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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纪念册

2023-01-17杨学义冯群星刘舒扬

环球人物 2023年2期

杨学义 冯群星 刘舒扬

2009年春节,“5·12”汶川特大地震受灾群众走出阴影,在建好的新房里看春晚、包饺子。

当中国香港歌手张明敏在1984年春晚演唱《我的中国心》后,同年12月,《中英联合声明》正式签署,香港确定在1997年7月1日回归。

当中国台湾歌手费翔在1987年春晚穿着最前卫的服装演绎劲曲《冬天里的一把火》时,无数年轻歌迷的青春火焰被点燃了,开放的新风吹遍神州大地。

当那英和王菲在1998年春晚携手演绎《相约一九九八》时,中华民族正沉浸在“言有尽,意无穷”的香港回归喜悦中。

当田震在2003年春晚用一曲《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唱出女足姑娘的英姿飒爽、永不言败时,勇夺世界杯亚军的巾帼英雄再次燃起国人激情……

如果时光是一辆缓缓行驶的列车,那么这些春晚经典节目就像重要站点的标识牌。坐在列车上的我们,可能会逐渐忘却大部分沿途的景色,却很容易想起列车停驻时,那个醒目的站牌。因为它提醒你,这一站的哪几处美景,是永远值得铭记的。这种铭记,构成了个体记忆、家庭记忆,又进一步丰富了民族记忆。

春晚的“家—国”展演是如何深入家庭的?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学者谢卓潇在8年前撰写相关论文时,就开始进行调研和思考。

在她看来,春晚的魔力首先来自春节这个节日及其相伴相生的一系列仪式,像吃团圆饭、祭祀祖先、燃放爆竹。“伴随着电视的普及,春晚得以在春节的‘神圣时刻’深入中国人的家庭公共空间,成为一种精神文化媒介。”

在家乡贵州省荔波县,谢卓潇围绕16个家庭及部分个体展开了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访谈对象一共69位。她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人们对上世纪80年代的春晚回溯,往往与自家的第一台电视机密切相连。“他们记得家里买电视的所有细节,包括价钱、牌子、购置电视的过程,相伴而来的是当时看电视、看春晚那种极大的激情。”

69位调研对象中,率先承包土地的杨云祥是在1986年拥有第一台电视机的。他揣着种植花菜挣到的几千元钱,坐车到贵阳把电视机扛回了家。蒙尚武夫妇则是在1989年结婚时,才舍得买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花费是两人近三年的工资。

退休公务员谢荣昌的记忆最曲折。他最早看电视是在单位,上小学的儿子吵着跟他去,“看到睡着了还不肯回家”。他曾托人从上海带回一台电视机,却被亲戚“截胡”。1982年,单位的电视机被清退,谢荣昌终于借此机会买回一台,全家人因此赶上了1983年首届春晚的播出,邻里街坊都聚过来看春晚,“沙发、沙发扶手、沙发旁边都站着人”。家里大门始终开着,孩子们呼喊着跑来跑去。

那时的胡同里、弄堂中、小巷间,大江南北的中国人对春晚的最初记忆,都离不开这种集体观看。电视屏幕小,人头却很多,站在后头的人可能看不清电视画面,但热气腾腾的人气烘托出幸福的年味儿,成为挥之不去的时代记忆。谢卓潇察觉到,经历过这种集体观看的人,对春晚的感情最特殊、最忠实。

谢卓潇还发现,当一个人回忆起多年前的某届春晚时,可能已记不清具体的节目信息,帮助他们想起过去的,是自己家庭与春晚有交集的大事件。春晚就像一个时间坐标,成为梳理家庭史、回味悠悠岁月的支点。访谈中的一次冲击来自她的舅父。“全家最后一次看春晚是什么时候?”舅父回答得很清楚:“你舅妈还在的时候。她是2002年春节初五不在的,现在已经有13年了。”

另一个让谢卓潇印象深刻的访谈对象是82岁的老太太周简。2015年,周简的4个子女全都回家过年。这样的团圆场面已经久违22年,一家人策划了一场家庭春晚。谢卓潇在周家看到,电视上播放着春晚,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家人的“春晚”上,周简的外孙女高兴地报幕:“第一个节目是大舅妈的扇子舞《我的祖国》,第二个节目是大舅唱的《妈妈的吻》……”全家人甚至模仿了春晚与观众的互动,在家庭微信群里发红包、抢红包。“这和2015年春晚的流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谢卓潇感慨:“春晚维系亲情的作用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在这些情境下,春晚的记忆文本与其他记忆文本互文,变成人们建构、流通其他记忆的一部分。”

就像周简一家人大方地在朋友圈里传播自家春晚的视频一样,如今电视中的春晚也在利用微博和短视频影响千家万户。即便不看电视,只要拿起手机,人们的目光也很难避开春晚。疫情的三年时间里,不能回家过年的人们甚至与父母进行视频连线,一起隔空看春晚。

最终,谢卓潇的论文定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现代性“乡愁”:小镇家庭的春晚记忆结构》。的确,经过40年,观看春晚早已成为中国人乡愁的寄托。这场盛大的演出仪式,将每一个小家凝聚在一起,变成“神州万里同怀抱”的大家。它让每个卸下一年疲惫的人意识到,原来“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它提醒每一位漂泊他乡的人,无论你走到哪里,永远都有“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只要有时间,就要“常回家看看”。

对海外华侨华人来说,春晚是真正意义上的万里乡愁。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叫中国……”1985年除夕,黄锦波在春晚舞台上第一次唱起这首《龙的传人》。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只有仔细听,才能辨别出个别字词的走音。他身着时髦洋气的黑色燕尾服,镜头扫过1985年还是“黑蓝灰”衣着的观众时,两方形成一种奇特的对照。

这是春晚第一个为海外华侨华人准备的节目,黄锦波的名字第二天就传遍大江南北,很多人记住了这个首位登上春晚舞台的美籍华人。

两年后,春晚迎来了另一位出生于中国台湾的美籍华人费翔。演唱前,費翔说:“能在北京过春节,我心里十分高兴,我想与大家分享这激动与快乐。这次回到祖国,我初次见到了我的外婆。请允许我唱一支歌,献给我的外婆, 献给我的母亲,献给我的故乡。这支歌的名字叫《故乡的云》。”

1985年,时任全国政协主席邓颖超(左)接见黄锦波。

1998年,黄锦波在湖北抗洪前线慰问抢险救灾的战士。

可以说,春晚几乎从诞生开始,就成了改革开放的中国深情呼唤海外游子最好的舞台,也成了海外华侨华人了解祖国精神风貌、寄托故土眷恋的现实载体。春晚历史上的多个“首次”,正是这种双向奔赴的最佳见证。

1986年,春晚首次出现英语主持;1989年,首次开辟了面向广大国际友人和海外侨胞的600平方米英语晚会直播现场,并在中央电视台第二套节目中转播;1993年,春晚首次设有6位主持人,分别来自中国大陆、中国香港、中国台湾以及华人较多的新加坡。

再后来,随着1992年10月1日央视中文国际频道开播,海外观众可以和国内观众一同收看春晚了。1993年的春晚信号覆盖了整个亚洲以及独联体和东欧等地的60多个国家;北美洲的两套卫星也向海内外同步直播,覆盖了从加拿大到加勒比海的全北美地区。春晚一步步走向世界。

结束“春晚之行”的3年后,黄锦波在1988年3月创办了中美电视台(CATV),用英语报道中国,每晚9点黄金档在洛杉矶18台播出。他把马季、冯巩等人在春晚表演的经典相声翻译成英文,结合美式脱口秀的风格,呈现给美国观众。“我始终坚持用英文向美国报道和介绍中国,就是希望不仅能向海外华侨华人介绍中国的巨变,更能在一定程度上纠正当地人士对中国的偏见。”直到现在,他在除夕之夜还必定看春晚,“里面有我的很多老朋友,马季、费翔、张明敏……我看看他们今年有没有上啊!”

对年轻一代来说,春晚也许就是互联网时代的“电子乡愁”。

“90后”对春晚时代性的感知是借由一件件电子产品标记的。2006年春晚直播过程中,经过1亿人次的短信投票,“团团”“圆圆”成为两只赠台大熊猫的乳名,表达了全国人民盼望两岸团圆的心声。田静雯的妈妈就是那一亿分之一。在2022年“团团”因病去世时,21岁的田静雯是那么清晰地记得妈妈给春晚发短信选名字的每个细节,还有主持人公布得票最高名字时自己雀跃的心情。“一切如在昨日。”在她的讲述里,春晚短信投票这件事,跟那几年自己给《快乐男声》短信投票一样重要,“都是弥足珍贵的旧时光”。

后来,“抢红包”在2015年前后取代了发短信;近几年,短视频直播间聊天又取代了“抢红包”。舞台上下、荧屏内外,亲朋好友间的互动也在春晚时刻里与时俱进了。

一同被改变的还有人们的消费方式。2020年春晚主持人的口红色号,让田静雯和闺蜜们接连讨论了好几天,“我们都觉得这个造型真好看”。

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孙佳山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初,小时候过年喝两瓶可乐就是很幸福的春节消费了,“而现在很多消费习惯是在移动互联网周期形成的,春晚可以让我们很直观地感受到节日消费形态的变化与更新。”孙佳山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放在更广阔的视域下,春晚是传统节日进行现代性转型的一个缩影,而这40年的实践也充分表明,“说我国的春节是传统文化现代性转型的样板,一点也不为过,确实实现了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在世界范围内来看,这都是屈指可数的文化经验”。

“春晚更大的价值,是将个体、家庭与广阔的外部世界连接,成为‘家’‘国’一体的当代催化剂。”谢卓潇说,自从首届晚会大获成功,春晚便拥有了一种“自觉”,它力图成为中国重大历史事件的一种坐标,并在形式多样的表演中承担起凝聚国家情感的职责。如果把40年的春晚串联起来,可以明显看到“家”与“国”的交相辉映,既有“天涯共此时”的温情,也有“共祝愿祖国好”的厚重。

1985年的春晚值得一提。在那场著名的“工体春晚”上,虽然舞台创新效果遭遇滑铁卢,但有一个节目具有标志性意义——伴随着《运动员进行曲》,主持人马季、姜昆和体育解说员宋世雄共同邀请一队人站在了聚光灯下。

在刚刚过去的1984年,中国女排夺得第二十三届洛杉矶奥运会冠军,实现了继1981年女排世界杯和1982年女排世锦赛冠军后的“三连冠”。正在福建漳州备战第四届女排世界杯的队员们委托宋世雄,在这个团圆喜庆的除夕夜,向陪伴自己多年的无名英雄们道一声“谢谢”。领队、教练、队医、厨师、司机……宋世雄向观众一一介绍着他们。

正如现场播放的那支短片中所说:“他们和你们一样,只有一次青春,一次生命……然而祖国交给他们的,却是默默无闻的重任……逢年过节,他们撇下妻子儿女,陪你们练球,暗中模仿你们比赛中的对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胸前没有挂过金牌,他们的手里没有捧过鲜花,报纸上没有他们的名字,电视中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然而,他们仍在默默地、毫无怨言地流着血、流着汗,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天……”

这个节目在现实的体育世界有着更加激荡人心的延续:当年11月,中国女排以七战全胜的成绩在世界杯夺冠,第四次荣膺冠军;第二年,它成为第一支在世界女排历史上连续五次夺得世界大赛冠军的队伍。

1995年的《献礼黄河》,也是很多观众难忘的节目。

当时,台湾问题是国内的焦点话题之一,春晚为此安排了十多位居住在黄河流域各地区的群众来到现场。他们使用当地特有的器皿,把来自1000多个黄河水源站的水样倒进透明的塑料水瓶里。

99个水瓶被排列成一幅微型的黄河示意图,展現出黄河水“青—灰—淡黄—酱黄—灰—蓝”的颜色变化。令人动容的是,由于大雪封山,来自青海水源地的女孩拉姆行走了12天,才带着所有乡亲的祝福走上春晚舞台。她和其他群众代表一起,把黄河水交到了台湾同胞手里。

“从水样的采集到最后送给台湾同胞,每一个环节都表达出人们关于祖国统一的美好愿望。家住黄河两端的送水人握手相见,更蕴蓄丰厚内涵,海峡两岸‘一家人’的概念得到了最朴实而又深刻的传达。”宫承波这样阐述。

对于国家的认同与爱,总是在一些特殊时刻强烈迸发。它可能让我们精神抖擞,也可能让我们泪流满面。在宫承波看来,进入21世纪之后,有一台春晚尽显这种“悲欣交集”的复杂感情,那就是2009年的春晚。

“对中国人来说,2008年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年份。‘神舟七号’ 迈出中国人航天行走的第一步,北京奥运极大地激发民族自豪感,但与此同时,金融危机的寒潮在年底渐起渐凶,令人牵挂的还有汶川地震后破碎的土地和受灾的同胞。”宫承波回忆道。

1985年春晚,朱玲等女排队员出现在现场。

1995年春晚,99个装满黄河水的水瓶被排列成一幅微型的黄河示意图。

2009年春晚,舞蹈《天地吉祥》

2008年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实现了金牌总数第一的历史性突破。对中国人来说,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夏天。人们聚集在电视机前,为体育健儿们呐喊鼓掌、如痴如醉。在春晚上,50多位奥运健儿集体亮相,用他们的奖牌拼出“祖国万岁”的字样。

如何在欢乐喜庆的除夕夜加入汶川地震的元素?最终,春晚连线了“敬礼娃娃”郎铮、“最坚强女警花”蒋敏、“可乐男孩”薛枭等劫后余生的灾区代表。“悲伤过去了,我们要微笑面对生活。”他们朴实、沉静的讲述,于细微处传递着乐观、团结、坚强的力量。

剧场被震塌后仍坚持去灾区演出的四川民族歌舞团,在春晚现场表演了舞蹈作品《天地吉祥》。在升腾的白烟中,身着羌族服饰的舞蹈演员们登场,踩着鼓点献上了真诚而雄浑的舞蹈。

“我们受到了大灾,但得到了政府、海内外朋友方方面面给我们的援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天地吉祥》能生动地传递灾区人民感恩和祈福祖国的心声。地震可以毁坏我们的家园,但是我们要告诉世界:羌歌依然动听,羌舞依然美丽,四川依然美丽!”团长兰卡布尺当时这样说道。

以情动人,是春晚上家国认同的核心。这些节目固然有高超的编导技巧和精彩的视听呈现,但究其根本,是主创人员发自肺腑、每个中国人都能共情的纯粹情感。

在2020年春晚上,疫情防控特别节目《爱是桥梁》达到了以情动人、毫无技术渲染的最高潮。

据这届春晚的总撰稿秦新民回忆,《爱是桥梁》是春晚历史上准备时间最短的节目,晚会开播前10小时才被加入節目单,甚至没来得及进行一次正式的彩排。

“特别想给所有奋战在一线的白衣天使拜年,我们在这儿过年,你们却在医院帮我们过关。”“想给所有的湖北人拜个年,隔离病毒,但绝不会隔离爱。”“我们爱你们!不止在今天,还在未来生命中的每一天。”6位主持人满含深情地朗诵出这些句子,他们身后的大屏幕上则持续播放着武汉战疫的情景。

这些在新闻中出现过的画面,在春晚这个特殊的场合,深深地烙印在了中国人的心中。“泪目”成为网友在2020年除夕夜评论春晚的热词。而节目传达出的信息——守望相助,我们终将渡过难关——不仅在当时抚慰了人们的心,也在近三年起起伏伏的疫情防控生活里,给了无数人力量。

电视在“演”春晚,春晚在“演”家国。在荧幕内外,春晚构筑起一道从微观到宏观的光谱,它强化了传统的家庭中心主义,也把家庭聚合成“想象的共同体”的国家。这样的仪式感,在今天与未来都是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