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学中的日常意识研究
2023-01-16乔小容
乔小容
建筑本是因生活需求诞生的“避难所”,而随着工具和技术的急速发展,琐碎与繁复的日常生活却成为城市快速建设的阻力。建筑学需要用宏大叙事来紧跟时代的步伐,而不再仅为细枝末节的生活服务。然而,离开了日常生活的建筑学,也脱离了普罗大众,就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逐渐丧失生命力。
1 “日常意识”的脱离
现代主义建筑思潮在20世纪20年代登上历史舞台,风靡世界,不断更迭的建筑理论推动了建筑学专业化,同时也为建筑设计设置了规则和限定。“日常”作为一个扑朔迷离、不可捉摸的因素,理所当然地被列于规则之外。勒·柯布西耶主导的《雅典宪章》将城市功能机械地分为“居住、工作、游憩和交通”,忽略了人的流动属性和情感需求;密斯·凡·德·罗提出的“少就是多”的设计理念逐渐演变为不加思考的程式化、标准化、批量化的设计模式;沃尔特·格罗皮乌斯设计包豪斯校舍,将高度强调功能、摒弃装饰的风格推行成为“国际化”风潮[1]。此后,无数建筑工作者追随着大师的脚步,摒弃“情感表达”、杜绝“日常意识”,践行着建筑学的“专业道路”。
21世纪,城市发展进入井喷式建设阶段,建筑学的热度也随之一路飙升,呈现一片繁荣的表象。但在这背后,建设速度快、时间短、规模大,使缺乏思考、思想倒退、设计简化、文化忽视等种种建筑学问题不断暴露出来。迫于政治与经济压力下“不加思考,大肆建设”的城市,处处是拔地而起、千篇一律的“混凝土方盒子”。“日常意识”带着生活的哲思与细节消隐得无影无踪,留下鳞次栉比却毫无生气的城市环境。
同时,随着移动互联时代的到来,新媒体蓬勃发展,为了弥补真实的“日常意识”缺失带来的枯燥与乏味,一种被过度包装的、已然悄悄变质的“日常意识”在建筑学领域迅速蔓延。受到网络媒体炒作、网红经济的催动,建筑学也迅速加入标签化、博眼球、博流量的队列当中。社交媒体在给予建筑自我表达机会的同时,也控制了其自我表达的方式。打卡式的网红景点,通过层层后期处理、刻意营造的照片,或一个与众不同的文案,使建筑在互联网中实现重塑,而其本身的价值顺位却在节节后退。强调整洁、片面的美好而忽略繁杂、琐碎的真实,这是对“日常意识”片面与畸形的理解,是存在于建筑学中变质的“日常意识”。
“日常意识”的消退、缺失与变质,是建筑学逐渐与日常生活脱离的讯号。幸运的是,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不断有建筑师意识到“日常意识”对建筑学的重要性,呼吁“日常意识”的觉醒,以此抗衡建筑专业走向单一、冷酷呆板的道路。
2 “日常意识”的觉醒
如列斐伏尔所言:人类命运的转机蕴藏于日常生活之中。当人们意识到个体的微小无法抵抗资本与市场的垄断,来源于日常生活的革命实践就会登上历史舞台。所以当被资本控制的“现代主义”建筑盛行,有关建筑学“日常意识”的讨论也随之拉开序幕。
20世纪60年代,美国经历了一次小型经济危机,建筑行业进入短暂的低谷期,这使建筑师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和读书。与此同时,萨伏伊别墅、范斯沃斯住宅、流水别墅等代表现代建筑精神的20世纪早期建筑作品,陆续因为使用问题受到业主投诉,甚至差点被告上法庭。萨伏伊别墅的漏水问题致使业主的小儿子患上肺炎[2];而范斯沃斯住宅的业主曾说:“事实上在这座四面都是玻璃的住宅中,我就像是一个徘徊的动物,永远处于警惕的状态。即使在晚上我也不能安眠。我每天都处于警备状态,几乎不能放松和休息……”;流水别墅因为坐落于溪水之上而异常阴冷,到了汛期水流更是会直接灌入房间。尽管在建筑理念、建筑技术以及与环境的融合关系上,上述作品的价值不容置疑,但当“日常生活”作为一个理念出现在建筑学的视野中,关于建筑学对日常生活的作用与影响,因为这些住宅作品带来的居住体验上的诸多不便很快引起了一系列反思。
1966年,罗伯特·文丘里出版书籍《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反对现代建筑“清教徒”式的设计法则,认为20世纪以来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让建筑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变得不可忽视[3]。1972年,罗伯特·文丘里联合丹尼斯·斯科特·布朗、斯蒂文·艾泽努尔合作出版了《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图1),被认为是对《建筑的矛盾性与复杂性》的补充说明及对现代主义教条“形式服从功能”的猛烈抨击。该书明确提出了现代主义理论对城市观察的不足,并倡导建筑师向普通群众学习,“丑陋而平凡”同样可以充满力量[4]。文丘里认为平民百姓不懂现代主义建筑的语言,他们喜欢的建筑往往形式平凡、活泼、装饰性强,又具有隐喻性,可以使人产生联想。《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与《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使沉默近半个世纪的“日常意识”以宣言的形式重新回到建筑学领域,使其由追求专业化向日常生活转向。
同样在20世纪60年代,史密森夫妇创造了新粗野主义,通过去装饰化的坦诚表达传递建筑的真实情感和精神。其观点“如其所是”高度概括了这一思想:让建筑如其所是,正视建筑作为生活场所的一切属性[5]。亨斯坦顿中学便是这一理论的代表(图2),随着材料、节点、设备一一暴露于外,沟沟坎坎、零零碎碎的复杂脆弱显现出来,却拥有了真实的力量,能够唤起共鸣,唤醒真实生活与生俱来的共通性。
在同一时代,一位拥有社会学背景的城市规划学者简·雅各布斯出版了《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强调城市的复杂性和多样性[6],该书以一种自下而上的人本视角,对固有的城市设计原则提出质疑,鼓励城市建设从公共生活的角度出发,催生和协调多种功能,以满足生活的多样与复杂需求。
20世纪中后期爆发的建筑学“日常意识”的觉醒成为日后一个重要的建筑学议题。资本社会中被商品化、技术化的建筑需要不断被提醒其作为日常生活载体的本质。但“日常”本身意味着琐碎、复杂、隐晦、多变,具备迷惑性与两面性,使这一议题常常难以准确概括、简单形容、单一论之。“日常”虽被提醒作为建筑学的一个因素进行考量,但如同结构、材料、文脉、环境关系一样,在复杂的现代建筑学体系中,“日常”不是彻底地反叛,而是需要更为高超的技巧将其融入建筑学的专业表达中,是继空间与形式之后对现代建筑学提出的更高要求。追求“日常表达”并不代表着摒弃建筑学的专业性,未经深思熟虑、辛苦钻研而形成的慷慨激昂、嚣张跋扈的宣言,忽略了现代建筑的基本要求,反而会引起更加失去理性的创作,如文丘里晚年作品——美国德克萨斯州休斯顿儿童博物馆(图3)。这也使得20世纪后期关于建筑学的“日常意识”快速被资本利用[7]。
3 “日常意识”的陷阱
当生活被资本统治,“日常生活”被消费主义席卷、吞没。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建筑学的“日常意识”渐渐掉入资本陷阱,成为政治与经济斗争的牺牲品,不再能带领建筑学从严肃走向大众。
受欧洲的现代主义文化横扫世界的影响,二战后处于经济霸主地位的美国一直试图在文化方面有所突破。直至20世纪60年代,波普艺术的出现成为一个机会,美国政府不遗余力地吹捧和推销这种风格。在这之前,美国政府已经在有意扶持一系列文化艺术家,各种受到政府直接或者间接资助的展览、艺术家、评论家共同炒作,使得波普艺术热极一时。虽然有关“阴谋论”的证据并不完全,但美国招募大批“指鹿为马”的艺术评论家却也并非妄议。
从经济角度出发,资本主义市场需要扩大到世界各地,侵占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意味着要把非必需品变成必需品,将理性的消费者变成狂热的消费者,将缓慢交易变成快速交易[8]。波普艺术正是乘着这样一股风潮席卷而来,其目的在于将普通人的生活包裹成自由幸福、五彩斑斓的生活。用矩形的广告牌代替建筑外立面,用大型的景观布置代替建筑的围合感,用绚丽的灯光烘托建筑的氛围[9]。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认为,“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地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10]。资本主义通过营造景观,而不是改造现实,就可以让人们感到欢乐、幸福。在这一观点中,美国政府扮演着业主的角色,而各色艺术家包括建筑师在内都扮演着乙方。如果“开明的业主是取得一切具有文化意义的建筑成就的前提”,那么在业主野心勃勃地企图编造事实之时,乙方是否只有跟风炒作、自欺欺人一条路可以选择?这也是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提出“美学死亡”观点的原因。如果艺术沦落为被政治经济操控的工具,而不再有自己的领地,其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便会受到怀疑[11]。
日常的“平凡与丑陋”并不全部拥有力量,而“平凡”之所以“丑陋”,是因为那些非常规且不稳定的场所在试图规训人们的感官和行为。而真正能愉悦消费的应当是更加健康的。如果事情都按大多数的低标准进行,人类还在茹毛饮血,推动前进的永远是少数人[12]。矛盾与复杂或许无法成为新形式的突破点,日常的愉悦与嬉戏应当更为普通,也更为简单,这才是建筑学应真正走向的日常生活。
“日常”的复杂混沌使“日常意识”陷阱重重,也让建筑学走向真实日常的道路充满重重阻碍。幸运的是,“日常”除了有资本消费的陷阱,还有每个平凡个体的微观生活[13]。这使得建筑学走向日常的道路始终拥有转机与力量,“日常意识”一旦苏醒,就会随时给予偏离正确轨道的建筑学以反作用力。建筑学的“日常意识”革命,便在这一次次抗衡中逐渐前行。
1 《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封面
2 亨斯坦顿中学
3 休斯顿儿童博物馆
4 “日常意识”的反作用力
因为与人的生活起居直接相关,来自“日常生活”的反馈更多投射在住宅这一建筑类型上,因此,住宅建筑最考验设计者的“日常意识”。住宅是“家”的承载体,昭示着主人的家庭构成、生活习性、兴趣爱好乃至精神需求,是每一个平凡个体最为看重的“栖居领地”。当住宅设计违背了“日常意识”,违背普罗大众对稳定生活的基本诉求而去片面追求艺术的崇高与前卫,便会被认定为侵犯了生活的权利,经过现代媒体的宣传发酵,则更会引起社会集体情绪的应激反应,受到来自“日常意识”的反作用力。
《梦想改造家》是一档家装改造类电视节目,由东方卫视组织,邀请建筑师为委托家庭进行改造。节目中需要改造的住宅多数具备一定的特殊性,也侧面反映着时下最突出的社会问题,如空间逼仄、人口众多的“蜗居”房改造;身患渐冻症或阿尔兹海默症等特殊群体的房屋改造;百年祖宅老洋房、四合院的新生等。“家”自身的温馨属性与残酷的现实问题相碰撞,使这档节目充满了浓浓的社会关怀,也使建筑学可以短暂地从专业共同体的视角跳脱,转而接受广泛的社会公众对设计的共同评判。设计师、业主与公众对建筑作品价值认定的差异性也因此变得明晰,而这些差异最终会构成“日常意识”对建筑学反作用力的动因。
第三季中建筑师董功在福建省连江县建造的“船长之家”广受业内好评,也成为其本人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图4),然而董功在一次演讲中曾透露,建筑建成后并未受到委托人“船长”的喜爱,其甚至表示更喜欢改造之前的房子;第二季中日本设计师青山周平在北京南锣鼓巷改造的6.8m2学区房让公众惊叹于设计师的巧思,然而几年后却被曝出门口已再次堆满杂物,呈现如改造前一般拥挤混乱的场景(图5,6),引发了关于“究竟是民众不懂如何艺术地生活,还是设计的美学超越了旧屋居民原有的生活经验”的舆论风波;第八季中设计师陶磊为甘肃“空巢”老人设计的红砖住宅也与业主的意愿相差甚远,再一次引发社会的集体热议(图7)。设计师与业主双方的审美差异与精神诉求也许不能代表时代的普遍需求,但经过媒体介入与公众参与,设计中的“日常意识”成为一个绝不容忽视的关键因素。建筑不是一件可以脱离生活的艺术品,它为人们遮风挡雨,承载着人们的嬉笑怒骂,也寄托着对未来的期望。“日常”的反作用通过一档节目反馈回建筑学,提醒建筑师跳脱出原本狭隘的“圈子”,去了解社会真实的模样,重新了解建筑的价值与意义。
设计师对艺术的追求有时候会脱离时代,这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试错。但脱离社会主体民意的建筑,文化价值与社会价值必然有所损失,也必然受到来自“日常意识”的反作用力。
5 日常意识的桥梁
“日常意识”提醒着建筑专业者走出专业域限内的“信息茧房”,聆听外界的声音,因此建立起建筑学与公众之间良性的沟通机制至关重要。“十大丑陋建筑评选”给予了普罗大众一次发表意见的机会,使“日常”得以对“丑陋的”权利官风与财富垄断作出反抗,也为建筑学与公众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2010年至今,由建筑畅言网发起的“十大丑陋建筑”评选活动已历经十二届。评选由网友投票选取前100名,后经专家讨论,最终选出10个最具有代表性的项目。权利和资本膨胀入侵建筑学领域并对建筑设计进行指导与干涉的建筑作品,还有假冒山寨、低劣象形、错引范式、滥用符号等项目,都是评选中的“重点对象”。而“丑陋”并不是对建筑单一的审美把控,是一次社会价值的重新认定[14]。12年间,“丑陋”建筑逐渐“可遇不可求”,而从第一、七、十二届入围作品中能够看到,历年作品水平也在不断稳定提升(图8-10)。“丑陋建筑”评选仿佛为建筑界提供了一把底线“戒尺”,防止建筑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无止境堕落。
这一广泛参与、热烈讨论的文化活动提醒我们,行业乱象在资本权利的侵蚀下,只有依靠普罗大众的监督,才能引发自下而上的反思。同时,活动也为建筑学提供了一次与公众对话的机会,让建筑学从公众的反馈中照见自己、认清自己,建立起良性的沟通机制,成为建筑真正走向“日常意识”的桥梁。
6 结语
随着城市化进程减慢,大拆大建从普遍走向个例,大规模决策下的集体进程渐渐被局部的、渐进的城市更新取代。而从20世纪60年代至今,建筑学关于“日常意识”的探索已经走过了60余年,经历了从专业局限内的自我陶醉到对生活的乞讨式顺从,再到逐渐趋于理智、中正、平和。在这期间,不断有优秀的建筑作品开始选择直面日常生活的检验,并收获了来自专业人士及普罗大众的广泛认可。
西村大院建成于2015年,由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规划设计,场地被四个商品住房小区包围,建筑功能是商业与活动的结合(图11,12)。刘家琨用一个院子把日常生活圈在里面,热闹、喧嚣、活泼却不落俗套。设计师并没有用特定的手法严格控制立面的形式与秩序,而是用一个外走廊把立面交给建筑中的商户。这是对生活的考虑,因为市井必须对自己进行宣传,商户通过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广告牌表达自己,而外走道和楼梯对形态的控制使建筑看起来不至于凌乱不堪,真实的生活与设计的美学共存。当精致不再是唯一的追求,建筑不再回避狂喜与沮丧,便真正走向了平凡生活,并散发出巨大的力量。
4 “船长之家”
5 南锣鼓巷学区房改造后(2015 年)
6 南锣鼓巷学区房使用状况(2020 年)
7 红砖房庭院内部
生活的微妙复杂使建筑学对日常生活的表达无法简单化、公式化,但建筑可以成为一个承载生活的容器。从花哨造型与奇异外壳中脱离,进入更平凡朴实的建筑语言;从取悦权利与资本中脱离,让建筑更好地为普罗大众服务,给予最本真而丰富的展示日常生活的机会[15]。同时,日常生活也可以成为检测建筑学缺陷的试剂,从《梦想改造家》到“十大丑陋建筑评选”,二者都经历了10年左右的漫长时间,却仍能获得广泛关注与热烈评论,可见民众对城市日常积累的情感表达依然热烈。这是来自“日常”给予建筑学的反馈,它们时刻提醒建筑师走出专业域限,去感受更实际、也更动人的生存需求,这也是建筑学人文价值的初衷。同时,为保证建筑学“日常意识”的良性发展,公众对建筑设计的参与度应当进一步提升,可以深入到前期方案评选与建成后评价等多个阶段,完成“日常”对建筑全生命周期的监督。
让建筑走向日常生活并不容易,因为“日常”本身就是一个看似稀松平常却又处处暗藏玄机、充满矛盾性与复杂性的存在。日常生活是建筑创作的泥土,是作品的根源。只有扎实地从生活中走出来,才能创造出令人感动、具有精神意义的作品。找到建筑学与日常生活的平衡需要极高的智慧,去营造一种“含混”的状态。这并不代表着因为缺乏理解而导致的模糊不清与表意不明,却是一种在理解至多、思考至深之后所达到的全新境界。就如同彼得·卒姆托所说:“建筑应当与音乐一样激进,不过存有限度”[16]。建筑与日常生活的平衡建立在对两者充分了解、融会贯通的基础上,本着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智性包容的态度,让日常在建筑中得到充分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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