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地
2023-01-20钟小骏
◎钟小骏
认识贾若萱是从文字开始的,那时她在《都市》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名字记不清楚了,故事也不复杂,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年轻女孩到海边度假,因为琐事争执之后本就失去热情的男人打了女孩,女孩独自在沙滩游荡时碰到了一个男孩,与之发生了肉体关系后回到了房间,感到歉疚的中年男人这时嘘寒问暖,女孩也并不觉得意外,生活再次回归常轨。
当时这篇小说的责编在将其推荐给我的时候表示激赏,认为情节来得突兀又合理,是“灵感”的闪现。“这就是‘天赋’啊!”他说。
这当然是天赋,但也是若萱彼时对小说的认知:一个强戏剧性的情节成为核心,以此前后延伸,完成故事的闭环。短篇的经典写作手法,若萱自己总结时给出的答案:就好像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
但我很警惕,因为对戏剧性或者说“出人意料”过于追逐,很容易陷入“刻奇”,这一点一度成为文坛的痼疾,尤其对于年轻的创作者来说更是如此,毕竟才华总是向低阻力端流动,而受到奖励又必然会导致模式重复。她的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中《夜行》和《绿蝴蝶》让我的担心无法消除。
但大概世界总会对某些灵魂偏爱吧!大学毕业后的她进入了另一所高校任职,突然开始对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给了她与以往的阅读范围不同的刺激,并因此感知到了更加纯粹的文学世界,一个不同于“故事”的、更加关注“人”的世界。不止一次,我听到她谈起伍尔夫、谈起奥康纳,谈起吉根。也大概是这个时期,若萱的佳品中频繁地出现一个“形式”——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包括小说、剧本,或者是一幅画。作为她生活中的朋友,我有明显的感知,这是生活照进了创作。
但是迷茫也在这时产生,这很容易理解,这其实意味着一个创作者的“主题”产生了变化。请注意,这里的主题,并非是某一篇“作品”的主题,而是整个创作者的关注点,或者说想要表述的目标在发生变化,它关乎审美,甚至是对文学、对世界的认知。简单地说,贾若萱想要变得更好。
不过这次持续时间没那么长的迷茫期倒是使得若萱作品的某个特质变得明显起来,那就是对“人物关系”的应用。在故事中,每一个行动背后都有着人物的性格逻辑,而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又都有着形成的背景和原因,当合适的富有戏剧性的人物关系设置完成,精彩的故事其实已经不言而喻。若萱在这方面的才华毋庸置疑,早期的《暴雨梨花针》和后期的《所有故事的结局》等一系列小说中,在创作之初若萱首先完成的就是一个独特的“关系模块”,一种迷离的氛围充斥在一个只与故事相关的环境中,在去掉了现实描写之后,故事的第一推动只来源于人物内心的欲望,而故事的阻力或者说障碍,就只来源于人物彼此之间的关系了。
但这样做其实不是没有要求的,复杂的人物关系在展现时需要非常丰富的细节来支撑,所谓的阅历和经验正是为此而设。而锻炼这样的能力时间和经历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挫折。年轻的贾若萱在过往生活中太顺利了,这让她的《女巨人》《圣山》等作品在人物行动和形象方面有些失真,似乎她关注的点已经有些脱离读者了,很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正是因在日常观察中人物无法归纳性格,行为无从意识典型,细节难以发现独特造成的。而归纳、发现独特,意识典型等,其实都是针对正常而言的。换言之,要先有一个正常人生、正常行为、正常意识的数据库,与之对照才能发现异常信号,这个原始的数据库越全面,数据就越准确,异常信号被意识到的可能才会越大,信号的“异常”之所以“异常”才能被展现得越清晰。反映到作品中,就是作者的意图、作者的思考才会被准确地展现出来。
爱因斯坦说人的愚蠢在于重复做一件事却希望得到不同的结果,而聪明人可以在经历失败后总结经验取得成功。若萱大概是更聪明的那种——从别人的失败中吸取教训,或者反过来说,从别人的成功中汲取经验。大概在某次的酒后闲聊中,听到几位作家朋友谈到鲁迅的《在酒楼上》,彼时已经开始反思自身创作的若萱恍然大悟般地宣布:她搞懂了人物是什么!
真是让人惊讶的宣言,或者让人困惑。人物难道不是每个写作者上手时最先解决的问题?若萱解释说,不是的,之前她一直不是很理解“展示人物状态”来完成小说创作的概念,而她认为这正是解决她目前困境的途径。
于是接下来在一篇不是很成熟的《优婆夷》之后,就有了《甜蜜宫》《双疤》和《李北的一天》。这时的她正在上人大的创意写作班,作为善于吸收他人先进经验的写作者,可以看出她的作品还在产生变化,但无疑,整体上层次已经截然不同了。
说回灵魂。尽管天赋在写作这个行当里如此重要,但我还是认为真正让一个作家坚持下去的是热爱。没谁愿意折腾自己走出舒适区,但一个正值妙龄的好姑娘付出极大的精力阅读、学习语言,不停地打碎自己的创作观念,只为了能够写出她认可的真正的好小说,这一切,确实让人震撼。而她写小说的目的还不是获得利益、名声等所谓的“收益”,那就不只是让人震撼,简直是让人敬佩了。
所以,我们可以看着,看着若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向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