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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宇宙与分叉路径:《刺杀小说家》的可能世界叙事

2023-01-16李子叶

影剧新作 2022年4期
关键词:虚拟世界小说家幻想

李子叶

“可能世界”的概念是由莱布尼兹首先提出的,莱布尼兹指出:“可能世界,是指相对于人类意识直观经验的实在世界而言,可以代替实在世界的任何世界。”[1]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卢波米尔·多勒泽尔和托马斯·帕维尔等人将其引入到文学界来阐述文学虚构作品。他们认为可能世界都是作者想象力的产物,“作者利用了生活提供的种种可能,将其拼接组合、放大缩小”,通过运用合理的想象、推理和判断,“让那些没有机会或条件实现的可能事物,在虚构的世界里获得了实现”。[2]“可能世界叙事”理论发展至今,不断有学者提出新的观点。尤其是玛丽·劳尔·瑞安于数字时代的背景将其拓展之后,可能世界叙事还得到了跨学科的应用。

《刺杀小说家》作为一部奇幻、冒险、动作类的虚构电影,凭借超高标准的制作水准与特效技术,以及其复杂的叙事结构和故事世界,引起了一阵观影的热潮。对于奇幻电影的研究,“平行宇宙”“世界线”“多重世界阐释”等等概念早已出圈,成为大家日常讨论时常用的术语,其实,这些概念都共同指向一个核心的设定:情节的展开存在不同于当前故事线的其他可能。显然,《刺杀小说家》也描述了这样的一种设想:一名父亲为找到失踪的女儿,接下了刺杀小说家的任务,而小说家笔下的奇幻世界,也正在悄悄影响着现实世界中众人的命运。在错综复杂的真相追寻中,主人公“关宁”选择了不同的可能性,就此《刺杀小说家》产生了多重世界线,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衍生不已,交叉推进,这便是典型的“可能世界”叙事思维。

一、电影《刺杀小说家》的可能世界叙事思维

玛丽·劳尔·瑞安认为可能世界来自叙述者、人物和沉浸其中的受众对于文本现实世界的虚拟。[3]她以“故事世界”概念为出发点,从外部和内部两层关系入手来分析叙事文本的存在模式,聚焦于故事世界的动态生成过程,更好地连接起作者、文本和受众。《刺杀小说家》是一部非常注重文本的电影。因此,为更好区分该电影《刺杀小说家》的各个复杂的故事世界,笔者在这里主要借用瑞安的“可能世界模型”来梳理《刺杀小说家》的故事架构。

电影《刺杀小说家》的可能世界模型

首先,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简称AW,导演和观众处于其中,叙事者和被叙事者整体处于文本指涉世界,简称TRW。其次,《刺杀小说家》中“关宁”和“路空文”等人物身处文本现实世界,简称TAW,在名为“两江市”的世界中,“关宁”为寻回被拐卖多年的女儿,帮助老板“李沐”去刺杀一个叫“空文”的小说家。文本现实世界之外的世界称之为幻想虚拟世界,简称TAPW,电影《刺杀小说家》中“弑神异世界”就是幻想虚拟世界,少年“空文”被“赤发鬼”追杀,在得知其父亲被“赤发鬼”所杀后,于是奋起反击,去往皇都云中城为父报仇。《刺杀小说家》的两个宇宙采用嵌套结构进行呈现,文本现实世界与幻想虚拟世界相互交织。

我们对这种故事层级嵌套的手法当然并不陌生,再向前追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里程碑之作《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最后向观众展示了另一种可能:弗朗西斯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而卡里加里博士其实是现实中积极治疗他的精神病院院长;电影大师黑泽明的作品《罗生门》就一宗离奇案件叙述了三种可能性;稍晚一些的电影《盗梦空间》则通过多重梦境精心设计的迷幻桥段、梦与现实的对接、梦与梦的关联,将观众带入一个潜意识的迷宫。《刺杀小说家》中导演也是竭尽所能地铺垫设置双宇宙之间的情节关联,两个可能世界的故事错落有致、有序推进,情节叙事不再是两条简单直线,而是一个树状图,从树干上不断分出枝杈,枝杈上又会进一步再分,巧妙的连接点链接起两个世界之间的因果条件关系,凸显出交叉叙事悬念的多层次与戏剧性。

二、交叉叙事:双时空的镜像呼应与多元互文

在《刺杀小说家》中,电影叙事的虚构世界由文本现实世界与小说家虚构的弑神世界共同组成。一般来说,在虚构文本世界内部,“可能世界的文本世界总是嵌套在他的建立者的真实世界里,一个文本世界可以嵌套在另一个文本世界里直达到系统里的最高级:被看作真实的那个世界”。[4]所以虚构作品通常会构成一个以文本现实世界为中心,幻想虚拟世界围绕其运动的叙事世界。但是《刺杀小说家》却打破了这种低层可能世界总是寄生于它所嵌入的上层世界的层级嵌套模式,反而凭借“小说可以影响现实”这个“假装断言”,直接将“弑神世界”升级,所占篇幅几乎与文本现实世界平齐。文本现实世界与幻想虚拟世界逐渐构成镜像平行关系,且这两个世界均有自己的逻辑,突破了幻想虚拟世界围绕文本现实世界运动的叙事模式,打造了一个文本现实与幻想世界交织的奇幻美学景观。

《刺杀小说家》中的文本现实世界与幻想虚拟世界并不处在同一时空,主人公“关宁”和“路空文”生活在未来智能时代的“两江市”,而“弑神世界”却是一个极具想象力的古代奇观皇都云中城。文本现实世界中故事的发展从主人公“关宁”寻找丢失的女儿“小橘子”展开,随后“关宁”为了找到女儿,答应去完成刺杀小说家的任务,从叙事逻辑上看,对文本现实世界的交代要先于幻想虚拟世界。当“关宁”知道“李沐”刺杀“路空文”的真实原因是因为“路空文”写的小说会影响到他们所在世界的时候,“关宁”的疑问“小说能改变现实吗”同时也变成观众的疑问。此时,对于电影人物和观众来说,幻想虚拟世界是不可信的,将虚无缥缈的幻想作为改变现实的手段,逻辑没有合理性。但《刺杀小说家》的叙事设定多出了一个情节驱动机制,观众知道自己正在看电影虚构故事,而虚构的故事里还裹着一层虚构故事,同时让观众看到了梦和造梦者。随着“路空文”对“弑神”小说的构想推进以及“关宁”对“路空文”的调查,观众会发现文本现实世界与幻想虚拟世界中的人物一一对应。两江市中掌握绝对权力和资本帝国的“李沐”与“弑神世界”中的号令天下的“赤发鬼”对应;追杀“空文”的红甲武士与追杀“路空文”的“关宁”对应;电影现实世界中小说家“路空文”的父亲被“李沐”阴谋杀害,“弑神世界”的“空文”的父亲则被“赤发鬼”杀害,以及两个世界同名的少女“小橘子”等,由此两个世界形成“镜像”、“指涉”和“互文”关系。

与此同时,文本现实世界与幻想虚拟世界也是相互影响的。因为“小说会影响现实”的设定,“弑神世界”里的故事推进决定了现实世界中的人物命运。比如:“赤发鬼”头疼会影响到“李沐”的身体,红甲武士受伤之后文本现实世界的“关宁”也会受伤。同样,文本现实世界也影响着幻想虚拟世界。“弑神世界”是小说家“路空文”创作出来,“路空文”是连接文本现实世界与幻想虚拟世界的关键,所以,幻想虚拟世界中一切⻆色的命运走向由“路空文”决定。而在某种程度上,“关宁”以及文本现实世界的人物又影响到了“路空文”的写作思路,甚至影片最后身为读者的“关宁”替代了“路空文”的作者位置,书写了小说《弑神》的结局。可以说两个世界是一种镜像影响关系,形成了莫比乌斯闭环,幻想可以改变现实,现实可以催生幻想。由此,《刺杀小说家》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之间的界限,文本现实世界中的“关宁”逐渐由“不相信”到“相信”,现实中的观众也由“假定相信”逐渐变成“相信”。

三、减弱的通达性:现实世界的另一种隐喻

文本现实世界与幻想虚拟世界都是虚构世界,是⻆色人物存在的地方,是事件得以展开的一个完整、典型的虚拟空间。而可能世界则是通过“通达关系”与实在世界联系起来的,“任何叙述文本都是跨世界的表意行为,都有大量的跨界成分,这种情况称为‘通达性’,即某个因素既属于此世界,亦属于彼世界。”[5]瑞安也指出可能世界存在两种通达关系。一种是AW与TAW之间的通达关系,这种通达关系是“跨宇宙”的,决定了文本系统和实在世界所在的本土系统的相似程度。另一种是在宇宙内部的通达关系,连接了TAW和周围的可能世界。[6]从可能世界叙事的⻆度来看,《刺杀小说家》由现实世界到文本现实世界再到幻想虚拟世界,通达性是不断减弱的。

(一)不断减弱的通达关系

《刺杀小说家》宇宙是文本现实世界和诸多人物私人世界所组成的一个文本系统。从可能世界叙事的⻆度来看,电影《刺杀小说家》中从现实世界与文本现实世界具有一定的通达性。主人公“关宁”和“路空文”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极为接近观众日常生活世界的空间。站在现实世界的⻆度来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物不仅具有现实世界中普通人的特性,也具有普通人的烦恼与困境:“关宁”的女儿“小橘子”遭遇人口拐卖;小说家“路空文”遭遇写作困境,生活潦倒只能依靠父母生活。生活空间中除了一些未来智能时代的特征,场景也很现实化,老旧的图书馆、路边小吃摊、地方方言的使用等。但文本现实世界中的人物又具备了现实世界中普通人所不具有的神奇特性,比如“关宁”可以隔空巨力投石,“李沐”派来刺杀小说家的两个手下则一个会发电一个抗打。从通达性的理论来看,这是叙事中的跨界行为,在合理想象下生成。“关宁”和“路空文”生活的世界作为电影虚构文本中的现实世界,其与实在世界具有较强的通达性。不同的是,《刺杀小说家》由现实世界到文本现实世界再到幻想虚拟世界,通达性是不断减弱的。另一个由“路空文”幻想出来的“弑神”世界则向我们展示了奇观化的场景,红甲武士可以被操控着移动和追杀,赤发鬼庞然大物般的身躯,“少年空文”能够在城中迅速穿梭,展开激战的时候,漫天火雨,腾空的烛龙,具有视觉冲击力的花车,声势浩大的万民朝拜,神秘的长相奇怪的黑甲等等。由此来看,《刺杀小说家》的幻想虚拟世界与文本现实世界通达性不强,与现实世界通达性更不强。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通达关系数量越少,两者距离越远,越接近“幻想性”。[7]通达性的不断减弱带来了极致虚构性的“不可能世界”的降临。巧妙地是,“弑神”世界是不可能的,但导演却设置了一个接近实在世界的“两江市”世界与之对应,虽然故事世界展开的入口不同,但是两个世界其实都是讲述了“空文”揭穿“杀父仇人”的阴谋,并在“关宁”等人的帮助下“弑神”的故事,人物也相互对应,这可以变相的看做一个相同故事在电影中重复了两遍,文本现实世界与幻想虚拟世界有较强的关联性。所以,即便“弑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通达性不强,但由于镜像关系,它再现了文本现实世界的众生相,是“坐虚就实”的,从而可以与文本现实世界一起完成对实在世界的现实指涉。

(二)理想主义的世界图景

奇幻类型电影一般建立起虚构世界,会通过各种理论假说来演示其可能性和完整性,比如电影《侏罗纪公园》的基因修补理论和《回到未来》的时间切片等等。但是《刺杀小说家》的虚构世界却通过“裸露手法”来展现可能世界的“不可能性”和“不完整性”。比如,小说影响现实生活的设定是不可能的,影片也没有明确展现“李沐”和“小橘子”的结局等。电影中导演直接将这种“不可能性”和“不完整性”裸露出来,没有向观众解释,也没有明确展现。两个世界之间的空隙向观众开放,叙事不会走向封闭,越过这些“不可能”和“不完整”,观众会对情节发展有种种猜想,观众从“假装相信”到“相信”,要凭借自身经验去补足隐藏的可能性和意义,从而尽可能地实现更多的可能世界。

《刺杀小说家》中情节的不可能,正是它奇幻想象的支撑和起点。《刺杀小说家》的核心思想是“只要相信,就能实现”,电影用一种浪漫化的方式给了观众回答:小说可以改变现实,失去的可以寻回,普通人可以“弑神”,带有对绝对权力和绝望现实反叛的气质,这无疑是一种绝对美好的理想主义。“我们的创作,可能会浪漫化,可能会理想主义,但同时也要与现实的真实紧密关联。”[8]导演路阳以两个普通人为主人公,他们甚至是社会意义上的“边缘人”,一个小说无处出版、没工作宅家啃老的落魄小说家,一个是苦寻女儿六年未果、妻离子散、自暴自弃的爸爸,他们在文本现实世界中焦虑、悔恨、愧疚、自责,但他们凭借想象的力量一起合作编织了一张自救的“可能世界”,建构出一幅理想主义的世界图景。而对于观众来说,导演路阳也用丰富的想象与浪漫的理想主义为他们营构了一个充满奇情异想的“可能世界”,观众们跟着⻆色一起游历,虽然虚幻,但因为相信,却也真实。

四、“可能世界”思维助力中国电影想象力

电影是再现现实的工具,也是一台造梦的机器,奇幻电影等类型所展示的就是一个不同于与现实世界的虚构世界,需要创作者在新的世界观内对故事进行幻想。近些年,一些国产奇幻片取得了票房和口碑的双丰收,包括《刺杀小说家》《妖猫传》和《疯狂外星人》等等。显然,成功的奇幻电影是由制作品质、观众喜好以及与艺术性等因素“多元影响”的,但它们也共有一个展开想象力的原型公式与理论载体,这种涉及其他可能性的想象,是一种广泛存在的叙事形态,与普通的“线性叙事”相比,其自带两个方面的魅力。其一,“传统叙事学的故事实际是情节,而可能世界叙事学的故事则是指故事发展的潜力。”[9]故事多了可能性,叙事的内容被大大扩展,不同可能世界之间允许相互关联或者互相矛盾,无形中增添了电影的张力。其二,利用“可能世界叙事”,想象力实现时空化、外延化和概念化,创作者将⻆色和观众一起卷入叙事游戏,多重宇宙式的叙事框架给观众提供了重组故事的空间,从而增强情节对观众的吸引力和号召力,观众们会甘心沉溺于发现“另一种可能”的快感里,这也是为什么运用可能世界思维的影片打造续集,“死忠粉们”会继续捧场的原因。

另外,新媒体的普及与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其“可能世界”叙事思维被更加广泛地运用到新形态电影中去,例如,《黑镜:潘达斯奈基》《超凡双生》《网络迷踪》这样的——互动电影和桌面电影,都在其情节中运用分岔路径,情节走向会基于不同观众的不同选择,从而导向截然不同的宇宙世界以及结局。正如在《电子游戏如何把玩家变成讲故事的人》中,大卫·凯奇所指出的,“传统线性电影的编剧只需考虑时间与空间,而互动电影的创作者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同一时空中的各种可能性。”[10]电影叙事从最初的单一时空叙事发展到如今可以容纳非连续性的多时空叙事,无不与“可能世界叙事”的发展有关,其不仅创造了新的叙事环境,也反过来影响着观众的媒介经验与感觉结构,一旦观众体验了可能世界叙事的范式,这种体验也会影响以后的观影经验和选择偏好。可能世界叙事模式为后经典叙事学的发展注入了新鲜活力,也为电影作品的阐释和创作提供了新的感知模式和方法。一个世界不足以容纳每个人心中的花园,为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设想的“可能世界”足够吸引,我们就能够得到比单一宇宙更加丰富的解读与思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世界叙事思维的征程还会继续。

结 语

本文主要从“可能世界”这个新的⻆度切入,从而讨论电影《刺杀小说家》真实性与虚拟性的完美契合,其不仅突破了幻想虚拟世界围绕文本现实世界运动的叙事模式,使得幻想可以改变现实,现实可以催生幻想。同时,魔幻叙事也创造出一个话语游戏,双重宇宙一起完成对实在世界的现实指涉,呈现出一幅理想主义的世界图景。未来的影视创作,可能世界作为一种被观众所喜爱的叙事思维,多重宇宙的打造与分叉埋线的手法将更多的被运用到奇幻叙事中去,为电影创作提供成倍的想象力与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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