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海相逢

◎向墅平

辽阔的震撼

当真实的大海，呈现于我眼前的时候，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震撼！那无垠的辽阔与坦荡，一下劈开了我那双看惯了内陆丘陵的眼睛的逼仄。长期生活于内陆丘陵，逼仄的视野，已渐渐让想象力变得迟钝；而窘迫的现实，亦使一颗心备觉困惑和郁闷。看海的渴望，一直在心底如暗流涌动。大海，成了梦寐以求的远方。我相信，和大海的相逢，一定是一场伟大的缘分……

那次暑假，我终于如愿坐上了老家万州飞往海口的航班，飞过内陆城市、丘陵、山区，飞过琼州海峡，飞到了祖国之南的魅力海岛，来赴一场人与海的约会。

此刻，我站在海口一家旅社的门外，与大海咫尺相望。但见海天相接，辽阔中带着苍茫；海浪一波接一波地从天边涌来，亲吻着海滩。远处，有海鸟贴着海面，在空中飞翔；有航船，悠然地在海天之间写着抒情诗。望着望着，心底忽又浮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瑰丽景象来。大美如画，巨幅动感十足的画，非世间画家手笔所能完成；大美如诗，一首气势磅礴的诗，非凡尘诗人文笔所能写就。

我轻轻走下门前几级石梯，心底甚至哼唱着一支无名的歌。我脱了鞋子，双足那么真实地踩在了细腻如碎金、松软如草坪的沙滩上。此时，阳光也爽朗，粗放且不失温情地轻抚着辽阔的大海，逶迤的海岸，金色的海滩，还有一棵棵亭亭玉立的椰树。海风阵阵里，携着万千涛声和大海潮湿的呼吸，扑鼻而来。在阳光照射下，海水格外澄澈、洁净，可以洗掉每一个来此的人身上的凡尘和心底的污垢。当然，大海的清澈，与人类逐年提升的环保意识息息相关——不再随意排放工业与生活垃圾，包括污水、废弃物等，都懂得自行收拾，远离大海。这样，碧海蓝天的大美，才得以长期呈现。人类尊重大海，善待大海，而大海是有灵性的，也懂得“为悦己者容”，但愿二者长相珍惜，相伴于浩瀚宇宙里。

我虔诚地蹲下身去，把手伸进湛蓝的海水——如果可以洗心，我会捧出我的一颗沾染了太多世俗污秽的心，浸入海水里浣洗，洗出海一样的澄澈、洁净。

海之大，反衬出我之小。我在大海面前，满怀着羞愧，内心里的那点自矜与孤傲，在一刹那，随海风飘散。先前不知海之大，所以不知自我之小。海因其大，而能纳百川，有浩瀚之气；人若以海为榜样，学着开阔气量，亦能让自己变“大”。大海洒脱，开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大海是真君子，襟怀坦白，不藏心结。我算不上君子，与尘世、与自己计较太多，有太多的看不开、放不下、想不通，所以一直郁郁不乐，忧苦度日。今临海边，阅读大海，终于心上开悟，展颜一笑。

夜里，我躺在旅社富有弹性的席梦思上，窗外，就是大海。在寂静的时空里，我清晰地聆听着大海温柔的呢喃，像在为我哼一支爱之曲，比摇篮曲还要美妙，还要让人有安睡的功效。我听着听着，酣然入梦。我的梦境，如此辽阔——大海那么真实地闯入了我的梦境……

激情的飞翔

遇见大海，注定有一段足够精彩的故事要演绎，才不枉一场飞越万水千山的旅行。

来海南的翌日，我随旅行团到了闻名遐迩的“美人岛”——海南分界洲岛。这里游人如织，在这风情旖旎的海岛上，尽情享受着人与海的浪漫之约。有游泳的，有垂钓的，有潜水的，有冲浪的……整座海岛，成了一片欢乐的天堂。

我先是静静地眺望了一阵碧海青天的美景，发现这座原本荒无人烟的处女岛，确实美得清澈，美得纯粹，美得令人心醉。这里的海，也像一块硕大而晶莹的翡翠，叫人看着心生无限欢喜。这里是一代代华夏子孙来此繁衍生息，并用匠心、爱心与信心，合理开发出来的。一代代人，与大海相逢，且惺惺相惜——人与大海的面貌，才得以历久弥新，永葆美丽。我感觉自己进入一个芬芳而神秘的境地：似在梦里出现过，却又那么缥缈而遥远。而今，就像一场灵魂与灵魂的相遇，我从梦里走进现实。人生每多一次美丽的相遇，就在外面的世界里，这即是旅行赠予我们的最大礼物。

如果只是站在岸边看海，和海就有了咫尺天涯的距离。

我看见好些游客乘上摩托艇，在辽阔的海面上激情冲浪。那飞翔的姿态，让我这个原本比较胆小的人，也不禁怦然心动。我仿佛还看见，大海同样向我敞开了它博大的胸怀，用阵阵涛声呼唤我——来吧，来吧，我们共舞！我心底的热血，终于沸腾，一改以往的胆小与拘谨，决定和大海来一场激情共舞。这时，天空下起了小雨。大多冲浪的游客，都慢慢鸣金收兵，回到了岸上，去凉亭或其他室内休闲去了。虑及导游给我们留出的时间不太多了，但我岂能甘心就此草草退去呢！我一咬牙，决定冒雨乘一次摩托艇，亲身体验一下冲浪的刺激。不过，我还是让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为我驾驶摩托艇，一来因我在陆地上就没有开摩托的经验，二来心里还是有些胆怯的，毕竟是第一次海上冲浪嘛。看我尚有几分犹疑之色，工作人员微笑着给我打气：没事儿，保证有惊无险！我也自我解嘲地莞尔一笑。我抖擞了精神，穿上雨衣，脱了鞋子，和年轻的工作人员一起，乘上摩托汽艇，开始海上冲浪。

大海，是锻炼魄力的地方，是呼唤勇士的疆场，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不凡之所！摩托艇载着我，在万顷碧波中风驰电掣。海风携着清凉的雨水和咸咸的海水，在耳边呼啸。摩托艇像一道闪电，在旷阔的海面上劈开一路雪白的浪花。我感觉大海在欢腾着，在热烈地嗨歌。我更感觉自己正像海鸟一样在时间里飞翔，心底也和着大海的节奏一路高歌。好些年了，久违了这种激情。生命的火花，被重新碰撞出来。大海以它的粗犷与奔放，将我的灵魂向高处拔。我卑微的灵魂，在此刻得以升华。激情才是人生的注脚。已届中年的我，何时已悄然收敛了激情，变得犹疑不决，缺乏开拓精神？感谢大海，重新点燃了我的激情之火——教我在以后的漫漫人生征程上，继续劈波斩浪，御风飞翔。大海在欢腾，摩托艇在疾驰，我在飞翔，我和大海激情共舞！尘世里的那些低吟与呜咽，都化作飞溅的浪花，飘零在大海宽博的情怀里。

和大海的相逢，只是一刻，却几乎，明媚了我的半生！我飞翔在大海上，飞翔在轰然流响的时间里，飞翔在自我觉醒的自尊里……脑海中闪过尘世的影子。我心底忽地腾起一种对尘世的牵挂——我真担心大海忽然失去了理智，将我一下子囫囵吞没！大海似乎洞悉我的心思，它依旧爽朗地笑着，用慈悲之手托起我的整个命运。我仿佛听见大海在对我说——抛却牵挂，你才能轻盈地飞翔！正因没有牵挂，大海才能在无涯的时间里，泰然自若地活着……

短暂的一刻钟左右过后，我又回到了岸上，而我的心，还留在海面，在和大海一起飞翔！

深处的宁静

如果说只见大海的雄阔——正如一个人徒具其表，那还不算真正的大海——大海自有其丰富的内涵。我此次而来，就是要对大海有一次比较深刻的认识——就像要和一个倾慕已久的人，深入地谈一场恋爱。

依然是在分界洲岛上。细雨霏霏，增添了一种朦胧的美感。浩瀚的大海，更多了一种含蓄与深邃。涵纳百川的大海，其深处一定蕴藏无限玄机吧。我伫立于岸边，呆呆地想。我决定潜入水下，去探索大海的奥秘——也是人心与海心的交融，一个渺小的灵魂与一个伟大的灵魂的对话。虽然天气不是很好，但还是有好多游客，选择了穿上潜水服，像一条鱼儿一样，到海里潜游，亲身体验海水下面自由游弋的感觉，去领略海底世界的无限风光。当然，也有一些人，选择了乘坐潜水艇，下潜到海底，到大海的深处去，去撩开大海深处的秘密。

本来，我也打算穿上一身潜水服，和大海来一次最亲密的融合，但偏偏当日身体出了点小故障，只得放弃。人生每多缺憾，总不完美——而这正是人生的一大真相。不过，还能在分界洲岛乘坐据说是国内唯一能带游客海下潜游的潜水艇，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至少，不虚此行。所以，我的心底又充满了兴奋与欣喜，还有感恩——感恩生命中这些美好的相逢。

登上潜水艇时，雨正密集而下。天空不见了太阳，海面有些晦暗。这样的天气状况，肯定不及阳光灿烂时观察水下的清晰度了。无意间，老天又再制造了一点缺憾，但在大海面前，再多的缺憾，都微不足道。大海以其“大”，将世间所有的缺憾，淡淡地抹去。于是，我和众游客一起，依然满怀期待地坐进了潜水艇，准备要看一次大海深处的实况直播。对大海深处的奥秘，或许许多人和我一样，充满了太多的好奇。随着潜水艇的一点点下潜，我感到尘世渐渐地远遁，时间也渐渐融入海水。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连同灵魂，都在一点点下沉。但浮上心头的，不是惶恐不安，而是窥见全新世界的阵阵窃喜。

透过透明的瞭望孔，尽管没有阳光照射，我还是基本看清了水下世界的模样。自由游弋的鱼儿，安闲栖息的珊瑚，静养心情的珠贝，微微招摇的水草，以及嶙峋的石头，平坦的空地，凹陷的沟谷……这片被人类妥善维护的水下世界，美轮美奂，宁静祥和。此刻，我们只是亲近它们，而秋毫无犯。

岸上生活惯了，人在水底，我感觉到的不仅是新鲜，还有感动——人类创造的器物，如潜水艇，可以帮助我们圆生命中那些渴盼了太久的梦，如潜到海底。海底的世界，原来如此丰富多趣。而海底的环境，如此宁静——大海动荡的外表下，原来藏着一颗宁静的心。而海底的一物一景，都是多少年光阴的积淀——更是大海潜心经营出的数不胜数的幸福。原来只在文字中，知道大海“包容万象”“有容乃大”，今日得见，果真属实。大海包容一切，包括生物、非生物、日月、星辰、时间、生与死、动荡与宁静！我随着潜水艇，在大海透明的身体里慢慢潜行。渐渐地，我觉得我的身体与灵魂也都变得透明。我和大海呼吸与共，我和大海心魂相通。我甚至听到了大海最温情的呢喃，嗅到了大海灵魂深处散发出的无尽馨香。我真想变成一尾鱼、一棵水草，或者一颗珊瑚，然后便可以长留海底，得到大海永远的庇护，远离尘世的炎凉、坎坷、动荡、辛苦——何况，大海原本就是原始生命的故乡；我来此，就是为了真正地寻根啊……

或许，在大海深处，灵魂才可以拥有一份永恒的宁静吧！在这大海深处，我在宁静之中裸露出灵魂与大海的灵魂默契交流。我甚至希望，我可以更久地栖息此中，更久地享受这份宁静。只是，潜水艇在海下的深度，被控制在了数十米内的范围，不能再带着我们继续往更深处潜游了。我心底免不了涌起一阵遗憾；只是我又想，与大海的这场灵魂之交，亦如与人之交，都是有一定限度的。我们不可能完全窥透大海的深处，正如不可能完全窥透一个人的内心一样。适可而止吧，这，往往才是最好的相处！在潜水艇潜游的途中，我还看见穿一身潜水服的潜水教练，像鱼儿一样，游到潜水艇透明的瞭望孔前，微微地笑着，和我们优雅地打着招呼。我也伸出手指，对他优雅地回应。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在茫茫大海深处的相逢，这如何不是一种美丽的奇缘呢？

当潜水艇带着我们，重新浮出海面后，我又望见了大海之上波澜壮阔的动荡——而其深处那一份永恒的宁静，却永远被心灵收藏……

亲密的相拥

在又一处中国海南岛美丽的海滩——亚龙湾，我不仅进一步有幸领略了这堪称“东方夏威夷”的海滩风景，更与大海有了一次亲近的机会，巩固了一下我和大海的这场伟大的缘分。

这一天，亚龙湾海滩阳光灿烂，椰风拂面，碧海青天，游客云集。

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人人脸上都绽放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心情，都被碧海青天映亮。人们争着脱了鞋袜，或穿泳衣，或只穿短裤，或索性衣服也不脱，齐齐下到海水里，与大海嬉戏。我看见，几个小姑娘，身套救生圈，大胆地手牵手，一起走向海浪翻滚处。然后，在海浪翻滚里，蹦着，跳着，笑着，叫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童，也套了只小救生圈，兴致勃勃地在近岸处戏水。会水的人们，更是尽力往更远更深处游去，在浪潮起伏里，尽得其中之趣。

大海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以极大的热情，与天下来客嬉戏。它一阵一阵，乐此不疲地向岸边抛过来一个又一个浪头，把泡在它怀里的人们，一会儿托起来，一会儿放下去。人在欢笑，海在欢呼；人与海，亲密相拥。此时此刻，人不惧海，海不拒人，一起狂欢，其乐融融，一幅“天人合一”的动人图画，在明媚的时空里，飘舞，绚烂，芬芳，欢腾……

我脑海里，也忽然浮现出有史记载的那些可怕的海啸场景。大海在飓风的怂恿下，暴怒起来，如雄狮似猛虎，怒号着，气势汹汹地扑向岸边，瞬间用它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一切。惊慌失措的人们，来不及逃遁，一忽儿便葬身其中……

只是，大海偶尔暴怒发威，不过是其原始粗犷的天性显露而已；同时，也让我们人类对它怀有敬畏之心。但是，大海很多时候，和我们人类是和平共处的朋友。何况，这片优良旅游度假胜地，一直以来，大海的性情都还比较稳定，人们尚可安心休闲，并尽情享受与大海的一场狂欢。我稍稍看上一阵，心里哪还按捺得住只甘心做一个旁观者呢？！大海睁大澄澈的眼睛望向我，并用一阵阵热情的涛声，邀我与之共乐。

我本是只不会水的“旱鸭子”，平时基本都不爱下池塘、河湖甚至泳池游泳的，但今日可不同了——在大海边，我注定要在它的帮助下，颠覆过往的自己，投身到海水里，体验一次不一样的游泳！大海，可以颠覆世间好多看似顽固或过时的东西，从而改造出更新更好的风景或者信仰。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鼓舞着我，在大庭广众下，在碧海蓝天的注目下，身着泳衣，然后抱起一只救生圈，踩着松软的细沙，一步一步地走向海水里，像走向一处特殊的战场——我渴望的战场！我知道，那是大海的力量，在牵引着我，无可抗拒！

清凉的海水，慢慢地吻上我的脚、腿、腰、胸、肩，我脚下慢慢就有了失重感。一个浪头打来，一口咸而微苦的海水，呛进口鼻，那是一种胜过人生诸味的味道；同时，我像一只忽然被鹰妈妈推下悬崖的雏鹰，一个激灵，身体顺势就飞翔一般，浮了起来。啊，海水的浮力好大，它远胜过小时候有一次我不慎跌落池塘里时感受到的池水的浮力。海之大，大过世间一切凡物，我不禁油然而生对大海的敬畏！海浪继续一次又一次，歌唱着，欢腾着，温柔而又雄壮地扑过来。我紧抱救生圈，孩子一般，随着海浪的起伏而起伏，下落而下落。我像一只小小的帆船，在大海博大的怀抱里，幸福而惬意地漂荡着，漂荡着。

大海，对我这天地间走来的小小生灵，竟满怀爱意！它彻底洗去了我身上与心上的凡尘，还有生疏与戒备；它愿意和我谈一场纯真而炽烈的恋爱，给我留下永远美好的回忆！

我让自己，枕着救生圈，轻轻仰浮在海面上；仰望蓝天白云，聆听大海的脉搏和心跳，感受大海的血液流动，还有它博大而永恒的情怀。我感觉自己，已然化作了大海的一分子，与它水乳交融，一道在寥廓的宇宙间，在无涯的时间里，动荡着，宁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