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簪
2023-01-20李颖超
◎李颖超
1
神经内科,三人间的病房早上刚出去一个人,紧接着就又来了新病号。袁媛背对着两张床,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她和别的家属及护工全然不同,对别的病人没有一丝好奇心,别的病人家属若询问起她家苏戈的病情,她也是冷冷地不接话。仿佛没有听见身后护士、病人家属忙乱的声音,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病床上的苏戈。苏戈闭着眼睛,因为病床靠着最里面的窗户,光线很好,此时的阳光正洒在床上。男人突出的眉骨、高耸的鼻梁,浓密的眉毛、睫毛,形成一个漂亮的弧线,像画册上的石膏像一样,安静美好。他的右手平放在被子上,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很少有男人的手这么有型整洁。袁媛把手轻轻敷在那双手上摩挲着,眼睛发潮。
“哎哟,怎么又拉了。”中间二床的护工大叫了起来,接着麻利地戴上口罩、手套,把一堆卫生纸垫在病人身下,再从柜子里抽出一个塑料袋,把病人的尿不湿扯下来装进塑料袋里,再用卫生纸一通擦拭,像餐厅服务员用抹布擦桌子板凳似的,嘴里叽里咕噜不耐烦地唠叨着,旁人偶尔瞅一眼都替病号“菊花”一紧。好在她护理的病号痴痴呆呆的,吃饭都需要鼻饲。袁媛知道,二床的护工恨不得把一包卫生纸用掉给病人擦屁股,也不肯打一盆热水给病人洗洗,擦干了再穿尿不湿。二床的屁股已经起了一大片红疹子,要不了多久,就会生褥疮了。
二床是骑摩托被车撞伤的,身上连个大的擦伤都没有,却伤了顶顶重要的脑袋,年纪看起来和自家男人差不多的样子。不管护工摆出什么样的面孔,他都是一副表情——没有表情,但一到晚上,他就开始狂躁起来,一有挣扎起身的苗头,护工立刻就将他的两只手绑在床边护栏上。
新进来的三床是个老人家,听他孩子和医生的交流,知道老人是因为摔了一跤引发脑出血住院的。也是,这层楼的病人还能是什么样子呢?
老人的家属,应该是儿子女儿,办完了住院手续,交代了护工一些事项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吃饭时,二、三床的护工一边聊着天,一边照看着各自的病人。二床护工麻利地把营养餐用很粗的针筒打进病人的鼻饲管中,病人看起来很难受,叽里咕噜地说着他自己都不懂的话;三床的护工则给老人脖子上围上了一圈餐巾纸,一边喂饭一边训斥着:“老爷子,这饭不是很软和吗,咋就不好好吃呢?看看,又流出来了,你倒是往下咽呀。你不吃算了啊,吃得多拉得多,你以为我愿意伺候啊。”老人家歪着嘴艰难地吞咽着,嘴边不停地溢出饭汁,护工喂一勺饭,唠叨一句,喂完了将老人脖子边的餐巾纸一扯,顺便给他把嘴和脖子抹上一把,算是擦了嘴。
袁媛这时把床轻轻地摇了起来,她知道丈夫早就醒了,她去卫生间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丈夫敷在脸上。苏戈在热毛巾的熏蒸下睁开了双眼,袁媛对他莞尔一笑,把毛巾在热水盆里浸一浸,拧干后便仔细地给丈夫擦脸擦手,再把隔板搭在床上。苏戈斜坐着,袁媛又赶紧在他背后垫上枕头,这就让苏戈和隔板离得更近了些,也坐得更舒服了些。袁媛将小姑子送来的一碗炖得浓稠的羊肉面片一勺一勺喂给丈夫。喂到十几勺后,苏戈把头偏了过去。袁媛会意:“好吧,那咱就不吃了。”她拿起水杯,试了试了水温,又插了根吸管递到苏戈嘴边,苏戈漱了口,她又赶紧把一次性饭盒递过去让苏戈吐掉漱口水。
二床的护工斜睨着袁媛,叹口气:“你男人有福啊,有你这么贴心的老婆,看看这楼道里,有几个得病两三年的还有家人伺候的?也只有女人能做到,换了男人呀,早烦球了。”
苏戈虽然说不出连贯的语句,但听力却是很好的,他冷冷地扫了一眼二床护工,护工和他眼神一对,就像正在播放的收音机忽然断了电,不吱声了。瞬间的尴尬过后,二床护工转过脸去跟三床护工说:“你忙完没有?走,吃饭去。”
整整两个小时,不见俩人回来,三床的老人颤巍巍地朝袁媛叫道:“唉、唉,姑娘,麻烦你帮我叫一下护士……”
袁媛回头,瞧见大爷的吊瓶打完了,赶紧按电铃叫护士。
病房中,一天三顿饭成为极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希望吃得好些,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暮色一点点罩住了病房,楼道里传来最激动人心的声音:“拿床了。”
所有病房都敞开大门,楼道里一番忙乱之后,袁媛和两名护工各自推了简易床进来,拉开铺好。两位护工把各自病人的尿袋清空,给病人穿上尿不湿,在床上垫上护垫,便展展地躺在了简易床上,一个看微信一个刷抖音。
袁媛挤上牙膏,兑好温水,用脚盆接着,帮着丈夫刷了牙,用热毛巾给他擦了脸和手,又将擦脚毛巾浸了热水拧干给他擦了脚,收拾停当便又坐在床头给苏戈按摩着手臂、小腿。苏戈缩回腿,向简易床抬抬下巴,意思是让袁媛休息。袁媛给苏戈翻了个身,垫上了尿不湿,自己长舒一口气,慢慢在简易床上躺了下去。
2
二十五岁,袁媛嫁给了苏戈。她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新郎是苏戈呀,多少女人心中的白马王子。袁媛认识苏戈时,他还是地矿局下属珠宝工艺品公司的一名职员,苏戈进入小城人的视野是因着人们对于和田玉的狂热。心灵手巧的苏戈跟了个好师傅,师傅看他是块好材料,把自己的一手绝活都教给了他,苏戈也把师傅当父亲般敬着。师傅退休前眼花了,手也开始抖了,他说自己已经教不了苏戈了,闹着让单位送徒弟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拿着工资去上学的苏戈可是开了眼界,学习结束后,他没有着急回小城,而是去了扬州再拜名师。学成归来的苏戈仿佛一夜之间开了挂,他的玉雕作品开始频频在国内获奖,晋升到能工巧匠的行列,人送外号“玉王”。那年头,小城人还不懂得给他这种牛人冠以“大师”的称号,在他们朴素的认知中,“王”是最厉害的,所以小城中的门脸常能看到“拌面王”“抓饭王”“包子王”“馕王”这样彰显实力的招牌。
苏戈声名鹊起,玉器厂却连年亏损,年纪大的退休,年轻的买断工龄,一时间人心惶惶。苏戈第一个签字买断工龄,不下水永远学不会游泳啊。
下海后的苏戈开了家全市最出名的珠宝首饰加工店,他的店里各种金饰品种最全。小城虽然偏远,却有座金山佑护,没有几家拿不出点沙金的,同等量的沙金在别家和在苏戈这里,损耗是不一样的,他总是能给客人把损耗降到最低。别人家打的项链坠子千篇一律,就是圆鼓鼓的一枚心形,戴上像个缩小版的铃铛。苏戈打的就不同了,纯金首饰,苏戈那盘、堆、累的工艺,他师傅喊第一没人敢跟他叫板喊第二,更别说金镶玉的首饰,金蕾丝镶宝石加镂空工艺是他的一手绝活,那首饰做得又华美又纤丽,让姑娘、妇人们的脖子、腕子活色生香。小城的新娘最认他家的金饰,跟人显摆时,只消一句“我的首饰都是玉王那儿定做的”,便能让小姐妹们艳羡不已。
苏戈要只是心灵手巧还上过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也还罢了,关键他还帅得要死。有着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苏戈一米八的身高,身板修长笔挺,鼻梁高突,长睫毛大眼睛,可不就是极品了吗?袁媛和苏戈的妹妹是同学,自暗恋上苏戈以后,她就知道自己选了一条极难走的路。苏戈那时已经有女朋友了,是毛纺厂的厂花。袁媛想得通,既然是极品,就不会只有一个人惦记,没有结婚,便谁都有机会。袁媛自小就没有服过输,她打定主意跟那厂花争个高低。每次去苏家,袁媛都要提前将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心中彩排一遍,走路、坐姿、笑容,说哪些话……这样的心机自是比过了脑筋单纯、只知道耍小性儿的挡车工。去苏家的日子多了,袁媛也发现了苏戈的软肋,他高中毕业就进了玉器厂当学徒,自从从高等学府进修回来后,对大学生是格外青睐。而学习好是袁媛从小的标签,妥妥的是那无数家长心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家长们都喜欢自家的孩子和袁媛交朋友。所以,大学毕业后经分配进入机关工作的资深好孩子袁媛三天两头出现在苏家,早已将苏戈的心搅乱了。厂花气不过,大骂袁媛就是个绿茶女,戏精。任凭那厂花嘴里倒出什么难听话来,袁媛只用眼角瞅着她冷笑,她知道,在苏家,她的砝码早就高过了厂花。被激怒的厂花哭闹着拉来苏戈做选择,袁媛连声调都不曾高一下,大眼睛盯着苏戈,泪水就滚落下来,这梨花带雨的模样立刻使厂花成为苏戈的前女友。袁媛毫无悬念地嫁进了苏家。
心满意足的日子像流水一样划过。每天下班之后,在娘家两手不沾阳春水的袁媛都会洗手做羹汤。苏戈刚开始还客气过要洗碗,可袁媛什么都不要他做,在袁媛心里,丈夫的这双手稀罕得很,跟他手中的艺术品一样,也是一件艺术品,晚上睡觉她都要紧紧地抓住这双手,才能进入甜蜜的梦乡。
俗话说播什么种子结什么果。什么事习惯了就成了自然。有一次袁媛来大姨妈肚子痛得厉害,饭后让苏戈洗下碗,苏戈嘴里答应着,屁股像是粘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两顿饭的碗积了一池子,苏戈还是视而不见。袁媛一边忍着痛一边洗着碗,漫天的委屈弥漫开来。但这种小事,苏戈的一个拥抱立马就能化解掉。真正像针刺在袁媛心里的,是那些成天在苏戈眼前花枝招展的女人。
苏戈听着袁媛长叹后躺下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他想睡着,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听着二床的鼾声,他心底羡慕着,若躺在病床上,脑袋不管用了,反倒是幸福的,就不会成天想着一觉睡下去再也醒不来这样的事了。刚得病时,他的脾气大得吓人,经过一年的恢复,再住院,吃喝拉撒都要靠人帮忙,要强的心气也没了,看着袁媛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歉疚与日俱增。其实在这之前,他跟袁媛还是有些小矛盾的。朋友们都夸袁媛文艺气息浓,苏戈对她的小情调一直都挺欣赏,可有时候也觉得袁媛太感情用事,用前女友的话说,就是太能装相了。得病之前,店里的一个学徒把他的设计图偷给别家店,东窗事发后,他震怒。他也是跟过师傅的,师傅打过骂过踹过,但他学出来了,如今功成名就的他如同师傅的半个儿子,师父家里什么事他都上心,可自己怎么就带出了一条狼呢?他的真心怎就换不来一份真心呢?他报了案,让这个徒弟从此没法再吃玉器行这碗饭,这事在圈子里摇了铃了,没有任何一个店会收留他。袁媛得知此事原委后,说他把事做绝了,断了孩子的前程。不久后,居然许多人都因此事讲袁媛有一副菩萨心肠。两口子处事上意见相左,关上门吵架,袁媛不往外说,谁会知晓事情的原委?这样的事袁媛都要在人前卖个好,苏戈气急。
因为这件事他俩冷战了一段时间。都说有文艺病的女人生个孩子就能治愈,可遗憾的是,他俩没孩子。
一个人在病床上待久了,仿佛亏欠了全世界似的,对谁都要感恩,尤其是对袁媛。所有人都说苏戈找了世上最好的老婆,可他宁愿像二床三床那样有个不相识的护工陪着、唠叨着,他付钱给她们,他不欠任何人,多好。他想,袁媛怎么不提离婚呢?
躺在简易床上的袁媛也忽闪着眼睛,她睡不着,一颗心仿佛劈成了两半,一半万分心疼着病床上的丈夫,另一半却还惦记着那支玉簪子。
袁媛对苏戈的怨恨就是从一支羊脂玉簪子开始的。一只羊脂玉的簪子将他们十几年的婚姻划了道裂痕。那支簪子用料是和田羊脂玉,细腻温润,簪头一朵牡丹悄然绽放,一小块糖皮被苏戈巧妙地雕在花蕊间,真正是飘雅出尘。袁媛从苏戈刚开始雕刻时就注意到了这支簪子,直到簪成。袁媛一直在心里渴盼着,牡丹是花中之王,配上那一抹千年雪水浸润的糖皮,插在发间,寓意为鸿运当头,多美多吉祥。她想象着这件绝美的艺术品插在自己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上,应该配得上那句诗吧——“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
她甜蜜地等待着,等待着苏戈将这支玉簪插在自己的发间。
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她的发间没有,柜台里没有,那支簪子像从没有出现过似的凭空消失了。袁媛失魂落魄起来,她问过苏戈,苏戈说,玉簪子不是顾客订的。难道羊脂玉簪子的主人是别的女人?难道和自己一直没有生育有关?他一直说不在乎,不想要孩子的呀,而且袁媛去过不止一家医院检查,医生都说她没有问题,建议丈夫也一起检查,苏戈拒绝了。难道人到中年,他后悔了?再看苏戈,疑点越来越多。那天在店里,她看到苏戈亲手将一只玉镯子戴在一个眼睛里闪着小星星的女孩手上。虽说是买家,可是女孩自己不会戴吗?女孩子那娇媚的笑声让她想起了曾经年轻的自己,暗恋苏戈时的自己。那次冷餐舞会上,苏戈第一个请起来跳舞的人就是那个女孩。
在袁媛眼中,自己的丈夫是这个小城里最有风度最迷人的男人,一见到苏戈就发嗲的女人她见得多了,为了自家生意,苏戈跟她们笑笑闹闹贫几句她都不在意,可是,她最怕苏戈的眼神定在一个人身上。长着一对星星眼的女孩那张干净单纯的脸怕是撩动了苏戈的心弦。
要说一个中年男人看不懂女人对自己有好感那是扯淡,成年人的游戏里,都藏着残酷的真相。苏戈很习惯也很享受被青春少女崇拜的感觉,尤其是那种毫无城府的女孩,但他一副我冷你热的样子,不主动不拒绝,还用边角料给热情似火的女孩打了串手链。这串手链就像一枚鱼饵,苏戈把鱼饵投进水里,自己在岸上优哉游哉地看着水面,钓鱼的和被钓的,就看谁的心先动。女孩一口咬上了饵,一颗心就被他串起来了。
夏日的一天,苏戈告诉袁媛,下周要来几个外地朋友,他这一周都要陪客人。袁媛叮嘱:“你血压高,不要喝酒。”苏戈说:“这几个朋友很重要,是扬州的师傅介绍来的,酒是必须要喝的,不让朋友喝好,还怎么叫接待人呢?就停一周药,我这身板,问题不大。”
袁媛还要说什么,他人已经扭身走了。
几场大酒陪下来,客人们被小城人的豪爽大气感动着,心满意足地回了。苏戈前脚送走客人,后脚就住进了医院,脑出血。好在抢救及时,出血点又在不很重要的部位,加上自身体质好,休养了几个月,就完全缓过来了。
在病房的那段日子,苏戈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从早到晚守着他的只有袁媛。苏戈对她的依赖超过了任何时候,那些花呀朵呀的终于不在苏戈面前出现了,袁媛居然觉得自己在医院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出院后,夫妻俩像新婚一般出去度假。袁媛一路上几次想问问玉簪子的事,最后还是忍住了,那么美的景那么好的心情,她怕被这一问搅和了。
回家后的周末家宴上,婆婆居然给袁媛敬了杯酒,说:“我一直把你当女儿疼,之前啊想着你们小夫妻还没有做好准备,不要孩子也不着急。可一转眼小戈都四十好几了,你马上也奔四了,再这么晃下去,可真是要耽误了。”苏戈重重地放了筷子。婆婆的眼圈立时红了,说:“看看,一提这事就跟我掉脸子,我们老苏家的女儿给别人家生儿子,娶进来的媳妇却……”
在婆婆的哽咽声中,苏戈沉着脸拉着袁媛出了门。
一路上,俩人谁也没说话,到了自家楼下,苏戈停了车,袁媛望着他迟疑地嗫嚅道:“要不你陪我到大城市的大医院好好去看一下吧?”苏戈没有说话,袁媛却感到他的眼神里带着寒光。
袁媛开始喝那些苦药汤子了,去一趟中医院就是一包药,那一袋袋的免煎中药带给她无尽希望的同时也给了她无尽的烦恼,直接破坏了她的胃口。大家都知道她铆着劲儿“封山育林”呢,可是,一年过去,药汤子也没灌出一株苗来。公婆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她心中一根刺一样的女孩子居然也出现在了苏家的家宴上,还说什么是婆婆认的干女儿!呸,袁媛用脚丫子想都知道那女孩心里惦记着谁呢。吃饭时,苏戈打了两个喷嚏,袁媛知道这是一个鼻炎患者的常态,照常吃饭,那女孩却一下跳起来:“哎呀,苏哥哥,你这是感冒了吗?可一定要爱惜身体呀。”紧接着大呼小叫地跟婆婆要感冒药,一家人被她指使着拿药的拿药,倒水的倒水。袁媛望向苏戈,想让他自己说一声,让大家别忙活了,鼻炎,老毛病了。可他就是不吱声。可是婆婆小姑子也是知晓的呀,怎么也配合那戏精表演呢?一顿饭,吃了一肚子气。
其实在感情上,女人是很敏锐的,你爱不爱她,几个回合就明明白白。那女孩看得出苏戈跟她演的是装糊涂,女孩决定跟他一起演,只要不把口子堵死,怎就知道自己没机会呢?突破口应该是袁媛,只有激怒她,才能让她乱了方寸,或者她自己放弃也说不定呢。于是便有了女孩与袁媛的“偶遇”。小区的林荫道上,下了班的袁媛见那女孩直直朝她走了过来,看来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久了。见袁媛走近,她顾不上寒暄就一伸腕子:“苏哥送我的玉手链。”
到底过的桥少,吃相难看,连个开场白都没有,就把底牌全撂了。袁媛瞥了一眼那条玉手链,看得出都是山料的边角料做的,心还是猛抽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一丝变化。
见袁媛没有反应,女孩接着说:“苏哥还送了簪子给我,他还说,自己特别喜欢小孩子。”
簪子?孩子?像被闪电击中一般,袁媛从这天起戒了药汤子。
3
医生一再叮嘱,脑出血病人最怕复发,一般来说复发一次重一次,可越怕什么就偏来什么,苏戈又住院了,只是病发得有些奇怪,没有喝酒没有情绪激动也坚持天天吃药,却在店里工作时被送进了医院。虽然前一次生病,医生就告知了家属,苏戈是高血压导致的脑内小动脉硬化,血管破裂过的患者,再次发生脑出血的概率非常大。可谁料还不到三年时间就又复发了。
脑出血复发的苏戈虽然没有口眼歪斜,可半边身体不能动了,正常的站立、坐都需要人帮忙,说话也是哼哼唧唧含混不清的。被眼泪泡了三个月的公婆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唯一让老人感到欣慰的是儿媳妇,那么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儿子,甚至不让任何人换班,不请护工,谁守着她都不放心。公婆看得出来,这媳妇拿自家儿子当命呢,日子久了便也由着她。小姑子一天三顿饭送着,深深懂得袁媛的不易与难得。
早饭时,袁媛见小姑子将一个盒子塞给了丈夫,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红着眼睛走了。等吃完饭,一切收拾停当后,苏戈拖着只有袁媛听得懂的含混不清的长音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用了好半天的时间,袁媛才知道苏戈是在向她忏悔,原来,十几年来没有孩子真的与袁媛没有一点关系。苏戈背着她去看过医生,是他的精子存活率太低,可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和脸面,他没有将实情告诉家人,就那么让老妈开始嫌弃这个儿媳妇,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袁媛各种求医吃药……
袁媛看着涕泪俱下的苏戈,自己也哭得泪如雨下,同时却轻松极了,像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被搬走了,尽管没有孩子是一件天大的憾事,可生不了孩子和能生孩子不愿生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一番执手相看泪眼,平静下来后,苏戈示意袁媛将小姑子带来的盒子取来。打开那只精美的首饰盒,一支玉簪子和一串玉项链静静地躺在盒中,玉簪上的牡丹那么灵动妩媚,那一抹花蕊间的糖皮像一只深情的眼睛。袁媛愣住了,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那支羊脂玉簪子啊。盒里的项链是由一颗颗圆珠串成的,这些年的耳濡目染,袁媛一眼就看出这串项链是成色最好的和田羊脂玉,项链的锁扣处雕着一朵和玉簪子一模一样的牡丹花,花蕊间也是一抹贵气的糖色。
又费了好大的气力和时间,袁媛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这支玉簪子就是苏戈准备送给她的,苏戈打定主意,给不了妻子一个孩子,就把自己最好的手艺最珍贵的玉送给她。只是,苏戈想把簪子、项链和手链都给袁媛配齐,这几年,苏戈一直留心着各种籽料,终于把项链也给袁媛雕好了,只是手链上的牡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料,因为又要雕成牡丹花,又要和前两件有一样的糖色,这样的料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他一直在等。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手链怕是永远也完成不了了,他觉得亏欠了袁媛。
如天崩地裂一般,袁媛哭成个泪人。幸亏两位护工带着病人去做检查了,不用强忍。苏戈心中不解,按理说,自己说的前一件事才是不可原谅的呀,怎么倒过来了呢?
这一夜,袁媛崩溃了。
那天,当星星眼女孩说出“簪子”和“孩子”这四个字时,袁媛觉得浑身的血变成了火,那蹿在身体里的火焰烧烤着她,她跌跌撞撞像吊着一口气回到了家,进了卧室便看见结婚照上帅得不像样子的苏戈。这个男人,这个她心尖尖上的男人,她该拿他怎么办?自从嫁给他,就像怀里揣了一个定时炸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她一直隐隐盼望着,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颗炸弹失了效变成臭蛋,可现在看来,炸弹快引爆了。怎么能让这个男人就属于她一个人呢?她忽然想起了医院那段日子,苏戈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日子。她发疯般地在屋子里转着圈,灌下一瓶红酒后,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让她后悔一生的决定。
苏戈明显地感觉到妻子一夜未眠。
第二天午饭后,苏戈要求坐着轮椅出去转转,袁媛特意将玉簪子插在了发间。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苏戈跟袁媛提出了离婚,袁媛呆住。苏戈说,自己再也不能恢复如常了,袁媛还年轻,赶紧离开自己嫁人的话还来得及要个孩子,自己对不住她,她不容易,自己不能再自私下去了,不能再拖累她了。他打算出院后让家人找个保姆或者去一家康复机构,就这样了却残生。
“看看你在病房过的什么日子,我太心疼了,袁媛,放手吧,你真的做到仁至义尽了。”
苏戈这最后一席话瓦解了袁媛所有的委屈,她抽抽噎噎地问丈夫,为什么给星星眼女孩又送手链又送簪子。苏戈说那些都是边角料做的,自己对那个星星眼女孩没有半点兴趣,之所以不拒绝,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自卑。他还说,只有真正躺在病床上了,才知道谁对自己最好。
袁媛抓起苏戈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打,苏戈使劲抽回手,又抓起袁媛的手,想要往自己脸上打……袁媛抚摸着丈夫麻木的另一条胳膊,抽抽噎噎地对苏戈说:“都怪我、都怪我……我没有想到你这次会这么严重,我以为你还能像上次一样几个月就能缓过来,我真的没有想到呀,我想着你身体底子好,我是为了吓退那个惦记你的女人,为了让爸妈知道这世上只有我会对你掏心掏肺,我把你的高血压药换了……为了换成一样形状的药,我翻遍了药箱,就怕换的药对你身体有伤害,最后我发现骨钙素片和你吃的药是一样的,只是骨钙素片的颜色要深很多,但我给你的药你总是看都不看就喝下去,所以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发现,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呀,你放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这辈子还能不能站起来,我都会伺候你一辈子……”
苏戈一开始皱着眉,因为不知道袁媛要表达什么意思,直到听懂了她的话后,他整个人像被冰冻了一般,眼前放电影似的出现了袁媛少女时的温婉可人,做新娘时的美艳动人,在病房中的忙碌疲惫……他的眼中滑下了大颗大颗的泪。许久许久,他才看向怀中痛哭的袁媛。袁媛一边抽噎着一边断断续续述说着自己对苏戈的深情,苏戈恍恍惚惚地听着,他觉得那声音时远时近,当听到最后一句“我下辈子还要嫁给你时”,苏戈的眼神中冒出带着寒气的刀子。这团寒气将袁媛整个罩住,袁媛柔软地抽噎着的身子在寒气缭绕中像盘在他身上的一条蛇,他想拼命去掐死这条毁了自己的蛇,却只有一条右臂缓缓抬了起来。此时的苏戈才清醒过来,自己的左半边身体早就不会动了。
苏戈用右手无限怜爱地抚摸着没有知觉的左臂,一寸一寸摸到手,曾经,这是一双多么和谐灵巧的手呀,那一件件玲珑剔透的玉饰品就是这双手创造的。苏戈将眼睛转向袁媛,袁媛发间的簪子随着她的抽噎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那么地刺眼,簪头的牡丹花像一只滴血的眼睛,略带嘲讽地盯着他。苏戈的手缓缓地伸向簪子,眼睛盯向袁媛雪白的脖颈。
血花如烟花一般喷溅,簪子上的血蔓延开来,袁媛脖颈上插着一只玉簪子,簪头是一朵被血浸透的红牡丹……突然,苏戈一个激灵怔住了。泪眼蒙眬中,是袁媛被妹妹第一次带来家中的样子,马尾辫,大眼睛盛着两泓湖水,浅笑嫣然,一瞬间,屋子里有风穿过,吹动着他的心,他脑子里蹦出一个词:白玉无瑕。当时就想为这个女孩做一支簪子。而今,发现了美玉的瑕疵,就要毁掉吗?苏戈抚在袁媛发间的手被大滴大滴的泪水砸着,那手便像是被烫着了一般。苏戈缓缓地抽回了右手,脑袋往轮椅靠背上一仰,罢了、罢了,鸿运当头,就当成全这块美玉吧。
袁媛泪眼婆娑地从苏戈的怀中直起身子,盯了苏戈良久,疯了似的往自己脸上抽起巴掌。苏戈下意识地伸手拉她,两个人谁都没有意识到,苏戈伸出来的是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