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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立高台

2023-01-14许承

绿洲 2022年7期
关键词:候鸟

许承

1

江南的初冬,擅长节外生枝,说好的删繁就简,偏要抖落出一首小令,曰《小阳春》。谁说皖南不是江南,九华山间禅定的映山红,拈花一笑;而升金湖,已然“鳥声喧昼寂,雁阵接天低”。八十多种候鸟腾云驾雾,成群结队陆续从北方迁徙而来,加上留鸟,总有一百九十多种,十万余只,仿佛《山海经》中少昊鸟国的飞地。

这一刻,从望远镜中看去,远处的水面上,白头鹤们打打闹闹,好似一群傩舞者;豆雁和斑嘴鸭在闲适地整理羽毛;身材小巧的鹬把长长的喙探入水中,忙碌地寻找食物。白头鹤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升金湖的贵族,物以稀为贵的贵。它主要在俄罗斯繁殖,有的飞到日本鹿儿岛,有的飞到长江中下游越冬。据说,途中还要在朝鲜半岛逛一逛;豆雁与斑嘴鸭的身世与行程太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楚;那群鹬,是从西伯利亚长途迁徙而来,旅途劳顿,体重减少了一大半,它在不停地取食,恢复自己的体重,准备明年的长途迁徙,返回繁殖地。当人类费尽心机施展各种外交手段图谋利益最大化时,天空中的候鸟早已自然而然将世界联系了起来。不用护照、签证,也没有什么见鬼的政治分歧,只要展开翅膀,鸟类就能无视重力也无视国境,自由地跨越所有的边界。敢问路在何方?天空中仿佛有一本日历告诉这些候鸟何时迁徙,又该前往何方,无须问路就能在复杂环境中凭大脑导航。天造地设,候鸟的格局是整个地球。

升金湖边的村民习惯把白头鹤叫作“年鸡”,因为它们过年的时候就来了,过完年就走,来来去去,岁岁年年。并不是所有的村民都能准确说出白头鹤的名字,但他们已经习惯与“年鸡”及十万只鸟一起过年。

“天有不测风云”,不是所有的候鸟都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为了抵达理想之境,鸟类勇往直前,死而无憾。1822年,德国梅克伦堡-前波莫瑞州的克吕茨镇出现了一只怪异的白鹳,它的脖颈被一支76厘米长得古怪“箭矢”自下而上穿过。经鉴定,那箭矢其实是一支长矛,乃是非洲中部土著所制。也就是说这只白鹳在中非地区中招,大难不死,迁徙了好几千公里抵达欧洲。时至今日,人们一共记录了25只中箭的白鹳。只要活着回到家,它们像是从未出过远门。候鸟以自带神性的本能,世代兢兢业业,打通南北航道,建立南北联系,适应差别,消除偏见。这或许是自然之神在开示有心人:万物皆可被说服,成为合作的一部分。

面对升金湖十万只其乐融融的鸟,忽然明白“妙万物以达观”。

我所居住的皖南小城青阳,有两条河,一曰青通河,一曰九华河,它们发源于九华山,皆是长江的支流。九华山有三宝:娃娃鱼、金钱树、叮当鸟。山民相信它们来自神之手,热爱它们,感激它们,敬畏它们,崇拜它们。从支流走入大江,从长江上游到中下游,我看到了上古天空的神灵:三星堆青铜神树上站立的九只太阳鸟,凌家滩带有神秘八角星纹的玉鹰,河姆渡“双鸟朝阳”纹象牙雕上的长颈仰天之鸟,良渚玉璧“鸟立高台”图案(一只小鸟站立在阶梯状高台上)上离人类最近的小鸟。这些3000—7000年前的鸟儿,立于时光之上,活灵活现。

颇有意味的是,良渚“鸟立高台”类似的刻符也出现在古埃及第一王朝的石雕上。有学者认为,两个古老文明出现类似的符号表明,同时期的小伙伴在思想和宗教的认识上心有灵犀。而我感兴趣的是,四五千年前,良渚艺术家的寥寥几笔,刻画的到底是什么鸟呢?这只素简的小鸟,不带一丝包装,使命般立于人类建筑的制高点,欲言又止,好像知晓天地间一切秘密。

2

我的家在江南,外婆家在江北。小时候,寒暑假是我的迁徙季,从江南到江北,从江北到江南。铜陵长江大桥建成之前,我常坐那种简陋的轮渡过江。轮渡上熙熙攘攘,多挑担子的,担子里啥都有,鱼多。“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大江里有大轮,亦有小舟,小舟里是江上渔者。2020年始,国家开始实施长江禁渔十年计划,我成为落实这项政策最基层的执法者之一,也自觉从文学的角度关注着渔民的悲欢离合。如果这称得上一种悲悯的情怀,或许源自童年时期的“迁徙”经历。

8年前,随缘走进升金湖,一大群白头鹤低空飞过,我的耳膜第一次被神性的翅膀扇动,祥和之音,念念不忘。那天,我还从当地渔民手里买下了活蹦乱跳的鱼。

升金湖与长江贯通,因湖中日产鱼货价值“升金”而得名。每年10月下旬到第二年的4月上旬,随着长江进入枯水期,湖水消退形成草甸、沼泽和浅水区,恰好与候鸟迁徙时间吻合。这是造物主的一件洪荒之作。环升金湖,有六个镇三十个村子。单凭“升金”之名,便知它对于当地人何等重要。人们围湖造田、造鱼塘,延续农耕文明,也使用工业文明的产物——农药。但求温饱,不知祸福。是鸟类的退让与牺牲使人类有所警醒。从一种文明走向另一种更高级的文明,有时就是一种退让与取舍。如今,升金湖人放弃鱼塘与耕田,还原湿地,把湖完全让渡给了鸟。借用一句诗,这是人性中最低调的奢华。

翻阅某地一本《山志》,在珍禽菜单下,见有对白鹇的描述:“既是名贵野味,也是珍贵观赏鸟。国家一类保护动物。”还有对环颈雉的直白:“肉味鲜美,是上乘野味;羽毛美丽,可供装饰之用。”天啦,明明是一本煮鹤指南。翻开扉页,编于2013年。我相信编者都是文化人,并非故意这么写,而是习惯让他们从心里觉得理所应当,毫无违和感。改造人类对动物(自然)的专制思想意识比登天还难。多年前,听说外地一同学刚刚从法制局局长被调整为环保局局长,便辞去了公职,宁愿做一名自由职业者。他不是隐士,也不坏,只是不愿与煮鹤之徒打交道。做人比做鸟难。

相对于陷入信任危机的人类社会,最幸福的回报,是天性纯粹的鸟对人的信任度大大提高了。

“以前鸟儿看到我们渔民,远远地就飞走了,现在当着我们的面觅食,一点不怕人。”从渔民改行的护鸟队员张忠建对人鸟之间的关系体会颇深。

张忠建是在升金湖的捕鱼船上出生的,家里世代以捕鱼为生。他曾是张溪镇白笏渔业队队长,带领一百多名渔民。当地实行退渔还湖政策后,他被分配到池州市升金湖生态保护发展有限公司上班,从“捕鱼队长”变成“候鸟保姆”。放弃渔船,反而渡己渡鸟。

歌曲《一个真实的故事》流行多年后,我才惊讶地知道,位于本市东至县的升金湖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被称为“中国鹤湖”(虽然那个真实的故事并不发生在此)。上周去弟弟家,爱读书的小侄儿正捧着美国的科普名著《寂静的春天》。原来两年前,中国教育部已将这本关于环保的书籍列入《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听老父亲讲,他念小学时,麻雀曾被定为“四害”之一。全城敲锣打鼓战麻雀,学校也组织过打麻雀活动。学生凭麻雀领取奖品,交一只死麻雀奖励一本练习本。唉,那种本子又薄又糙,灰突突的纸面上稻草分明。在除“四害”运动中,麻雀因受到与人类争夺粮食的指控,在报纸上遭受了大规模的口诛笔伐。爷爷说完,孙子目瞪口呆。

文献记载,1980年,国内专业人士首次在升金湖发现白头鹤越冬种群。从国家层面主动关注一种濒危鸟类,虽然只是一件不大不小的自然科学事件,但在当时的中国,绝对是一个别致的信号。那年我刚十岁,记忆中常被母亲派往居民小组长家领取肉票、豆腐票;有时趁大人不在家,按捺不住爱美之心,偷偷用烧热的铁丝(本是捅煤球炉用的),把刘海烫卷起来。40多年过去了,回望20世纪80年代之初,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诗歌在崛起。我查了一下那年前后中国的大事记:中美正式建交;中共中央命名首批经济特区;中国第一家合资企业正式营业……好事多。

从2013年开始,家住升金湖边上的陈龙安、胡雪琴夫妇通过土地流转,成为当地的种粮大户。因为稻田就在湖边上,候鸟回归的时候,田里的稻子,就成了候鸟的口粮。

“去年,我种了700多亩水稻,只收了500来亩,还有100多亩全部被鸟吃掉了。政府按照水稻的市场价,每亩给我补偿了1000多元。”陈龙安说。

苦尽甘来,升金湖的麻雀,可以大大方方地有啥吃啥了。众鸟各取所需,唱唱歌、洗洗澡、发发呆、做做游戏,用不着报批计划书,便把升金湖开发成了神话。

3

自然保护区内的鸟有人护着,自然没烦恼。一个正在悄悄发生的新变化是,居民小区内的鸟亦是相当大方的。我住的小区叫银杏花园,建于2008年,最高楼层是五楼,没有电梯与地下车库,但是多乔木,果树。常见小松鼠的身影,鸟也是固定业主。乌鸦、斑鸠、喜鹊、麻雀,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常常若无其事地飞到草地上找食,人来也不怕。现在谁家还没有小汽车呢,车停树下,一会儿,劈头盖脸一场鸟屎。

小区内有两个群,一个微信群,一个音乐群。微信群是所属社区专为管理小区而建立的,名曰“×××便民服务群”,成员自然是本小区业主。我基本把这个微信群设置成消息勿扰状态。群里除了业主要求物业修修补补的事,管理者发一些文件通知,其余,鸡零狗碎的事居多。有怒怼大清早在阳台上抡棒槌洗衣服的、有提醒谁家太阳能上水没关的、有责骂不懂事的狗吓着孩子的、有讽刺高空扔垃圾的……群刚建立时,话多的人,半夜还在分享心灵鸡汤。日子长了,心灵鸡湯少了,开始有微商卖保健品。庚子春,群里卖鸡和鸡蛋的生意很好,我也买了。亲爱的音乐群,没有群主,没有管理员,与生俱来的群众——是不离不弃的邻居,鸟。

一声,两声,三两声,长音短音长短音,每天清晨四点左右,窗外的鸟雀们便拉开了晨曲的序幕。不同的音高音色,就像画家的调色板。最早鸣叫的应是乌鸫。乌鸫又名百舌,会模仿各种鸟叫,婉转动听,堪比长笛、短笛高手;麻雀的叫声单调,却像大米饭一样亲切,一声接一声的“jiu-jiu”声,又好似童年的小伙伴在窗外发信号喊我出去玩耍;斑鸠是中音歌唱家,整天“咕咕——咕咕——”,像老母鸡护小鸡,唠唠叨叨,听来心软。杜鹃分一声杜鹃、三声杜鹃,特别在夜里,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布谷布谷,叫得人仿佛梦游一般,只觉得无边无际。有时,不知从哪忽然冒出婴儿的哭声,掺和着鸟语,妙不可言。日子久了,这些鸟儿就像生物钟一样住进我的身体。

很久没有听到喜鹊叫,再也没有人告诉我喜鹊来了。外婆在世时,假期我去看她,老人家每次接到我,总是说:“怪不得今天一早我家门口有喜鹊叫,原来我家大孙女儿要来!”外婆总是故意省略一个字,把外孙女说成孙女。

说来也怪,小区微信群里,有人嫌弃愈长愈浓密的树枝挡住了室内采光,强烈要求物业修剪,但从来没人抱怨鸟屎。李子、枇杷树长得高,果子快成熟的时候,常有老太们领着童男童女扳枝丫,打果子。但是,打鸟的,真没有。

14岁时,我喜欢敲屋檐的冰溜,也爱看《聊斋》;40多岁时,对观鸟产生了兴趣。缘起自家窗台上的一窝黑不溜秋的乌鸦。那是2018年,女儿读高三,忙得昏天黑地的,白天基本不在家,下了晚自习,10点钟才能到家,娃的闺房几乎静悄悄。4月一个晴朗的周末,我打开家里所有窗户通风,赫然发现女儿卧室窗台上多了一个鸟窝,里面竟然还有6只鸟蛋。窗朝北,窗外是几棵茂密高大的香樟树,人在窗内,伸手可触枝丫。鸟巢被大树掩映,安全又避雨。都说鸟有灵性,懂得选择风水好的地方安家落户。于是,这窝乌鸫在我家的地位,与准大学生一样崇高。

为观鸟,我特地安装了摄像头,尽量不开窗,毕竟鸟又不知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乌鸫比乌鸦秀气,雄乌鸫全身羽毛黑亮黑亮的,眼眶与喙呈橘黄色,特像一身黑衣酷气十足,涂了眼影与口红的歌手潘美辰。乌鸫是双亲育雏,雌鸟离巢,雄鸟会在附近守护;雄鸟出门,雌鸟就守在鸟巢里。夫妻俩特别谨慎,不辞辛劳地叼来蚯蚓后,并不直接飞回窝中抚育。它们会先躲在附近大树高处警惕地打量一下四周,然后见机行事。蛋变成鸟不惊奇,亲鸟吃掉幼鸟粪便的场面让我目瞪口呆。鸟妈妈鸟爸爸在给雏鸟喂食以后,都会守候雏鸟排便,并迫不及待地用嘴拽出粪便食之或衔走。雏鸟拉出的粪便像白色的鸽子蛋,成鸟一口一个,时刻保持婴儿房干燥卫生。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几个月大时,常常拉我一身粑粑,我嘴上说臭臭,转个背,端起饭碗就吃,胃口好得很。

6只鸟蛋共孵化出5只雏鸟,物竞天择,成长过程中挤掉下去2只,余3只健康成长。4月23日,第一只雏鸟出世,5月10日,胜出的小家伙们就离开父母探索世界去了。小鸟飞走后不会回巢。大概回来也没用吧,父母再也不会喂食,大自然早就安排好了,自力更生是唯一出路。

两个多月后,女儿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本是高兴的事,望望窗台外空空如也的鸟巢,无限惆怅。

网友说,她家的阳台连续5年飞来乌鸫筑巢,被信赖的感觉真好。可是,自从窗外那一排枝繁叶茂的香樟树被物业齐刷刷砍头以后,再也无鸟来窗台筑巢。

想起朋友琴家的幸运鸟。很多年前,琴与我短暂共事过两年。年过不惑仍未谈婚论嫁的琴,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交了一个外籍男友,瑞士人,名叫杰克,离异,有三个孩子,比琴年长不少,当时已退休。杰克专程从瑞士来琴家住了几个月,也被琴带到单位与同事见过面。我问琴,杰克有什么地方吸引她,琴说,杰克连一窝野鸟都不舍得伤害。琴以前不怎么做饭,杰克爱做家务,自从发现琴家的抽油烟机排烟管道里住着一窝鸟时,他做饭时坚决不开抽油烟机,也不许琴用。

“鸟呼春于丛篁,和云韶之鷕鷕。唤起促余之晨兴……”500多年前,30岁的王阳明慕名来九华山访僧问道,逗留多日。他以楚辞的笔法在《九华山赋》中记下了在场的十鸟,就像屈原当年写下那些香草。“唤起促余之晨兴”——唤起,是指唤起鸟,此鸟春晓则鸣,连呼“起”字。春眠不觉晓,王阳明在唤起鸟的叫声中,会入天地春。

谁曾料到,世外之境那只小小的唤起鸟,曾为历史上一位非凡的哲学家叫醒。

责任编辑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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