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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记

2023-01-14立夏

绿洲 2022年7期
关键词:门楼古树村子

立夏

1

直到现在,当我走上台阶,抬起这颗已经人到中年的头颅,仰望这座似君王一般,统领着这座村子几百年的门楼时,我仍然感到一种形而上的威严,带着压迫,主宰统领着我平庸渺小的头颅。

门楼在整个村庄的最高处,是徽州地区常见的字匾门,长石柱砌成的宅门,上面刻着“首开文运”四个正楷大字,端庄,正大,肃穆。檐上纹饰干净简洁,下面的雕刻,在漫长的岁月风霜侵袭中,已经无法修复,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痕迹。

门楼是我内心一条隐秘的精神河流。对门楼的认识,最早来自祖父。一个慈爱的老人,某一天,他衰老的身体,终于不管他再怎样挣扎,都衰弱得无法再下地干活。他和所有先他而老的老人一样,经历了不甘心地挣扎后,终于宿命般,服从时间巨手的安排,却又坚持着庄稼人最后的倔强。土地种瓜得瓜,种稻得稻,即使什么也不种,还会长出野菜和杂草。祖父怎么能允许自己吃闲饭呢,他在村里算得识文断字的人,恰好我和弟弟又都到了上学的年纪,祖父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孙辈启蒙和课业的任务。

长在山里的孩子,像一只小兽,又野又淘,也有长风朗日里滋养出的机灵聪慧。我的记性特别好,不管是认字,还是背古诗,祖父只要讲几遍,就记住了。某一天,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她写和祖父的日常,祖父教她背诗,萧红笔下的她和祖父,多么像我和我的祖父。祖父的爱,是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照亮着童年。祖父对我的希望,落在一次次语重心長的叮嘱里。要向大强子、小三子、荣丫头靠齐哟,要向门楼上那个人靠齐哟。大强子、小三子、荣丫头知道,村里人都叫他们“公家人”。平时不住在村里,只有过年过节才回来。可是门楼上那个人是谁呢?看不见也摸不着,问祖父,他说,等你长大了,有文化了,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长大,什么时候有文化呢?无数次站在门楼下,仰着脑袋,急切地想长大。祖父在我十三岁时,魂归村后的长脊山。我读书、就业,成了祖父口中的公家人。在我拿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让我带着它,去给祖父上坟,告诉他这个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工作生活,读书写作,四十多年,关于门楼和门楼上那个人,一直顽固地流淌在血液里。

房子有价门无价,显贵之家必有门楼。门楼边,立着一块石碑,某一天,我终于完完整整读出了石碑上的字:“岁进士陈廷元清乾隆壬午科”,犹如读天书。工作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搜寻资料、查找相关的文字,陆陆续续查到一些记录。在当地的县志和《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籍)记载:“陈廷元,十四都人。乾隆二十七年府贡。”十四都,明清时期沿用的地名,即指现在的徐村及其周边一带。乾隆二十七年府贡,乾隆1735年承袭皇位,乾隆二十七年,即公元1762年,这一年为壬午年。府贡是乾隆年间通过科举考试,挑选府、州、县生员(秀才)中成绩拔尖者,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能当选者自是不易。陈廷元当得府贡,家族荣光,在族人眼里,那就是进士一般。

“首开文运”,墨色的字立在门楼上,如一个王,统领着徐村的精神世界。它们是这个村庄的精神图谱,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精神图腾。这四个字像一道联语,道破了千百年来乡村人家的精神维系和传承,倘若以此放大开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民族深入骨髓的精神维系和传承。

距离门楼十几米,立着一座石柱门框。在后面是一块空的老地基,是家族祠堂的旧址,门楼原本是祠堂大门。这里是我们童年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我们在这里玩耍嬉闹,捉蟋蟀,捕鸣蝉,找覆盆子,堆雪人,捉迷藏。也在这里晨昏诵读,趴在石条上写作业。现在改建成了广场,门楼、石门、老地基,经历风雨剥蚀,沧桑古旧,是历史的简牍和折页,也是乡村的源头心跳。

中国的村庄,名字里往往流淌着家族的血脉胞衣。祖辈居住的徐村,顾名思义,徐姓村民居住的村庄。只是如今的徐村,除了村名,已找不到任何徐氏历史印记。村里流传着一个说法,徐村最早为徐氏居住村落,明朝洪武年间,一位陈姓先祖,到此生育六子,皆学有所成,在外为官。陈姓在村中渐渐势起,徐氏为避陈氏一族锋芒,遂举族迁走,此说无可考证。查阅县志,记载的十四都者,即现在的徐村人,大多是陈姓。其中,未查到当地村民所说的明朝洪武年间的陈姓先祖,能查到确有其人者,系明朝万历年间的陈邦彦。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县志中记载:“陈邦彦,十四都人,字汝美,号望江,登万历甲戌孙继皋榜。授工部主事,升本部员外郎中,分司吕梁、通州,推转学佥。”极有可能,陈邦彦就是明朝的陈姓先祖,在漫长的时间里,口口相传中,中心人物如一个光源般存在,而附着在中心人物和光源上的其他内容,却渐渐偏离了事实真相。揣测是否成立,已经无法查考。

“首开文运”“文运绵延”。县志中记载的十四都陈姓者,有二三十余人,他们在泛黄的纸页里,与恒久时空里的门楼,一起沉淀为村庄的历史。

2

沿着门楼前的石条路,一直往前走,尽头就是那棵古银杏树。

对这棵树,村里人怀着敬畏。还有一个说法:村庄的地形就像一艘船,船的桅杆就是村里的古银杏树,它给村子掌舵把向,福泽村子,庇护后人。村里男孩子,从小被父母长辈教导,除了要好好念书,就是不准爬树。如果把树枝弄坏弄断了,就把村里的风水破坏了。那个最调皮捣蛋的小毛子,上树掏鸟,下河捉鱼,最是能耐。一天,为了在小伙伴面前展示自己的能耐,他竟然搬来梯子,爬到树上掏鸟窝,又恰好被隔壁大屋里的裁缝看见了,赶忙把他叫下来。事后又告诉了小毛子的爹,招来好一顿打。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小毛子撕心裂肺地嚎叫。这叫声,对那些调皮小子是最好的说教。我对古树的敬畏,还源于古树本身。它纵横的皴裂沟壑,黝黑虬曲的枝丫,覆盖在上面的浓密幽深的苍苔,都让古树呈现出一种沧桑又隐秘的神性,造成一种心理上的敬畏疏远。

古树在村里的地位,可谓与门楼一样显赫。几千年的中华文明,血脉延续一直是其中的重要内容。每年的大年三十,当年添了男丁的人家,都会早早扎一个灯笼,竹制的框,糊上白皮纸,里面设一个座儿,插一根红色的蜡烛。吃过年夜饭,天色将黑未黑时,年轻的小父母点亮蜡烛,抱着孩子到树下挂红灯笼。祈愿神树庇护孩子,为孩子讨一个红运罩头的彩头。曾听祖父说过,他十几岁时,有一年三十晚上,古树上挂了17个红灯笼,那是他看过挂得最多的一次,意味着那年村里添了17个男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父母这一辈,思想意识有了改变,渐渐怠慢了这个习俗,慢慢就自然消失了。

古树与人最亲密的时间,是在夏天。那一树如篷的绿盖,是夏天乘凉避暑的“胜地”。祖父夏天最喜欢的去处就是古树底下,老人们坐在条石上聊家常,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夏日长风,在满树的叶子里打转。我和小英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那块刻着“祖荣”的条石上抓沙包。有时候她赢我,有时候我赢她,我们从来没有生气的时候。晚上,因为不舍得点灯,也因为图热闹,男女老少晚饭后往往分成两拨,男的聚在门楼老地基里,女地聚在大树底下,扎堆乘凉聊天。天空深邃蔚蓝,月光莹亮皎洁,大人们闲话唠嗑,孩子们追逐打闹捉迷藏。整个村庄,陷落在人声和沸腾的蝉鸣里。夜色渐渐深沉,暑气消退,地气上升,露水下来,有的孩子已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凉透了的大人们,抱着牵着吆喝着自家孩子,各自回家睡觉了。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上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十几年前,每到秋天,银杏果成熟了,村里女人孩子就会到树下捡果实。为了能捡到更多白果,我和小英子将作业都搬到了树底下,每有果子掉下来,就赶紧去捡。银杏果不能上树摘,也不能用棍子打,只能等它自己落下来。捡回来洗干净晒干后,自有外地人进村收购。村里方言有意思,说某一种植物结果多,用“当年”来形容。银杏果“当年”的年份,整棵树能收二百多斤干白果。白果在枝头,压得枝丫不堪重负,村主任会安排人给树“打拐”。砍小的杉木,支撑起老树枝丫,防止压断。村里人在树下遇到,往往像打招呼似的冒出一句,今年的白果真“当年”呦。

1973年的秋天,村庄里发生一件大事。当时的县城农机二厂,得知村里有棵古银杏树,派人与村里协商,愿意用两部拖拉机交换这棵树。可真是平地起炸雷,一直平静的村庄,被震得沸沸扬扬。小年轻尤其是壮劳力,听说换拖拉机,两眼放光,心馋眼热。那个年代,他们只在修村前水库时,看到过拖拉机,村里人叫拖拉机铁牛。铁牛只干活不吃喝,做事又快又好,年輕人心里当然想换。老人们却个个心意坚定,坚决不同意。他们一致的说法是,祖上告诉他们,这棵树是村子的风水,是风水就不能动,祖上认准的事,传给了他们,他们就必须传给子孙。古树,在漫长的时间里,造化深厚,气象万千,在村民尤其是老辈人心中,俨然得道,立地成佛。

千年前,这棵树是先人手植,还是一粒种子,被风或者飞鸟动物带到这个村子,这块土地,无从知晓。总之,这棵树因缘际会,落在这里。长风朗日里,长成了村子里的风水树。风水是什么?平常没几人能说明白,但是大家心里都敬畏风水,尊崇风水。就像道家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什么,平常也没几人能说明白。道在高山、道在流水、道在古树、道在风水。一棵树就是一座村子的风水,风水是道,古树是道,道在人心,风水在人心。

这个春天,回到村庄,站在树底下,抬头看枝干,树枝虬曲,交错纵横,形如罗网。新发的树叶,春光里盈盈一叶,灵动鲜嫩。老枝与新叶,生命的沧桑与柔嫩,在同一棵树上汇集碰撞。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3

村子里有一口古井,从我记事起,古井就在溪水里躺着。村子靠山而建,坐北朝南,背面是铁公山,南面是打鼓岭,真正是开门见山。山下是一条溪流,沿着山脚向村外流,古井就在这条溪水里。井早已被沙石泥土填塞,只能看见井口,四块厚厚的长石条砌成的井口,像一个平面的四边形。井口上方,离小溪二三十厘米的山边上,一块厚的长石条,下半截埋在土里,上半截露在外面,上面刻着“仙源井”几个字。年深日久,风雨侵犯,石条风化,字早已模糊,只能依稀看个大概。关于仙源井,村里一位老私塾先生整理过一段文字,刻在井边的标牌上:仙源井又称马仙井,相传为马仙玉簪挑拨泉眼而名,为十三境接仙专用水源,井水甘甜,冬暖夏凉。

对于这段文字,一直很疑惑。马仙怎会出现在村里?当地信仰的是佛教,中国四大佛教之一的九华山,与村子不过几十里之隔。按理说,仙源井的故事或者传说,和佛教有关才理所当然。我也查阅过一些资料,却没有结果。老私塾先生早已过世,线索都断了。马仙是闽浙地区信众的神明,是和妈祖、陈靖姑并肩的当地三大女神明。福建柘荣被称为马仙之都,柘荣十三境至今每年还举办“接仙”活动。我能够想到的合理解释,是我们的先祖,来自闽浙地区,把当地的风俗习惯带到了这里。历史深远,最后的一点印记,落在了一口井上。

想象着古井曾经的热闹。鸡鸣起床,男人们打开家门,挑着水桶到井里取水。井前热闹有序,没有刻意排队,也自觉遵守秩序。这秩序是自发形成的,是村庄一种内部力量,自有其不可挑战侵犯的威严。男人把水担回去,女人开始做饭,烟囱里开始冒烟。女人从水缸里舀起一瓢井水,倒进锅里。村庄,在这一瓢水里,繁衍生息。

一座村庄,有水才灵动。

村子三面是山,一面临水,似一个太师椅的形状,村子窝在太师椅里,稳稳当当。太师椅的前面,是一座人工水库,红旗水库,村庄进出道路,其中的一段也就是水库大坝。看过一张航拍的图片,夏日响晴的天空下,一层层葳蕤生气的群山中,村庄像一个小小心脏,窝在澎湃汹涌的绿的波涛中。一条水泥路,曲折倔强地劈开这绿色,一路向前,一直伸到村口,像古树的枝丫,一分二,二分三,三分五,枝枝杈杈,伸进村子里。水库从高空中俯瞰,像一只舒展着双鳍,劈波斩浪的白鳍豚。

水库修建于20世纪70年代,本村和周边村民,还有镇上的学生,都曾经去“挑水库”。我的父母还有公婆都去挑过,各自代表着一个群体。父母是本村的村民,“挑水库”是必须尽的义务。公婆是邻镇的学生,到本镇读书,学校组织劳动教育。靠着人多力量大,肩扛手提,硬生生挖出来一座水库。

关于水库,记忆尤其深刻。一年初夏,水库泄洪,河水暴涨,漫出河道,灌进早稻田里。洪水过后,倒伏的青水稻里,泛起点点白光。村里的人都跑去看,竟是一条条的鱼。这些鱼是水库泄洪跑出来的。水退了,这些尺把长的鱼,被水稻拦住了去路。稻田里捉鱼,实在新鲜有趣,至今忘不了。

水库每隔二三年,就会起鱼。放干水库,鱼被打起来,一筐筐、一袋袋从水库下抬上来。最让我们孩子感到新鲜刺激的是网住了大鱼,两个人抬着,那鱼竟比人还长。那么大,刺激着我们,一路跟着抬鱼人。偶尔,吊在扁担上的鱼挺着身体,摆着尾巴蹦跶一下,我们的小心脏也跟着蹦跶一下。

去年冬天,休假回村住了一个星期,恰好遇上整修水库,把水放干了,村集体组织人员捕了三四天,我又看到了那些大鱼,和记忆里一样,还是让人觉得,真是大得很。集体捕捞结束后,允许个人下水库。村子里几乎全村出动,一大把年纪的父母,也赶着凑热闹。村外听到消息的也跑来。冬日暖阳下,水库里火热腾腾,一水库人在捉鱼。

水库里的鱼自然养殖,味道好。陈建明家山泉水煮活鱼,名声很响。陈建明家的房子,是一栋徽派老房子,一代代传下来的祖宅,在村子里卓尔不群地立着。房子据说是明朝建的,木料是陈家在江西做官的祖上,在长江里放排运过来的。陈建明父亲是裁缝,手艺很精,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穿过他父亲做的衣裳。陈建明接过了父亲的手艺,却没有做到底,不是他手艺不好,是现在人更喜欢买衣服。到底是生意人,头脑活泛,2019年,政府对村子进行保护建设,陈建明抓住机会,在他的祖宅上开起了农家乐。水库里的鱼,散养的鸡鸭,自家种的蔬菜,水管引回的山泉水,土荤土素,地道天然,渐渐做出了名声,节假日里,县城小镇都有人来。

晚上,夜色罩下来,村里的景观灯亮了起来。如果说,城市的夜景灯光是明火,火焰四射,燃烧激情欲望,村庄的夜景就像炭火,它不迸射火焰,安静款款地,发散光亮温度。刚刚隐退的村庄和历史,又以另一副面目登台。光影里,门楼慎终追远,古树厚德载物,老房子斑驳的墙面,是一幅简约深远的大写意山水画。水塘、竹亭、青竹、玲珑的狗尾巴草们,在光影里各有格调,情致荡漾。那些只听其声,不见其影的蛙们鸟们,小动物小昆虫们,它们在光影里,开着一场盛大豪华的乡村演唱会。夜色晚风里,陪着父母散步,走到村口,然后回头。

每次回家,远远地,就看到村口那一长溜土围墙,墙上盖着塑料稻草,它们像一个闯进村庄的外客,却拥有着乡村的密码。知道我要回来的父母,就站在围墙下,等我接我回家。

于村庄,我不是过客,是归人。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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