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鸟
2023-01-15魏鹏
◎魏鹏
鸫鸟
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我在晨跑回来的路上,总会遇到两只黑色的小鸟。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鸟,也不知道它们住在什么地方,只能看到它们站在高高的白杨树的枝头上,像风景画上的两团浓墨;只能听到它们在空中惊喜、狂欢,鸣叫不已。它们在说些什么呢?
我非鸟,鸟们说些什么我怎能知道?然而有几回,我站在白杨树下细听,竟然听出了鸟语的意思。如果你也曾听到过这样的鸟语,我笨拙如下的译语也许能得到你的认可吧?
“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嘿嘿嘿,都没关系!”我听它们在枝头上这样说,说得极快,需全神贯注地倾听,才能听出这个意思。这就是我要说的鸟语,鸟语真有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嘿嘿嘿,都没关系!”鸟们是何等文明、何等大度、何等乐观啊!它们像是相互道歉,又像是相互安慰、相互鼓励。它们之间也有什么不快吗?要不,为何要道歉呢?它们也有心灵的创伤吗?要不,为何要相互安慰呢?天空也像人世间一样,也有坎坷和不平吗?要不,为何要相互鼓励呢?然而不管怎样,它们都是乐观的,心里充满了欢乐,那欢乐的音流就像一束束的晨光,飞溅到我的身上,飞溅到我的心头,让我也受到它们的感染,也分享到它们的欢乐,让我归来的脚步轻松而又自信。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自己的工作环境而挣扎着。三年前,由乡镇借调到报社,三年后的工作关系依旧是借调,只好又回到原单位;三年前的技术职称没有得到聘任,三年后依旧没有得到聘任;一个技术职称得不到聘任,获得两个技术职称仍得不到聘任。参加工作三十余年,依旧是办事员职务,工龄比别人长,学历比别人高,职务比别人低,工资比别人少。别人视而不见,我自己能视而不见吗?三十年前,在单位里写消息、写汇报、写总结、写讲话稿;三十年后,仍在单位里写消息、写汇报、写总结、写讲话稿。三十年前,我住的是废弃的弹药库;三十年后,住的仍是废弃的弹药库。数十年如一日,三十年光阴就如同眼睛的一睁一闭。于是有人安慰我:“好好地活着吧,如果自己没有舞台,看别人表演也是享受。”
然而,真正让我感到是享受的,不是看别人表演,不是看人生的闹剧,而是这晨跑路上听到的鸟语。听——
“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嘿嘿嘿,都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嘿嘿嘿,都没关系!”
很久以后,一个爱鸟的朋友告诉我,这鸟的学名叫乌鸫。
野鸡
“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鸡无粮天地宽。”小时候读书,读到了这样一句谚语,便过目不忘,一直记在心中。长大后,见人见事多了,对这句谚语的理解也日益加深,同时对野鸡的生活也日益羡慕起来。有时候常想,如有来生,来生就做一只野鸡。
“我——活——着——我——活——着——”郊外是一片荒地,地上堆满了坟头,静得怕人,然而我却爱到这片坟地里读书。在这片坟地里,我时常听到野鸡在大声地呼喊:“我——活——着——我——活——着——”
我合上书本,慢慢地向野鸡叫喊的地方走去,可它并不等我靠近,就“扑哧”一声飞了。野鸡飞得并不远,只隔几个坟头,它就落了下来。如果我再靠近,它仍飞,仍飞得不远,像和我捉迷藏似的。所以,我只能听到“我——活——着——我——活——着——”的喊声,至今也没能看清一只野鸡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是,我能看清这片坟地。坟地里有几十棵杨树,杨树下遍布坟头,杂草丛生。秋天,只要在这里走上几步,裤腿上就粘满了各种各样的草籽。能走人的地方也不平整,坑坑洼洼的,夏天里就积满了雨水。我之所以爱到这里看书,是因为这里几乎没有行人,很安静,也能静得下心来。有野鸡的喊叫,就愈加显得幽静。古人说“鸟鸣山更幽”,如不身临其境,是很难体会到这份幽静的。
野鸡不像家鸡那样喜欢热闹,它就生活在这片坟地里,长年累月地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生儿育女。离这片坟地不远处有一个村庄,村庄里雄鸡的鸣叫,在这片坟地里就能听到;野鸡“我——活——着——我——活——着——”的叫喊,在村庄里也听得见。然而,我从没见到家鸡到这片坟地里觅食,也没见到有野鸡向村庄里飞去。
不难想象,一同在这片坟地里生活的,一定有不少野鸡的天敌。黄鼠狼是捕鸡能手,野鸡也是它的美味。蛇也是少不了的,野鸡要把蛋生在什么地方,才不会被蛇发现呢?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就为野鸡着急了。野鸡不能像苍鹰那样搏击长空,它更多的是在荒地里奔跑;野鸡不能像大雁那样南北迁徙,它只能在这片坟地里与天敌周旋。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野鸡的一生是何等悲壮!它悲壮的一生充满悬念,充满活力,而又令人神往。
不必为野鸡着急,为它担心也是多余的。听,在那片杂草丛生的坟地里,野鸡们又在高傲地呼喊——
“我——活——着——我——活——着——”
燕子
鸟类是人类的朋友,而与人类最为亲近的鸟,莫过于燕子。
在我小的时候,最先认识的鸟就是燕子。那时,我住在老宅,老宅又高又大。在老宅上,我住的大院里有六七户人家,我家坐北向南,位置最好。让我感到最为骄傲的是,每年燕子南来,最先落户的就是我家。
“小桃初谢后,双燕却来时。”一双燕子进了家门,首先商量的是在梁上筑巢定居。我家堂屋有三间,燕子叽叽喳喳商量的最终结果,是在中间一间,从脊梁向下数的第三行横棒上筑巢。燕子筑巢的本领非常高超,它们堪称是鸟类中出色的“建筑师”。它们在池塘边、田边、地埂等湿泞的泥土上,啄一口混着杂草根的湿泥便飞回家来。在飞回的路上,湿泥混合着唾液,使泥料更加黏稠,吐出的泥丸被风一吹,很快就变得坚硬而结实。筑好的燕巢像半个饭碗,上面的口敞着,巢里铺着柔软的羽毛和细草。为了防止燕子的粪便落到地上,母亲还要在燕巢下悬吊着一块V字形的硬纸板,用来承接燕子的粪便。这对燕子来说,无异于是人工建造的一个“卫生间”。
此后,燕子的家庭生活就开始了。过了几个星期,巢里便孵出四五只小燕来。我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仰头数一数小燕子,看一看小燕子探出巢外的小嘴,听一听小燕子简单而又亲昵的问候。而它们的父母则不停地飞进飞出,不停地衔着虫子哺育它们。“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白居易把燕子的“母爱”,描绘得淋漓尽致,简直就是为人类树立的学习榜样。
小燕孵出二十多天,即可随父母飞出巢外活动了。南宋词人史达祖的《双双燕》,这样描绘户外的燕子:“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燕子轻盈俊俏的风姿,为人们的生活增添了无尽的情趣。而最有情趣的,莫过于雨天的燕子了。越是雨天,小燕子越爱举家出动,但它们飞得并不远,只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仿佛是故意在风雨中锻炼自己飞行本领似的。而那时的我,也喜欢在风雨中锻炼自己的毅力和勇气。我赤着脚在风雨中跑来跑去,浑身上下被淋得像落汤鸡,然而我毫不畏缩,仍一次次地跑出门外,有时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任凭瓢泼的大雨向我浇来。陪伴我的除了哗哗啦啦的雨声,就是叽叽喳喳的燕子。小燕子的翅膀全被雨水打湿了,有时飞着飞着就落了下来,可小燕子毫不气馁,一次次落下,又一次次飞起。小燕子把老宅的大院当作训练场,而我,也把那里当作儿时的乐园。
后来,我家从老宅搬出,住进了母亲新建的三间瓦房里,但瓦房的房门较低,门框上也没有扁口似的小门了。为了纳燕入户,母亲就敞开大门,迎接燕子进门安家。见了来筑巢落户的燕子,母亲高兴地说:“快来看看,还是往年的那一对燕子啊!”这时,我已从书本上知道燕子是种益鸟。农谚中说:“燕子田野飞,五谷堆成堆。”有人计算过,一只燕子一天能吃掉蚊、蝇等害虫7000多只,一个夏天吃掉的害虫有几十万只。它们为保护庄稼,默默无闻地辛勤劳作。每年秋天,燕子都要向南飞迁,到东南亚和澳大利亚一带过冬。到了第二年春天,燕子又飞回到原来生活过的地方。据动物学家统计,老燕回巢率为47%,头年幼燕回巢率为16%,有的燕子竟然能连续四年返回旧巢。难怪母亲见到燕子飞回时,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再后来,我家又建起了宽敞明亮的楼房。楼房的门窗上全是大块大块的玻璃,远远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似的。楼房建好那年,也有燕子想进门安家,却一头撞到了玻璃上。我和母亲发现时,燕子已经死去了,玻璃上只留下血迹……
从此,再也没有燕子到我家落户了,但年年春天,我都会在梦中听到一声声的呢喃,仿佛是燕子在向我打着招呼,在向我亲昵地问候。
如今,上上下下都在加快新农村建设。镇长说我家的楼房要拆掉,由镇里统一设计,重新建造,集中居住。在加快建设新农村时,莫要忘了燕子。在新农村的建设规划上,在新房的设计建造上,莫要忘了给燕子留有进进出出的通道。当我再次迁居时,我多么希望能伴着燕子,一起到新农村里安家落户。
灰喜鹊
一个秋日的傍晚,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这村庄的西头,是一片桑园,桑树的叶子仍很茂密,它们怕是秋蚕的最后一批粮食了。桑园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和桑园相邻的是一片金黄金黄的、正在等待被收割的稻谷。在稻田和桑园之间有一道南北走向的水渠,水渠两岸栽植着高大的杨树。杨树的枝叶一动不动,偶尔飘下一片枯黄的叶子,又被树下那苗条的芦苇接住,仿佛不愿让它这么早地飘落下去。
我捧着一本闲书,在已经干涸了的水渠上闲逛。
这时,突然传来了灰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我抬头一看,这群灰喜鹊有三五十只,它们从稻田上飞过,又飞到了桑园的上空。有几只又折了回来,仿佛是丢下了什么东西似的,它们在桑园里边寻找,边不停地叫唤着。
有一只灰喜鹊飞到了芦苇上,又从芦苇上飞到了一棵杨树的斜枝上。它距我不足50米,它仿佛没有看到我,自顾自地在树枝上荡秋千,好不快活!
我合上了书本,我想,当我再次打开书本时,这只灰喜鹊就飞去了吧。然而没有,当我再次打开书本时,它只是换了一下姿势。我又一次把书本合上,我发现书本里不管写了什么,都比不上这只灰喜鹊活泼优美,都比不上这只灰喜鹊自由自在,都比不上这只灰喜鹊让我心旷神怡。于是,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欣赏它。一、二、三,一、二、三……大约有五分钟,不,也许有十分钟,这只灰喜鹊背对着我,一上一下地在树枝上舞动。
可以肯定地或者毫不夸张地说,至少有五分钟,这只灰喜鹊没有改换姿势,它一定对它自己这样的姿势很满意,当然,我也因它的满意而满意。
那时那地,那五分钟里,我一直在想:这只灰喜鹊仅仅是在荡秋千吗?也许它边荡秋千,边欣赏那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稻谷呢!也许它边荡秋千,边瞭望那望不到边的桑园呢!也许它真的什么都没有欣赏,只是一心一意地荡它的秋千呢!
有几只灰喜鹊在前头不停地叫唤,它们是在呼唤这只荡秋千的灰喜鹊吧。然而,这只灰喜鹊理都不理,依旧荡着它的秋千。它仿佛有这个权利,有这个离群独处的权利,有开五分钟小差的权利,所以,不管前头那些灰喜鹊怎样叫唤,它都一概不予理会。
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它,然而它翅膀轻轻地一扇,就飞走了。
它好像发现了我,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也许它在五分钟之前就看到了我,只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花喜鹊
晨跑时,远远地看到白杨树上有一个喜鹊窝。跑到跟前一看,这棵白杨树正是母亲生前栽下的,现在已是全村最高大的一棵白杨树了。看到自家的白杨树上有喜鹊垒窝,我的心里自然是惊喜的,一走近这棵白杨树,就让我感到了春天的温暖,仿佛那喜鹊窝就垒在自己心上似的。当然,也有一丝悲哀在潜滋暗长,让我对喜鹊的先知先觉感到怀疑。
在我们这里,喜鹊指的就是花喜鹊,这是村民最喜爱的一种吉祥鸟,它那嘹亮婉转的鸣叫,自古以来就受到人们的欢迎。《禽经》中说“人闻其声则喜”,喜鹊因而得名。《西京杂记》中说:“乾鹊噪而行人至。”民间还流传着“喜鹊叫,喜将到”的说法。大诗人欧阳修说:“鲜鲜毛羽耀朝辉,红粉墙头绿树枝。日暖风轻言语软,应将喜报主人知。”说的就是喜鹊的先知先觉。
母亲生前,常靠喜鹊来预测天气。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说,喜鹊边叫边跳,发出悦耳的叫声,是晴天的征兆;喜鹊乱叫乱嘈,鸣声参差不齐,是有雨来临的征兆;如果喜鹊忙碌地储藏粮食,就预示不久将有连绵阴雨了。然而那时我总听到喜鹊“喳——喳——喳——”的叫声,还分不清什么样是杂乱的,什么样是悦耳的,见到喜鹊还会傻傻地笑道:“你们不去天上搭鹊桥,飞到这里做什么?”
我历年书写春联,都很注重横联,虽然横联字小字少,但我总是思之再三。往年写的多是“万象更新”或“春回大地”等,去年我看到报纸上征集的一批春联,总没有让自己十分满意的横联。贴春联时,我提笔左思右想,最后落到红纸上的是“喜鹊鸣春”。想不到春联还没有褪色,喜鹊就飞到我家的白杨树上垒窝定居了,怎不让我惊喜?
喜鹊是一种留鸟。自从我搬回乡下之后,又见到一群群的喜鹊在村里游荡,它们今天飞到这里,明天飞到那里,就像四处招商的“招商小分队”,在东奔西走地洽谈项目、选择厂址厂地一样。“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来临时,许多招商项目落地生根,喜鹊也开始择树垒窝了。
喜鹊是高明的“建筑师”。它的窝多垒在高大的树丫上,远远看去,就像是支在空中的一口黑锅,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感到异样的温暖。据说有个摄影家,把这一感受摄入镜头,拍摄的喜鹊窝在联合国都得了大奖。
来到我家的白杨树下,我看到喜鹊把窝垒在向东伸出的一枝粗大的树枝上,这树枝倾斜的程度比比萨斜塔还斜。树枝的底下是一条通向村庄的小溪,从小溪里看喜鹊窝的影子,就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斜枝的顶端向上伸出五根枝条,俨然人的五指托着饭碗一般,把喜鹊窝牢牢地托住。看那奇妙的枝丫,就像特意为喜鹊垒窝而生似的,也许是喜鹊和白杨树在前世就约好的吧。
在距喜鹊窝不远的地方,我还看到了两只喜鹊,它们正忙着垒窝,而我,越是看到它们忙着垒窝,就越为它们感到悲哀。
喜鹊啊,你可知道——如今我们这里已成为经济开发区了?我母亲的坟茔,已经搬走了;我祖居的住房已经丈量过三次,不久也要拆迁了。那高高竖起的塔吊,正在为新建的厂房奔忙着;那高大宽敞的厂房里,将要响起机器的轰鸣声了……谁还再听你“喳——喳——喳——”的叫唤呢?
先知先觉的喜鹊啊,你们在这里垒窝,又能住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