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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军垦父亲和母亲

2023-01-14鲜章平

绿洲 2022年7期
关键词:母亲

鲜章平

转眼父亲去世将近八年,母亲也在2020年第一次疫情中离我们而去,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思念,我更多的是感恩父亲母亲给我们留下的一切,物质的、精神的……财富。

倔强的父亲

做行动的巨人语言的矮子,这样深奥的道理父亲是注定说不出来的,但是父亲却用一生践行着这个做人的原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坚强的,但是父亲的内心深处,是那样的柔软,充满着博大而深厚的爱。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生中做得最多的,就是默默地奉献,为伟大的屯垦戍边事业,也为我们这个平凡的家庭。

父亲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夕骑马进入新疆的解放大军,成为其中的一员,是新疆解放和建设的亲历者与见证者。父亲出生于四川有名的红色老区万源市,这里曾经出过不少革命先烈。在那个苦难深重的年代,父亲出世不久就失去了双亲,是叔叔婶婶把他抚养大。由于家境贫寒,父亲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更为不幸的是,尚未成人的父亲未能躲过国民党部队抓壮丁的厄运,小小年纪就远离了亲人,颠沛于战火之中。

1949年9月25日,父亲所在的部队在陶峙岳将军的带领下和平起义,父亲才脱离苦海。为了捍卫新疆的和平成果,父亲所在的部队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剿匪行动,跑遍了整个新疆,直到战火平息,社会稳定。接着十万解放大军就地转业,铸剑为犁,屯垦戍边。父亲这一代经历了南征北战的共和国骑兵们毫无怨言地用战马拉着犁铧,开始了垦荒原,事农桑的生涯。只不过,他们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枪,时时刻刻提高警惕,随时准备为了祖国的稳定和统一跨上战马捍卫和平。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最恐怖的莫过于矿井上传来的警报声。每当这个时候,就能听见整个矿区如临大敌慌乱奔跑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我们也慌不择路地跟着这些慌乱的声音追到井口,就见一个又一个满脸黝黑像面条一样瘫软的汉子们被架了上来。女人们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找到自家男人,拿着醋瓶子捏着嘴巴狂灌(据说这样能解除煤气中毒)。不一会儿便有人惊喜地叫道:“好了,好了”随后有男人醒过来的呻吟声。但是也有灌了半天却再也没有反应的,于是就听到女人拖长了调子的哭天喊地,接着必定是一群大小不一高高低低的孩子的抽泣。我们便在这到处是满满的醋酸味的哭声里惊慌失措,因为我们明白,这种危险随时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好在父亲总是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醒来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哭啥啊,我还没有死呢!母亲和我们便止住了哭声。而父亲,又拖着虚弱的身体加入到抢救矿友的队伍中去了。

后来才知道,当年我的父亲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其实也是为了我们一家老小能吃口饱饭。原来当时我的母亲为了响应毛主席老人家的号召,已经由光荣的兵团战士转变为持家的高手,按兵团人的说法叫家属。可是无论母亲怎样精打细算,也无法用父亲一人的工资填饱我们八张嗷嗷待哺的嘴。所以团场领导让父亲选择去向时,父亲便选择了远离团部、没人愿去的劳改煤矿。本来还有更好的单位在等着父亲,可是他却主动放弃了,因为只有到了煤矿母亲才能重新上岗,家里也能多一份收入。

很快连队建起来了,荒凉的戈壁滩渐渐焕发了生机,被一片片绿色所覆盖。父亲虽然是连队的领导,可是一样不能做“甩手掌柜”,也和职工一起下地劳作。那个年代,会特别多,在收工之后,连队领导常常还要通宵达旦地开会,这时候我往往是在父亲的膝头上听着大人们的争论,也亲历了父亲一次次把诸如涨工资之类的好机会让给别人的场面。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对父亲就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崇敬之情。

由于我是家里的老小,所以父亲很疼爱我。但是当我犯了错误时,父亲的严厉让我刻骨铭心。记得有一次,年幼无知的我用小刀把一棵小白杨的皮剥得精光,父亲知道后暴跳如雷,硬是把我绑在小树上用军用皮带抽打得鬼哭狼嚎。当母亲闻讯赶来,把我从父亲的皮带下“抢救”出来时,我已经哭哑了嗓子。虽然事后母亲用当时特有的术语抹着眼泪骂父亲是“军阀作风”,可是于我的累累伤痕,却是无济于事。这一顿皮肉之苦,使我懂得了爱护公物,再也没有破坏过连队的一草一木。

父亲的倔强,也是很有名的。新中国成立初期,父亲曾经给部队首长驾过一阵马车,后来随着生产生活条件逐渐好转,很多马车手都被派去学习驾驶技术,成了专职的驾驶员,最后和首长一起进了城。父亲却说自己没有文化,谢绝了首长的安排,平静地扎根伊犁,垦荒造田,无怨无悔。

每逢团里领导下连队视察,召开全连职工大会的时候,围在首长身边的人群里,往往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仔细寻找,才能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父亲。母亲常常为此埋怨父亲太古板,不知道和上级领导联络感情。这时候父亲总是脖子一扬,瞪着眼睛说,我又不会溜沟子拍马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干啥!也许正是由于父亲的古板,造成了他一辈子的平淡。在他的履历里可以看到,从1953年当副连职干部到1983年离休,整整30年,他的级别始终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得到升迁,即使是他主持一个连队全盘工作的时候。因为铁面无私,不懂得回旋,“老倔头”这个大号伴着父亲走过了大半生,可是我的心里,却因此更加敬重父亲的人格。

父亲离休后闲不住,就买了一头鹿回来养。记得有一年该收鹿茸了,往年来家里收购产品的国营加工厂的业务员却迟迟没有上门联系,倒是一些二道贩子走马灯似的围着我家转,而且出的价格一个比一个高。父亲始终不为所动,最后实在等不及了,竟然自己骑着自行车赶到30多公里外的清水河镇,然后再搭车去80多公里外的伊宁市,请来了国营加工厂的收购员。当时父亲的行为遭到了很多人的讥笑,那些出高价而未果的二道贩子更是百思不解。可是父亲却觉得自己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那晚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

现在看来父亲的思想是有些僵化,但是想想那个特殊的时代,一切思想和观念都处于转型期,对父亲的举动也就能够理解了。由此也深深地感到,父親对党和国家的感情是多么质朴和执着啊!

母亲是棵沙枣树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当读到舒婷的这首《致橡树》,我就想,把这几句诗用在母亲身上是多么贴切啊!在我的心里,母亲也是一棵树,一棵西北特有的沙枣树,历经了新疆干旱、风沙、严寒的考验,风华正茂的青春变得粗粝、坚硬,却始终默默陪伴着父亲,庇护着我们成长。尤其是在那个命运多舛、条件艰苦的岁月,母亲就像舒婷诗中写得那样: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或许和大多数军垦战士一样,母亲和父亲的婚姻不一定是以爱情开始,但是她却陪着父亲相依相伴、恩恩爱爱走过了一辈子。

母亲早年在陕西农村是入党积极分子,还当过村里的妇女主任,可是后来跟随父亲一起来到新疆兵团,成为一名普通的团场职工。中途为了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减轻国家负担,离开了工作岗位,回到家庭操持家务。可是,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诞生,家里入不敷出。怎么办呢?就在母亲一筹莫展之际,父亲的工作有了变动,考虑到父亲是老革命,关于去向问题,团领导主动征求了父亲的意见。这时候,母亲生平第一次干预了父亲的工作,建议父亲要求去条件最艰苦的煤矿。不为别的,就为了当时煤矿是唯一允许女人上岗工作的单位。考虑到家里的情况,一向倔强的父亲这次也让了步,听从母亲的意见来到了远离团部的山旮旯里。

那时的煤矿完全是落后原始的采煤方式,工人们在潮湿低矮的巷道里用十字镐挖煤,然后用手推车运到垂直于地面的坑道口,装进一只只硕大的铁皮桶里,然后由卷扬机拉到地面上。这个运煤口就像一口井,于是煤矿工人们把上班叫做下井。由于设备差、通风条件不好,塌方、瓦斯爆炸和中煤毒事件时有发生。可见父母为了养活我们这些儿女,付出了多少牺牲和艰辛。记得在7岁那年,调皮的我组织了一帮小伙伴,沿着狭窄昏暗的人行通道走到井底。我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我们的父亲个个光脊背,浑身上下冒着油光,满脸和鼻孔都是黑黑的,只有牙齿和眼睛看到白色。母亲们穿着圆领的汗衫,也是个个汗流浃背,费力地往井口运送着挖出来的煤块。刚到井下,我们立刻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湿气和热浪。看到我们的突然出现,大人们吓了一跳。各家的父母聚过来,也只能看看自己的孩子,说声:“这里危险,快回家去!”于是我们就沿着父母上下班的倾斜巷道回到了地面,父母们则继续着危险而又繁重的工作。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一幕,我的心里就忍不住溢出泪水。“那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为了能多挣几块钱养活你们!”可是除了感慨,丝毫听不出母亲有一丁点儿抱怨和不满。即使说起那时候大家多么盼望能利用休息时间到井口去透透气,吹吹风,凉快一会儿,母亲都是一脸神往,眼里是满满的回忆和幸福。

现在想来,母亲这不是沙枣树的性格又是什么?无论再艰苦的条件,都会拼命扎下根去,让生命之树开出花,结出果。

好在苦尽甘来,在母亲的辛勤操持下,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总算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母亲也在20世纪80年代初退休,应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是母亲却闲不下,和父亲一起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开了一片又一片的荒地。直到后来我在团部有了工作,盖了新房,二老才算是正式离开了那片土旮旯。如今,几个哥哥还在分享着这片福荫,当年父母开出的荒地种上的苹果树和桃树,年年收入不菲。

闲下来的母亲,却总有操不完的心,今天是这个儿子,明天是那个女儿,后天又想起哪个孙子和外孙,生怕谁家有一点闪失。因为我在家里是老小,母亲有什么事总是爱跟我商量。今天哪个子女家有困难了,偷偷给上几千几万,明天哪个孙子外孙要外出上学了,再偷偷塞上几百元。这时候母亲总会对我说,给钱的事,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别给别的哥哥姐姐说。这么多年来,在母亲的牵挂里,我们兄弟姐妹八个都成家立业,直到四世同堂,可想这些年母亲要为这一大家子操多少心啊!

其实让母亲操心的何止我们这一大家子呢?改革开放前,由于兵团一直是执行的供给制,虽然仅有那么点微薄的工资,母亲还总要从牙缝里抠出来一点,接济远在内地的亲人。几个侄儿侄女也都在母亲的帮衬下上完了高中,这在当地农村是不多见的。父亲是孤儿,从小被叔叔婶婶养大,由于离开家乡时间太久,加上叔父已离世多年,我们和老家渐渐断了联系。可毕竟血浓于水,这一丝血脉隔着时空若隐若现,柔韧地维系一个家族几代人的亲情。父亲去世前一年,叔父的外孙女千方百计找到了我们,万里迢迢从四川赶来看望我们一家。母亲在开心之余,不免有些失落,私下里跟我嘀咕了几次:我算是看透了,我们陕西人不行,从来没有一个想起来来看看!我知道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但还是从她的埋怨中,听出了对故乡的怀念和对亲人的牵挂。

为了安慰母亲,我决定再陪她回老家走一趟,甚至安排好了行程。母亲听了很是欢喜,高高兴兴去医院体检,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可最终,因为种种原因还是没有成行。母亲的情绪低落了很久。一个周末我回去看望她,她唠叨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对我说:老家的人不来看我就算了,不和他们计较了!我是回不去了,你帮妈再办一件事,给你几个舅舅和姨姨每人打两千块钱回去,算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我还能说什么呢?当即和老家联系,迅速了却了母亲的这桩心愿。

这不依旧是沙枣树的品格吗?竭尽全力从干旱的沙石缝隙间汲取一点养分,却恨不得用自己并不繁茂的枝叶和干涩的果实去庇护、喂养更多的人。

年轻时少不更事,自己当了父亲后,越来越感受到父母的不易,总想做点什么来弥补自己的歉意。為了减轻父母的劳累,近十年来,逢年过节我们都不让母亲进厨房。可母亲依旧是忍不住要跑前跑后。怕累着了她,我就黑了脸大声训斥她,让她坐着别动,等着上桌子就行了。还有些时候,母亲总是趁我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在我面前唠叨,让我为了这个侄儿那个外甥想想办法,我有时会心烦气躁地冲她吼,人家都已经长大了,你就别再操这些闲心了!母亲委屈地说,你们再大也是我的孩子,再说我又不是傻瓜,啥都不想,活着有啥意思。

想想也是,为子女操了一辈子心,母亲怎么能停得下来。很多时候,我吼完母亲之后,总是忍不住歉疚和后悔。因为我知道,无论人生的路有多么漫长,也总有走到头的一天,骨肉分离,亲人永别是谁也躲不过去的结局。父亲走后,耄耊之年的母亲一下像失去主心骨的孩子,做事总是丢三落四。我明白,亲人相守相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回家看看她。于是便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回去陪母亲的时候,把性子放慢,把语气放轻,再别等以后想起来一次次泪流满面后悔不已。

这就是我的军垦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没有多少文化,却深明大义,坚韧不拔,乐于奉献。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老一辈兵团人的集体品格,每当想起父亲母亲,就想起家乡的防风林,似乎感受到高大的白杨树遮天蔽日的清凉和沙枣花沁人心脾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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