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而行
2023-01-17张岚
每年,我都会从浴室开始准备迎接农历新年。除夕之夜,我会先打开热水龙头,让蒸汽弥漫在整个空间。我蜷缩着脚趾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剪掉一绺头发并修剪指甲,因为它们代表着厄运,要扔进垃圾桶。然后开始洗澡,全身打上泡沫,将每一寸皮肤冲洗干净。
“你一定要把上一年所有的晦气都洗掉”,这是我母亲的命令,仿佛坏运气会在一年之内累积成脏兮兮的一层,附着在我的皮肤上;仿佛我一年中只有一次机会能够摆脱它们,而且就在每年那个至关重要的夜晚。
虽然双亲已经离开了我,但除夕夜大扫除是他们留给我的众多传统习俗之一。其实,在这之上还有一个更宽泛的理念:这一天的一切都应一尘不染,包括身体和家居,都应该清理干净,最为重要的是,一定要彻底打扫;只有这样才能为来年打下良好的基础:以往的麻烦会一去不返,一切都完美无瑕。
相比世界各地庆祝农历新年的其他人群,我父母遵循的习俗并不繁杂,不过,他们对自己相信的东西却无比坚定。我们必须吃特定的幸运食物:纯手工制作的红豆甜豆包、蒸饺、撒满葱姜的整条鱼.还有很多水果,特别是橙子和荔枝。母亲曾警告我们说,荔枝不能与蟹肉一起吃,这是一种危险的搭配,会让身体“寒凉”,甚至有可能搭上性命。此外,一定不能煲汤,因为“如果你在过年的时候喝汤,那么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每逢特殊场合就会下雨”。我们偶尔会外出吃年夜饭,前往威斯康辛州尼纳市的Bao Ju,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当地餐馆,名字源于中文里的爆竹,在新年时燃放爆竹能够驱邪。餐馆的电话号码包含好几个8;在中国,8和9都是吉利数字,而4是最不吉利的数字,应避免使用。
父母热切盼望新的一年交上好运,祈求身体健康自是理所当然,但财源广进才是他们更大的愿望。于是,大家会互赠一些现金红包,彼此祝福新的一年财富增加。年长的亲戚每年都会给我们这些孩子邮寄过年红包,我们收到后要表示感谢。而在新年的第二天,父亲或母亲通常会穿上一件红色的衣服,来到威斯康辛寒冷的冬日大街,走向“四面八方”,期望能够遇到财神。他们告诉我,如果遇到了,这一年都会很富足。我曾经对这些习俗存有很多疑问,但始终没能找到答案。“财神长什么样?”我问母亲。“没人知道。”“那财神是一个人吗?还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我不知道。”“其他的神呢?”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就这样,每当我试图追问有关这些仪式的问题时,他们都会拒绝回答。他们给我讲解“理性的”西方教育的价值;他们坚持认为,只有无知的人才会迷信,有时甚至还因为我提出这样的话题而责备我,于是我学会了少说、多听。我和姐妹们曾隔着关上的屋门偷听父母谈话,他们会按照中国的生肖轻声讨论我们作为学生和女儿的优缺点。而当我们有人走进房间,他们就立刻停止交谈。也许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有些迷信,也许他们希望我们不要相信宿命。在我离开家进入大学之后,母亲会在节日来临时给我打电话,告知农历新年里有关我和姐妹们的预言。如果下一年不太吉利,那么我就应该戴上红色的手镯。她说这些预言都是中文报纸上的奇闻异事,她自己完全不信。但如果我再等一会儿,她就会透露更多信息,表达对我或某个姐妹的真切担忧,例如,龙年出生的女性(我自己)会晚婚,而马年出生的女性(我大姐)将一直单身。
几十年过去了,父母均已离世,其实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守着这样的新年习俗。我父母都是在美国接受的大学教育,父亲还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工程硕士学位,两人都认为自己拥有西方的理性。那么,他们真的相信某些仪式和行为预示着好运吗?不过,现在再问这些为时已晚:母亲2014年离世;父亲在2020年也离开了我们,享年97岁。
我想我能理解父母渴望财富的原因,因为他们要养育四个孩子,父亲当研究员的薪水根本不够额外的开支。由于无力负担托儿所的费用,母亲只能留在家里照顾我们。我们从未去过麦当劳;姐妹们还学会了自己缝舞会礼服。当我最小的妹妹也上学后,母亲才重返职场,在自家客厅里教授钢琴课。可随着我们逐渐长大,家里的经济状况又面临新的挑战:交通费、书费、学费。
我想,母亲对金钱的渴望必是缓解她因更大的不确定性而深陷焦虑的方式:她本身体弱多病,我的职业选择又不切实际,我们姐妹几个均未确定恋爱关系等,都让她焦虑不安。她的期盼也许是我在新的一年里终于可以靠写作赚点儿钱,也许是我能遇到属猴或属鼠的真命天子。母亲在嫁给父亲并养育我们几个之前曾进修心理学,并最终成为了一位备受尊敬的教师。她是我认识的思想最开明的人之一,可她除了坚信教育和环境的重要性,还认为必须借助自身以外的某种力量。她是个宿命论者,我想,这种思想逐渐形成的原因是她在战时的中国度过的童年时代,后来又在美国变成没有家庭支援的穷困学生,因此一直抱着某种超越现实的希望和期盼生活。
父亲是一位曾致力于学习西方科学的化学工程师。他常常嘲笑旧时的风俗,但在这个问题上却始终保持沉默,也从未反驳过母亲的相关言论。出于孩子的本能,我能感觉到,他相信母亲堂而皇之宣扬的迷信思想。即使在那时,我也知道,比起希望好运降临,他更害怕遭遇厄运。他在日军侵华时期的中国内地长大,未满19岁便在战争中家破人亡,挨饿成了家常便饭。到了而立之年,身无分文的他远赴美国,开始了犹如高空走钢丝般漫长而又艰辛的异国闯荡,他靠微薄的薪水养家糊口,后来竟将四个女儿都送进了常春藤盟校。现已身为人母的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对我们的成长尽心尽责,因此也就难怪对厄运的恐惧会时时伴随着他。自从记事起,我就明白,这份恐惧正是导致他经常做噩梦的元凶。
当我的双亲初抵威斯康辛州那片荒凉寒冷的冻土地带时,他们决定家里不再慶祝任何节日。他们不相信美国的习俗,对他们来说,一个胖胖的白人老头穿着红衣服从烟囱滑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比起其它节日,中国的农历新年是世界上最多人庆祝的传统佳节,然而在威斯康辛州的阿普尔顿,春节却鲜为人知。散布世界各地的华人社区合家团聚,做糯米年糕,热热闹闹地庆祝春节,这一切对我们周围的人来说却毫无意义。
然而一年后,我父母便意识到心有所期的重要性。于是,我们家不仅开始庆祝农历新年,还庆祝圣诞节和感恩节。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家庭来到这个城镇定居,每年除夕我们都和他们聚餐。妈妈们会一起谈论传言中各个属相的来年运程,即使我属马的大姐已过上了幸福的婚姻生活,这个话题仍被大家津津乐道。
如今,作为美籍华人的我居住在美国中西部,并在当地一所大学任教。农历新年成了我特别关注并愿与同事、朋友和家人分享的一个传统文化节日,也是在冬季最寒冷、最黑暗的日子里举行庆祝活动的缘由。我接受了父母言传身教的习俗,以此表达对他们的爱,以及对他们个人及其一生经历的尊重。我生活在中西部的另一座小城,庆祝农历新年意味着学会与我爱的人分享这些传统习俗,因为他们对此并不了解。我还会跟我的混血女儿解释这些习俗,毕竟她与我的父母和他们的世界相隔了一代人。
我不知道今年除夕是否还有时间做大扫除,但我肯定会留出一小时完成我的浴室仪式。我会安排家人理发,还会发电子邮件提醒外国友人做清洁和剪头发。尽管明年不是龙年,但我仍然翻箱倒柜,找出那个旧的龙形填充玩偶,它的双翼已被镀金材料磨掉,它是一位敬爱的已故导师送给我的新年礼物。我会邀请感兴趣的学生帮忙筹备聚会,用这个龙形玩偶、红色标志、卡通动物和彩色飘带装饰那个地方,并买一些橘子和金箔硬币巧克力,然后和大家一起共同享用一顿热闹而丰盛的中式午餐。每个人都能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大快朵颐,以此驱邪避瘟,交上好运。亲友们会急切地拿出手机上网搜索自己的属相,预测自己在兔年的运程。翌日,我会穿上红色的衣服走出家门,走向“四面八方”,努力让财神爷看到我。
[张岚,畅销小说《赵氏家族》(The Fomily Choo)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