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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童年

2023-01-14乃亭

绿洲 2022年7期
关键词:牲口江华杏子

乃亭

父亲当饲养员那几年,白天晚上都在饲养室,除了三顿饭在家吃,不离岗位;那个时候人穷,住房简陋且小,居住紧张,我们家六口人,只有两间卧室,两面炕,为了少烧柴火,就只用一面炕,父亲既然当饲养员,我也就住进饲养室,炕上腾出一个人的地方,不至于太挤,而饲养室的炕烧得又热又匀,住在饲养室里,比住在家里舒服。

我白天上学,晚上住在饲养室,跟父亲一样,除了三顿饭在家吃,一般不在家里,下午放学后时间还多,我也不想回家,回到饲养室,在饲养室的炕上写作业;我的要好同学江华家离饲养室近,放学后他也不回家,和我在饲养室炕上写作业。写完,我们将书包一放,人就放羊了,在饲养室的大院子里,东面小坡下的百草园里,周边的野地里,高台上,到处玩儿,直到晚上才回家吃饭。

我每天的生活,不是在学校,就是在饲养室里。

当时生产队为了后继有人,将一个从学校刚毕业的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弄到饲养室,和我父亲一同经营牲口。他的名字叫贵喜。按辈分,我应该称他为爷爷。可是他的年龄比我只大四五岁,而我父亲比他大十數岁。他就很客气,自降辈分,将我父亲叫大哥;那么,我也跟着父亲升了一辈,不将他叫爷爷,叫叔。因为他年龄的确太小,正儿八经叫叔都有点太那个了,我叫他时,在叔的前面,加上他的名字,叫他贵喜叔。这样,大家都觉得合适了。

因为整天待在饲养室,我和贵喜叔相处得像兄弟一样。

他跟我也胡打瞎骂,没大没小。

饲养室的旁边住着荣伯家。荣伯家的房子有两进。两进中间的院子靠饲养室这边,有一棵杏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它很大。大到什么程度呢,那个树冠,将荣伯家三间庄基的整个院子盖满了,还有一大半儿,伸到我们这边来,将饲养室后檐整个房子盖掉了。每年春夏间,是这棵树最茂盛的时节。一树厚厚扎实的绿叶,加上一嘟噜一嘟噜的杏子,将这一片天空渲染得生龙活虎,朝气蓬勃。无论是谁,走到他家院子,或是走到饲养室后面,看到这树,都会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棵杏树,每年会为荣伯家收获很多很多杏子呢。

长到我们饲养室这边将近一半的树冠,上面所接的杏子,自然不会少的。

那个时代,在我们那个村里,没有人会认为,荣伯家的杏树侵占了我们生产队的领空,更不会有人去和荣伯家谈判,说,虽然是你们家的树,可是它生长在我们的领空,所产出的果子,应该如何如何分配,或者有人诉诸法院,对这件事情以法律为武器来解决。村子里没有这样的人。不仅没有人这样做,甚至没有人这样想。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树是荣伯家的,长到任何地方,哪怕长到天王老子家的院子里,杏子也是荣伯家的。谁还能把树想长到哪里的事情管得住。

在所有权上,有关杏子的问题,不存在疑义。

并且,尽管那个时候,杏子对于农村人来说,绝对算得上稀罕物品。没有谁家,会想吃就能够吃上的。因为太穷,很多家庭,几年间,也不见得能够吃上杏子。连酱油醋买着都吃力,谁家会有闲钱去买杏子。但是,在我们生产队,无论是在饲养室干活的人,无论是要来种地用牲口的人,套车的人,犁地的人,或者有人专门到饲养室上厕所,聊大天,进入饲养室大院,路过杏子树下,即使杏子成熟得通透,怎样诱人,没有几个人,会去偷那个杏子的。

我是说,没有几个人,指的是绝大多数人,并不是所有人。

总会有人,尤其是个别年轻人,或者小孩子们,在杏子长大,快成熟的时候,在他们认为最好的时刻,最好的时机,上到饲养室房上,胆战心惊弄下几个杏子,满足一下嘴巴的欲望。荣伯家的人,总不可能时时刻刻来到饲养室这边来看着。

因为我父亲是饲养员,是两个饲养员里的年长者,而荣伯家的杏树正长到饲养室的地界里,加上我,江华,两个小子长期在饲养室里学习,活动,所以我父亲就生怕我们做出那让他脸上看不过去的事情。许多次将我和江华叫到跟前,严令我们两个不许偷杏,说,如果让他发现我们两个偷了杏子,不管是谁,他会将偷杏者的屁股打得像城墙那么厚;父亲管了我们两个,还担心贵喜叔,他不能像管我们两个那样对贵喜叔说话,却用讲道理式的,温婉的话语,晓之以理,讲一个人做人的重要性,脸面的重要性,贵喜叔是聪明人,当然听得懂我父亲的话,他表示,没问题,他绝对不会偷杏。

我和江华信誓旦旦,表明绝不偷杏。

贵喜叔也明确表示,绝不偷杏。

表态是表态了,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小孩子对于杏子成熟时期的那种渴望,对于杏子的关注。我和江华在饲养室里写作业,玩儿,在院子里玩儿,难免会到那个小后院里去,一到那里,就会看见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杏子,黄黄的,亮亮的,圆圆的,鼓鼓的,就难免垂涎三尺,心里蠢蠢欲动,尤其是江华,会用语言挑逗我的欲望,但不管有多少次,我都因为害怕我父亲打我的屁股,阻止着他;我还以为贵喜叔是大人,他对于杏子会不闻不问,但是当他有时候来到后院,也会不停地望着树上繁多的杏子发呆。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父亲因为队里老乡的儿子订婚的事情被请去做媒人,协调两家事宜,提前给贵喜叔打了招呼。饲养室里,就只有我和贵喜叔了。贵喜叔给牲口们拌了草料,牲口们香香地吃着,他就将牲口们尿湿的圈用干土垫了,把圈周围的过道和饲养室里所有能扫的地方打扫过,还洒了淡淡的清水,稍歇一会儿,当牲口们吃光草,他一桶一桶水地饮了牲口,把他应该干的活全都干完,然后上到炕上,问我,作业写完没有?我说,写完了,他说愿不愿意听三国故事?我说,当然愿意。于是他靠在炕上蹾起来的豌豆口袋上,给我讲起关公张飞诸葛亮的故事来。

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头头是道,把我听得如痴如醉。

突然,他不讲了。

我说,咋不讲了,我还想听。

他大笑,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完了。

我还和他缠讲三国故事的事情,他突然说,想不想吃杏子?什么,杏子?就像老虎突然看到了山羊,干渴的鸟儿突然看见了水,饥饿的乞丐突然看见了馒头,杏子,桃子,苹果,李子,鸡蛋,肉,在我们那时,我的那个年龄,多么渴望。他的一个挑逗性的发问,我立马会意,立马表态,当然想吃,不过我说,现在正下大雨,怎么去弄?他让我看看窗外,的确不下了。他说,今天正巧你爸不在,走,我们上房,偷杏子去。

有他在前头,我怕什么。

我们走出饲养室前门,从东面大通道绕过,来到饲养室后面。饲养室瓦房后檐出伸很长,房檐很低,在西面靠墙那里,撂了很多闲砖,我们从撂的砖块梯级上去,猫腰到了房上,有饲养室窗户射出的光的余光,有荣伯家里窗户射出的光的余光,房顶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贵喜叔一上去,挑好的杏子摘了。

我一上去,却没有马上去摘杏子,我被另一种东西强烈吸引了过去。

因为大雨刚停,空气凉爽清新,在这房顶上,那么巨大的树冠铺天盖地压下来,一嘟噜一嘟噜的杏子向下悬吊,圆圆的杏树叶子浓浓密密,片片叶子上坠着颗颗晶莹的水珠。这里,杏树之下的房顶,充满水汽的空气味道,脚下踏着的泥瓦味道,茂盛的树叶味道,将熟的杏子味道,泥瓦之间长出的野草味道,混杂在一起……我体会着这些,深深地呼吸,甚至张开大口,觉得美妙极了。

之后,我当然也和贵喜叔一样,拣最大最熟的杏子来摘,将它们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因为房顶上很滑,摘杏子时,要够,要拽枝子,有时不稳,就会向下滑上几步,便将下面的瓦踩得发出很大的声响,或者不小心,用劲儿过猛,把枝子折断,也会发出声响。在安静的夜里,这些声响,特别刺耳。不料那边荣伯家的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凌凌听见了。只听他喊道,有人偷杏,在那边饲养室的房顶上!

贵喜叔和我都不敢动了,站在那里,听那边的动静。

接着,凌凌大声地喊:“爸,爸,那边房顶上有人偷杏!”

没有听到他爸爸荣伯的声音。他的爷爷,一个很瘦的、脸特窄的、七十多岁的白发白胡子老头搭声了:“胡说,哪里会有人偷杏,没有!”

明明有嘛!我都听见把树股拽断的声音,还听见脚踏房瓦的声音,怎么没有?

“有也没有,不准胡说!”

“老师说过,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咋能就没有?”

“你娘的个腿!老师?老师才有多大岁数,老师能有我的岁数大了?我说没有就没有,再胡说,看我打你不打你。给我滚回屋里去!”

我和贵喜叔听见凌凌和他爷爷都进屋里了。

我想下去。可是看见贵喜叔又轻轻地在摘杏子。我的贪婪就又回来,遂也不怕了,也摘起来。我把左边的口袋摘满,右边的口袋还未满,本想摘满后就下去,不料,原以为凌凌被爷爷骂回去不会再出来,可是,小家伙又出来了,不仅出来,还搬了那种极轻型的竹梯子,拿了手电筒,邊搭梯子边喊叫,我看见梯子头都搭在墙头上了,手电光在黑黑的天空中像剑一样闪烁,我一惊,一吓,一急,脚腿立马软了,一动,就滑倒,从屋面斜坡上直向下溜,贵喜叔正在我的下首,被我一冲,也向下滑去,我们俩几乎一起从房檐上摔了下去。“嗵,嗵,嗵”,发出重重的两声巨响。

房檐不算高,可是掉下去,把屁股也摔得生疼生疼。

掉下来,赶紧爬起,向饲养室前门跑去。跑着,还听见凌凌喊:“抓贼,抓贼。”

到了饲养室屋里灯光下,才看见贵喜叔胳膊腕子受伤了,一道口子很大很深,流着血。大概是摔下来时让干树枝给划的。他叫我用他的手帕给他扎起来。因为杏子还未熟好,吃了几个,太酸,我们俩将偷来的杏子埋在草仓里。

当我父亲回来时,贵喜叔的胳膊肿胀起来,看上去很可怕。尽管贵喜叔说不要紧,我父亲硬是将他领到大队医疗站给他消毒包扎了。

知道我们俩偷杏,父亲并没有责怪贵喜叔,只是狠狠地瞪了我几眼,也没打我。第二天,荣伯来到饲养室,说是到后面上个厕所去。其实,是看房顶上杏子的情况。回来,他笑嘻嘻地跟我父亲聊天,忽然看见贵喜叔的胳膊用绷带悬在胸前,包扎着纱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问怎么给伤了呀,贵喜叔不知道怎么张口。我父亲说:“他昨天垫圈时,让那个年轻调皮的二马给踢了一下子。”荣伯说:“这个二马真的劣倔,以后垫圈,可要离远一点儿。”

荣伯还说:“他家里有些他哥拿回的碘酒、纱布和消炎药,放着也是放着,没有用,拿过来,可以少花点钱。他马上就回去,把那些东西拿过来。”我看见,贵喜叔面上很不好意思,羞得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

我和贵喜叔惭愧得再也不敢有偷杏的念头了。不光是贵喜叔,还有我,即便到饲养室后面去,连往杏树上看一眼都不看。

农忙前夕,荣伯家收获很多很多杏子,又大又肥又黄。荣伯用他家的白瓷盆端了满满一盆杏子到饲养室来,说:“今年杏子长得特别好,也没有糟蹋,都是因为有个好邻居。一个生产队的人好,尤其是饲养员好,尝尝,尝尝吧。”

我们吃着荣伯送来的杏子,感觉很甜很甜。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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