木工作头了。

停工了几天,梅珍觉得在村里丢不起脸,开始四处借钞票,可四处碰壁。有一天,看样子是下了一个决心,梅珍咬着嘴唇对勤勤说:“你,到庞泾的勇兴那里去一趟……”

2

梅珍是让勤勤去问勇兴借钞票。

到了庞泾,勤勤先去了舅舅家,舅舅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就一个人往勇兴家走去。勇兴家的门开着,她一步跨进勇兴家的门槛。客堂里不见勇兴,她就“阿叔、阿叔”地轻声叫唤。很快,勇兴从间壁墙上的门洞里出来,愣一下,伸手想抱勤勤,可又猛然发现勤勤已经长大,就缩回了双手,还后退一步。

勇兴说:“越长越像你妈了!”

勇兴再退一步,看着勤勤,又说:“你就是年轻时候的梅珍啊。”

勤勤细声说出来这里的目的。不晓得为啥,一路上,勤勤一直在担忧,担忧勇兴不肯借钞票给她家。想不到勇兴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待会儿勤勤走时就给。说着,他就一把拉住勤勤,说有吃屑(零食)要给小侄女尝尝。

勇兴把勤勤引进厢房,到一只螺钿式玻璃橱前。他打开橱门,拉开抽屉,摸出几颗大白兔奶糖。奶糖玻璃纸在发光,光线投射到了勤勤的眼睛里。

在庞泾,勇兴最有权势,可在把奶糖递给勤勤时,他却根本不像庞泾大队的大队长,他目光柔和,弯腰曲背,脸上还堆着讨好的笑。他一共递给勤勤四粒大白兔奶糖,自己手上留了一粒。他剥去手上那粒糖的玻璃纸,然后,他的手往勤勤面前伸去。

勤勤的舌头底下一下子湿漉漉的了,她嘴里还提前甜了,一粒糖像是已经进了她的嘴巴里。勇兴笑了,他把手放到勤勤的头顶上,轻轻抚动。

勇兴说:“阿叔还有吃屑要给你。”

玻璃橱的旁边有一只黄坚榆方角柜,柜上蹲一只金耳的小花瓷罐,柜下的地上,还有一只黄红的蟠桃式瓷罐。勇兴把手伸向瓷罐口,从瓷罐里摸出一条云片糕来。云片糕的红色包装纸已被撕裂开一条狭长的口子,一股蓬松、香甜的味道从这条口子里飘了出来,钻进勤勤的鼻孔里。她翕动鼻翼,觉得香甜的味道继续在那口子里飘出来,很快弥漫在房间里。

勇兴把云片糕递向勤勤,勤勤却没有伸手。

见勤勤没有伸手接云片糕,勇兴嘿嘿笑了两声,说:“你也懂客气了!”

勇兴弯下腰,右手伸进柜下那只蟠桃式瓷罐的罐口,又摸出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

“柿饼。等会儿你拿走。”他又说。

他展开油纸,把那条云片糕也裹在了里头,然后把油纸包放到柜子的上面,那只瓷罐的旁边。

勤勤嘴巴里的大白兔奶糖已融化了大半,她一口把剩余部分咽了下去,对勇兴说:“我要回去了。”

勇兴让她不要急,还示意她坐到一旁的一只竹椅子上。

勤勤不坐,可她也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她就站在离方角柜两三步远的地方,样子局促。她看着勇兴,眼神似乎在恳求着勇兴什么。

勇兴也站在离柜子两三步远的地方,脸色突然有点异样。他似乎想朝前跨,又好像很难跨越离勤勤两三步远的这段距离,脸上,那份艰难挣扎的神情愈加明显。他喃喃而语:“梅珍……”

勇兴跨前一步,伸手。勤勤叫起来。

勇兴醒过来,缩回手。这下,轮到他有点局促了,他要掩饰,说:“你大了,小侄女,你不是小时候的你了。你坐。”

他指指勤勤身边的竹椅子。可勤勤没有坐下来。

他又说:“你坐。怎么不坐?怎么也像你妈一样犟头犟脑的?”

勤勤突然流泪了,说:“我要回了。”

勇兴突然目光放亮,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他感到这声音不像是他自己发出的。

他猛地抱起勤勤,往壁脚边的木榻走去。这次,勤勤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当她的身体一挨上榻板,就像遭了灼烧一般,浑身一颤,然后挣扎起来。

勇兴的脸上则呈现出如梦初醒般的神情,忙说:“对不起,把你当成当年的梅珍了。”

勇兴要勤勤等一歇,然后,他快速地往厢房外走。返回时,勇兴手里拿着用申报纸(老上海人把报纸称为申报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递给勤勤,说:“带给你妈吧。”

勇兴又说:“不多。除了你妈,不要对人讲起。”

3

勤勤过分留意了勇兴话里的“不多”两字,就没留意他后面半句话。回转的路上,“不多”两个字让她心里犯嘀咕:“不多”是多少?她十分担心申报纸里的数目达不到她妈想要的数目,这样,她家的房子还是上不了梁、盖不了瓦。不过,事实证明勤勤的担心是多余的,申报纸里的数目就是她妈想借的数目。勤勤到家后,她妈在展开申报纸时,她看到她妈的嘴角露出了笑意,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潮湿而明亮。勤勤禁不住开口:“对吗?”

梅珍的拇指在舌尖上蘸一下,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数起了手中的钞票。

梅珍说:“对的。”

勤勤舒一口气,看一眼梅珍嘴角上的微笑,然后走开,走向屋子后面的一片小竹林。

惠林在竹林里砍竹子,她不晓得她爸砍下那几棵细细的青皮竹子派啥用场。见她走近,他直起腰身,举手揩一下额头。砍几棵细竹子,他的额头上就出汗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看来一场大火“烧”伤了他的元气啊。看着他脸上愁苦的表情,勤勤想让他开心,又一时不晓得怎样让他开心。有一只小鸟在竹林边的一棵苦楝树上飞起,发出一串明丽的叫声,好像就是这串叫声提醒了她,让她心里亮堂一下,她晓得怎么让他高兴了。

勤勤说:“造房子的钞票有啦。”

他的眼睛亮了亮,原本扭结在一道的眉头也舒展了。不过随即,他的眉头又扭结起来,说:“你说啥?”

勤勤重复一遍自己刚说过的话。她说完后,惠林似乎还在聆听,她就舔舔嘴唇,又说:“是妈让我去问勇兴阿叔借的。”

怕惠林不晓得勇兴阿叔是谁似的,勤勤补充道:“是庞泾的勇兴阿叔。”

惠林看着她,想讲啥,又终究没有讲,低下头,目光像是在地上寻找啥。

梅珍做事利索,当天就找到泥水作头海荣,付清了拖欠的工钿,还预付了接下来的工钿。然后,她去了一次木工作头炳元家,在那里,她碰到了阿戆妈红琴。

红琴盯着梅珍,用惊讶的语气说:“你怎么成这个模样了?”

炳元的左眼(他的右眼由于长久眯缝,看上去只是一条缝了,据说已看不清东西)这时也注视起梅珍来。他觉得眼前的梅珍确实变了个人样子。本来,在红琴开口前,他也发现梅珍变了人样子的,他只是不大敢确信——平时,他都不大敢确信自己的所见,除了在做木工活时。或许正是因为在做木工活时,自家看得精准、浪费了太多眼力,他平时的所见就显得模糊了,让他心里没深浅了。可当红琴说“你怎么成这个人样子了”时,他发觉自己没有看错,梅珍确实变了,一段时间不见,这个横泾人眼里的漂亮女人确实变了个人样子。

此刻的梅珍头发像乱柴窠,衣裤大了一壳,袖口和裤管在晃荡。她面孔上的肉也落了不少,让她变得瘪嘴瘪腮了。人一瘦,就会黑,脸色一黑,她的双眼倒显得很亮,里面似乎还在发出两点火苗样的幽光。

红琴把一只手放在梅珍的肩胛上,说:“梅珍,你要让阿大给你开点补药的。”

让赤脚医生阿大开点补药,就是让她开点健脾暖胃、除湿祛寒的草药,这些,在自家家的房子着火前,梅珍都吃过,也正是因为吃草药的原因,她家才着火的。

梅珍看着红琴,看着这个和她一道长大、后来又一道嫁到这里来的女人,摇摇头。红琴眼睛里的怜悯神色加重,她把另一只手也放到了梅珍身上,是放在了腰间,这样,她等于半抱着梅珍。

红琴说:“不吃补药,就要躺下。看你就要被风吹倒的样子,一定要躺下。没钞票抓药的人病了就只能躺下,床是半个医啊。”

梅珍嘴角一扭,突然哭了。

她边哭边说:“我家房子都没有了,哪有床?我现在是困在地上的,臭虫、百脚也在地上,夜里还有四脚蛇爬到我身上呢。”

炳元的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梅珍,说:“快了,快了。”

红琴说:“快了,快了,只要屋顶一盖,臭虫、百脚就跑啦。”

梅珍停止哭,告辞出门。

吃夜饭时,跟往常一样,勤勤爸惠林蹲在角落里,独自埋头喝番芋粥。他没有坐到吃饭台上。这张吃饭台实际上只是一块榆木板,是勤勤舅舅根富为他们家简单制作的,没有刨,没有漆,只是在木板的四个角上钻了四个榫眼,再用几根木条支起了它。梅珍、勤勤、勤勤的弟弟红岗就围着它喝番芋粥,桌上放着一盆酱瓜。这时,天还没晚,夕阳透过薄薄的云层照下来,在墙体上折一下,落在了壁角里,惠林就蹲在这金黄色的一块夕阳里喝粥。喝到半中,他站起来,走近吃饭台,伸筷子搛了一根酱瓜,酱瓜上一滴酱汁滴在了红岗的头顶上,红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梅珍则叽咕一声:“当心。”

这些情景,和以前吃夜饭时的情景没有差别。晚饭后,勤勤也与往常一样,去屋后的滩涂石上洗碗,随后,她就静静地去困觉了——她与她爸妈分别困在两间屋子里。这两间屋子现在还都没有起屋顶,天好的时候,她爸妈就不再在墙壁间扯油毛毡,他们以天为被了。

勤勤躺到一张老布床单上,床单下面的稻草一阵窸窣作响。平常,红岗与她困一道,可这天晚上他野外头去了,她就一个人仰面躺着。天光还亮,只是天上的云朵变黑了,黑云的边缘却镶上了一道白亮的边,镶边黑云在天上不断地移动,一朵黑云飘走,即刻又有一朵黑云出现在勤勤的头顶上方。通过黑云,勤勤“看到”了外面的风,风很大,可躺着的勤勤却感觉不到风的存在。因为“看到”了很大的风,勤勤立刻感到了身上的温暖,感到了没有屋顶的家的温暖。有家的感觉就是好。以前的家有屋顶,勤勤困觉时“看不到”外面的风,现在的家没有屋顶,让她“看到”了外面的风,也让她体会到了一种特别的温暖。她不仅身体感到温暖,心里更感到了温暖——从这一点上来说,家里的房子暂时没有屋顶也不只是坏事,至少让她通过“风”,感觉到了家的温暖、家的可贵。反过来,感觉到了家的温暖、家的可贵后,也更让她盼望着自家家的屋顶早点盖好。正因为心里有了这个盼望,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

勤勤听到隔壁传来了她爸被压抑着的吼声。是的,她没有听错,尽管被压抑着,可她可以肯定,她听到的不是她爸的呼噜声,是吼声。她没有动,身体似乎已僵直,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两只耳朵上。

惠林在隔壁继续低吼:“你去借!去问这个畜生借!”

她听到她妈的嘴里像是含上了一团什么,在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既像在拼命吞咽,又像在使劲吐出。

勤勤直起上身。隔壁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声。摔打声消失后,惠林的低吼声又响起。

勤勤迅速地站起来,往前冲,双脚却很快僵立在了间壁墙的门洞前。眼前,是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场景:她爸妈在地上翻滚,相互撕扯。尽管室内的光线已经暗淡下来,可勤勤还是看到了她妈脸上的血迹。

勤勤尖叫一声,身子几乎是弹射到了她爸妈的身边。她狠命地把她爸从她妈身上拉起来。

4

和海荣说好的开工日子到了,可不见一个泥水匠过来。本来,勤勤也不晓得她家重新开工的这个日子,是海荣告诉了她——天,她和小英一道去海亮的油坊里碰到了海荣。

油坊其实也就是一个毛竹棚、一块小场地。平时,海亮就在小场地上榨油,他在乌桕的种仁里榨,把榨出来的青油放进一只青缸里。勤勤和小英到油坊时,海亮正在用一把长柄木勺刮缸底,他抬起了头,用抱歉的口吻说:“没有了,先把脚脚头(剩余物)倒给你们?”他示意小英拿起他脚跟头的一只豁口大碗,然后,“呼”地一声提起青缸,把青缸仄转来,缸口往下,残存在缸底的青油线一样从缸口流出来,小英端着那只豁口碗在底下接。小英只接了大半碗的青油。她回头看看勤勤,眼睛里露出歉意,好像缸里没有了青油是她的错。

青缸里的青油没有了,海亮就开始现榨。现榨时,吊在毛竹棚外枸骨树上的撞砧往地上一个圆木做成的圆筒形槽子撞去,撞砧没有直接撞击乌桕的种仁,撞击的是一个插入木块之间的楔形木块。很快,随着木块对种仁的不断挤压,青油就从槽底部的一个小孔里流出来。海亮榨出的青油既能食用,又能防锈。冬闲前,好多村里人都会让这种油在所有的农具上滚一遍,这种油结成的油膜使农具看上去又光又亮。

勤勤和小英拎起拷好的青油,要离开榨油坊,海荣走了过来。不过,他很快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然后笑着示意勤勤上前,似乎有悄悄话要跟她说。勤勤迟疑着往前走,走到海荣身边。

海荣还笑着,可这笑已经变味,带着讥讽。

海荣说:“你爸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海荣又说:“你爸把你妈付给我的工钿又讨转去了!”

勤勤回头看看小英。小英站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完全能够听见海荣的话,不晓得海荣为啥要让勤勤走到他身边。

勤勤说:“阿叔,你别瞎说。”

勤勤又回头看一眼小英。小英似乎不关心这边的对话,正别转着脸,看身体左侧的横泾河。清亮的水面上,有一只水百歌在盘旋、鸣叫。似乎在小英听来,它的婉转鸣叫比海荣和勤勤的讲话声动听多了。

海荣说:“我怎么瞎说?我海荣从娘胎里钻出来时,就不打算做一个瞎说的人。”

勤勤说:“娘胎里钻出来时,你就有想法啦?”

海荣说:“我这话只是在表明态度。”

海荣又说:“收进的钞票哪能再拿出来,这不是在自家大腿上挖块肉吗?可整个横泾就我这样做了!我只当惠林发神经病了,对一个发了神经病的人,你能怎么样?本来,我已经跟梅珍讲好明天进场,来你家上梁、盖屋顶的。”

说着,海荣又笑了,笑里却没有了那份讥讽。看着这笑,勤勤心里不能确定海荣的话是真是假。或许,海荣仍把她看作一个小孩,在骗她呢。不少村里人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喜欢跟小孩开玩笑,用一些编出来的事或人来吓小孩,让他(她)伤心、担忧、惧怕甚至讨饶。大人呢,好像就在孩子的担忧、惧怕甚至讨饶中得到了快乐、讨到了便宜。现在,海荣笑了,还笑出了声,勤勤不晓得自己的脸上是否已露出了伤心、担忧的神色。很有可能已经露出了,尽管她吃不准心里正在涌动的那种情绪是否就是伤心、担忧。

可当勤勤从海荣身边走开时,她觉得海荣不像是在吓她。再说她也大了,已经过了被大人吓的年龄了。这样一想,她的心里顿时涌上了一股湿湿的凉凉的东西,她感到这是真切的伤心和担忧了。不过她还是在心里祈愿这是海荣在吓她。她重新迈步时,心里在说:我还没有长大,海荣阿叔是在吓我呢。

可第二天,海荣的话就被证实了。第二天一早,勤勤看到她妈梅珍来到了场角上,开始在一只铁锅里烧水。她把硬柴往铁锅底下添,一抹朝阳照过来,把她嘴角上的一缕微笑照得晶亮。那晶亮是对生活重新拾起的信心和希望。在烧水的过程中,这信心和希望一直挂在梅珍的嘴角上,在她烧好水开始忙别的事情时,它们还挂在她的嘴角上。

可这被阳光照亮的信心和希望慢慢暗淡下来,最后消失——海荣久久不来。铁锅里的水重新凉了,梅珍又烧开了一潽,可还是没有一个泥水匠来到勤勤家的场角上。

梅珍在铁锅边转脸四顾一下,对站在一边的勤勤说:“你在家待着,我出去一下。”

勤勤晓得她妈要上海荣家的门了。勤勤也转脸四顾了一下,她爸和她弟弟都不在家,她不晓得在这种骨节眼上她阿爸去哪里了。而按理讲,泥水匠来了,她的舅舅也要来帮的。可他们现在都不在,她相信,只要泥水匠们一来,他们就会出现——今天,勤勤竟忘记了昨天在油坊里碰到海荣的事,等她再记起海荣说过的话,时间差不多已到了中午时分,她爸妈也回家了。

梅珍先回家。她在家门前看到勤勤后,没有搭理,直接走进了客堂。几乎同时,勤勤看到她爸出现在了场角上,然后也径直走进客堂。直到这时,勤勤才记起海荣在油坊里对她讲过的那些话,可是,她的眼睛还继续看着场角,好像泥水匠们即将出现在那里。

看了一歇,她听到客堂里传来了她妈的尖叫声。她转身,一步跨到了客堂门槛边。她看到她妈扑在了她爸身上,双手在撕扯。她妈嘴里仍在发出叫声,叫声却低沉了下来,嗓子好像一下子哑了、沙了,发出的叫声急促而浑浊。

惠林背靠砖墙,身上的蓝布外罩已被梅珍撕破,绛紫色的胸脯露了出来,上面几道交扭在一起的指甲印血红、醒目。

惠林听任梅珍推搡、撕扯。很快,他俩都倒在了地上。

勤勤看出来了,这次是梅珍在寻斤头(挑事端)。可让她奇怪的是,惠林即便倒在地上,也不还手,只是抵抗。他在梅珍身下伸出手臂来,试图抱住梅珍,可梅珍不让他抱,挥舞着双手,在他脸上乱抓乱摸。

勤勤冲上去,拼命拉她妈。本来,梅珍喉咙口已不再发出声音,可被勤勤一拉,喉咙口重新发出了沙哑的声音,这声音像是被勤勤拉出的,它不是叫声,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喘息片刻,梅珍再次叫嚷:“你不是人!我也不管了!一家门(全家人)后半生都困露天!”

梅珍立起来。惠林也立起来,他的脸上全是血印子。勤勤的耳朵边再次响起海荣昨天对她说过的话。

勤勤咂摸了一下嘴巴,想对梅珍说啥,可还没等她出声,梅珍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海荣确实没有骗她啊,只是这时候,勤勤还不晓得她爸在讨回工钿后立刻去了勇兴那里。她爸,已经把她从勇兴那里借来的钞票重新还给了勇兴——又过了一天,当勤勤晓得了这事后,心里就涌上了一股真切的恨意。她觉得自家在勇兴那里的努力都白费了。伴随着心头的那股恨意,一股屈辱感也在她的心头滋长。尽管她已记不得当时在勇兴家时自家心里是否感觉到了屈辱,可现在,当她得知自家曾经的努力都白费了时,一股受辱的感觉真切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让她受辱的,不是勇兴,是她爸惠林。因此,她恨她爸,可除了恨,她又能做啥呢?谁让她恨的是她爸呢?她的恨,表现出来,就是不跟惠林讲话,还有,她想再去一次勇兴家。她对她妈说:“我再去拿转来。”

梅珍摇头,然后脸色淡淡地去了屋后的菜地上。

勤勤却听从了自己的话,向勇兴家出发了。走到半道,她放慢脚步,最后在一棵枫树边站定,她爸的脸出现在了她的脑幕上。其实,一路走来时,她爸妈的脸以及勇兴的脸就已在她脑幕上交替出现了,后来,更多出现的是她爸的脸。这张脸上带着血印子,眉头皱着,似要锁住浓浓的愁绪,不让它们在脸上扩散开来;嘴巴闭着,似要把自己心里的话紧紧关闭住,不让它们跑出来;双眼里,有着雾一样的东西,看上去湿湿的,却不是泪水。后来,勤勤感觉到这雾一样的东西是一份凄楚,再后来,她觉得那份凄楚从她爸眼睛里扩散到了整张脸上。她“看”着她爸脸上的凄楚,放慢了脚步,在那棵枫树边立定。

勤勤不想去找勇兴了,不想再去问他要回钞票了,尽管她认为她是有把握从勇兴手里拿回钞票的。

站在枫树下,勤勤开始想象他爸去还钞票时的情景,想象她爸和勇兴见面时的情景——实际上,勇兴、梅珍、惠林,他们三人之间以前到底发生过啥故事,她一点也不晓得,她没听说过他们之间有过啥故事,或许,在她能听懂啥的时候,这故事已经被时间的泥土彻底埋去了。可现在,他们家的一场大火却在这些泥土上撕开了一个口子,让这个故事露出了它隐隐约约的面目,尽管她看得还不是很真切,却已迷迷糊糊感受到了她爸在这个故事中是怎样一个角色。

勤勤已有了一些人生经历,凭着这些经历,她再次试图“看”清发生在勇兴、梅珍、惠林之间的故事,“看”的结果是,她觉得她爸把钞票还给勇兴是对的,她觉得即使她家永远没有屋顶,也不能问勇兴借钞票。这时,原本留存在她心里的那股恨意转移到了勇兴身上,她开始恨勇兴。她觉得勇兴的钞票不干净。

勤勤还觉得,她妈是因为在别的地方借不到钞票,走投无路了,才想到勇兴的。她原本也不想去问勇兴去借的——她让勤勤去借,而不是自己亲手去借,就说明了这一点。

勤勤的目光盯着枫树的树干,她看清了树干上树皮的纹理,也“看”清了那个故事的本质——那也是她家的一场“火”,发生在她还不能记事或是还没有她的时候。这“火”同样给她爸、她妈造成了伤害,给她爸造成的伤害更大。因为“看”清了那故事的本质,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异样的光泽,那是初步洞悉了世态炎凉后,眼睛里才会有的光泽。

5

又过了一天,中午时分,勤勤路过木工作头炳元家的场角。红琴看到了她。红琴的一只脚已经跨进炳元家门槛,重新缩了回来,她还像是要掩饰啥似的低下了头。不过,她很快又抬起了头,脸上堆上笑,向勤勤招手说:“过来,过来,婶娘有话跟你说。”

勤勤的脸上也露出微笑,走近红琴。红琴把手伸向勤勤的胸脯,勤勤快速避开。

红琴说:“勤勤已经是大姑娘啦。”

勤勤的面孔红了红。

“婶娘有啥事吗?”

“有,我就是要跟你说件事啊。那天路过你家门口,看你提着一桶井水,在用腰用力了,你在用腰提水了,腰一扭一扭的……”

炳元家里传出咳嗽声,可他家的客堂里还是空空的,不见一人。勤勤把目光从客堂里转回,说:“你要说啥呢?”

红琴左右看看,像是想跟勤勤密谋啥,压低声音说:“你,有人家了吗?”

勤勤看着红琴,不吱声。

红琴又说:“难道还没有人来你家提亲?”

勤勤又红了红脸,再次朝炳元家的客堂里看看,说:“没有别的事,那我走了?”

红琴就一把拉住了勤勤的手,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勤勤说:“没人来提亲。”

“这不可能。”红琴仍拉着勤勤的手,“这怎么可能?你现在长得就像以前的梅珍,她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家里的门槛都被踏平了。”

“她是她,我是我。”

勤勤把手从红琴的手中抽出来,可红琴却再次抓住它,脸上露出讨好的笑,说:“去里头坐一歇,婶娘还有话跟你说。”

“就在这里说吧。”

“我家阿戆和你一道长大的,你觉得他聪明吗?我看没人比他聪明了,和他一样年纪的人,我看谁能在井里做得出‘冰水’?他还想在冷天种西瓜,让我在冷天吃西瓜呢。”

红琴又说:“这么聪明的人哪里找?”

勤勤终于从红琴的话里听出了一层特别的意思,她说:“你没有别的事,那我真的走了。”

这一次,勤勤不仅用力抽回了手,还立刻扭转身体,快速走离红琴。红琴追上来,说:“等一歇来我家吃糯米汤团。”

勤勤拐进一条弄堂。在弄堂的中间,她回头,没有见到红琴跟进来,就放慢脚步。走出弄堂时,她又回头,仍旧没有见到红琴。这次回头,勤勤看到屋角上的瓦老爷正神气活现地看着她。瓦老爷的眼睛是嵌进面部的两颗玻璃弹子,反射着阳光,显得那么炯炯有神,这炯炯有神的双目里似乎还有一份讥讽的神色,在讥讽勤勤的“家无片瓦”。勤勤不敢和瓦老爷过多对视,匆忙回过头来,走离弄堂口。

红琴没跟勤勤进弄堂,却跟勤勤进了她家——傍晚时分,当勤勤回家时,几乎是前脚后跟,红琴来到了她家。

红琴提着一只盖着方巾的竹篮,像一名“背篮头人”——横泾人把提着篮头贩卖粗盐、臭皂等家用品的人称作“背篮头人”。可红琴怎么是走巷串户的“背篮头人”呢?她是专门背着篮头来勤勤家的。在勤勤家,她抬头朝“屋顶”看看,看到的只是一大块铅灰色的天空,脸上就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像微笑,更像是痛惜。她低头揭去篮头上的方巾,从篮头里取出两只搪瓷碗,里头分别盛着塌饼、蚬肉。她把搪瓷碗放到了勤勤家的吃饭台上。

梅珍说:“你这是做啥?”

红琴说:“多烧的,一道尝尝味道。”

梅珍看着红琴这个从小一道长大的小姊妹,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说:“用不着的。”

红琴的手还在篮头里摸索,片刻间,从里头摸出了一个纸包。捏着纸包,红琴左右看看,目光似在寻找谁,像要把纸包交给这个人。很快,她收回目光,展开手头的纸包。一沓钞票展露在梅珍面前。

红琴说:“快点去请海荣来吧。”

梅珍看着红琴,不认得她了。在梅珍面前,红琴突然变成了自家的亲姊妹,甚至比亲姊妹还要亲,这个变化来得太猛,梅珍有点不能适应。

红琴说:“你不要这么看我,这样看我,难道是在怀疑我送来的塌饼有毒,我送来的钞票是假?”

“瞎讲啥。”

梅珍伸出手来,放在红琴的肩胛上,轻轻抚摸几下,说不出话来了。

红琴把钞票放到了那张矮矮的吃饭台上,也把篮头放到了上面。

梅珍的眼睛湿润了,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些情景。小时候,梅珍家是“猎户”,她爸喜欢打鸟,她家也就常分一些烧好的鸟肉给隔壁邻舍。有一年春天,几乎每隔几天,梅珍就要端上一只大碗走到红琴家。至今,梅珍还回忆得起大碗里散发出的茴香和姜葱的香气。每次去红琴家前,梅珍都要在灶头前先吃上几口鸟肉,免得一路上嘴巴里流馋唾,禁不住吃掉碗里的鸟肉。本地多黄雀,那段时间,她爸打来的也都是黄雀。她妈烧煮它们也花费了很多心思。先在滚水里给黄雀去毛去铁砂粒——她爸的土枪是自制的,用铁砂打鸟,被打下的鸟身上就嵌满了两细小的砂粒。取砂粒前,她妈总是用一把小剪刀在鸟肉上剪开一个又一个的小口子,有时甚至都把鸟肉剪碎了。梅珍家里有一只专门烧鸟的铁锅,她妈取好铁砂,就把鸟放进里面,里面的菜籽油已用大火烧热,放进去的鸟被煸炒一分钟后,加入少量土烧酒、姜、酱油、白糖,再加清水炖煮15分钟左右,它们就熟烂了,灶头间里也飘满香气了。梅珍记得她妈还有另外一种烧鸟的方法,她给鸟去除皮毛、砂粒和内脏后,洗净晾干,然后用盐、味精、花椒面腌制两个钟头,再油炸。油炸后的鸟肉又有一种特别的风味,香甜、脆嫩……那年春天,梅珍给红琴家送去的,基本上是这种油炸的黄雀肉。出门前,梅珍妈常会跟她叽咕一声:“红琴家苦恼,给她家送去吧。”当时,红琴妈病倒在了床上,而她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也都瘫痪在床。一家门有三人都躺到了床上,只留下红琴和她五岁的弟弟还能走动,而已过世了的红琴爸可能正在天上无望地注视着被他抛下的家人。时间正值春头腊底,“春头腊底,万病复发”,“春头腊底,青黄不接”,所以,当梅珍端着一只大碗即将迈出家门口时,她妈有时还会叫住她,从灶头间里拿出几个煮熟的芋艿,或者从披棚里拿出几个储存了一个冬天的番芋,让梅珍与鸟肉一道送去。这样,梅珍在走向红琴家时,常常会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篮头。

当时的那个篮头,其实就是许多年之后红琴手里的这个篮头啊!梅珍相信,红琴提着塌饼、蚬肉和钞票,是来还情了。梅珍似乎再一次闻到了她家灶头间里飘散出的鸟肉香甜,也回忆起了年少时候的一份美好。

吸溜了一下鼻子,梅珍要红琴坐。

可红琴说她要走了,还说她今天这样做,并不是想让梅珍感谢她,并不是有目的的啊,她心里是清楚的,她家阿戆是攀不上勤勤的。

梅珍放在红琴肩胛上的手立刻僵硬了,她想拿下来,可觉得这手不听自家了,她拿不下来。她的嘴唇抖动几下,想说啥,却一下子说不出来,脑子里则再次浮现出以往的一些有关红琴的情景。小时候,红琴习惯说反话,比如,她觉得别人的衣裳好看,嘴巴里却会说它难看;她想头(觊觎)别人的东西了,也会说自己不稀罕这东西。

梅珍认为,这次,红琴又跟她小时候一样了,成了一个说反话的人了。毫无疑问,红琴今天来是有目的的,因为她说了没有目的。这个目的,不是来还那份“鸟肉情”啊……

梅珍的手终于从红琴的肩胛上拿下了,说:“说哪里去了?是我家攀不上你家啊。”

梅珍想不到自家也说了一句反话。像是要掩饰这句反话,她抬头看看她家房子上方的天空,又转脸看看房子四壁,再次开口:“我家差不多是住露天的人家啊,你家不嫌弃我家蛮好了!”

话音刚落,梅珍心头就一惊:自家说的是一句真话啊,说的时候,自家心头充满了一股自卑的情绪。

梅珍心里突然悲凉如水。着火后,家里造房困难,家里人就被人看低了,不值钿了,红琴也有了那样的想头,勤勤这样如花似月的姑娘只能配戆大了,而且梅珍居然还作践自家,说出了“你家不嫌弃我家蛮好了”这样的话,这句话其实就是说“你家阿戆不嫌弃我家勤勤蛮好了”。梅珍突然想哭。她家房子被烧时,她没有哭;为了那笔从勇兴处借来的钞票和惠林相打时,她没有哭;现在,她却想哭了。

她哭着蹲下身子。

这次是红琴把手放在梅珍肩胛上了,红琴似乎有点慌,说:“怎么啦?我讲错啥了?”

红琴的手在梅珍肩胛上轻轻抚动起来,继续说:“不要伤心。要讲伤心,我比你更该伤心。”

红琴咽一口唾沫,像是想把下面要说的话咽下去,可她很快又开口:“我家阿戆那么聪明,却一直被人看轻。不过,看轻他的人里,有几个比他聪明的?要说伤心,我是不是该比你更伤心?”

梅珍停止了哭,看着红琴。在梅珍的泪光里,红琴脸上浮现着真诚的表情。再一次,梅珍想起惠林问泥水作头讨还钞票的事。她想,这种事,连阿戆这样的人都不会做,惠林却做了,这说明啥?说明惠林的脑子不比阿戆正常多少。不,相比阿戆,惠林倒是个脑子坏了的人,一个十足的戆大!梅珍咽一口酸涩的唾沫,觉得红琴尽管有时喜欢说反话,可她说的大部分话,还是在理的正话。对,谁说阿戆是戆大?是戆大,为啥没有在熬药时把自家的房子给烧了?是戆大,为啥不会做出这样的戆事:事情还没有办妥,却把借来的钞票还掉了。如果这样的人是戆大,那么她宁愿跟戆大生活在一道,宁愿家里人都是戆大。跟戆大过日子太平,戆大不会自作聪明、节外生枝,不会胡搅蛮缠、惹是生非,只会安静地与你过太平日子。

梅珍说:“一样嫁到这里来,你比我过得好。”

红琴说:“我们过得都好!有啥不顺心,都是暂时的!走路还绊,吃饭还噎,人活一世,总有不顺的辰光。”

红琴的话像一把熨斗,在梅珍心头快速熨过。梅珍的眼睛里再次泛出感激的神情。她看着红琴,看着这个小时候的姊妹淘,觉得自己心上的褶皱被完全熨平了,上面似乎还流动着一股暖意。她抓住红琴的手,说:“红琴……”

“还缺,再开口。”

“有了,马上还你。”

“不急。”

“今后要我做啥,尽管说。我要对勤勤这个死货色讲一声,天底下哪有比阿戆更加叫人心里踏实的小伙子?”

6

当天夜里,梅珍甩手给了自家一个耳光。在床上,她回忆着红琴下午与她见面时的情景,恼恨自己最后说了那句话。她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家的脑子坏了,在红琴带来的几张钞票面前,自家变憨了,也变成了憨大。

梅珍蹬开身上沉重而又潮湿的被子,坐了起来。惠林困在另一条被头里,依旧沉睡着。刚才她侧身甩自己耳光时,惠林翻了个身,梅珍以为他要醒了,想不到他又打起了呼噜。看来,白天田里干活让他累了,在他翻身时,梅珍似乎还听到了他的骨节在发出鸣叫。她抬头,看到天上月明星稀,一朵白云棉絮一样挂在她的头顶上。隔壁,红岗和勤勤也在发出一粗一细的两道鼾声,粗的是红岗的鼾声,细的是勤勤的鼾声。平时,他们吵架时的声音也是一粗一细的,可自从家里着火后,他们像是突然懂事了,不吵了。梅珍记起了他俩很久以前的一次争吵,当时,她觉得那次争吵很好笑,现在,她觉得不好笑了。当时,不晓得是啥人引出了一个话题,说勤勤越长越好看,长大后一定能嫁城镇人,吃商品粮。想不到勤勤尽管年纪还很小,听了这话后,居然显出一副很受用的样子。一旁的红岗不高兴了,大声道:“我不让你出嫁,你啥人都不能嫁。”勤勤也不高兴了:“关你啥事?我就是要嫁城镇人!”红岗说:“你要嫁人也要嫁给我。”勤勤说:“我不嫁给你,我不嫁在自家屋里,我要嫁出去。”红岗说:“我不让你嫁出去!”红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旁边的人却都笑起来。

梅珍突然有了红岗当时一样的心绪,一种要与勤勤针锋相对的心绪。她心里也似乎响起了争辩声,好像勤勤就在她的面前“犟头捩脑”,嚷着说要跟阿戆好。梅珍咬咬牙,又松开,说:“我就是不让!”想不到这句话从她松开了的牙关里冲了出来。她吓了一跳,好在一旁的惠林仍在发出呼噜声。

冲出梅珍牙关的那句话,就是梅珍此刻在心里做出的决定,一旦做出这个决定,梅珍的心绪就平静下来。她重新躺下,盖上被头。

第二天一早,踏着霜露,梅珍来到了红琴家。她对正在披棚里的红琴说:“塌饼、蚬肉我留下,钞票还你。对了,我还给你带来了一块方格料作……”

红琴瞪圆了眼睛,说:“钞票我收下,料作你拿回去。”

梅珍转脸四顾,似乎想在一披棚的杂物中寻找啥,却看到一条四脚蛇在一副连枷边快速游过,钻进了一只栲栳的底部。一股阴冷在她的肚腹部爬过。

梅珍吸口气,却没吱声,一低头,跨出红琴家的披棚。走到红琴家场角边的一道水沟边时,梅珍真想把手中的那块方格料作扔进去。她看到水沟里浮着一层鸭毛,中间还有几缕血丝在闪亮。梅珍的腹部再一次爬过一股阴冷,她的手抖动了一下,终究没有把料作扔进水沟里。她又看一眼水沟中的那些鸭毛,似乎闻到了一股鸭肉香味,心里有了一股自卑感。许多年以前,是她带着香气扑鼻的鸟肉去红琴家,如今,红琴家倒开始沾荤带腥,还给她家送来了塌饼和蚬肉。

梅珍心头有一种世事无常、乾坤颠倒的感觉。她咽一口唾沫,在水沟边转过身来,却一脚踏在了红琴脚上。

此时,红琴的面部表情居然已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满脸堆笑,说:“你在发啥呆?”

梅珍的脸色红了,好像刚才自己的心理活动被红琴看到了一般。梅珍一低头,想从红琴的身边走过,却被红琴一把拉住。

红琴说:“不要急着回去,我还有话跟你说。”

她脸上仍堆着笑,又说:“有些话我刚才忘记跟你说了。”

梅珍停住脚步,目光从红琴的脸上转开。红琴却不开口了。梅珍就又起步。红琴跟上,把手里蜷拢着的钞票塞到梅珍手里,说:“你先问问你家惠林,再决定这钞票该不该还我。”

许多横泾人晓得惠林还勇兴钞票的事,还晓得是从泥水作头那里讨回后还的。

梅珍舔舔嘴唇,把钞票塞回到红琴手里,说:“你这里,是我想还的,不关他事。”

“你还是先问问他,看他犯忌不?”红琴说着,又把钞票塞进梅珍手里。

“他犯忌不犯忌,跟我没关系。”

“他如果犯忌,就让他立刻还我吧。”

“我家的事,样样式式都由他做主?你给我家定的规矩?这钞票,我先犯忌了。”梅珍说罢,重新把手中的钞票塞回红琴手里。她火了,她想到了惠林还钞票的事,一想起这件事,她就火出乒乓(光火)。他能还,她就不能还?

红琴似乎不会生气了,脸上还是堆着笑,说:“不要跟钞票过不去。”

说是这么说,红琴心里还是觉得这不是钞票的事。谁真会跟钞票过不去?是在跟别的东西过不去呢。这东西或许明眼是看不到的,这东西让人把钞票当作“出气筒”了。

梅珍终于往前走了。红琴看了一会儿梅珍的背影,摇摇头。

7

在往家里走时,梅珍心里有点懊恼。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红琴说不定就是来还多年前的“鸟肉情”的,她根本没有想过要让两家的孩子有啥牵连。她说到阿戆和勤勤,只是在随口嚼一句戏话,她嚼戏话,是为了让梅珍心情轻松点。谁都晓得,没有一个四处借钞票的人心情不是沉重的。

梅珍觉得自家是误会红琴了。即便没有误会,她也完全可以不用多想,到时把钞票还给红琴就可以了,甚至可以多还一些。她想回转去,可感到脚步很重。她有点恨自己,那种恨与对惠林的恨有一点相似,有一种酸涩在里头。

她恨自己怎么还在想头红琴的钞票。她用手捩一下大腿,大腿上的疼痛似乎让她醒了过来:红琴的钞票还是不能借——她已经原谅惠林了,也已经懂了,不是每一种钞票都能借的,有一种钞票,再难,也不能借。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尽管可能误会了红琴,不过,只要红琴挑起了那个话头,不管它是正话还是反话,是一句戏话还是一句正经话,梅珍就不能拿这钞票。

梅珍记得在她小时候,她爷爷有一次对她说:“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啥?铜钿(爷爷一直把钞票说成铜钿)。可最好的东西也是最难拿到手里的,如果轻易拿到了,那肯定在哪里有问题了,要当心。”

梅珍笑了,她不晓得,她还红琴钞票是不是受了爷爷那句话的影响,不过她晓得,尽管惠林没有听说过那句话,可对钞票,他一定与她爷爷有同样的看法。这么一想,梅珍不但原谅了惠林,在心里,也对他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亲近感。惠林和爷爷是一样的人,所以,她与惠林成为一家人,也是注定了的啊。

晚上,待勤勤和红岗去了隔壁,梅珍感到像有好多话要对惠林说,却又一时说不出啥。一歇后,她想起了一件有关红琴的事。这件事发生在她还没有出嫁时,所以她平时不大想起,可现在却突然想起了。这事与惠林也有关。其实,这事也不是梅珍亲身经历的,是她听人说起的,不过不知为啥,每当想起这事,有关它的场景就像她亲眼所见。是的,就像她亲身经历了那些场景——

梅珍出嫁前一年的一个冬日里,红琴先出嫁了。载着红琴的婚船拐进横泾河后不久,橹绷断了。摇橹的人在船艄一屁股坐下,在船头撑竹篙的人却继续撑竹篙,没让婚船停下。船头的人撑了一阵,终于不高兴了,隔着船舱与坐在船艄上的摇橹人吵起来。摇橹人说:“我又不是故意让橹绷断的。”撑篙人说:“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行船吧?”摇橹人说:“你总不能让我摇没有绷绳的橹吧?你一定要我摇,我就摇。”摇橹的人站起来。撑篙人说:“那我们调,你来撑,我来摇。”听了撑篙人的话,摇橹人脸上的表情居然缓和了,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撑到边上,撑到惠林家的滩涂石边,我去他家拿根绷绳,他家的绷绳是用糯稻草绞的,结实。”撑篙人说:“快要到新相公家了,要那么结实的绷绳做啥?”撑篙人似乎一时还不能抛开先前的情绪,不过语气也缓和下来,听从了摇橹人的话,一点竹篙,船头就靠上了惠林家的滩涂石。摇橹人几乎用脚尖走过了船舷,然后一步跨上滩涂石。紧接着,一个伴娘搀着新娘的手从船舱里出来了,两人也跨到了滩涂石上。撑篙的人叫起来:“你们怎么也上岸?”他好像急了,好像在要急于表明这一点:他是受东家之托去接新娘子的,新娘子如果接不回去,他怎么向东家交代?伴娘转过头来,说:“我们上一次岸,很快回来。”走在她们前面的摇橹人侧转头来,看着涨红了脸的伴娘,懂了,说:“跟我走。”

后来,村里人都晓得了发生在横泾的这一桩事:红琴出嫁当天,先跨进的人家不是要娶她的阿林家,是惠林家。她到惠林家并不是不想嫁给阿林想嫁给惠林,更不是想与摇橹人一起去拿橹绷绳,她进惠林家是因为内急。

和梅珍成家后,惠林从没在梅珍面前主动讲过这桩事,而梅珍也没问过他。可不知为啥,梅珍却能清晰地看到当时的一些场景。嫁到横泾多年后,针对发生在她家和红琴家的一些事情,有时,她会思考它们发生的缘由。

当时,进了惠林家的马桶间后,红琴却久久不出来,似乎不想从里头出来了。摇橹的人拿着橹绷绳早就走到了河边。等在马桶间门外的伴娘急了,她也想上马桶的,她开始拍打马桶间的木门。惠林妈上前,也拍了几下木门,然后把耳朵贴上去。一歇后,惠林妈转脸,对伴娘说,她在里头哭。伴娘听后立刻转身往屋外跑,跑到了西面的一片竹林里,一头钻了进去。

这边,红琴继续在马桶间里哭,惠林妈就在门外说:“孩子,你在家还没有哭完?你哭完了,出嫁的路上就要开开心心啊。”

红琴打了个嗝,哭声响了。

惠林妈说:“你不能在我家哭啊,你这样哭,要哭掉我家好运的啊。”

这时候,惠林走到了门边,拍着木门说:“喂喂,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把船上的人都哭上来了。”

惠林妈转过头来,看看她身后的人,突然心里有些担忧。她对身后的人说:“,你们要做证啊,是新娘子自家上门的,她来做啥,你们也是晓得的。”

有人马上接嘴:“我们怎么晓得?我们只晓得她进了你们家就不愿出来了。”

惠林妈急了,说:“这么讲不作兴,我们以前也不认得新娘子,谁晓得她做啥偏来我家上马桶。”

有人看着那个又上岸了的摇橹人,笑着说:“都怪你。”

摇橹人脸上原先有过的匆忙和紧张神色已荡然无存,他也笑着说:“我看新娘子是认得惠林的。”

惠林也笑了,他认为他妈想多了,在吓自己。他说:“我看干脆让她在里头哭个够吧,她的哭总归有个尽头。”

惠林话音刚落,想不到红琴停止了哭,可是马桶间的门闩还是没有打开。惠林妈的右手搭在木门上,说:“妹妹,你开门,我家不是你娘家啊,你要早点上路,阿林家等急了……”

有人在惠林妈的背后开口:“你做反了,有人还在别人家娶亲时拦路呢,截下新娘子敲东家竹杠呢。”

惠林妈的手在木门上僵硬了一下,她的眼睛亮了亮,觉得自家是昏了头。阿林家怎么会怪她家?笑话。看来惠林是讲对了,应该让她在这里哭个够。新娘子的哭怎么会哭掉她家的好运呢?新娘子的哭是在哭她自家,哭自家的第二次“投胎”呢。孩子刚从娘胎里出来也哭,这是哭自己的第一次投胎。

待在马桶间里的新娘子却突然不哭了,也不肯从里头出来。这让惠林妈犯难了,也困惑了:即便是存心要拦住新娘子,也该是她来把新娘子锁在里头啊,而不是新娘子自家把自家反闩在里头。

惠林妈咽一口唾沫,说:“你再不出来,我要把你锁在里头了。”听上去,这话是矛盾的,可实际上是惠林妈听从了刚才那个人的话,开始纠正自己的做法了。是的,都是半路上拦住新娘子敲东家竹杠的,哪有劝新娘子快上路的?

惠林妈看一眼门搭子上那把开着的小铜锁,右手正要伸上去,想不到面前的木门突然开了,红琴出来了,她红肿着眼睛向人群看一眼,然后低着头往人缝里走。

惠林妈的手转个向,伸向新娘子,似乎想拉住她,嘴巴里发出一声“咦”,像是一声悠长的疑问。

8

说实在的,有了出嫁途中发生的那一桩事,多年来,比起村里别的人,红琴对惠林,心里总是多一点啥。到底是啥,她也讲不清。后来,小姐妹梅珍进了惠林家的门,她对惠林和惠林家,心里更是有了一份莫名的亲近感。现在,就是心里对惠林多出的这一点啥和那份莫名的亲近感,让她又向惠林家迈出了脚步。

惠林一个人在家。红琴对惠林说:“我出嫁的第一天,先进了谁家的门?”

惠林说:“可你最后也没有真正进我家的门呀。”

“可至少说明我跟你家是有缘的啊。”

说着,红琴把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袋递给惠林,又说,“这次,这缘要我一定帮一下你和梅珍。”

惠林的目光落在布袋上,说:“啥?”

“借给你们的,快点把房子造好吧。不能再让一家人风吹雨淋了。”

惠林的样子有点慌促,他接过小布袋,可眼睛里似乎有着一丝不相信的神情。

红琴说:“你拉开小布袋上的拉链。”

惠林没有拉,他把小布袋放到了身边的桌子上,说:“难为红琴了,谢谢,谢谢。”

红琴把目光从惠林脸上移开,心里有点难受。红琴的目光又移到了惠林脸上,说:“不能让梅珍把它退给我啊。”

“她做啥要退你?”

“她赌气,因为你退过钞票,别人借你们的,她就都要退。”

红琴笑出声,惠林却脸色尴尬,不过只瞬间工夫,他的脸色就恢复正常,脸上也露出笑。

惠林说:“她要退你,我也没有办法。”

“不行,你们谁也不能再作天作地了。”

迟疑片刻,红琴又说:“不行,我得跟梅珍讲一声,她如果再发神经,啥人吃得消。她啥时回来?”

惠林说了一个地方,红琴拔腿就过去了。待见了梅珍,红琴一把拉住梅珍,说:“我对你没啥要求。”

梅珍被红琴吓了一跳,抽回手。

红琴又说:“我对你的要求就是,不要再发神经了。”

那张脸又浮现在红琴面前,她发觉,在她心里,跟梅珍的这次交涉与上次交涉有点不一样,这次是受人之托,自家心里怎么反倒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感觉。这种感觉体现到了她的脸上,刚才是吓了梅珍一下,现在让梅珍似有所悟。

梅珍说:“万一我真发神经病,想把勤勤嫁给阿戆呢?”

“这种神经病,你想发,我也阻止不了你。不过,我今朝是想让你不要发上次那样的神经病,快把房子造好吧。”

梅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红琴的脸,确定红琴今朝的话没有一句是反话,她身上像是有一种急切,这急切显然感染了梅珍。

梅珍说:“我,跟你是一道大起来的。”

“我,以前吃了好多你家的黄雀肉。”

“你没有忘。”

“怎么会忘?钞票我已经给惠林了。”

“房子造好,一有,我马上就还。”

“不急。”

9

一个礼拜后,惠林在新房东墙角上立好一块石敢当,心里对它叫一声“石将军”,然后默默祷告:从此后,你把我们家的霉运当掉,你守牢这个家……

梅珍突然回家了,她看惠林的目光有点闪烁。她跨进家门,见两个孩子都不在家,就喊惠林,惠林就一步跨进家门。可梅珍的目光还是有点闪烁,她的目光在客堂里转一圈,像在读上梁那天贴在她家里的那幅红纸黑字的对联。上联“立柱喜逢黄道日”贴在了客堂东墙的中柱上,下联“上梁巧遇紫微星”贴在了客堂西墙的中柱上,横批“福星高照”贴在了大梁正中。那天,上联是由木工作头贴的,下联是由泥水作头贴的,而横批是东家夫妇惠林和梅珍一道贴的。

梅珍的目光终于落定在了惠林脸上,她说:“他们人呢?”

“不晓得野啥地方去了。”

梅珍咽一口唾沫,像要把下面的话咽了。

惠林说:“你有话,为啥讲不出?”

“有啥讲不出的,出嫁到现在,我没有一句话想过瞒你。你把门关了。”

“用不着,一时半会儿,没有人会来。”

“那我讲了?”

“你讲。”

梅珍掀动一下嘴皮,脑幕上浮现出惠林发疯的样子,这次,他发作的对象不是她,是红琴了,他不能打红琴,他只能对着红琴大喊大叫,然后,他爬上自家新房子的屋顶,开始一片一片地揭瓦片,把瓦片往屋顶下扔,他看上去就是一个真真切切的痴子了,这个痴子充满着破坏的力量,这力量却让梅珍有点着迷了。

惠林说:“你讲呀,卖啥关子。”

“红琴……红琴她,想勤勤,想让勤勤和她家阿戆轧朋友。”

“想得出!”

“大人不作数,如果勤勤看得中阿戆呢?”

“想得出!”

到了这天晚上,躺在床上时,惠林主动拾起了白天的这个话题,他好像心里有点气愤。

他说:“红琴脑子坏了,你脑子也进水了?”

“红琴是开玩笑,我的脑子也没有进水,也是在跟你开玩笑。”

惠林没有接嘴。

“红琴的玩笑讲了很久,我下午本想告诉你的,是她讲的另一句话,她说,她说她借我们的钞票,是勇兴让她转我们的。”

梅珍的周围静了片刻,很快,这静被一片红光笼罩,这红光不是很亮,有点浑浊,雾团一样氤氲开来,在变大的过程中,发出了声响,那是瓦片在空中飞过时发出的声响,那是瓦片在地上砰然碎裂时发出的声响,那是一种让梅珍不觉得恐怖却感到震撼的力量。

这力量是惠林展示的,他已经不再萎靡,他展示了强悍的力量后,从梅珍身上翻下。而梅珍,被这力量撞击后,热汗涔涔,娇喘吁吁。

以后很长一段,梅珍的脑幕上总是会时不时出现那样一个景象:惠林站在屋顶上,在一片一片往下扔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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