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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团谣(节选)

2023-01-14西遇尘

绿洲 2022年7期
关键词:萨迪克买买提娃子

西遇尘

1

“这小……”李非画挂掉电话,猛地从床上爬起来。他下了床,趿拉着拖鞋,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差点把拖鞋甩了出去。窗外,柳树上,知了幸灾乐祸地嘶叫着。他穿上衬衣,匆匆地下了楼。

刚才打电话的是赵小川,河南人,来草湖镇种西瓜二十来年了。他告状说,他的宝贝孙子李玉新,去他家瓜地吃西瓜了。小孩子吃个西瓜,他没意见,有意见的是,这小孩子特奇葩,领着一帮子小朋友,吃完了西瓜,不做人事,还糟蹋了一地西瓜。

赵小川说得很委婉,但很委婉的语气里,充满了遏制不住的愤怒。

李非画下了楼。太阳毫不客气地挥洒它的热情。整个大地像着了火,热得叫人无处可逃。没到上班时间,居民们都猫在家里睡午觉,除了知了的歇斯底里,所有的事物无精打采,四周静悄悄的。李非画发动电动三轮车,眯缝着眼睛,斜着瞅了一眼天空,心里骂道:“这鬼天气,真要热死人啊!”

赵小川的瓜地不远,在草湖镇的南边。李非画骑着电动三轮车只需要七八分钟,就到了赵小川的瓜地。

李非画刚到地头,蹲在树下等他的赵小川迎了上来,握住三轮车车把,说:“李叔,不好意思,大中午的,把您老鬧到这儿来,真的不好意思!”

“那小……”李非画是老军垦,在草湖镇,提起他的大名,没有谁不知道的。他平常脾气极好,但惹着了他,点燃了暴脾气,天王老子的胡须也要揪几根下来的。这阴阳脾气,也是在草湖镇出了名的。

也许是隔辈亲吧,“小”后面的“兔崽子”三字到了嘴边,李非画就着暴脾气,活生生吞了下去,说:“我家玉新在哪儿?”

赵小川的右手往地埂那边一指,说:“呶,玉新那孩子在那儿呢。”李非画下了电动三轮车,气势汹汹地扑了上去,嘴里骂道:“你个,你个,你个……”他好几次被地埂上的喇叭花藤绊着,险些跌倒。

赵小川在后面追着,说:“李叔,别生气,孩子嘛,好好教育教育就行了,千万别动手。”

李非画来到孙子跟前,扬着厚厚的巴掌,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在这气头上,李非画始终骂不出下面三个字。

李玉新不躲避,昂着头,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爷爷半空中的巴掌。他大汗淋漓。汗水从额头上冒出,顺着脖子和小脸,肆意流成了一线,然后化作一大滴一大滴,滴在了地上。

李非画见孙子视死如归的样子,巴掌定格在空中。

赵小川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拉开李非画,说:“李叔,消消气,消消气,千万别跟小孩子过不去。”

李非画放下巴掌,叹了一口气,说:“小赵,不管孩子糟蹋了多少瓜,我赔。”

赵小川的脸瞬间阴了,右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块地。

李非画噔噔噔走过去,看着满地的西瓜被开膛破肚,红瓤白瓤爆了一地。他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下,终于爆发了。他抹了一把脸,甩掉一把汗,睁着血红的眼睛,再次向孙子扑了过去,吼道:“李玉新,你个兔崽子。这是人干的吗?”他一把拎住孙子的衣领,左右开弓,啪啪打了孙子两巴掌。

李玉新显然被爷爷的气势吓住了。他惊恐地用双手扳住爷爷的手,脸上虽重重地挨了两耳光,火辣辣地痛,可他不哭,也不挣扎,可怜兮兮地瞅着爷爷,小眼神里流露出要杀要剐你看着办的意思。

赵小川也被李非画的举动吓坏了。他上前抠开李非画的手,说:“李叔,孩子吓坏了。您犯不着,犯不着呢。”

李非画扇孙子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甩了甩,似乎要甩掉手上的汗或是什么的。巴掌扇在孙子脸上,疼在他的心里。孙子的性格像极了他和他的儿子。他知道,现在就是把孙子揍残废,孙子都不会哼一声的。

赵小川的劝,让李非画理智了一些。李非画松开了左手。他跟赵小川强调说:“小赵,你统计一下西瓜,我按市场价,一分不少地赔你。”他顺势在孙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还待在这儿丢人现眼干什么?滚回家去!”

赵小川讪讪地,说:“好好好,这大太阳晒的。”他抹了一把汗,“李叔,请回吧。回去跟孩子好好说,可不敢再动粗了。”

三个人喘着粗气,被太阳蒸出的汗水,湿透了衣裳。

李玉新木呆呆的,顺从地上了爷爷的电动三轮车。

到了楼下,李玉新跳下电动三轮车,嗖嗖嗖蹿上楼,开了门,嘭地摔开防盗门,又嘭地踢开卧室门,扑到床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李非画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又一步地上了楼。他感觉,楼梯一下子多了无数级。

他轻轻关上防盗门,蹑手蹑脚,来到孙子的卧室门前。卧室里静悄悄的。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似乎听见孙子在里面抽泣,似乎又没有任何声音。他举起右手,却停留在空中,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他在客厅的沙发坐了下来,胳膊肘撑在大腿上,把脸埋在了手掌中,陷入了回忆。

半个月前的一天,一个打扮城里人模样的陌生妇女敲开了他的门,站在门外,怯生生地说:“爸爸,我是您的儿媳妇,是您儿子李红军的老婆,叫张眉。”她推了推站在她旁边一个上半身随着右脚不停抖动着,一副吊儿郎当、桀骜不驯模样的孩子,“这是您的孙子,叫李玉新。”她把孩子拉到她的前面,“这是你爷爷。玉儿,快叫爷爷呀!”

李玉新翻了一个白眼,鼻孔轻轻哼了一声。妈妈又捅了他一下,说:“玉儿,叫呀!快叫爷爷呀!”他才很不情愿地敷衍地叫了一声“爷爷”。

“他回来了?”李非画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

张眉秒懂老爷子的意思,连忙说:“公司的工作忙得很,红军他抽不开身。”

李非画不露声色,但眼帘不经意地低垂了一下,眼睛有点儿湿漉漉的。这小子离家二十多年不回家,还是在记恨他呀。这辈子,父子间老死不相往来,是铁定的了。

这一细微变化,被心思缜密的张眉瞧出来了,急忙说:“爸爸,红军说,等他忙完了,就马上回来看您。”

“他还是在怪我记恨我啊!哎——”李非画失落地后退了一步,“领着孩子进来吧。”

儿媳妇嘴甜勤快,手脚麻利,在家住了两天,“爸爸爸爸”不离嘴,把家里该拆洗的,都拆洗了,该擦拭的,都擦拭了。特别是厨房,她花了半天工夫,硬是把烟熏火燎的厨房擦拭得亮堂堂的。这个家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了。

张眉的嘴甜和勤快,跟老爷子悄然拉近了距离。再说,这么多年来,儿子杳无音讯,儿媳妇突然带了一个大孙子回来,李非画心中的甜蜜,已然代替了苦涩和对儿子的不满。

一天吃完晚饭,李非画问儿媳妇:“眉儿,你这次回来,不会是给爸爸收拾家来了吧?”

张眉笑而不语,起身给老爷子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李非画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一小口,说:“眉儿,有事就说。是李红军遇到麻烦了,还是你们这个小家庭遇到麻烦了?有话直说,爸爸扛得住。”

“呃——”张眉用眼角挑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儿子,“玉儿,回卧室去,妈妈跟爷爷说点儿事。”

李玉新不满地瞪了妈妈一眼,回卧室去了。

“爸爸,红军没遇到麻烦,我也没遇到麻烦,而是我们这个小家庭遇到麻烦了。”

李非画的心一紧,说:“你俩都没遇到麻烦,你们的小家庭怎么会遇到麻烦呢?”

张眉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这两天,您老应该看出您孙子的问题了吧?我们家的麻烦就是他。”

“我孙子怎么了?”

“唉——”张眉有些伤心地说,“爸爸,我和红军忙生意,没有时间管玉新。他已经让他的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宠坏了。他在乌鲁木齐市换了好几所学校,都上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就来找爷爷了。”李非画抢过了儿媳妇的话。

张眉使劲地点了点头。

“说说吧,我大孙子在城里的学校怎么就上不下去了?”

张眉说:“爸爸。我给您举几个例子吧。您孙子小小年纪,就花钱像流水,要么给全班同学包场看电影,要么请全班同学吃汉堡。看就看嘛,吃就吃嘛,这这点小钱,我和他爸爸也不在乎。可让人生气的是,今年上半学期,他拿出他几十万压岁钱,给全班同学每人买了一部高档手机,把我和他爸爸气个半死。”说着说着,张眉的眼里有了眼泪,“爸爸,您说花钱就花钱吧,他还到处惹是生非,今天打架,明天恶作剧,后天气老师,大后天扰乱课堂纪律,弄得我跟在后面到处为他擦屁股,還擦不及呢!”

“那么多钱从哪儿来?”李非画不由坐直了身子。孙子出手阔绰,着实让他吃惊不小,心里直叹气,这是因果报应,冥冥之中的安排,非人力所能改变呀。

“他姥姥姥爷、舅舅舅妈给的呗!”

“这……这……这,确实有点……有点……有点……嗯……不像话……”李非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说下去。

“爸爸,我和红军商量了。孩子放暑假了,让他跟城里那帮小伙伴脱离关系,来乡下体验一下生活。我们把他交给您。您辛苦一下,劳烦您教育教育他,让他改改坏毛病。”

“你们跟孩子商量了吗?孩子跟着我吃住习惯吗?”

张眉信心满满地说:“爸爸,我们跟孩子商量了。孩子同意。至于吃住问题,他爸爸从小就在这个地方长大,他有啥不习惯的呢。”说完,她站起身,去卧室,回来时,手里捏了一张银行卡,“爸爸,这里有一张银行卡,里面的钱,一大半是孝敬您的,一小半是玉儿的生活费。”

“开什么玩笑?”李非画的双手摇摆得像风中芦苇,严肃地说,“孙子住爷爷家,收啥生活费?不至于。拿回去,拿回去,我有离休金呢。”

张眉推让,李非画坚决不收。

这时,李玉新从卧室出来,说:“妈妈,这张银行卡,爷爷不收嘛,那我替爷爷收着好了。”说完,他去抢张眉手中的银行卡。

“玉儿,别闹!”张眉在公爹跟前不敢大声呵斥儿子,但语气中透露出的严厉,威慑李玉新站住了。

“瞧瞧,不给就不给,有啥了不起的。”李玉新吐着舌头,对爷爷做了一个鬼脸,回卧室去了。

张眉把儿子托付给公爹,第二天就乘飞机回乌鲁木齐市了。

儿媳妇走了,李非画想,以前工作忙,自己在外好脾气,在家脾气暴,没有好好教育儿子,时不时动粗,没给儿子留下好印象。儿子离家出走,一二十年不回家。可见儿子跟他的隔阂有多深。这下,弥补儿子的机会来了。他一定要好好对待孙子,好好教育孙子,就算孙子是一块石头,也要把他捂热,帮孙子把坏毛病改掉,也算是对儿子的一种补偿吧。

李玉新在城里惹爸妈生气,没学校要他了,他自己也觉得憋气。到了草湖镇,虽然长这么大第一次见爷爷,有些陌生感,但不在爸妈跟前,眼不见,心不烦,竟有丝丝快意。

第一天,李玉新乖乖地待在家里,愁眉苦脸的,不想爸妈,却有些想姥爷姥姥、舅舅舅妈。李非画眼里满是爱意,使出看家本领,给孙子烧好吃的,还怂恿孙子出去找小伙伴玩儿,不要整天闷在家里。第三天,李玉新释然了,不等爷爷开口,就自个儿出去玩了。他天生就有一种自来熟的本领。不到半天,李玉新结识了两个小伙伴:欧小江、阿林江·军垦娃子。这两个小伙伴小升初,考完了试,家长放开了,他们更放开了。

李非画大喜,欧家和军垦娃子家都是他的世交,过年过节要给这些小辈压岁钱的。孙子跟这两个小朋友玩儿,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可他想错了,第四天,李玉新带着欧小江和阿林江·军垦娃子就闯祸了。

那天,李玉新吃了早饭,跟他打了一个招呼,出去了。

中午,李玉新在欧小江家吃了饭。欧小江的爸妈午休了,他俩偷偷地溜出家,叫上阿林江·军垦娃子,在大街转悠了一会儿,觉得没趣。阿林江·军垦娃子提议去野地里逛。

李玉新答应了,带着两个小伙伴,漫无目的地向田野里走去。

走了不一会儿,三个小伙伴手里多了一根枯树枝。他们抡着枯树枝,你追我打,我打你追,互相追逐嬉戏。他们追逐一路,一路追逐,玩痛快了,路边的野花、野草、树丛、棉花可遭殃了。

这些植物似乎得罪了他们。他们追逐一路,用枯树枝抽打一路。身后,留下了他们走过的痕迹——一片狼藉。

天气酷热,他们不知热。

才几天工夫,李玉新白嫩的皮肤,已晒脱皮了,露出了黑红的颜色。可他不在乎,只要玩得高兴就好。

他们经过一条水渠。李玉新眼前一亮,天氣这么热,为什么不去水渠里凉快凉快。他问两个小伙伴:“会游泳不?”

阿林江·军垦娃子说:“说啥呢,草湖镇的巴郎子(小孩子之意)不会游泳,叫草湖镇的巴郎子吗?”阿林江·军垦娃子的话刚说完,李玉新已经扒掉裤子了。

水渠两边的棉花长得正茂,墨绿的叶子下面,零星地绽开了一些花朵,粉红的、嫩红的,红白相间的,煞是好看。太阳火辣辣的,墨绿的棉花上,燃烧着烈烈火焰。

李玉新率先下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中憋了几十秒,猛地蹿上来,大喊:“爽!”

阿林江·军垦娃子受了感染,脱了衣裤,扎了下去。欧小江胆小,害羞,不敢脱裤子。

李玉新向岸上招手,喊:“欧小江,愣在那里干啥?赶快下来呀,舒服得很。”说完,他往阿林江·军垦娃子头上泼着水。阿林江·军垦娃子哪肯示弱,两人便在水里打起水仗来。

欧小江见两个小伙伴玩得欢,经不住诱惑,羞羞答答地脱了裤子,加入了他们的水仗行列。

三个小伙伴玩累了,上了岸,在沙堆中挖了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这时,有毛驴车的轱辘声传来。欧小江的耳朵最灵,一个骨碌爬起来,惊慌失措地躲进了棉花地里。

赶毛驴车的是一个大婶,见前面一小泥人突然钻进棉花地,消失了,不由哈哈大笑,说:“巴郎子怕什么,比你们大的我都见过呢。”说完,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赶着毛驴车悠哉乐哉地从水渠旁走过。

李玉新和阿林江·军垦娃子一惊,惊慌失措爬起来,捂着私处,连滚带爬,往棉花地里逃。大婶见了他们的狼狈相,开心地甩了毛驴脆响的一鞭,笑声洒了一地。

棉花地里像蒸笼一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李玉新探头探脑地从地里爬出,手脚并用,迅速抢占沙包。四周恢复了平静。四脚蛇惊恐蹿出,瞬间不见。李玉新得意了,站直了身子,不可一世地吼起来:“癞子癞,偷鸡卖。抓到了,大桶盖。”

阿林江·军垦娃子和欧小江窸窸窣窣地从棉花地里探出头,见李玉新站在沙包上,得意忘形地吼叫,大摇大摆,你踢我一脚,我推你一把,嘻嘻哈哈地上了沙包。

阿林江·军垦娃子说:“小鱼儿(小鱼儿和小玉儿谐音,他和欧小江昨天给李玉新起的绰号),你吼得啥意思,这么带劲?”

李玉新说:“军垦娃……”阿林江·军垦娃子打断道:“军垦娃是爸爸的名字,我叫军垦娃子。”

“差一个字有区别吗?”

欧小江接过李玉新的话头,说:“当然有差别了。他爸爸叫军垦娃子·买买提。他叫阿林江·军垦娃子。他没出生前,大家都叫他爸爸军垦娃子。他出生后,为了区别他们父子,叫他爸爸军垦娃,叫他军垦娃子。”

“这名字有来头吗?”

“这名字来头大了。有时间,你来我家,叫我爷爷给你讲这个名字的故事,可有纪念意义了。”阿林江·军垦娃子自豪地说。

“好,有机会一定听听这个故事。”李玉新说,“军垦娃子,我刚才吼的是顺口溜,在姥爷老家蛮流行的。七八岁的时候,我在我姥爷老家待了一个多月,天天跟村里的小朋友混在一起,是那些小朋友教我的。”

欧小江说:“顺口溜蛮押韵的,教教我们嘛。周围没人,一起吼,有气势,吼着玩儿嘛。”

李玉新重复了一遍。欧小江和阿林江·军垦娃子就滚瓜烂熟了。

于是,他们一起手舞足蹈,吼了起来。

于是三遍。突然,在对岸的胡杨林中,传出叫骂声:“他妈的,你们几个兔崽子找死啊,没大没小的,骂谁呢?”

他们吼着玩儿的顺口溜,不针对谁,不招惹谁,见有人搭腔,李玉新天不怕地不怕,说谁应骂谁,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起来。

胡杨林中的人怒气冲冲出来,指着三个小伙伴骂道:“他妈的,兔崽子们,你们再骂一遍试试?老子不把你们这些兔崽子的头拧下来,你们就是我的老子。”

李玉新来劲了,对骂道:“大癞子,小老子们就骂你了。你要试是吧?试试就试试,来,小伙伴们,”他指挥两个小朋友,说:“一二三,起。癞子癞,偷鸡卖……”

那人勃然大怒,弯腰捡了一根枯树枝,追了上来。

李玉新一声令下:“跑!”他带头,两个小伙伴随后,一溜烟逃跑,回过头,见那人扶着膝盖停下,喘气,他们又吼起来:“癞子癞,偷鸡卖。抓到了……”

那人追又追不上,刚要喘口气歇息一下,三个小孩就回头挑衅。他气不过,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脚,大哭。

三个小伙伴面面相觑,慢慢走了几步,又不约而同撒开腿,逃命一般,向草湖镇奔去。

到了镇口,三个小伙伴尴尬了。刚才,他们跟那人对骂,逃跑时竟忘拿衣服裤子了。

面对大人们的笑骂,孩子们的嘲讽,三个小伙伴手足无措,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了。

还是李玉新有办法,他搂过两个小伙伴,三人头顶着头,弯着腰弓着背,双手捂着私处,慢慢地向最近的阿林江·军垦娃子家挪去。

阿林江·军垦娃子的妈妈帕提古丽·托合提,见巴郎子们光溜的身子上裹满了沙子,一副狼狈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面对巴郎子们的时候,憋住笑,脸色严肃,让他们洗了澡,换上了军垦娃子的衣服。

巴郎子们换上干净衣服后,帕提古丽·托合提叫巴郎子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问:“巴郎,咋回事?”

阿林江·军垦娃子在妈妈面前哪敢吭气?他低垂着脑袋,使劲绞着衣角。

李玉新说:“嗯,阿姨,没啥。我们去水渠……”欧小江拽了一下李玉新,慌忙接话,说:“阿姨,是这样的。我们去田野里玩,太热了,脱了衣服,不知放哪了,回来怕人笑话,就往身上涂满沙子了。阿姨,您不知道吧,我们三个,嘿嘿嘿,数我胆子大,数我有主意,要不是我,”他得意地在阿林江·军垦娃子的肩膀上摁了一下,“这两个巴郎子,还不定蹲在哪个角落里,不敢见人呢。”

欧小江爱吹牛,这次还撒谎,但骗不过帕提古丽·托合提的眼睛。这三个巴郎子,分明下水渠洗澡了嘛。

李玉新这小巴郎子,可是从城里来的客人。帕提古丽·托合提碍着客人的面子,不便发火,只是叮嘱孩子们不能下水渠洗澡。水渠里的水,看似平静,但有时候很危险。

可她哪里知道,三个巴郎子不仅下水渠洗了澡,还惹了祸。

她刚要给三个巴郎子切西瓜,门铃响了。

帕提古丽·托合提开了门,门外的人就嚷开了:“古丽,你看你养的好巴郎。”

三个巴郎子一听声音,像沙发上着了火,齐刷刷弹起,冲向卧室。李玉新“哐当”关上卧室门,上了锁,背靠着门,右手自上而下抚摸着胸口:“妈呀!”

门外的人眼尖,气不打一处来,说:“好呀,三个兔崽子都在,你们不是牛气得很吗?躲什么躲?”

帕提古丽·托合提蒙着呢。她不知原委,客气地请来人进了家,说:“二柱叔,对不起!巴郎子惹您生气了。您进来,坐,消消气。来,吃西瓜。”说完,她递给二柱叔一牙西瓜。

来人叫韩二柱,五十岁左右,头上长癞疮。这一缺陷害苦了他,年过半百,娶不上老婆。他面相显老,故认识他的人,都称呼他二柱叔。

韩二柱委屈,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帕提古丽·托合提安慰了几句,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应付不来,急忙拿起座机电话,呼了丈夫军垦娃子·买买提的呼机,让上街办事的丈夫赶快回家。

军垦娃子·买买提收到老婆的信息,慌忙赶回了家。他跟二柱叔说尽了好话。二柱叔才摆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走了。

韩二柱走了。军垦娃子·买买提敲敲卧室门,说:“巴郎子们,出来吧!”

三个巴郎子踮着脚,来到了客厅。

军垦娃子·买买提坐在沙发上,也不看三个巴郎子,说:“老老实实的,给我并排站好。”

他瞄了三个巴郎子一眼,差点儿笑出声来。

李玉新比阿林江·军垦娃子和欧小江大一岁,个头比他俩高,他穿着阿林江·军垦娃子的衣服,不合身,小,套在身上紧绷绷的。欧小江和阿林江·军垦娃子同年,可个头比阿林江·军垦娃子小,阿林江·军垦娃子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三个巴郎子惹了事,站在军垦娃子·买买提面前,板板正正,大气不敢出,一副滑稽相。

军垦娃子·买买提严肃地说:“你们知错了吗?”

李玉新说:“没……”

欧小江连忙补充说:“没错是假的。我们三个吼顺口溜,真不该影响那个爷爷在胡杨林里休息。”

军垦娃子·买买提说:“你们不是影响那个爷爷的休息了,而是揭那个爷爷的伤疤了。”

欧小江说:“揭伤疤了?不会吧?我们三个吼的顺口溜,跟他有关系吗?我们吼的顺口溜,不针对任何人啊。我们都不知道他在胡杨林里呀。我们三个吼顺口溜,吼着玩儿的呀。”

“好了,好了,”军垦娃子·买买提说,“今天这事,你们惹怒了那个爷爷。从今以后,不管在啥地方,啥时候,都不要吼那种无聊的顺口溜了。是的,你们吼着玩,吼着高兴快乐,却无意中伤害了人家。虽然你们不是故意的。”他伸出右手,在三个巴郎子面前画着曲线,“你们三个以后记住,不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有意的不对,无意的也不对。”

桀骜不驯的李玉新,破天荒没跟军垦娃子叔叔顶嘴。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爸爸的发小,也是他爸爸的哥哥,都把他当亲儿子宠着呢。

韩二柱和三个巴郎子对骂,只认出了阿林江·军垦娃子。所以,他只去阿林江·军垦娃子家告了状。军垦娃子·买买提处理了这件事,又教育了三个巴郎子,觉得没必要告诉李家和欧家。巴郎子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就不大张旗鼓搞得天下尽知了。

可李玉新和欧小江并不这样想。他俩顺利过关,没事一般。三个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愈发疯了。

三个人待在一起,接二连三地惹事。军垦娃子·买买提想,李玉新不来草湖镇,阿林江·军垦娃子哪惹过啥事呀?可这是他弟弟李红军的儿子,骂不得打不得还得宠着。他去了乌鲁木齐,就要去弟弟家。他知道李玉新是一个捣蛋巴郎,全家都拿他头痛得很。

欧小江的爸爸欧建国也跟军垦娃子·买买提的想法一致。自己跟李红军是发小,是铁哥们,儿子跟着李玉新惹事,他不能责怪李玉新,要扛的责任,他是不能推卸的。

可这次吃了西瓜砸西瓜,还真不赖李玉新。

三个小伙伴趁大人睡午觉,从家里偷溜出来,跟以前一样,在街上浪荡了一会儿,没意思就往田野里去了。

欧小江胆小,却爱吹牛,说:“在我们草湖镇,你只要想吃水果,路过果树林,摘个水果吃,主人是不会责骂你的;你只要口渴了,路过瓜地摘个西瓜解渴,主人是不会生气的。”欧小江说这话时,他们刚好路过西瓜地。他们也刚好口渴了。

李玉新说:“我口渴了。”他咽了咽唾沫,“军垦娃子,你呢?”阿林江·军垦娃子望着地里滚圆滚圆的西瓜,用手臂抹了一把嘴巴,说:“我也是。”

李玉新用下巴颏挑了一下欧小江,说:“我们口渴了呀。你去摘个西瓜来,我们解解渴。”

欧小江昂首挺胸地踅到地边,伸出右脚,又缩了回来,说:“呃,西瓜熟不熟的,我不会挑。咋办?我啥都会,就是这点小事不会。比如说上山打虎,下海捉鳖,伸手就來,可这个——这个嘛,嘿嘿嘿。”

阿林江·军垦娃子说:“笨。看我的。屁话多。”说完,他跳下地,装着十分内行,敲敲这个、拍拍那个,挑了一个七八公斤的西瓜,抱到树荫下,一拳头砸开,三个小伙伴“洗”起脸来(吃不规则的瓜,像洗脸,所以如是说)。

欧小江的整张脸,埋在西瓜里,洗得红红的。他大口啃着西瓜,含糊不清地说:“我,哼,等会儿,嗯,表演一个轻功,让你俩开开眼。我这个人,干啥都很低调的。”他问阿林江·军垦娃子,“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会轻功,你不清楚吧?”

“你会轻功?”李玉新信以为真。

“你信他?吹牛!”阿林江·军垦娃子啃完一牙西瓜,把瓜皮扔到旁边的棉花地里去了。

“军垦娃子,说啥呢?我吹啥牛。我会吹牛吗?刚才说了,你不要以为你跟我撒尿和泥的时候就认识了,就以为了解我了。”欧小江把脸从西瓜里伸出来,“不,你仅仅是认识我,却不了解我。我天天在家练轻功,你就不知道吧?嗨,绝世武功,是不会让外人轻易知道的。虽然你是我兄弟。不例外,不例外呀!”

“怎么练的?练到哪个程度了?”李玉新知道欧小江愛吹牛,都仍然饶有兴趣地问。

“他会个屁!”阿林江·军垦娃子说完,鄙视地瞅了他一眼。

“好,军垦娃子,你给我等着,我现在表演给你们看。不要羡慕,不要被吓着了。天天待在一起,兄弟也是有区别的。军垦娃子,谁叫你跟书呆子一样,看书呀看书。嘿嘿嘿,我长大了,一定要游走江湖,仗剑天涯,没有一点武功,怎么当大侠呢?”欧小江扔掉西瓜皮,拍拍黏糊糊的手,做了几个姿势,“嘿哈,嘿哈,哈!”他昂然跳下了西瓜地。

他下到西瓜地里,选了一个大西瓜,双手合十,然后舒张开来,自上而下,吸气;自下而上,呼气,反复几次,伸出右脚,轻轻地,轻轻地,放在大西瓜上,左脚,慢慢地,慢慢地,顶起脚尖。他的左脚脚尖还没离开地呢,大西瓜“嘭”的一声,破裂了。

站在地埂上的李玉新和阿林江·军垦娃子顿时四脚朝天,哎哟哎哟笑得捂着肚子,喊痛。

“这瓜不行,再来!”欧小江臊了一个大红脸。

一个,两个,三个……

“笨蛋,看我的,你那个也叫轻功。”李玉新看不过,从地上爬起来,跳进了西瓜地。他学着欧小江的样子,“嘭”地踩坏了西瓜,却乐得哈哈大笑。

两个小伙伴玩得不亦乐乎。阿林江·军垦娃子经不住诱惑,也下了西瓜地,学着他们的样子,练习轻功。

赵小川回家吃了一顿中午饭。他远远看见三个小人影,在西瓜地里手舞足蹈,心不由得揪紧了。不好,有人偷西瓜。他边跑边用左手做了半边喇叭,喊道:“哎,你们那个啥,干啥呢?”他跑近西瓜地,“造孽呀,兔崽子们。我跟你们拼了。你们偷吃了西瓜,还要糟蹋西瓜。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他脚下生风,闪电般扑向西瓜地。

三个小伙伴玩得正在兴头上呢,突然冒出一个大人,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吃了一惊,哎呀叫着跑开了。

欧小江个头小,跑不快,慌慌张张的,又被西瓜藤绊倒了,让赵小川像鸡子一般逮着,啪啪啪就在屁股上狠狠打了几巴掌。欧小江招架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李玉新的两只耳朵只听到风的声音,两条细腿交替,跑出了无影脚。他无意识地顿了一下,听见了欧小江的嚎哭声。回头一看,赵小川连踢带骂的,他骂一声,踢一下,欧小江捂着屁股跳一下。

李玉新气坏了,扭头冲了回来,喊道:“这些瓜都是我踩坏的,别打我兄弟。你要多少钱,我赔你。”他跑到赵小川和欧小江跟前,攥着小拳头,摆出一副斗鸡架势。

赵小川愣住了,回过神来,拎住李玉新衣领欲扇耳光。李玉新毫不畏惧,仰着脸,盯住赵小川犀利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了我赔,你敢打我?试试!”他在城里花钱的豪气又回来了。他想,几个破西瓜,能值几个钱?能值一部高档手机钱吗?

赵小川被李玉新的硬气唬住了。他收回右手,在T恤衫上擦了擦,松开了左手。这小子这么横,是不是李非画大叔家的混孙子?前几天,他听二柱叔说,非画大叔家来了一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孙子,比他的儿子李红军更混呢。

“你怎么赔?”赵小川指着满地瓜瓤,怒吼。

“你可以通知我爷爷,我爷爷赔。”李玉新捎带说了爷爷家的电话号码。

赵小川拿出手机,拨了李玉新说的号码,果然通了。

趁这当儿,李玉新上前搡了欧小江一把,叫他赶紧走。

赵小川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欲抓欧小江。

李玉新说:“让他走,我不会跑的。”

欧小江看看赵小川,看看李玉新,右手捂着屁股,不敢迈步。李玉新跺了跺脚,骂了几句,搡着欧小江,有他在呢,快走,在这儿等死啊!

欧小江右手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点点,又一点点……李玉新看着着急,跺脚又跺脚,叫他赶快滚。欧小江终于挪到了安全区,撒开双腿,一溜烟跑了。

李玉新留在西瓜地里,直到李非画把他接回了家。

李非画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右手感觉隐隐作痛。刚才在西瓜地里,他太气愤了,太冲动了,扇了孙子两巴掌。他甩了甩手,又把脸埋在了手掌中。

儿媳妇把孙子送他这里,他曾暗暗发誓,一定要善待孙子,以弥补对儿子的不足。儿子李红军出生后,他忙于工作,很少管儿子。自从儿子失去母亲,家里便乱了套,实在没办法就让儿子在自己的老朋友铁匠买买提·萨迪克家住着。儿子心里想什么,要什么,他压根儿不知道。他太忙了,太要强了,完全忽略了儿子的感受。

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想让儿子在团场工作,儿子不肯,偏要去摆地摊。儿子放着团场好好的工作不要,他觉得脸上挂不住,围追堵截,百般阻拦,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活生生把儿子逼出了家门。二十年来,儿子都没回来一次。儿子做生意,结婚生子,他都是从买买提·萨迪克嘴里得到的消息。

儿子倔强,跟他的性格一样,买买提·萨迪克劝过,欧文义劝过,儿子不愿见他,他也不愿低头。父子俩杠着,都说没错。

再也不能重蹈覆辙了。他站起来,来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推门进去见孙子趴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过去,扯过单子,盖在孙子身上。

李玉新触电一般,醒了,见爷爷站在床边,翻了一个身,用背对着爷爷。

李非画坐下来,说:“玉儿,对不起,爷爷不该打你。爷爷向你道歉!”他活了一辈子,第一次向晚辈道歉,语气极不自然。

李玉新一动不动,卧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玉儿,今天的事,你们做得太过分了。小川叔说了,吃个西瓜,算不了什么,但糟蹋西瓜,就是缺德呀。小川叔流了多少汗,费了多少工,才把西瓜种出来呀。你小,现在的日子好,你不知道,爷爷那个年代,吃个西瓜,是奢望呀。玉儿,不管你爱听不爱听,爷爷都给你讲个吃西瓜的故事吧。”李非画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又回到那青春燃烧的岁月。

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一兵团二军军长郭鹏、政委王恩茂、政治部主任左齐踏勘了“马家花园”地区。马家花园水草丰茂,蒹葭苍苍,土地肥沃,首长们决定在此建立一个军垦农场。郭鹏军长问王恩茂政委,取个什么名字比较合适。王恩茂政委的大手一挥,说:“此处水源丰富,芦苇茂盛,就叫草湖吧。”于是,马家花园正式定名为草湖。

过了三个月,李非画随二军教导团三营进驻草湖。

草湖,遍地芦苇,遍地沼泽。在此开荒,谈何容易?

有着红色基因的部队,长征不怕远征难:跨越千山万水不怕险,南征北战不怕死……芦苇、沼泽其奈我何?

战士们甩开膀子,大干快上,在草湖这片热土上,开出了一亩又一亩荒地,种上了玉米、水稻、西瓜等庄稼和果蔬。

可芦苇的根系发达,盘根错节,种了西瓜的土地,用不了多久,又长出了茂盛的芦苇。

那时出现了一个怪现象,种了西瓜的土地,却找不到西瓜。偶尔有倔强的西瓜苗跟芦苇赛跑,藤蔓上结出了大西瓜。

有一天,时任排长的李非画领着战友们开荒,中途休息时间,一位叫魏长贵的战士的鼻子非常灵,说闻到了西瓜甜蜜蜜的味道。

战士们笑话魏长贵,想吃西瓜想疯了。他们使劲抽动鼻翼,就是闻不到魏长贵所说的那种甜蜜蜜的味道。

大伙儿一起哄,魏长贵当真了,说:“战友们,等着,我去去就来。我去抱个大西瓜,让大家解解馋。”

魏长贵当真,战友们可没当真。大家心知肚明,田地刚成雏形,种啥长啥没错,但挡不住芦苇的疯长。种下的庄稼,有的没出苗,有的出了苗也被芦苇淹没了。哪能长出大西瓜来呢?

过了休息时间,战友们开始肩扛手抬,干起活來。

干了一阵子,李非画见魏长贵还没回来,命令一班长冯橙光带着四个战士去芦苇荡中寻找魏长贵。

过了一会儿,一班长冯橙光连滚带爬,带着哭腔,回来报告:“李排长,不好了,魏长贵不行了。”

李非画瞪大眼睛,说:“什么?不行了?”他扔掉手中的坎土曼,“魏长贵在哪?”

冯橙光回头,用手一指,说:“在那儿。”

战友们不等李非画下命令,“哗”地跟着他围了过去。魏长贵口吐白沫,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西瓜。

“还愣在这儿干什么?”李非画蹲下身子,“快把他扶上来,我背他上医院。”

战士们把魏长贵怀里的西瓜掰下来,李非画背着他,赶紧往团部卫生队跑。两个战士一边一个,冯橙光跟在后面,搭了一把手。

刚跑出一段距离,陪同的战士对李非画说:“排长,我们没穿衣服啊!这样跑到团部卫生队多难为情呀。”

“啥时候了,有啥难为情的?救人要紧,这可是命呀!”李非画喘了一口气,背着受伤的魏长贵,健步如飞。

李非画和战友背着受伤的魏长贵,飞跑了一两公里。

“排长,老首长!老首长!”右边那个战士惊喜地喊。

李非画抹了一把汗。一辆马车悠悠地迎面而来,那怀抱马鞭的,正是团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马夫赵怀青。赵怀青当过团长,由于他在战斗中破了相,自认为有损领导形象,就向上级申请,不当领导了。

“老首长,快救命呀!”李非画也认识赵怀青。

赵怀青听到有人喊救命,扬了扬手中的马鞭,“驾驾驾”,马儿撒开腿,飞奔上前。

李非画把魏长贵放在马车上。为了减轻马车的负担,李非画命令两位战士返回工地。他和冯橙光麻利地跳上马车,向团部卫生队狂奔而去。

卫生队设在两间土房子里,只有几支听诊器、体温表和注射器,病床是木床和土炕,是医护人员因地制宜自己动手打制的。

李非画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马车,喊:“医生,医生,快救人啊!”

医生带着两个护士应声而出,抬魏长贵上了担架,回到了病房,问李非画:“战士是怎么受伤的?”

李非画说:“不知道!”

医生的眼睛一瞪,说:“自己的战士怎么受伤的都不知道?”

陪同的冯橙光解围说:“这位战友进芦苇荡找西瓜,战友们找到他时,就成这个样子了。”

“在芦苇荡里受的伤?”医生说,“一定是让毒蛇咬了。快,找伤口。”护士检查时,见战士满身是泥,又提水来洗身子。

护士一边洗魏长贵的身体,医生一边抢救。

当护士洗完魏长贵的身子,身体虽还有些温热,可手脚已经硬了。

医生掀开受伤战士的眼睑,仔细检查了一下,摇摇头,声音低沉地说:“晚了,你们送晚了。”

李非画说:“医生,晚了是啥意思?”

医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位战士已经牺牲了!”

“什么?牺牲了?”李非画揪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怎么可能?”

医生把李非画拉到病床边,指着战士受伤的腿,说:“蛇咬在战士的大腿肚上。假如能及时处理,还有生还的可能。现在蛇毒已散布全身,这位战士的心肺功能已经衰竭,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李非画见魏长贵的左腿肿得像发酵的面包,黑紫黑紫的。他看不下去,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上级领导赶到卫生队,见李非画和一班长冯橙光浑身泥巴,叫他们赶快去洗了澡,穿好衣服,处理魏长贵牺牲的善后工作。

李非画这才发现,他和一班长的心思集中在魏长贵身上,浑然不觉全身泥巴,没有穿衣服。经领导提醒,才有了害羞的感觉,捂着私处,一蹦一跳,去洗澡了。

“爷爷,你们为啥不穿衣服,不害羞吗?”李玉新翻过身,面对着李非画,好奇地问。

“问得好。”李非画说,“部队进驻草湖的时候,共和国刚成立不久,贫穷落后,百废待兴,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为了建设国家,厉行节俭,该省的都省了。开荒费衣服,能不穿衣服就不穿了,夏天天气炎热,穿了衣服反而碍事,可芦苇荡里的蚊子大,毒,又一群一群的,像战斗机群袭击着战士们。战士们的办法总比困难多,到了工地,就脱光衣服,在身上涂满泥巴,既凉快,又能防‘战斗机群。”

李玉新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不跟我们上次洗澡一样吗?”

“什么?上次洗澡?”李非画惊讶地瞅着孙子。

“没什么,没什么。”李玉新自知说漏了嘴,连忙遮掩道。

李非画带着孙子去赵小川家里道歉,赔偿损失。赵小川说,他算了一下,大概六千多元。李非画去银行取了钱,带着孙子,让孙子亲自把钱交给了赵小川。

欧小江的爸爸欧建国听说孩子闯了祸,狠狠地揍了孩子一顿,拿着钱,去赵小川家赔偿。赵小川说,李叔已经赔了。欧建国又去李非画家。李非画死活不肯收,说孙子太调皮,爱惹事,这钱理应他拿。李非画心里清楚,李玉新不来草湖,欧小江和阿林江·军垦娃子两个乖孩子,不可能闯这么大的祸,更不可能常常闯祸。罪魁祸首是李玉新,他赔钱才是正理。

阿林江·军垦娃子也被爸爸揍得不轻。好几天,他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军垦娃子·买买提拿着钱来李非画家,非要李非画收下,说:“叔叔,我弟的孩子在草湖闯祸,是我没有尽到责任。这钱应该我掏,您就收下吧。”

李非画坚决不收钱,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我已经赔偿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2

李非画和孙子和好了。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

三个小伙伴都挨了揍,消停了几天。他们在街上溜达,闲逛,再也不往赵小川西瓜地那个方向去了。李玉新戏谑道,那方天地,非他们吉地,最好不去为妙。

半大孩子精力充沛,哪有睡午觉的习惯?三个小伙伴等大人们午休了,千方百计,偷偷溜出家,非凑在一起瞎逛,方才作罢。

一天,他们在街上溜达了一阵,找不到好玩的东西,无聊极了。李玉新说:“咱去跟西瓜地相反的方向转转吧。”阿林江·军垦娃子和欧小江同意了。

他们走的方向是草湖镇的北方,刚出了草湖镇,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阿林江·军垦娃子指着一间矮小的房子,说:“那是我爷爷的铁匠铺。我们找我爷爷玩去,怎么样?”他不管其他两个小伙伴答不答应,独自向矮小的房子跑去,喊:“爷爷,爷爷,我们来了。”

李玉新和欧小江小跑着,跟了过去。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淹没了阿林江·军垦娃子的喊声。在矮小的房子里,一个老人围着皮革护裙,拿着小铁锤,叮叮叮地指导对面的年轻人打一把坎土曼。

“爷爷,我们来了。”阿林江·军垦娃子兴冲冲地对着老人喊。

老人是阿林江·军垦娃子的爷爷买买提·萨迪克。他抬起头,满脸慈祥,笑着朝孙子点了一下头,手里的小铁锤叮叮叮,好像加快了速度。

李玉新圆睁眼睛,盯着年轻人抡得虎虎生风的铁锤,不由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头痒痒的。

“爷爷,”李玉新对买买提·萨迪克喊,“我也想玩一玩。”

买买提·萨迪克看了一眼李玉新,樂呵呵地说:“巴郎,你嘛,长嘛大点,才能嘛,举嘛得起。”

打了一阵儿,该淬火了。买买提·萨迪克跟年轻人交代了几句。然后,他向三个小伙伴招了招手,带他们到门前的树荫下去了。

买买提·萨迪克向对街的冷饮摊喊了几句。冷饮摊的摊主抱了一个西瓜,另加五瓶饮料过来,交给了买买提·萨迪克。

买买提·萨迪克叫阿林江·军垦娃子去铁匠铺取刀杀瓜,又叫阿林江·军垦娃子拿了几牙西瓜和一瓶饮料,送给还在铁匠铺劳动的年轻人。

买买提·萨迪克给孩子们分了西瓜和饮料,对李玉新说:“你嘛就是嘛红军的巴郎子嘛?我嘛,听说嘛你嘛来了。我嘛要嘛看你。我嘛这段时间嘛忙,就嘛没去成。”

“爷爷,您怎么知道我来了呢?”李玉新边啃着西瓜,边疑惑地问。

“哈哈哈,”买买提·萨迪克爽朗地大笑,“你嘛,这个,”他伸出大拇指,“你嘛,来了嘛几天,草湖镇嘛就嘛传嘛开了,说嘛又嘛一个嘛李红军嘛回来了。还有嘛,阿林江嘛不是你嘛的朋友嘛。”

李玉新想起在草湖镇的“丰功伟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欧小江为了打破尴尬,转移话题,说:“爷爷,给我们讲个故事嘛。我听说嘛,您肚子里故事比沙漠里的沙子都多,比戈壁滩上的石头还多,比雪山上的雪都多,比大海里的水还多,讲一百年一千年都讲不完的。小鱼儿不知道,军垦娃子不知道,只有我嘛,嘿嘿嘿,知道。”他只要有机会,不吹几句牛,浑身就不舒服。

欧小江吹牛皮,买买提·萨迪克听着却很受用。买买提·萨迪克爽快地回答:“好嘛!没嘛问题。你们嘛喜欢嘛听嘛啥故事?”

李玉新来了兴趣,说:“爷爷,给我们讲,”他盯了一眼阿林江·军垦娃子,“给我们讲他名字的故事。我跟军垦娃子一熟悉,做了朋友,我就想听他名字的故事了。”

“好嘛!”买买提·萨迪克用慈爱的眼光扫了一眼三个小伙伴,“其实嘛,这个嘛,应该嘛说,军垦娃子嘛,是嘛阿林江嘛爸爸嘛的名字。亚克西(好的意思),我嘛讲嘛这个嘛故事。”

买买提·萨迪克抬起头,望着天空轻轻飘浮的白云,思绪扯到了20世纪50年代。

买买提·萨迪克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铁匠。他能拎得动铁锤时,就跟着他的父亲学习打铁。他父亲也是铁匠。他是父亲的徒弟。

二十多岁时,买买提·萨迪克娶了妻,成了家。父亲提前退休,给他分了铁匠铺,让他立业另过日子。

一年后的一天,买买提·萨迪克在铁匠铺忙活,有人来告诉他,他老婆姑苏尼萨·玉斯音要生巴郎了。买买提·萨迪克把手头的活儿停下来,关了铁匠铺,兴冲冲地往家里跑。他见院子里围了一大群人,该来的亲戚都来了。大家蹙着眉,揪着心,坐不安,站不安,等着屋里的消息。

买买提·萨迪克拨开亲戚,要往老婆生孩子的房子去。丈母娘海日古丽·吐尔逊一把拉住他,说:“女人生巴郎,你凑啥热闹嘛?”

买买提·萨迪克挣扎着,说:“让我去看看姑苏尼萨嘛!”这时,屋里传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一下子震住了大家。大家伸长脖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买买提·萨迪克愣住了,跟亲戚们一道,伸长脖子,等待屋里的消息。买买提·萨迪克的母亲塔吉古丽·艾海提从屋里出来,对亲戚们难过地摇了摇头。

大家待在院子里,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却又毫无办法。

屋里的喊叫声,越来越弱。塔吉古丽·艾海提过一会儿出来,灰心丧气地跟院子里的亲戚们摇头。

姑苏尼萨·玉斯音在家里生了一天一夜,孩子就是生不出来。难产,将姑苏尼萨·玉斯音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天亮了,姑苏尼萨·玉斯音虚脱了,整个身体被汗水淋透了。她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呻吟了。

买买提·萨迪克的父亲萨迪克·吾斯曼说:“巴郎,离我们这儿十几公里的地方,有解放军的部队。他们那里有医院,把姑苏尼萨拉到解放军的医院试试吧。”

买买提·萨迪克抱着脑袋,蹲在院子中央,说:“达达(爸爸之意),我们跟解放军不熟,他们会接受姑苏尼萨吗?”

萨迪克·吾斯曼说:“听人讲,解放军是穷苦人的部队。他们专门帮助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呢。”

死马当活马医。不能让姑苏尼萨·玉斯音在家等死。买买提·萨迪克当场决定,拉着老婆去解放军的医院。

萨迪克·吾斯曼立即去邻居家借毛驴车。他套好毛驴车,心急火燎地拉到自家院子里。

女眷们动起手来,抱被子抱褥子,将姑苏尼萨·玉斯音抬上毛驴车。

拉着姑苏尼萨·玉斯音的毛驴车到达草湖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当时的卫生队经过几年的发展,升格为前进总场医院,有医护人员六十多名,床位一百多张,设有内科、外科、儿科、妇科、放射科、检验科。

妇科值班医生是有着丰富经验的蔡大夫。蔡大夫检查后,跟买买提·萨迪克说:“阿达西(同志、朋友之意),巴郎子在肚里嘛,”她在自己肚子上比画着,“这个样子的。头嘛,在这里;脚嘛,在这里。”

塔吉古丽·艾海提秒懂了。她对蔡大夫说:“医生,救救嘛,快嘛,救救我們嘛。”

总场医院成立了妇科,但设备较落后,无法开展比较大的手术。可产妇再送喀什的话,恐怕有生命之虞。蔡大夫沉吟了一会儿,坚定地说:“亚克西(好的意思),我嘛试试。”说完,她带着医护人员开始工作了。

蔡大夫在产科方面有较为丰富的经验。她在姑苏尼萨·玉斯音肚子上摸了一阵子,认为姑苏尼萨·玉斯音的胎位不正。巴郎子在子宫里是斜横着的。巴郎子的头在上侧,脚在下侧,需要把巴郎子正位,让巴郎子的头朝下,巴郎子才有可能生下来。

这可是一个体力活。蔡大夫自右而左,顺着逆时针方向,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每当胎位移动了一点点,医护人员帮蔡大夫抹掉额头上的汗,蔡大夫就会露出开心的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蔡大夫重复动作,已经超过三个小时。她的白大褂被汗水浸湿了。塔吉古丽·艾海提在旁边干着急,劝蔡大夫休息休息。蔡大夫说:“这巴郎子嘛,已经嘛在家嘛生了一天一夜了。再嘛不生出来,就会嘛憋死在肚子里。”

塔吉古丽·艾海提听蔡大夫说,巴郎子再不生出来,可能活不成了,连忙捂住嘴,不敢说话了。

下午五点多,巴郎子的头终于朝下,蔡大夫把手伸进阴道,捏住巴郎子的头,将胎儿拽了出来,然后拿着棉签,迅速地擦掉巴郎子嘴里的羊水。巴郎子不哭。蔡大夫倒提着巴郎子的双腿,在屁股上轻轻扇了两巴掌。巴郎子的嘴歪了歪,“哇”地哭出了声。她已筋疲力尽,有气无力地跟塔吉古丽·艾海提说:“恭喜您!是个嘛男孩。”

蔡大夫把巴郎子交给医护人员,一身瘫软,跌坐在地上。

塔吉古丽·艾海提自始至终在旁边陪伴着。她见蔡大夫累得精疲力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感激涕零,不停地说:“热合麦特(谢谢之意)!热合麦特!”她掇了一把椅子,和医护人员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蔡大夫扶上椅子。

母子平安。长辈们围着巴郎子瞅个没完,开心极了。买买提·萨迪克瞅瞅老婆,瞅瞅巴郎子,嘴巴一咧,哭开了。

难产妇转危为安,且母子平安,蔡大夫妙手回春的精湛医术,在总团场周边传开了。

姑苏尼萨·玉斯音蹚过了鬼门关,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的前一天,买买提·萨迪克抱着巴郎子,到蔡大夫办公室去。

蔡大夫放下手头的病历,从买买提·萨迪克怀里抱过巴郎子,悠着悠着,说:“老婆嘛,好着的嘛。”

买买提·萨迪克说:“亚克西!亚克西!”他向蔡大夫鞠了一躬,“热合麦特!您嘛,巴郎子嘛……”他手舞足蹈的,比画了好一阵子。蔡大夫听不懂,找来了懂维吾尔语的同事。

买买提·萨迪克跟蔡大夫的同事又重复了刚才的意思。

同事说:“蔡大夫,是这样的。这个阿达西嘛,非常感谢您!感谢您救了他的老婆和巴郎子。这些天,他和老婆一直在商量,没有您,就没有这个巴郎子。现在嘛,这个巴郎子嘛,还没取名字。他们嘛想,请您嘛给这个巴郎子取个名字。他们夫妻俩嘛,请您嘛一定要答应。”

蔡大夫莞尔一笑,说:“这个嘛,这个嘛……”

买买提·萨迪克见蔡大夫有推辞的意思,急忙跟蔡大夫同事说,情绪还有点儿小激动。

同事说:“蔡大夫,您嘛不取名字,这个阿达西嘛肚子胀(生气之意)嘛。”

蔡大夫悠着巴郎子说:“我嘛不是不同意。我嘛的意思嘛,取不好名字。”

同事说:“这个阿达西嘛说了,只要是您嘛取的,他们夫妻嘛,就嘛高兴。”

蔡大夫左右悠着巴郎子,低头沉思,看着巴郎子粉嫩的小脸,抬起头,说:“这个巴郎子嘛是在我们总场医院生的,跟我们总场医院嘛有缘,我想嘛,嗯,就叫他嘛军垦娃子嘛。”

同事把蔡大夫给巴郎子取的名字,跟买买提·萨迪克夫妻俩说了。

买买提·萨迪克夫妻俩眉开眼笑的。买买提·萨迪克伸出大拇指,说:“亚克西。巴郎子嘛,就叫嘛军垦娃子·买买提。亚克西!哈哈哈,亚克西!”

因为军垦娃子,买买提·萨迪克一家跟蔡大夫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逢年过节,买买提·萨迪克带着军垦娃子,带着羊肉、馓子、馕来草湖,给蔡大夫拜年。

军垦娃子·买买提到了上学的年龄,蔡大夫又安排军垦娃子·买买提来草湖的学校上学,就住在她家里。买买提·萨迪克一家成为军垦职工后,军垦娃子·买买提才回自个儿家里住。星期天,他去看望蔡大夫,偶尔住蔡大夫家。

买买提·萨迪克乐呵呵地说:“巴郎子,现在嘛,军垦娃子嘛有了嘛小军垦娃子,”他用右手慈爱地抚摸着坐在他旁边的孙子的头,“所以嘛,他的爸爸嘛大家嘛叫他嘛军垦娃,叫他嘛军垦娃子。哈哈哈……”

欧小江喝了一口饮料,一本正经地吹牛皮,说:“爷爷,我听我爸爸讲。军垦娃叔叔一出生,他就预感他有一个好兄弟。果然,没过几年,军垦娃叔叔住在蔡奶奶家,正好跟我奶奶家是邻居。他们两个一认识,果然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李玉新乜斜了一眼,说:“听我爷爷讲,我爸爸是在军垦娃叔叔家长大的呢,他是我爸爸的哥哥,也是我的大伯呀。”

买买提·萨迪克说:“对嘛对嘛对嘛,他们嘛都是嘛好兄弟。”他递了一牙西瓜给李玉新,“你爷爷奶奶嘛年轻嘛忙,没时间嘛管嘛你爸爸。”

三个小伙伴不知他们的爷爷啥时候要了烤肉。刚吃完西瓜,喝完饮料,有人送来了馕坑烤肉。他们吃饱喝足,伸伸懒腰,大呼过瘾。

三个小伙伴吃了西瓜、烤肉,喝了饮料,摸着滚圆的肚皮,跟买买提·萨迪克爷爷道别了。

买买提·萨迪克说:“没事嘛来嘛找爷爷,陪嘛爷爷嘛说说嘛话。”

李玉新鞠了一躬,体贴地说:“爷爷,您多保重。您这么大年纪了,少干重活,多多休息哦。”

买买提·萨迪克爽朗地笑起来,说:“爷爷嘛习惯了,你嘛不用嘛担心。爷爷嘛一天嘛不干活,就嘛浑身难受。你爷爷嘛一样,隔几天嘛他嘛不来嘛我这个嘛铁匠铺嘛抡几锤,他嘛就嘛睡不好嘛觉。”

三个小伙伴向草湖走去,身影慢慢消失在远处。买买提·萨迪克抹抹眼睛,说:“嘿,这嘛几个嘛巴郎子。”

午休已過,该上班了。大人们小憩了一段时间,精神饱满,出了家门去单位了。大街上热闹起来

三个小伙伴刚吃完烤肉,头顶大太阳,不一会儿,嗓子渴得冒烟。李玉新掏钱,每人买了一瓶冰镇可乐。他喝了几口,不顶事,反而渴得更厉害。他说:“太阳太大了。咱不要在这该死的大街上逛了,找个地方凉快去吧。”

欧小江歪着头想了想,说:“要不,”他擤擤鼻子,“嗯,去新华书店看看书,怎么样?”

阿林江·军垦娃子拍着手,说:“好呀好呀,小鱼儿,新华书店有电风扇呢。”

李玉新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可乐,说:“好,”他的小手一挥,“小分队向新华书店方向开拔。”

新华书店的电风扇开得很足,凉爽得很。小朋友们在书架跟前,或卧或躺或站,或在阅览席正襟危坐,捧着自己喜欢的书,认真地阅读着。人很多,却很静,只能听见电风扇嗡嗡的声音。

三个小伙伴奔向书架。李玉新选了一本画册,阿林江·军垦娃子和欧小江各选了一本童话故事,盘腿坐在书架跟前,阅读起来。

李玉新欣赏的画册,是一本介绍草湖的画册。他用右手的胳膊肘,捅了捅欧小江,捏着嗓子说:“瞧,军垦第一犁。”

画册上一位高大的,穿着棉絮外露的棉衣棉裤的战士扶着犁,前面六位战士,身体前倾,奋力地拉着犁铧。犁铧深深地犁进了脚下的土地。远处,天空湛蓝,芦苇飘荡。

欧小江瞅了一眼,说:“嘁,小鱼儿,不是我说你。从那偏僻城市来的人,就是没见识。”他指着照片里最前面的人,“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小鱼儿,这,就是我爷爷。”

“你爷爷?不会吧?看你这牛皮吹的。”李玉新睁大了眼睛,又揉揉眼睛。

“吹啥牛?少见多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爷爷亲自给我说的,还能有假?”欧小江不以为然地说。

“我来这么多天了。你从未说起过你爷爷,我也没有见到你爷爷。你怎么又出来一个爷爷了?”李玉新斜着眼睛,用眼角瞄了欧小江一眼。

“我爷爷不在我家住,你当然没见到。”欧小江非常得意地说,“我们大地方的人,会跟你这个偏僻城市来的人比吗?我们大城市的人,向来低调。低调,什么叫低调?我这就叫低调。小鱼儿,懂吗?”

“那边几个小朋友,请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其他人读书。”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提醒道。

李玉新伸伸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说:“嘿,咱先低调吧!”说完,继续欣赏他的画册。

画册还简介了草湖的历史:

草湖在一九五○年之前,称“马家花园”。一九一四年,新疆省督办杨增新任命云南籍回族统领马福兴为喀什提督,委以中将之职,驻疏勒县现南疆军区司令部驻地。

一九一五年,马福兴派人在疏勒县南十四公里的罕南力克河边开荒地上千亩。在这以前,这片地方方圆几十里芦苇丛生,沼泽遍地,荒无人烟。

一九一六年,马福兴派遣一个工兵营,征附近农民在此建造兵工厂和别墅。历时三年,共用劳力一万多个,用大青砖二百余块,用巨大砾石两千多立方米,建成一个豪华的乡间别墅。别墅占地一平方公里,分内外两院。内院有一座马蹄形的二层土楼,并建有地下室、天桥、走廊、凉亭和专供马福兴练武的场地;外院除了一座兵工厂,还设有制作烧酒、酱油、醋、豆腐的作坊、制革车间等。院内遍种花草,栽树两万余棵。总计耗费白银三十万两,取名“马家花园”。

一九二零年七月八日,马家花园突然失火,院内的兵工厂、马厩、作坊等房屋被焚。马福兴只身逃出别墅,躲藏在罕力克河边的一座小磨坊内。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后来,马福兴又耗资数万,将马家花园修复一新。

一九二四年四月三十日,马福兴被杨增新的亲信马绍武亲手枪杀于疏勒县北门,并暴尸三天,死时五十八岁。马家花园被焚于马绍武的炮火之中。此后,马家花园荒废成为疏勒驻军的养马场。

一九四六年,国民党新疆警备副司令兼整编四十二师师长赵锡光将军组织成立了福利委员会,并亲自兼任主任委员。

一九四七年,赵锡光将军派两个连进驻马家花园地区开荒地四百亩,并种了粮食,取名为草湖农场。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军军长郭鹏、政委王恩茂、政治部主任左齐等人骑马踏勘了马家花园地区。郭鹏军长仔细视察了这片土地,下令“我们的农场就建在这里”。王恩茂政委说:“马家花园已成为历史,我们将在这里建设一个更加美丽的新花园。”并将马家花园地区正式定名为草湖。

二月二十日,二军政治部联络部一千二百二十六名官兵进驻马家花园外围地区阿尔肖、色里木、托可其等地边整训,边开荒生产。

这一年,教导团在草湖开荒地六千亩,生产粮食十点六万公斤,皮棉两百公斤。

画册还有其他图片和说明,李玉新越看越激动,打算买下这本画册。

阿林江·军垦娃子说:“小鱼儿,用不着,我家就有这本画册。我把它送你吧。”

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下班了。三个小伙伴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新华书店。

李玉新回到家。爷爷早已做好了饭菜,等着他呢。爷孙俩不打不相识。李玉新自从挨了爷爷两耳光,加上在草湖看到的,听到的,似乎懂事了点。李非画呢,虽然自己一辈子没有照顾过别人,但孙子来了,慢慢学会关心孙子的日常起居,特别在厨艺方面,有了很大的长进。即使爷孙俩的话还是不多,心却慢慢贴近了。

李玉新有一肚子问题问爷爷。爷爷的吃饭的规矩多,不能敲碗筷,不能吧唧嘴,不能随意翻菜,更不能说话。吃完饭,他嫌爷爷洗碗慢,抢着洗了碗。然后,还泡了一杯茶给爷爷,请爷爷坐在沙发上,说有问题请教他。

李非画第一次享受孙子的特殊照顾,心里颇惬意,幸福感霎时遍布全身,安安静静地坐好,等待孙子问他问题。

李玉新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爷爷对面,双手托腮,说:“爷爷,我今天在新华书店看了一本画册。画册上有一张图片,叫军垦第一犁。欧小江说,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解放军,是他的爷爷,对吗?”

李非画见孙子那可爱的模样,声音不由轻柔起来,说:“玉儿,当时摄影师拍这张照片时,爷爷不在那个连队。”李玉新的眉头皱了皱。李非画见孙子有些失望,说:“玉儿,那张照片有没有欧小江的爷爷欧文义。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欧小江的爷爷是兵团赫赫有名的劳模。他的外号叫‘气死牛。”

“啥叫‘气死牛?”李玉新好奇地问。

“‘气死牛吗?就是开起荒地来,比水牛还厉害。他爷爷在当时有两‘大,一是架子车大,二是坎土曼大。”

欧文义是他的连长。他中等个子,国字脸,大眼睛,浓眉毛,是标准的美男子。就这么一个美男子,却膂力过人。战友们说,曾有人看见欧连长独臂扳到一头大水牛。可他的外号“气死牛”,不是因为他扳倒了一头大水牛,而是在开荒时候获得的。

开荒时期,条件艰苦,军垦战士创造了很多传奇。比如没有水平仪,战士们就把坦克的水平仪拆下来用;没有测量器,战士们就凭着经验,用双脚当测量器;没有开荒用的工具,就用炮弹筒和废铁打造;没有手推车,就就地取材做。

欧文义的手推车——独轮车,就是就地取材,用白杨木做的。他从没学过木工。可他能现学现用,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向木工师傅请教,做出了一架比常用的独轮车大了三分之一的独轮车。

木工师傅说:“欧连长,这架独轮车是两个人使用的吗?”

欧文义嘿嘿笑了笑,没说话。

那架“大型”的独轮车“横空出世”后,连队的战士们看见他们的连长,用芦苇编了一根绳子,拴在车把上,往肩上一挎,装上土,推起来,比毛驴车还威风。

用过独轮车的人都知道。如果在硬化的地面上,推起来比较省劲儿。如果在松软的地面上,推起独轮车来,简直就会要老命。如果装载太重,掌握不好,独轮车翻了,不仅会损坏独轮车,还会伤人。

欧文义的独轮车大,装的土多,他推起来又稳又快。他的独轮车,宝贝似的,一般不会让战士们轻易乱动。

有一回,欧连长去团部开会了。战士们望着连长那架“大型”独轮车,怂恿一个人高马大叫老吴的战士,展示一下他的“神力”。他可是机枪手,肩扛着弹药箱,腋下夹着机枪,也能行走如飞。可连长的勤务兵不肯。李非畫说:“老吴也是我们连的大力士。连长能推得动的独轮车,我们老吴也行。”他大手一挥,“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

战士们一哄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连长的勤务兵拨拉到一边,推过独轮车,装土的装土,掌车的掌车,不一会儿,将独轮车装得满满的。所谓满满的,也就是跟欧连长平常装载的一样。

老吴活动活动筋骨,在手心上吐了一口唾沫,把芦苇绳子搭在肩上,双手握住车把,大吼一声“起”,独轮车缓缓地移动了。

战友们在一旁喊:“老吴,加油!老吴,加油!”有的战友边喊,边用双手摇摆,在空中给老吴助力。

老吴的脸憋得通红,弓着背,右腿向前迈进一步,左腿紧接着跟进,双手死死的握住车把,尽量保持平衡。

独轮车歪歪扭扭地前进了十几步,把战友们甩在了后面。突然,前面有一小堆虚土,老吴右手用劲,左手助推,右脚往右迈了一小步,左脚死死顶住,想绕过那一小堆虚土。

老吴的右腿用力过猛,右的配合不当,独轮车歪了几下,翻车了。老吴本能地向前扑,要用身子和双手稳住独轮车。独轮车装载的土太多太重,凭老吴的力气,哪能稳得住?老吴“啊呀”一声。独轮车带着老吴,侧翻在地。

战友们见势不妙,慌忙上前帮忙。独轮车的一侧,已被土埋没了。老吴捂着腰,哎哟连天。

有战友背起老吴,去了地埂上,让老吴趴在地上,在他腰上又揉又摁。有战友急忙拨开土,挖出独轮车。独轮车的车轮坏了,右侧的车梁也断了。

老吴受了伤,独轮车坏了。欧连长回来,说不准要怎么收拾大家呢。

大家那天特别乖,都闷着头,拼命地干活。老吴稍微舒服了一点,也加入了劳动。他不敢懈怠,连长平时再三叮嘱,不要动他的独轮车,不要动他的独轮车。今天,他吃了豹子胆,喝了迷魂汤,竟去显摆,非要摆弄一下连长的独轮车。他弄坏了连长的宝贝独轮车,他受点小伤算个啥呢?

欧连长从团部开完会回到工地,见战士们都悄无声息的,活也比平常出得多,心里还挺奇怪的。

这时,勤务兵过来跟欧连长悄悄地耳语了几句。欧连长脸色一变,吼道:“李非画,你给老子过来。”

李非画老老实实地过去了。欧连长察看了老吴的伤势,又检查了一遍独轮车,见李非画柱子般地杵在工地中间,吼道:“李非画,杵在那里当僵尸吓人呀。还不快给老子干活去!”

李非画兔子般蹿到了战友们劳动的队伍中。

收了工,吃了晚饭,战友们虽然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但在工地上惹了事,都不敢贸然睡觉。有的战士坐在土炕上,就闭着眼睛睡着了。欧连长悄悄地检查了地窝子,扶坐着的战士睡了觉。大家见连长没有批评的意思,都悄然爬上了土炕,不一会儿,地窝子里鼾声四起。

他悄然摸到老吴的土炕。老吴已酣然入睡。白天受那点轻伤,对老吴老来讲,不值一提。在一次战役中,老吴的右臂受了伤,照样用左肩顶着机枪,嗒嗒嗒地不停扫射。

欧连长逐一给战士们掖单子,盖单子,摆好睡姿,尽量让他们睡得舒服些。他听着战士们的鼾声,既心疼,又内疚。全连检查完毕,他躬身出了地窝子,回过头,他感觉如雷的鼾声,又似乎是音乐。他满意地抬头望了一眼月亮,会心地笑了。

白天,战士们损坏了他的独轮车,趁战士们睡觉了,他拿过木头,在月光下修起独轮车来。

李非画不知何时站在了欧连长的身后。欧连长连头都没回,说:“李非画,不去睡觉,耍啥疯呢?”

“连长,你咋知道是我呢?我走路轻得很,没发出啥声音呀?”李非画不禁肃然,静静地站在欧连长身后。

“哎,都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你尥蹶子就知道你干啥,还听不出来你的脚步声?”欧连长借着月光,用斧头削车梁。

“连长,我来帮你吧?”李非画从欧连长身后绕过来,“连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

欧连长打断他的话,说:“啥也不要说了。老吴的伤没事就好。至于这架独轮车,能修好的。你嘛,不要放在心上。去,给老子滚回去睡觉。明天的活儿不轻呢。”欧连长头也不抬,继续修他的独轮车。

“连长,我帮你搭把手……”李非画弯下腰。

“没听见我的话吗?给老子滚回去睡觉去!”欧连长的声音很低,但不失威严。

“那,我去睡觉了!连长,你也早点儿睡。”李非画蹑手蹑脚地向地窝子走去。

从那以后,全连战士再也不敢轻易动欧连长的独轮车了。他的独轮车跟其他人的独轮车放在一起,明显大了三分之一。后来,兵团领导来视察,见到这架独轮车,不由竖起了大拇指,还专门接见了欧文义。

开荒离不开坎土曼。坎土曼是新疆维吾尔族乡亲常用的农用工具。战士们现学现用,用炮弹筒和废铁锻造了一把又一把又厚又重的坎土曼。

如果说,在战争年代,枪是战士们手中的武器,那么在屯垦时代,坎土曼就是战士们手中的武器。在屯垦生活中,战士们处处都用得着坎土曼。坎土曼是开荒必须使用的工具,也是其他用途的候补工具。战士们在工地上吃饭没有碗。他们马上想到的是坎土曼。他们将沾满泥沙的坎土曼洗干净,就可以当碗用了。然后,随手撇取两根芦苇当筷子,就可以啃着窝窝头进餐了。如果睡觉没有床,战士们又想到坎土曼了,他们用坎土曼砍上几根木柱钉在地上,支上铺板,轻而易举地便支起一张能睡觉的床。

在屯垦生活中,坎土曼的作用实在太大了。军垦战士对坎土曼的感情可深了。有人还专门为坎土曼编了一首歌:

一根木棍,一块铁板,

结构简单,用途广泛。

它是军垦的武器,它是我们野餐的饭碗。

走出地窝子,挺进戈壁滩。

为了明天,为了赛江南,

向大漠进军,向荒原宣战。

我们披荆斩棘,高举传统坎土曼。

我们是一往无前的坎土曼兵团。

李非画每每想起这首坎土曼之歌,心中不免汹涌澎湃,激情满怀。坎土曼承载了他这一辈人多少岁月的记忆呀!

李玉新小年纪,只会追求现代化的生活,不会懂他们那个年代的火热和激情,不会理解他们那个年代的辛苦和快乐。他现在能做的,只是把孙子关心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这个时候,阿林江·军垦娃子的爷爷买买提·萨迪克铁匠,成了团场职工。

开荒的劳动强度大,工具也特别费。欧文义的力气大,手中的坎土曼用得不称心,且容易坏。在当时,这是一种普遍现象。部队首长见战士们手中的工具不称心,想了种种办法。

在部队首长犯难之际,蔡大夫推荐了铁匠买买提·萨迪克。

部队首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欧文义,让他到买买提·萨迪克的铁匠铺去定制一批坎土曼。

欧文义一次性定制了五十把坎土曼,告诉铁匠要得急。买买提·萨迪克嘴里不停吸着冷气,五十把坎土曼,这差不多是他半年的活儿。他不得不雇了几个小伙子,日夜赶起工来。蔡大夫推荐过来的活儿,他一定要保质保量地干好。他忘不了蔡大夫的好,他忘不了他的巴郎子叫军垦娃子。

仅两个月时间,买买提·萨迪克就给欧文义交付了五十把坎土曼。战士们拿着买买提·萨迪克打制的坎土曼,只用了几天,就光滑锃亮,锋利无比。

战士们都叫好。他们拿着买买提·萨迪克打制的坎土曼,省力省时,如虎添翼,工程进度加快了不少。

部隊首长见买买提·萨迪克手艺高超精湛,有了招工的想法。

欧文义去游说买买提·萨迪克。买买提·萨迪克说,给他三天时间考虑考虑。他不太了解团场是啥概念,进去当职工有无好处。他向亲戚朋友打听了一下,他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在团场当职工的。他们也不了解团场。

过了三天,欧文义来讨买买提·萨迪克的答复。买买提·萨迪克心里没谱,就委婉地拒绝了欧文义。

买买提·萨迪克拒绝了欧文义。部队首长求贤若渴的心情更强烈了。

欧文义对部队首长说:“听说铁匠的巴郎子叫军垦娃子,是医院妇科的蔡大夫接生的。不是蔡大夫,铁匠的老婆和巴郎子都有可能保不住。他感激蔡大夫的大恩大德,每逢过年过节,都会来团场给蔡大夫拜年呢。”

“好。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找蔡大夫去。”部队首长说。

蔡大夫请了假,買了礼物,去看望买买提·萨迪克一家。买买提·萨迪克在铁匠铺忙着呢,听说蔡大夫来了,生意也不做了,立马关了铁匠铺。

蔡大夫说明来意。买买提·萨迪克沉吟半晌,说:“蔡大夫,您嘛对。我嘛不了解。我嘛去了,是嘛啥样子的嘛?”

蔡大夫说:“首长讲了,你去了就是正式职工,跟我一样,拿国家工资。”

买买提·萨迪克挠挠脑袋,说:“我嘛,咋干活嘛?”

蔡大夫说:“你每天只干活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用你想。比如设备呀,原材料呀都不需要你考虑的。你只管打出好工具就行了。”

“那啥嘛,我嘛试试。”买买提·萨迪克憨憨地说。

说服了买买提·萨迪克,蔡大夫有说不出的高兴。

买买提·萨迪克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草湖,部队首长特批了一间房子——现在镇北那间老房子,作为他的铁匠铺。

第二天,买买提·萨迪克就在铁匠铺里开炉工作了。

欧文义找上门来了。他跟买买提·萨迪克商量,说:“阿达西,你能不能帮我,”他用手比画着,“打一把这么大的坎土曼。”

买买提·萨迪克满脸蒙圈,说:“是嘛多大?”

欧文义抠抠额头,说:“比一般的坎土曼大一半吧!”

“大嘛一半?”买买提·萨迪克的眼睛瞪得老圆,“阿达西,开嘛玩笑,我们嘛平常嘛用的坎土曼,大的嘛长嘛三十公分,宽嘛二十五公分,重嘛三点五公斤;小的嘛长嘛二十五公分,宽嘛二十公分,重嘛二点五公斤。你嘛打嘛七公斤的?打嘛五公斤的?”

欧文义想了想,说:“打七公斤的吧。”

买买提·萨迪克的头摇得像他拉的风箱。他说:“阿达西,我嘛说了,你嘛扛嘛这么重的嘛坎土曼,不用嘛干活,就嘛累了。”

欧文义说:“不会。一般的坎土曼太轻,干活不得劲。阿达西,你嘛啥时候能打出来?”

“一个嘛星期。”买买提·萨迪克说。

“能快点嘛。阿达西,工地上忙着呢。”欧文义说。

“五天嘛,不嘛太快了!”买买提·萨迪克说。

五天后,欧文义领走了他那把七公斤重的特制坎土曼。他在工地上抡得虎虎生风。

欧文义心疼他手下的战士。他干活时,不让人跟他搭班。他用特制坎土曼挖土、装土,用“大型”独轮车推土。一天下来,他可以开荒两亩地。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一个战士每天开荒一亩多一点,就算很不错了。

欧文义“气死牛”的外号就是这样叫出来的。他开荒的冲劲和韧劲,比水牛还大。

连队很多战士向他学习,拼死拼命也超不过他。欧文义说:“每个人的饭量有大有小,力气也有大有小,凭个人能力,能干多少就是多少,不要跟我比。”

欧文义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可在战士们面前,从不会露出半点破绽,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回到家,他就像一摊泥一样,身板贴上土炕,就不想起来。有时吃饭,手里端着碗就睡着了。

欧文义的手打满了血泡,血泡好了后,起了厚厚的茧子。他的手累得伸不直,老婆王烧心帮他按摩按摩,埋怨他,叮嘱他不要那么拼命,不要累成这个样子。他说好好好。

第二天上了工地,欧文义早把老婆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看见工作就像看见敌人一样,恨不得一下子把它们消灭掉。他干活不要命,就像老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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