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形轨迹

◎江红斌

说出来你们一定不会相信，五十岁以前，我还没有登过山呢。

我们这个地方到太行山的直线距离不足三十千米，这么多年，我却没有到过那里。想念大山的时候，我会走出胡同口向北眺望，那巍峨的大山就映入眼帘了。往往是，太阳已落入西边的树梢后面，山的背后依然明亮。太行山自西迤逦而来，状如黛眉，美丽娇羞。假如哪天艳阳高照，从太行山向东北折返的最东头算起，一路向西再看横亘的大山，活脱脱就像一位沉睡不醒的、伟岸的大丈夫。

巍巍大山，给人多少的遐想啊！

取得驾照后，第一次刻意远行，我就去了百泉湖。那是一个春光乍泄的好天，玉兰花、海棠花、紫荆花竞相开放的日子，空气里弥漫着鲜花的味道，即使春风料峭，我也一意前往。

百泉湖果然不负盛名，湖岸用太行山石砌就，石栏圈成，四周柳树成荫。湖上回廊迂曲，湖心亭别致优雅，颇有几番江南园林秀美俊逸的风格。可惜，当地生态失衡，水位下降，湖底没有泉水涌出。我很遗憾，朋友说，可以去山上看看。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想起向往已久的苏门山。苏门山在百泉湖北侧，是太行山的余脉。说是山有点恭维，其实就是一座数十米高的山丘。苏门山正对着百泉湖的地方有个门洞，门洞里有石砌的台阶通往山上。满山的松柏，苍翠欲滴，覆盖着整个山体，使得山上神秘莫测，让人顿生探寻的欲望。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苏门山因古代有许多名人志士在此驻足而闻名遐迩。竹林七贤、孙登、邵雍、乾隆皇帝等诸多名人，都在这里留下过佳话。

我在朋友的搀扶下，登了二十多级台阶，来到第一个平台，有些气喘。再登六级台阶就可以踏进山门，这六级台阶每一级都有一尺多高，而且十分陡峭。我望了望腋下的一双拐杖，打消了上山的念头。朋友独自上山，我待在原地等他。

朋友下山了，我急不可待地问他，山上有什么？朋友说，有“孔夫子庙”，还有“孙登啸台”。我心生惆怅，遗憾地对着眼前的苏门山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拖着腋下的一双拐杖随朋友下山。回程的路上，无论满世界的锦簇花团如何妖艳芬芳，我始终兴奋不起来。

后来出门的次数多了，常常想起去开封龙亭的那次出行。我舞动两条拐杖，穿过漫长的甬道，到达龙亭脚下的时候，力气已经消耗殆尽。我脱掉保暖内衣，仰望陡峭的长长石阶，踌躇再三不敢向上攀爬。我明白自己很难爬上去，心里泛起无以名状的惆怅。那威武的龙亭就在我的前方，近在咫尺却无缘邂逅。石阶上，小孩子与年轻人健步如飞，七八十岁的老人扶着栏杆一层一挪，都能抵达龙亭门口，我却只能抬头兴叹，眼里涌出羡慕的热泪。热泪滴落在腋下的拐杖上，我能听到铿锵的声音。

那年植树节前，我去林县红旗渠参观，想一睹著名“人工天河”的宏伟，体验林县人民战天斗地、立志改变穷山恶水面貌的精神力量。浊漳河的潺潺流水让我兴奋，不用任何人的辅助，我沿着景区修筑的木质栈道向上攀爬。当我要上“青年洞”参观的时候，眼前的数十级台阶让我却步。闻名天下的青年洞就在我的头顶，是可恶的台阶挡住了我的去路。青年突击队苦战一年零五个月，拿出不怕困苦、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用最原始的手段，打通青年洞，创造了人间奇迹。如果身临其境，耳畔也许能听到当年隆隆的开山炮声，以及叮叮当当采石的钢钎铁锤撞击的声响。青年洞里流出的哗哗水声定能让我心潮澎湃、才思泉涌，写出赞扬愚公精神的不朽篇章。可是，眼前的石阶如猛虎当道，寸步难行。我十分气恼，把一双拐杖狠狠地顿在石阶上，石阶居然发出噼啪的惨叫声。

对石阶的征服欲望在那一刻攫住我的心，使我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跃跃欲试。在豫北地区，正月十六的民俗叫“游百病”，人们要出门闲游，祈盼身体安康。大家多以短程旅游为主。那年，“游百病”时第二次去了百泉湖，我决心沿着石阶登到山的顶端，见识苏门山的全貌。

百泉湖乍暖还寒。柳树裸露着枝条在春风里摇曳发颤，石栏杆在春阳照耀下散发着刺眼的冷光，百泉湖就像一位刚刚苏醒而睡意未消的少女。

在门洞前，我们拾级而上。妻子搀扶我登上山门前的六级陡峭台阶，踏过山门。我喘着粗气抬眼往上看，不远的高处有一石坊巍然耸立，上书“子在川上”，这肯定是孔夫子庙。等我喘匀气息，一鼓作气来到夫子庙前，却傻了眼。庙门紧闭，墙上贴着“庙内维修、谢绝参观”的告示牌，我的一腔热情顿时化作一盆冷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有心绕过夫子庙继续攀登，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十分懊恼，只好悻悻下山。山风吹过，汗湿的内衣让我感到阵阵发凉，我的登山之旅又一次 “寿终正寝”。

然而，我的脾气像倔强的孩子，越是做不到的偏偏要再次去做。夫子庙还不足为奇，苏门山的“孙登啸台”为世上独有。我一日不能登上啸台，一日便有遗憾萦绕心中，因为这里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呢。

第一个原因是基于一个感人的故事。据《晋书·阮籍传》记载：“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阮籍是“竹林七贤”中的佼佼者，技艺尚不如孙登，可见孙登的过人之处。我不登上啸台似乎不合乎自己见贤思齐的性格。

第二个原因是，啸台在苏门山的最高处，登高望远，原是我这个久居平原的人的夙愿。登上苏门山，尽览辉县的秀美该有多好。

2021年7月，豫北经历了一场数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涝灾害，地下水位暴涨，干枯多年的百泉湖却因祸得福，湖底突然冒出了泉水。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争相前往观看。我也第三次去了百泉湖，一方面感受百泉喷涌的壮观，最主要的还是梦想登顶苏门山。

洪涝灾害过后的百泉湖仿佛一口沸腾了的大锅，湖底到处都在咕嘟咕嘟冒着水泡。蔚为壮观的泉水让游人啧啧赞叹，把洪涝灾害带来的伤痛忘得一干二净。

感受一番泉水的美景，我依旧念念不忘登顶苏门山。为了保存体力，一路走来，都让妻子用轮椅推着我，这才得以一鼓作气，登上山门。

这时，从后面来了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二十出头，一身运动服装，脚蹬白底旅游鞋，朝气蓬勃。他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山上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有夫子庙，最顶峰有孙登啸台。”年轻人看看我没说话，噔噔噔，一步两三个台阶，像敏捷的猿猴那样，迅速消失在松柏掩映的石阶小路里。

我目睹年轻人矫健的身影在山上消失，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一股豪气，奋力向山上攀爬。夫子庙修葺一新，我们在窄小的房间里瞻仰了孔圣人以及子路、颜回等诸多贤人，还为圣贤们身居陋室感叹了一回。

此后的攀登越来越艰难。好不容易爬过偌大的八角亭，我们来到一处足有一丈多高的石砌建筑跟前，墙上赫然刻着“孙登啸台”四个大字。我的心一阵激动。

孙登啸台两侧各有十多级又陡又高的石阶，登上石阶才能抵达啸台，妻子问我：“还上吗？”我说：“上，为什么不呢！”我的话斩钉截铁。

上来了，我登上啸台，登上苏门山的最高处了！我终于战胜自己，征服了大山！虽然，在正常人看来登这不足百米的山像走泥丸那样微不足道，但对于腋下架着拐杖的我来说，却不啻爬雪山一样艰难。啸台上不见那个年轻人的影子，他大概顺另一侧的台阶下山去了。

啸台呈十米左右的长方形，四周被石条围起。我在心里反问自己，这就是啸台吗？这就是孙登长啸，啸出鸾凤和鸣之音的地方吗？孙登就在这里让名噪一时的嵇康羞愧不如而走吗？作为口技大师的鼻祖，孙登在这里要付出多少血汗呢？我无法想象，但这足以让我学到了坚持，学到了坚毅。我收获满满。

啸台四周的松柏蓊蓊郁郁，遮蔽了我的视线，使我想感受荀子的名句“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的希望落空，但我为我的胜利登顶而沾沾自喜。这喜悦绝不亚于登上乞力马扎罗或珠穆朗玛的最高峰。

等我的思绪渐渐平定下来，天色已晚，我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走下啸台。这时，一位刚上山的女士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伸出双手大拇指，冲我连连喊道：“英雄，英雄啊，英雄！”她是看到了我腋下的一双拐杖才带着钦佩的目光这么惊呼的。我礼貌地向女士微笑说：“谢谢，谢谢。”在我们擦肩而过之后，我知道，她还带着赞许的目光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暗自好笑。这算什么英雄呢！我想起在云梦山风景区，我发誓要依靠自己腋下的拐杖登三百级台阶，去感受南天门的高不可攀，途中也是有位女士竖起大拇指连声为我点赞。可她哪里知道我在后来参观完孙膑、庞涓、孙武等学艺的洞穴之后，已经累得连三清观的门槛也迈不过去了。

英雄，英雄，我再一次暗笑自己。曹操在与刘备“煮酒论英雄”的时候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我算什么呢！况且，我并不想成为英雄，能有年轻人猿猴一样矫健的身躯就心满意足了。

下山的路依然坎坷难走，我在妻子的搀扶下一步一歇挨下山来。猛听得山上传来口哨声，我还以为是孙登的一声长啸呢，精神为之一振。

我们从东华门进入景区，打算从西华门出去，潜意识里，想让我的人生之路画一道弧形的完美轨迹。来到西华门的时候，十几个又高又陡的台阶挡住了去路，此时的我连登一个台阶的力量也没有。我的心揪紧了，想起了英雄，脑海里闪现出白底旅游鞋，这双鞋载着一条身躯，猿猴一样矫健。

难不成这就是英雄的形象？我默默地质问自己。事实上，那实实在在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平常人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