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湾观鸟散记

◎李振南

海滨丛林中的丝光椋鸟

这是我偶然看到的一种极难得的景致了。

那是在一个有阴霾的冬日傍晚，应友人之约，到这座城市的海滨防护林带里去看鸟。先时，友人来电说，海滨丛林中有很多鸟，我说，真的？其实心里头并不完全相信，但半信半疑之心最终还是被好奇心打败了，便答应去看看。

城市虽然傍海，但冬天的黄昏却没有璀璨的晚霞，更没有“长河落日圆”的迷人景象。此时，大海正在涨潮，飒飒的晚风从海的深处送来，卷起一堆堆细碎的白花轻拍着堤岸，但转眼间便又消失得无踪无影。三三两两的渔民，迈着略显疲惫而又匆忙的脚步从我们的身边走过，他们腰间拴系的竹篓里，鲜活的海产品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向人们透露着收获的信息。堤内，由木麻黄构成的防护林静静地站立着，给空旷的海滨铺上厚厚的一层绿荫，也装扮着这一巍峨的长堤。我们一行人从堤塘的一端缓缓地向另一端行进，不断拿眼光在滩涂上逡巡，但我们失望了。

没有看到成群的鸟，大队的鸟，在晚霭的轻笼下，海面上只有几只白鹭在苇草中觅食，脚步缓缓的，悠然中甚至带着一丝慵懒，见到人也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它们偶尔展翅起飞，很快又降落在不远处的涂田里，与清晨时成队在山林中、田野里、水面上盘旋、翻飞的情景相比，显得孤独、落寞，却也更令人怜爱、喜欢。

我痴痴地看着，陷入了长长的遐思，乐清湾本是鸟类的天堂，这里有湿地留鸟和候鸟195种，前些年能够随时见到，像什么弯嘴滨鹬、罗纹鸭、鹈鹕、海鸥、雨燕等，都是十分常见的，如果运气好，还会见到黑鹳、灰鹤、黑脸琵鹭和黑嘴鸥这样的珍稀鸟类。而今天鸟儿是如此稀少，那么，是鸟们劳作一天后倦飞了，还是海湾的退缩无法给鸟们提供广袤的空间和栖息的环境？但这两点判断都被我否定了，因为我知道，虽然近几年的围海造田，使乐清湾海域变得小了，然而这里水产养殖业兴旺，供鸟们的食饲更多了。而经过长期以来对鸟类的保护，市民们也能善待鸟类。而且，黄昏原是鸟儿归巢的时间，大片的高大树林是鸟们栖息的好去处，这个时候应是林子最热闹的时刻。于是，我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蓦地，听见友人惊呼道：“鸟来了。”我从沉思中猛然抬头，见一群鸟儿在我的正前方从海滨远处的苇草上空起飞，朝我们的方向飞来，看那阵仗不是数十只，而是上百只。正当我凝神屏气，要仔细观察时，又一群鸟儿从左侧的草地起飞，接着，又有一群鸟儿从右侧的海面飞来……如此几分钟，鸟儿像是接到谁的命令一样，一群群、一队队接二连三地从大海飞来。那阵势像一团团乌云从天空掠过，像一阵阵密雨从头顶降落，令人目不暇接，令人无法计量，只能用成千上万来形容。鸟儿的飞速很快，未容我们看个究竟，它们已很快地藏掖到防护林的树枝之中，并发出“喳喳”“喳喳”的鸣叫声，像是对家人亲切的招呼，又像是临睡前的问候。我的眼睛平时比较迟钝，又是黄昏，无法看清那是一种什么鸟，幸好，同行中有报社的摄影记者。眼明手快的青年才俊在转眼间已拍摄了大量的照片，通过定格的画面，不知谁叫了一声“丝光椋鸟”，我这才猛然记起这是乐清湾的留鸟——丝光椋鸟，它们是人类家园的鸟儿，大自然的宠儿，也只有它们才有这样惊人的数量。

在清晰的镜头里，丝光椋鸟的身体尽显矫健与灵活、玲珑与靓丽，虽然个体不大，但那群体的飞翔尽显勃勃的生机和非凡的气派。它们本来聚集在人类家园附近，但在这个冬天却走出舒适的巢穴，慷慨地走向外边清新而广袤的世界，在这并无鸟巢的树枝上过夜。难道，它们喜欢聆听乐清湾之夜的涛声？喜爱栖息在海滨的绿色氧吧？或者，它们也愿意接受大海的洗礼，在绿荫中呼唤春天的来临？由此，我也联想到，留鸟原本是人类的友伴，每一片宁静的天空都有留鸟飞过，只是我们常常无法坦然地选择内心的宁静来审视天空，选择广阔的自然与万物为邻，尤其是在这个大街拥挤而又色彩缤纷的年代。

黑嘴鸥之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鸟儿不远万里从北国飞到这里，先是一群、两群，接着有十来群，数量达1500只之多。然后也不急着飞走，它们在这里觅食、栖息，在海湾上空盘旋、啼鸣，留下了一条条优美的弧线和一曲曲动人的旋律，给这个美丽的海湾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这就是黑嘴鸥，乐清湾内的黑嘴鸥。当人们从昆明回来大谈红嘴鸥的话题时，殊不知这里的黑嘴鸥更加亲近和珍贵。因为这种鸟儿目前全世界仅发现9000多只，是世界濒危鸟类之一，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编写的《濒危物种动物红皮书》中就有它的名字。而乐清湾最多的时候，它们达到3160只，这里完全可以称作它们的天堂，越冬的宝地。

我与黑嘴鸥的交往已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前，认识黑嘴鸥的人并不多，人们不知道这些鸟儿从哪里飞来，又飞到哪里去？人们只知道这些像海鸥又不像海鸥的鸟儿要比海鸥高大、漂亮、优雅。因为它们有黑色的嘴、红色的脚、白色的腹背，以及眼圈上下的白色星月形条斑，浑身玉羽银翎，在阳光下，如同盛开的黑蕊白朵花儿一般漂亮，模样极为醒目、可爱。如没有鸟类专家们的提示，我们就会错过与它们相识到相知的机缘，也更不会有后来的年年的交流。

黑嘴鸥是鸥科中型湿地水鸟，属于候鸟。据说，中国北宋年间就有人在花园中饲养了这种鸟儿，以后各个朝代也有相关诗文和画作记录，直至明末清初。然而，从18世纪开始，人们苦苦寻找100多年，仍未探到这种鸟儿的蛛丝马迹。直到1871年的冬天，一位名叫罗伯特·斯汶霍的欧洲探险家，才在厦门沿海地区看到了这种鸟类和它们的巢穴。13年之后，又有一名法国探险家声称在俄罗斯的贝加尔湖附近两次见到它。但令人奇怪的是，从1884年后的一个多世纪里，黑嘴鸥再一次成功地避过了全世界鸟类学家和探索者的热切搜寻，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鸟类的栖息地、习性和繁殖规律。

事情终于发生了转机。那是在1988年春天，到中国江苏省盐城的沿海沼泽地研究水鸟的德国鸟类专家史泽荣博士带回了黑嘴鸥及其蛋和巢的标本。他的发现无疑是20世纪鸟类学研究史上最重要的成果之一。继史泽荣取得的突破之后，1989年5月22日，中国辽宁省盘锦市的双台河口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梁禹，也在滨海滩涂找到了两个黑嘴鸥鸟巢和四颗鸟蛋，这才揭开了黑嘴鸥的生长、生活和繁殖的秘密：每年3月末，它们成群结队从越冬地飞回繁殖地；4月底，处于繁殖期的黑嘴鸥集群于碱蓬滩涂，筑巢产卵，孵卵的任务由雌雄亲鸟轮流承担，20多天后孵出幼鸟，并很快长为成鸟；到11月黑嘴鸥南飞到越冬地过冬。

黑嘴鸥有蹼但不经常下水游弋，这是它们区别于其他鸥类的重要生态特征。它具有较强的飞行能力，能毫不费力地迎风飘举或顺风滑翔。杜甫的“江浦寒鸥戏，无他亦自饶。却思翻玉羽，随意点春苗。雪暗还须浴，风生一任飘。几群沧海上，清影日萧萧”和“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都是夸赞其高超的飞行技巧的诗句。

在无垠的大海上，黑嘴鸥还是渔民的好伙伴。你瞧，“几群沧海上，清影日萧萧”，那景象该是何等壮观！它们不但让出海的人们忘却漂泊的寂寞和单调，而且还能激发人们不畏航程险恶、勇往直前的精神。在海上迷航的时候，或者浓雾弥漫的时节，观察鸥群的飞行方向，就容易正确地找到港口。无怪乎远航的人们见到它们备感亲切，因此，黑嘴鸥堪称出色的海上导航员。

黑嘴鸥数十年的连续光临，说明乐清湾非常适宜它们越冬、栖息，它们也把乐清湾装扮得更加美丽，增添了热闹的气氛。清晨，黑嘴鸥起得早早的，朝霞初露时它们便欢唱雀跃起来，鼓动翅羽，在天空滑翔、追逐，给乐清湾奏响了第一支嘹亮的晨曲。它们用黑白相间的翅膀拍打着水花，油黑发亮的长喙亲吻着波浪，转眼间又向赶海的人们擦肩掠过，抖落星星点点的海水，似乎在向人们表示早上的问候。退潮时，黑嘴鸥开始了一天的觅食活动，它们红红的长脚迈走在滩涂上，步履优雅、体态轻盈、神态自然，那些海生的昆虫、蠕虫和甲壳类生物都成为它们的美食佳肴。有人分析，成年的黑嘴鸥每天要吃3～5两的蠕虫、泥螺、蛏子等海生生物。浩渺的乐清湾滩涂为它们提供了取之不竭的食物，因而它们每天都可以不用顾忌地放开肚皮美餐几顿。

但黑嘴鸥也有担忧的时候，逐渐扩大的围垦工程，缩减了它们的活动范围，生态功能的改变，破坏了它们栖息的湿地草丛。不过还好，由于多年来人类对它们的亲善行为，黑嘴鸥并不害怕人类，不少黑嘴鸥也不愿迁徙他处过冬。

凡是美丽富饶的地方，总会引得吉祥物的降临。黑嘴鸥无疑是吉祥的鸟儿、美丽的鸟儿、珍贵的鸟儿。它们的飞临，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某些人的生活态度，改变了人对自然的态度，引起了人对未来的思考。在全球都在开展保护大自然、保护生物的运动中，我相信，热爱这些鸟儿的人的心与黑嘴鸥的心是相通的。我们寄予无限的恋情，愿它们年年飞来。

追逐水鸟

天宇茫茫，万顷江面波光潋滟。在江湾的峡口处，当机帆船划破午后的沉寂，拖着两条优美的水线倏地转过一个弯时，突然，眼前一群色彩缤纷的鸟儿直冲蓝天，并留下撩人心弦的叫声。顿时，海天变得十分热闹。

乐清湾出现大量的鸟类，这是我所不曾想到的。

十几年前，我在雁荡山工作，经常到乐清湾中的西门岛走走，那时，海湾、江面、村落里鸟类十分稀少，平时，偶尔能够见到的几只野鸭、白鹭，也很快被附近的村民或用毒饵诱杀，或用鸟铳赶得无影无踪。而像灰鹤、白琵鹭这样珍贵的水鸟，只是听渔村里的老人们讲过，想见到它们，似乎像做一个遥远的梦。

现在，水鸟出现了！

珍稀的水鸟出现了！

去年春天，我跟随由省海洋专家组成的考察队，来到“西门岛海洋特别保护区”蹲点考察红树林和乐清湾鸟类。一到那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这里的鸟声与鸟影。

当我沿着海岛蜿蜒的山径，在用目光与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和这里的天打过招呼，并用心灵静静地感知了自然的音籁之后，我发现渔村树多了，鸟也多了。我惊喜不已，并决定看个究竟。

我们蹲点的村背后是一座林木葱郁的山，东南两面海堤上各建有一条浓密的防护林带，紧接林带的地方是一处开阔的浅水滩涂，滩涂上生长着各种水草，形成一片偌大的湿地。由于正值江南春光，这些绿草显得特别晶莹、润泽、生意盎然。这种生态环境显然是水鸟栖息和觅食的理想场所。

在海堤上，我遇到过去就熟悉的老村长。他年过古稀，两鬓斑白，前年才退休。他也是一个“鸟迷”，见到我，自然很高兴，寒暄后他便告诉我，乐清湾出现大量鸟类了！

接着，他详细地给我讲述了这里鸟类的活动情况，最后他说：“水鸟们一般都是大清早出来觅食，吃饱以后，多数都飞到乐清湾江面渔民们养殖牡蛎、紫菜等水产品的竹栅栏上休息。那样就比较安全。”他用手指了指远方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江面。

说话间，一群水鸟掠过我的头顶，飞往江面，并很快消失在远方的天幕间。我仅匆匆一瞥，没看清这些都是什么鸟，心里不免有点惋惜。老村长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劝我不要着急，明儿起个早定能大饱眼福。他要我先看水鸟觅食的景象，再弄一条机帆船在江面上追逐水鸟，那场面就壮观了。

第二天凌晨我早早起来，准备了长焦距相机和食品，并叫醒了三位年轻队友，急急地随老村长钻进林网深处。不一会儿，开始传来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亮。我们看见一队队鸟儿掠过树梢，飞落在广袤的草滩上，争先恐后地觅食。

透过树草的间隙，我发现这里的鸟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往独来，遍布整个滩涂。它们像是天庭撒下的一大把珍珠，装点这里格外秀丽的风景。

在长焦镜头里，我看见水鸟觅食的动作十分优雅、潇洒。它们有的低着头，反复用嘴巴掀开松软的泥土，啄出嫩白的草根，有的衔着一条小鱼几番仰着脖颈吞咽。而更多的则是在追逐嬉戏，举足亮翅，竞相起舞，仿佛已经知道大自然会有足够的美味佳肴供它们享用，它们根本不需要为此犯愁似的。

老村长轻声告诉我说，据本省鸟类专家近年调查，乐清湾有留鸟90多种，候鸟100多种。这里是比较集中的区域。他还指着一只全身洁白、步履轻盈、形体高大的鸟说：“这是国家二级保护鸟类——白琵鹭。”他顿了一下又说，“现在是春天，如果在初冬，这里还偶尔会出现灰鹤、白鹤等国家一级保护鸟类，它们因长途迁徙到此稍做休息后，又飞到更理想的栖息地去了。因此，只有长住此地，并有恒心的人才有眼福见到。”

时近中午，我已拍摄了各种形态的鸟类照片，草滩上的鸟儿也开始一队队飞往江心。老村长催促我们赶紧上船，于是，我们并排列队，昂立船首。

正午的乐清湾很少有来往的渔船，大海已经平潮，江湾仿佛进入梦境，显得宁静、平缓、空缈。我们的机船绕岛缓缓驶过，那原本不很响亮的嗒嗒声，这时却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大约20分钟，船过小岛之间的峡口，只见老村长将舵一转，喊一声：“注意！”这时，我们蓦然发现在不远处的一大片江面上栖息着斑斑点点、密密麻麻的水鸟，那数量、那阵势委实让我们大吃一惊，也让我们大开生平之眼界，队友们情不自禁地发出激昂的叫唤声。

我已被这一美妙的场面震呆了！

老村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好戏还在后头呢！”

此刻，我们全神贯注，紧盯前方。距离鸟们很近了，十米……五米……三米，“轰”！鸟们终于起飞了！“咿……啾……嘎……”！鸟们大声啼鸣了！这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鸟儿漫天飞舞开来，令我们目不暇接，数不胜数，场面十分壮观，震撼人心。鸟们还尽在人和船的四周扑腾，一阵接一阵地鸣叫。一时间，乐清湾到处充满了动人的歌声。

在骤然起飞的鸟类中，最动人的还是白琵鹭了，它们原来成群单腿站在竹栅栏上，当我们驶近它们身边时，才很有节律地起飞，先是一只，接着十只、几十只、上百只踩着水花，紧跑几步，依次腾空而起，顿时，江天闪烁着一大片银色的光芒，炫人眼目。

老村长提醒我：“快拍照啊！”我猛然醒悟，迅速掀动快门，留下了大自然的永恒的一瞬。

我们边看边拍了一会儿，发现水鸟并未飞多远，都到更远的竹栅栏去了。于是，我们要求老村长加大马力，继续追逐。

老村长笑着说：“乐清湾现有养殖竹栅栏上万个，如此追逐恐怕几天几夜也追不够。”但他还是将船往前驶去。

是啊，乐清湾太大了，水鸟也太多了，我们尽管匆匆而过，但那种追逐水鸟的景象已经铭刻在我们的脑海中。

从乐清湾归来，我激动了好久，也思索了好久。

现在又是春天了，又该是乐清湾最热闹的时候了。

我想，鸟还是那些鸟，水还是那湾水，而我的那些富裕了的家乡人，都会有一份宁静的心境去寻找那份自然赐给的美妙的感觉吗？

若如此，鸟儿就很有幸了，乐清湾就很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