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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房和绣花撑

2023-01-14邱晓明

绿洲 2022年7期
关键词:瓦房绣花母亲

邱晓明

父亲和6间大瓦房

我有6间大瓦房,在山东烟台农村老家。

父亲用2500元买了六间大瓦房,在20世纪80年代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大钱。父亲在烟台市建筑公司上班,母亲在家带着两个姐姐和我,我们三个都上学,母亲靠做绣花贴补家用。

父亲的工作很忙。放假了,母亲托送渔网的马车带我到父亲的工作单位。那时候的45公里,马车得走一个晚上,我至今都记得那有节奏的马蹄声和车轮的吱扭声。

父亲骑自行车接上我,就去工地上班了,工地是正在建设的工人俱乐部。他去干活,我到处闲逛,楼里跑上跑下,看塔吊起起落落。

工地逛腻了,我就到人声嘈杂的马路边看来往的汽车和人群,非常羡慕那些坐在汽车里的人,羡慕的心情不时被汽车喇叭声打断,仿佛在提醒我,小孩离远点。

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见我跑到马路边,只叮嘱了一句:过马路不要跑,走着过最安全。这句话仿佛圣旨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而今我的沉稳或许也缘于此。

吃饭的时候,父亲打一份菜、两个窝窝头和两个白面馒头,白面馒头给我吃,他自己吃窝窝头,菜也大多给我吃,他几乎不向碗里伸筷子。

我尤其喜欢吃那个带着碱香味的白面馒头。每次父亲从烟台骑自行车回家都会给我带两个。每次看到他回来,我也飞快地跑向他,拿他的书包,然后就是那甜甜的碱香弥漫在我的心田。

父亲总是省吃俭用,吃饭无论是好是坏,从不浪费,且只吃到八分饱,从不贪恋多一点点。现在想想他干体力活儿,为了省钱,窝窝头是他的主食,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扛过来的。

父亲穿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总是干净整齐,即使在病床上躺着也要刷牙洗脸洗脚刮胡子,习惯始终如一,家里也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完全不像一个在工地上工作的人。

他把工作当作自家的事情去做,追求完美,绝不糊弄一点点,以至于主家都觉得不应该弄那么好。但他往往只有一句:不能糟践了我的手艺。父亲给人家干的活用父亲的话说叫硬。以至于他70多岁时仍然有人请他做活儿,他也为这乐此不疲,不是为钱。

我现在回老家看到父亲给人家修的房屋,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是房屋依然坚固,没有一点破败的样子,感觉父亲的手艺里有一种优秀的品质。

父亲虽然只上过小学四年,可是他勤奋好学,学会了看图纸,学会了设计,学会了木工。冬闲时节,他不是读书就是做木工活儿,每天在炉子旁边读书看报,只要是带字的纸,他都会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他对书籍格外珍惜,我上学读过的书,他做一个书架子给我摆放得整整齐齐,再穷也从来没有把书当废纸卖掉。

我也时常被他叫着帮忙锯木头,扶着打楔子。他做木工活儿从不用钉子。父亲做了8个小方凳,凳子背面用毛笔标注的“87年2月”字样,使用了三十多年,还是结实如初。姑姑家也有一把椅子,是父亲1979年来新疆做的,至今还在使用,还很牢固。

搬家前,父亲和母亲带着二姐和我给房子打水泥地、粉刷墙壁,这对父亲来说是轻车熟路,但也费尽心血。我们家的水泥地是打在石头的基础上,由不同比例的水泥砂浆铺出来的,用了四十多年,依然光亮如新。堂屋中间有一个红色六角形水磨石造型,因为水泥的凝固时间不同,为了做这个六角形,父親累得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两年多的日日夜夜,身上少的,嘴里省的,分分毛毛的积攒,当父母把最后一笔欠款还清时,我看到了父母如释重负,头也抬得高高的。从这以后,父母再也没有欠过任何人的一分钱。

2015年6月,父亲不慎摔伤胸椎,身体开始变得不好起来。2017年4月,父亲病重,我从新疆回山东老家探望。对于我们姐弟三人,他从不对我们提出任何经济要求。在医院期间,他对我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以前穷的时候,有五块钱都可以过年,那是没有啊,难啊!

父亲是有大智慧的人,父亲去世前10天立下遗嘱,这在农村是不多见的。父亲明确,自己有积蓄,看病花的钱用他自己的,剩下的钱给继母和孙子一人一半。6间大瓦房是他和我母亲辛辛苦苦挣下的,继母可以一直居住,百年之后留给我,这是父亲最后的交代。父亲说这些的时候,他是那么的从容淡定,始终微笑着面对我们。那年的5月18日,父亲去世。

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到新疆上高中、读大学,留在新疆工作。回家探望父亲的次数不多,有时候匆匆忙忙回一趟,也是来去匆匆。每次离开时,我都看见他站在门口,一直到我看不到他。

父母之于我和两个姐姐,从来都是身体力行,没有任何说教,给予我们的是平等的对待。父母深爱我们,但从不溢于言表,再苦再累都为我们毫不保留地做着。我们是父母的血脉延续,基因传承,我们都独立自主,从不向父母索取,更多的是给予。我们在各自的人生态度、工作要求、与人交往、生活习惯等等都或多或少有父母的影子。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我突然产生自己没有根的感觉,以前虽然远隔万里,但是父亲在,那种亲情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今父母都不在了,望着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他们的足迹愈发清晰起来,我感觉到父亲是根,母亲是魂。

我的六间大瓦房在,我的根在魂在。

母亲和母亲的绣花撑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33年了,母亲慈祥的面容至今还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那时候我17岁,正是对生命处于懵懵懂懂的年纪,母亲的离去,对我们整个家都是致命的打击。

那时候,我跟随父母生活在山东农村,父亲在烟台建筑公司工作,绝大多数时候母亲在家操持我们姐弟三个人的一切,还要去生产队劳动。母亲身体不好,有时候生产队不给派工,一年辛苦下来,除掉口粮,我家几乎从生产队拿不到任何收入。

1980年,父母看着渐渐长大的我们兄妹三个,下了狠心,花了2500元买了六间大瓦房,这是当时村里最好的房子。一般传统家庭都是三间房,父母显然想得更长远,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所以剩下三间是将来给我娶媳妇用的。

时常听母亲说,买房子落的饥荒像个大锤一样压在心口喘不过气来,沉重的负担让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显得那么金贵。

但父母不肯让我们任何一个孩子辍学,大姐上高中,二姐上初中,我上小学,工分挣不到,母亲就靠绣花的手艺,除了去生产队出工和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剩下的时间就是在炕上绣花。

母亲盘腿伏在绣花撑子上一坐一天,每天都会点着煤油灯绣到深夜,我每天都在母亲的绣花撑下睡着。时常醒来看到母亲仍在那里飞针走线。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一幅出口到日本的绣品。四个多月,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母亲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完成的心血呀!可是五米长的绣品,才换回120元报酬。但交货那天,母亲依旧是满脸的喜悦,脚步也轻快起来,仿佛那些辛苦的日日夜夜都不存在,可是在我眼里,那一朵朵美丽的花瓣都绣进了母亲的生命,编织着她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母亲手脚利索,干事不拖拉,做饭也是飞快,那时白面馍都很少,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母亲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们,自己吃的多数是玉米面饼子和红薯。我们的衣服虽然旧,可是无论春夏秋冬,母亲总是给我们洗得很干净。时常看到她在冰冷的河水中给我们洗衣服,对我们则格外优待,而我连洗脸水都要热的。

母亲虽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但是她从不吝啬,对于我们上学的费用,母亲从来不含糊,要多少给多少。每年过年还给我们三个孩子从上到下都做一身新衣裳,可是她自己多年没有添置过一件新衣裳,以至于她48岁去世时,穿的也是一件很旧的条绒衣服,母亲艰苦朴素的美德至今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

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爱憎分明的人。每天早上天不亮,她就起来给我们做好早饭和带到学校吃的午饭,做好之后在炕上坐着等天亮了叫我们起床上学,我们走了她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母亲爱我们至深,她和别人起了争执往往就是因为别人家孩子欺负我们的原因,她不让我们受委屈。

母亲和邻里关系非常好,也常常帮助周围有困难的邻居,她总是竭尽所能,不求回报。但邻居大妈也时常从后窗给我母亲递一碗羊肉汤,那扑鼻的香味是天底下最好的盛宴。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对待亲戚和帮助过我们家的人,滴水之恩总是记在心里,常常把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好东西送给别人,作为报答。有一次,一位平时对我很好的老师生病了,母亲听说后,让我骑自行车带着她去看望生病的老师,虽然只有一盒点心和一瓶罐头,但老师感动得流下眼泪。

在母亲临终前的日子里,因为疼痛,她常常悄悄来到我的床边坐上,有时我醒来,看见母亲摸着我的头喃喃自语地说着:我的儿啊,一定要好好地成长,不知道妈妈能不能陪伴你了!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天,我学会了缝扣子,慢慢学会了洗衣服,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开始了自己独自面对一切。母亲去世不到一个月,家里养的200多只鸽子全部飞走了,它们看不到母亲,再也没有回来,仿佛鸽子对母亲的去世心疼不已。母亲去世后多年,我常常从梦中醒来,仿佛母亲依旧坐在我的床边,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我,我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母亲的两幅绣花撑依然还在,它静静地躺在架子上。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是母親长年累月、不辞辛劳伏在这两幅绣花撑上,绣出了美丽的图案,编织出了我们美好的生活。母亲在家就在,母亲不在了,我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我走的路是她所希望和期待的。

母亲不在了,绣花撑在,那是母亲灵魂的印记。

责任编辑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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