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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冲击对农户经济决策的影响与正规小额信贷的作用

2023-01-13朱乾宇

经济理论与经济管理 2022年12期
关键词:小额信贷冲击

朱乾宇 尤 婧

[提 要] 本文基于行为与实验经济学理论与方法,通过对吉林省3 445个农户开展的实地实验,使用双重差分评估了风险冲击对农户经济偏好与决策的因果效应。研究发现,风险冲击会使农户更加厌恶风险,回避高风险—高回报的生产投资策略,并加大农户对跨期时间偏好不一致的程度,从而降低农户的跨期决策效率。传统的新古典微观经济学对理性人拥有稳定偏好的假设至少在冲击后短期内并不成立。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能够调节风险冲击,表现在:缓解个体尤其是男性、中老年或低教育水平人口在风险冲击下的焦虑、压力和负面情绪,从而促进农户面对风险冲击时的风险承担行为;降低女性的风险厌恶概率;缓解农户跨期时间贴现偏好不一致的程度;缓解中老年或资产贫困人口的损失厌恶程度。

一、引言

风险事件的发生会对各国的宏观经济和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带来不同程度的影响。例如,在新冠疫情冲击的背景下,各国相继出现主要由劳动力短缺、总供给不足导致的经济衰退、失业激增和贸易下滑等现象。而农业和农户作为我国最脆弱的产业和人群,在生产经营活动和生计方面都受到更大的冲击。2020年和2021年,不同地区均有不同程度的因阶段性限制人员流动等风险防控措施而带来的农产品滞销现象。同时,农民工返城返岗难度加大,失业压力增加。虽然我国及时采取了各种复工复产的帮扶政策,尤其重视保护农民收入与保证农业生产的正常进行,但2021年发布的《2020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0年全年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速大大低于往年,人均消费支出仅与2019年基本持平。

已有大量研究发现自然灾害(Cassaretal.,2017)、健康风险(Banksetal.,2019;何青等,2021)、重大社会冲突事件(Brownetal.,2017)等负向冲击都会改变人们各种经济与社会偏好。新冠疫情作为突发的公共卫生风险事件,其冲击在影响宏观经济和社会生活之外,也可能改变微观个体,尤其是作为农业生产主体的农户的偏好和决策。而农户的短期经济偏好波动又可能进一步使其偏离长期内最优的生产决策,如农药使用(黄季焜等,2008;Gongetal.,2016)、新型种子与技术采纳(侯麟科等,2014)和土地流转(李景刚等,2014)等,从而降低其可持续收入能力。鉴于此,本文以突发的公共卫生风险事件为例,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研究:一是风险冲击如何改变农户的经济偏好与决策?二是正规小额信贷作为农村普惠金融和缓解农户预算约束的重要政策手段,能够通过其可得性帮助哪些农户调节风险对其经济偏好和决策的冲击?三是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对风险冲击的缓解作用是如何实现的?通过研究,本文希望做出如下边际贡献。

首先,本文基于行为经济学和实验经济学理论,通过对吉林省3 445个农村人口的大样本实地实验,更准确测量偏好与行为决策,增加对于风险冲击如何影响个体生产生活的认识。本文区别于已有研究使用在校学生作为研究对象(如Buetal.,2020;Lohmannetal.,2020),而是通过实地实验直接研究微观经济主体,即本文的粮食主产区东北吉林省农户的偏好与决策。这对于在风险冲击下如何稳定粮食主产区农户经济偏好与生产行为、保证粮食安全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其次,本文利用数据采集时间和各地区确诊病例两个维度的外生变化,对风险冲击的微观影响进行因果推断。相比已有很少的因果推断文献(蔡昉等,2021),本文尝试寻找能够帮助农户缓解风险冲击的方法。具体来说,本文从影响农户生产投资效率的关键因素——信贷约束入手,分析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对风险冲击的调节作用,并进一步从农户心理揭示其作用原理。研究结果为在突发公共事件后如何在短期内有效干预人们的经济偏好与决策、减少风险对生计的冲击提供实证依据。

最后,本文数据采集自风险发生以后两到三个月,能够在理论上帮助检验微观经济学关于偏好稳定性的经典假设。偏好稳定性是新古典经济学微观理论中最核心和基础的假设(Stigler & Becker,1977;Schildberg-Hörisch,2018)。经典的微观经济学个体最优决策模型认为个体微观行为是在效用最大化条件下的最优生产和生活决策,而效用函数中包括了个体经济偏好,其中最主要的两类偏好是风险偏好(决定效用函数的风险厌恶系数)和时间偏好(决定效用函数的跨期贴现速度)。因此,一个人的风险等偏好可仅用一个参数描述。目前虽然有负向冲击如何在长期影响偏好的实证研究,但结论不一(Hertwigetal.,2019)。由于数据获取困难,已有文献尚未充分研究冲击后短期的偏好变化,而冲击对偏好的影响在短期和长期可能差别很大(Pageetal.,2014;Cassaretal.,2017)。本文能够对负向冲击对偏好的短期影响进行补充,检验偏好稳定性的传统假设,为微观最优化决策理论模型的改进提供实证依据。

本文余下部分安排如下:第二部分总结风险冲击对个体偏好与行为影响的研究发现。第三部分从抽样、实验设计和识别策略方面介绍本文数据,证明进行因果推断的前提假设。第四部分进行回归分析及其稳健性检验。第五部分为结论。

二、文献综述

新冠疫情作为一个重大外部风险冲击,对人们的众多经济、社会偏好和行为决策都具有重要影响。

在个体偏好方面,Ortmannetal.(2020)通过疫情暴发后华尔街金融从业者的交易数据,发现在股市出现大跳水的负面冲击下,交易员(从业时间长的男性)的交易反而更加频繁,即更加倾向于承担风险的投资行为。Knotek Ⅱetal.(2020)对比了疫情前后的数据,发现随着疫情在美国的持续恶化,美国消费者变得越来越厌恶风险。Buetal.(2020)基于在武汉上学的大学生在疫情前后的面板数据,利用学生在疫情后因处于不同的地理位置所带来的不同染病风险来识别风险冲击对被试者偏好的因果效应。他们发现,无论是否处在疫区,学生的风险偏好都总体降低,而处在疫情严重地区的学生变得更加厌恶风险。Lohmannetal.(2020)同样使用中国大学生样本,并未发现风险和时间偏好的显著变化,而是发现了上升的反社会偏好。同时,Kluwe-Schiavonetal.(2021)在巴西发现为了获得全职薪水,人们将冒着风险出去工作,年纪超过35岁,家庭收入中高等的测试者更有可能成为出去工作的人,而45岁以上,财务状况良好的样本才会表现出很强的风险厌恶。个体的社会经济地位可能是风险偏好影响异质性的来源之一。

在心理健康和主观预期方面,风险冲击降低了人们对经济的信心(Yueetal.,2020),提高了人们对通货膨胀和失业的预期(Binder,2020),引起经济恐慌(Fetzeretal.,2021),也加剧了孤独、悲伤等心理问题(Brodeuretal.,2020)。蔡昉等(2021)追踪调查了2020年3月~2020年11月的5 600多名从业者,发现地区层面的疫情防控措施显著降低了从业者个体复工的可能性,而复工不足会进一步对从业者的心理健康产生显著的负向但短期的影响。王云龙等(2021)基于2020年2月底3 180个个体工商户的分析也表明,疫情较重省份由于物流影响销售和需求下降使个体工商户对亏损的预期上升。

在行为决策方面,Yueetal.(2020)参考Knoteketal.(2020)的实验设计研究了我国城市家庭的投资行为,发现疫情降低了家庭投资额的9.15%。他们同时也发现若样本家庭认识染疫人员,其家庭投资行为和组合将更加规避风险。张瑾(2021)发现疫情与居民对健康保险的投保意愿正相关。Hanspaletal.(2020)将疫情引起的美国股灾作为外部重大冲击,以此研究美国家庭投资的风险偏好,他们发现风险行为与退休年龄、理想工作时间和家庭债务预期的上调有关,但对预期支出的影响很小。

综上所述,首先,虽然已有多篇国外研究使用实验方法测量个体在疫情下的经济与社会偏好,并检验这些偏好对个体行为的预测力,但仅有少数研究如Buetal.(2020)、Lohmannetal.(2020)使用标准的行为与实验经济学方法,对我国微观个体偏好变化开展研究。同时他们的样本均局限于在校大学生范围内。本文收集的大样本农户实地实验数据能够扩大这一研究主题及其结论适用性的范围。其次,在微观层面,受数据所限,已有的相关研究除了少数论文(蔡昉等,2021;Lohmannetal.,2020)以外,主要使用案例或描述性统计分析,较少使用因果推断评估其社会经济影响。已有实证研究也尚未发现重大突发风险事件对个体偏好和行为影响的一致结果。本文结合微观的个体实验数据和多种宏观数据,尝试对风险冲击带给农户经济偏好和决策的变化进行因果推断,提供新的实证结果。最后,在风险防控常态化下,国内外文献均缺少如何有效帮助个体抵御风险冲击的政策分析。Catherineetal.(2020)使用瑞典数据,发现当风险发生时尚需通过社会保障等手段补充政府直接补助以缓解个体当期消费的预算约束。对农户来说,遭受风险冲击时,可以通过小额信贷机构及其他正规金融机构降低生产成本,促进增产增收(耿云,2020;王永仓和王小华,2022)。刘银行和黄凯莉(2021)对农村基层金融工作人员的问卷调查显示,75%的新型农业经营主体有融资需求,其中主要用途是购买生产资料(81%)。鉴于农户信贷约束问题一直比较普遍,且我国一直通过大力发展农村普惠金融缓解农户融资和农村资产流动性问题,本文将从缓解农户预算约束的角度,分析正规小额信贷对风险冲击的调节作用。

三、实验、数据与识别策略

(一)抽样

本文数据来自2020年3月11日~2020年5月9日采集的吉林省8个州市下23个县81个乡镇里279个行政村的3 445个农户。一户出一人参加问卷调查并完成实验模块。抽样时依托截至数据采集时在样本村镇唯一的第三方信用认证机构——J公司的客户名单,调查获得信用认证的农户。农户依凭J公司提供的信用认证可自愿向与该公司合作的商业银行申请正规小额信用贷款;银行结合农户的授信额度发放贷款。(1)J公司成立于2014年,从2017年开始在吉林省开展农户的信用认证业务,通过和银行等正规金融机构合作,综合使用线上金融大数据和实地走访,对农户进行贷前、贷中、贷后审核,并向银行缴纳保证金为农户进行信用认证和担保。农户获得公司的信用认证(包括信用额度)后,可向合作的商业银行申请基于市场利率的、期限一年的5万元以下纯信用贷款,由银行直接对经过审核后的农户进行贷款发放。本文以3:1的比例同时抽取与获得信用认证的农户住在同村或邻村、与获得信用认证的农户具有相似的经济条件但不是该信用认证机构客户的农户。农户经济条件由村干部和信用认证机构在各村镇的网点负责人对村里所有农户排名后匹配。在由此得到的全样本中,拥有信用认证(即能够获得正规小额信贷)的个体占75.7%,没有第三方信用认证(即不能保证获得正规小额信贷)的个体占比24.3%。此外截至数据采集时,尚未有其他信用认证公司在样本村镇开展业务,同时这部分样本也没有其他形式的信用认证。

本文以农户是否拥有第三方信用认证表示正规小额信贷的可得性。一方面,农户的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由2017年J公司在吉林省开展业务决定。即使农户当年的申请可能受到偏好和决策影响,相对2020年的个体情况也具较好的外生性。另一方面,并非所有获得认证的农户都必须去进行实际的借贷。第三方信用认证仅通过评价农户风险等级、授予信用证书帮助解决商业银行和农户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问题,不处理实际借贷。从而该变量可以被理解为“倾向处置”(Intent-to-treat)的指标(Banerjeeetal.,2015)。其相比农户实际借贷决策和数额具有更强的外生性,而后者则更多受到个体偏好、意愿、生计决策的影响。后文的敏感性检验将进一步处理这一变量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

(二)实验与数据

样本个体首先需要完成关于自己和家庭的社会人口学特征、生活生计安排、经济情况等基本信息的问卷。问卷中同时包括标准的心理学量表(抑郁量表CES-D-10和正、负面情绪量表PANAS-10),用来测量情绪、主观福利和主观风险感知。

随后,农户将在激励情境下完成偏好与行为决策的实验问卷。农户将被告之他的回答将影响他最后能够获得的现金奖励。这部分问卷通过诱导法(Elicitation Methods)测量农户与其动机相容的经济偏好与决策。本文实验采用已被证明对实际行为具有较高预测力的经典实验(如Dohmenetal.,2011;Fehr & Götte,2007)。本文所有实验均为有激励下的行为实验,进一步加强个体选择对其在实际生产生活中的行为具有较高的预测能力。

1.风险偏好。首先,基于Eckel & Grossman(2002)设计的实验,假设农户效用函数具有不变相对风险偏好系数(CRRA)。农户需要从6个稻米销售市场中选择更愿意去销售的一个。每个市场的高、低售价出现概率各占50%。该实验预期回报随着风险递增而增加。

本文使用农户选择的市场编号,即1~6有序变量分别表示6类风险厌恶系数,风险厌恶系数越大,越厌恶风险。农户在该模块的实际收益将基于其实际的选择,通过计算机随机抛硬币决定。

其次,基于Zeballosetal.(2014)的风险承担行为实验,农户需要在消费(代表无风险的行为)、具有不同风险水平的投资组合中进行选择,并在农户做出选择后,以抛硬币的形式决定其在该模块结束后能否获得基于其选择的收益。Zeballosetal.(2014)定义农户在不同组合中是否选择需要承担更低风险的决策表示其风险承担程度。

2.时间贴现率及其跨期不一致的程度。基于传统的贴现效用方程(Discounted Utility Model,DU),询问个体对于现在获得某个物品或奖金与半年后获得多少价值的物品或奖金之间是无差异的。即在当前时间t的ct带来的效用相当于未来τ时cτ带来的效用在从t到τ的连续时间内,以指数形式平滑贴现:

u(ct)=e-ρ(τ-t)u(cτ)

(1)

鉴于人们对价值或在生活中重要程度更小的物品具有更高的时间贴现率(Thaler,1981),本文在没有利率的情景下,使用多种标的物充分反映测量结果的敏感性、降低框定效应对结果的影响,具体包括奖金、情绪消费品(Banerjee & Mullainathan,2010),分别包括酒、烟、饮料、日用消费品(洗涤用品)和耐用消费品(智能手机)作为情景框定。与前文保持一致,本文仍然使用CRRA效用函数(自然对数效用函数),对不同物品分别计算个体年化时间贴现系数ρ。ρ越大,未来价值的贴现值越小,也表明个体越不耐心。

根据Thaler(1981)的发现,个体在不同时间长度内的贴现系数也在变化,通常显示出贴现系数在个体面对更长时间窗时下降的速度随时间窗的延长而下降的趋势,即时间的双曲线贴现(Hyperbolic Discounting)。本文使用1 000元奖金作为标的物,分别测量了个体在半年、一年和三年内的年化时间贴现系数,并以三年期系数和一年期系数的比值衡量个体偏离理性的程度。时间的双曲线贴现趋势会使该比值低于1。比值越低,跨期时间贴现越不一致,即个体理性程度越低;反之则更具有理性。注意这里的理性仅指新古典跨期决策模型下的理性决策,即个体的时间贴现系数不随时间窗的长度而变化,均能做出最优跨期决策。农户在该模块的收益由计算机随机抛硬币决定。

3.损失厌恶。Trautmann & Vlahu(2013)设计了是否参加一系列输赢概率均为50%的彩票游戏,测量个体损失厌恶程度,并检验其是否影响个体在信贷市场的借贷和违约行为。当输赢概率各占50%时,农户面对5元的损失和45元的收益时,需要选择是否愿意参加这个游戏。在随后的一系列问题中,损失以5元的增加量逐渐上升到55元,而收益45元保持不变。农户需要在六个“损失—收益”的组合中,分别做出是否愿意参加游戏的选择。在完成该模块后,他的收益取决于他实际的回答和由计算机随机扔硬币决定的输赢结果。

表1描述了本文回归分析所用变量的定义与统计学特性。在主要偏好指标中,大多数样本显示出风险厌恶(82.9%),符合Dohmenetal.(2011)对具有统计学代表性的大样本的风险偏好的一般性结论。时间贴现系数随标的物价值的上升而上升(即面对耐用品做选择时相比日用品更不耐心),随决策时间窗的上升而下降(即面对三年期做选择时相比半年期对时间更不敏感),符合Thaler(1981)的理论模型(见式(1))及其对人们时间偏好的一般性结论。二者均证明了样本基本上能够理解实验问题并做出有效回答,实验具有较高有效性。

(三)识别策略

本文利用农户所在州市每日累计确诊病例和个体填写问卷的日期两个维度的随机变化,基于同质个体之间的差异(Between-variations Design),识别风险冲击对农户经济偏好与决策的因果效应。在即使只有风险发生后收集的横截面数据的情况下,如果满足累计确诊病例数在地理上是随机分布的(即干预“非混淆”假设,Unconfoundness of Intervention),且个体每日感染风险的概率没有系统性差异(即具有“共同趋势”,Common Trends),这两个因果推断的识别条件,也可以对比不同日期填写问卷的农户在风险冲击下的偏好变化。这相当于使用风险冲击的地理分布和问卷填写日期作为两个维度进行了双重差分的估计值,能够识别出风险冲击对个体偏好的因果效应。下面首先分别检验上述两个识别条件是否成立,然后进一步检验个体间偏好差异的平衡性。

1.风险冲击的随机分布检验。州市确诊病例数量很可能与人口流动、州市本身的医疗、环境、人口特征相关,而这些社会经济特征又可能影响人们的经济偏好与决策。为了找到这些可能使风险分布不独立于个体经济偏好或决策分布的混淆因素(Confounding Factors),本文首先收集了截至实验开始前一日,即2020年3月10日,农户所在州、市累计确诊病例数量。8个样本州、市共累计确诊85例,占吉林省截至同日累计确诊数(93例)的91.4%。截至实验结束时(2020年5月9日),样本州市总累计确诊109例,占吉林省截至同日累计确诊数(113例)的96.46%。并且全省截至2020年5月9日累计境外输入的29例均来自吉林市,且2020年5月9日全省单日新增11例境外输入确诊病例均在吉林市。总之,样本州市疫情情况能够代表吉林省的情况,并且州市之间确诊病例密度分布较宽(州市截至2020年3月10日累计百万人口确诊病例标准差为14.569),满足作为识别条件的基本要求。

2.农户填写问卷时间的随机分布检验。样本主要回收于2020年4月11日至2020年4月21日(图1)。样本回收时间分布与吉林全省或样本州市的累计确诊病例和新增确诊病例都有明显不同的变化趋势。这说明农户并未基于其偏好或其他特征内生的选择在风险冲击更平稳或更严重的时候填写问卷,即没有明显的自我筛选(Sorting)问题。

3.农户经济偏好与决策的平衡性检验。鉴于本文为横截面数据结构,从而即使在上述两个维度的识别条件成立的情况下,双重差分估计值也可能因个体间在偏好与决策上的先天差异而有偏。本文使用的个体间差异的识别策略(Between-variations Design)需要在同质个体(但不是同一个人)之间,在没有风险冲击时的经济偏好与决策的平行趋势成立。

由于本文数据采集在自疫情发生后,从而无法直接检验平行趋势假设,仅能间接利用样本中无疫情地区进行检验。由于松原市截至实验开始前仅2个确诊病例,且在整个实验期间无新增病例,同时白山市截至实验完成后均未有任何确诊病例,并且两座城市在整个实验期间均没有疑似病例或接受医学观察的病例。本文利用这一疫情的“空窗期”,仅使用松原市和白山市的462个农户,检验当几乎没有风险冲击时,在不同日期完成问卷的农户具有相似的经济偏好与决策。表2显示,在没有风险冲击时,在不同日期完成问卷的农户具有相似的偏好和决策。平行趋势假设成立。

表1 变量定义与描述性统计

四、实证估计与讨论

(一)基准回归结果

若s县j村的农户i在日期t完成了实验,其偏好yijst可由下面方程解释:

yijst=α+γCst+βiXi+βsXs+ρt+δs+bs

+bsδs+εijst

(2)

图1 样本完成问卷和实验的时间分布资料来源:笔者根据本文农户调查数据、各省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公布的疫情数据整理计算。

风险冲击对农户的时间贴现率没有产生稳健的影响。不论在哪种长度的时间框定下,农户贴现率均没有对风险冲击做出反应。贴现率在10%边际显著水平下随实验情景设定不同有时下降(即变得耐心)。同时,损失厌恶程度下降。直觉上,这些变化可能是由数据采集时间带来的。2020年4月~2020年5月全国已经全面开启了复工复产,各级政府在春耕时期相继出台保护农户生计的措施,从而可能短期内影响了个体偏好。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式(2)已经控制了实验日固定效应,从而上述发现更可能是由于某些调节因素的作用。下文将着重分析正规小额信贷对风险冲击的调节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时间偏好的相对变化:风险冲击使个体时间贴现率在面对跨期决策时的不一致情况加重。跨期时间贴现率比值在5%显著水平上降低了0.326个标准差。跨期时间偏好的非理性变化会引发农户在风险冲击下的跨期生计决策偏离最优路径。

(二)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的调节作用

本文进一步在式(2)中加入农户是否拥有第三方信用认证Mijst,及其与风险冲击的交互项,检验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对风险冲击的调节作用:

yijst=α+γCst+τMijst+θCst×Mijst+βiXi

+βsXs+ρt+δs+bs+bsδs+εijst

(3)

同时,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也是前文(图2)时间贴现率下降的调节变量。在风险冲击下,获得正规小额信贷可以调节个体时间偏好,令时间贴现率下降,使风险冲击对个体时间偏好的总效应变得不显著,即在所有种类时间偏好的调节效应回归中都无法拒绝总效应为零的原假设。值得注意的是,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也能够帮助缓和个体跨期时间偏好的不一致(表3列(15)),使跨期时间贴现率比值在1%显著水平上提高0.189个标准差。但无法完全折抵风险冲击本身引发的跨期时间贴现偏差,从而风险冲击总效应仍在1%水平上显著加剧了时间不一致的程度,与图2的基准回归结果一致。

图3进一步对不同子样本进行调节作用检验,重复估计式(3)。在性别方面,能够获得正规小额信贷使男性面对风险冲击时变得更加倾向承担更高风险,在风险—收益组合中更少选择低风险低收益的生产方案(图3a,下降12.6个百分点)。但当男性面对无风险和低风险的方案组合时,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反而调节个体选择无风险活动(消费)。相似的发现也存在于45岁以下、高中教育程度以下的个体(图3b、图3c)。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仅调节女性面对风险冲击时变得厌恶风险的概率(图3a,6.4个百分点),并不改变其风险承担行为。

图2 风险冲击对农户经济偏好与决策的因果效应说明:因变量除了0-1测量的EG风险厌恶和风险承担程度的三个指标外,均为根据个体出生年和性别标准化为z分数。观测值数为3 445。标准误在行政村层面聚类,聚类组(行政村)数为279。*,**和***分别表示在10%,5%和1%的水平上显著,下同。

表2 农户经济偏好与决策在没有风险冲击下的平衡性检验

在年龄方面(图3b),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对风险偏好和时间贴现不一致程度的调节作用更常见于45岁以上个体中。

在教育水平方面(图3c),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对经济偏好和决策的调节作用仅存在于高中以下教育水平的个体中。并且,风险厌恶系数等在全样本中无法被调节的指标也能够被改善:能够获得正规小额信贷使个体在疫情下的EG风险厌恶系数下降0.182,变为风险厌恶的概率下降7.1个百分点,选择低风险低收益方案(避免高风险高收益方案)的概率下降16.8个百分点,跨期时间贴现一致程度上升0.231个标准差。

在家庭经济水平方面(图3d),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能够调节家庭资产较少的个体的风险偏好:EG风险厌恶系数下降0.185个标准差。但需要注意的是,能够获得正规小额信贷也会使他们在风险冲击下,在低风险低收益和无风险活动的组合中提高选择消费概率15.3个百分点,而非承担一些低风险(虽然低收益)的生产投资。当家庭资产较多的个体能够获得正规小额信贷后,将更可能开展风险承担行为:在不同风险—收益组合中选择低风险低收益方案的概率下降11.4个百分点。在描绘有限理性的指标中,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也显示出缓解损失厌恶作用。这一效果对低家庭资产的个体是高家庭资产个体的2.6倍(分别为-0.364和-0.141个标准差)。但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对跨期时间偏差的调节作用仅存在于高资产个体中。

在农户对疫情信息掌握方面(图3e),获得正规小额信贷使经常查询疫情信息的农户在面对不同程度的风险投资组合时,倾向承担更高风险:他们选择低风险收益方案的概率下降18.3个百分点,是不经常查询疫情信息农户(下降5.2个百分点)的3.5倍。但同时,和前述各个子样本的结果一致的是,获得正规小额信贷并不改变更多掌握疫情信息的农户的风险偏好类型,即在低风险和无风险(消费)活动之间,他们仍然更倾向选择无风险活动(上升13.1个百分点)。在决策理性上,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降低经常查询疫情信息农户的损失厌恶0.098个标准差(=-0.192/1.952),增强时间一致性0.569个标准差(=0.165/0.290)。

图3 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调节风险对个体偏好冲击的异质性说明:对根据性别、年龄、教育、家庭资产、疫情信息掌握程度划分的子样本分别估计式(3)。其中疫情信息掌握程度通过农户自我汇报的从各种渠道查询疫情信息的频率定义(1~5有序变量递增,5=经常)。图中为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与州市疫情乘积项的估计值

已有研究指出灾害等严重冲击会导致个体在面对不同风险—收益组合时选择更高风险(即“不考虑明天”的倾向,“No Tomorrow” Tendency)。如Filipskietal.(2019)使用四川农户在汶川地震前后对比的面板数据发现该倾向会彻底抵消预防性倾向(Precautionary Tendency)对储蓄、投资的影响。但本文发现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能够帮助农户在重大负向冲击下维持其风险厌恶的偏好类型,即维持其预防性倾向的来源,同时改善跨期决策理性,提高风险承担意愿。总之,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能够在风险冲击下调节农户经济偏好,使其经济决策变得“大胆而谨慎”,尤其增强男性、45岁以上、低教育水平、低家庭经济条件或认知到更多冲击信息的个体的决策理性。

本文进一步替换式(3)的因变量为个体抑郁程度(CES-D-10的z分数)和基于PANAS量表的乐观、悲观、焦虑、压力、疲惫等指标,尝试解释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对不同特征人口偏好的调节作用是如何实现的。对于男性子样本的回归显示,能够获得正规小额信贷可以降低男性面对风险冲击时的疲惫感-0.209个标准差,10%显著,但对其他心理指标无影响。从而本文推测男性的亲风险性来自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本身的调节作用。能够获得信贷的安全保障感使男性面对风险冲击时的风险决策变得“勇敢”。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在1%统计水平上显著降低女性在风险冲击下的焦虑(-0.441个标准差)、压力(-0.449个标准差)和负面情绪(-0.467个标准差)。

对于其他子样本: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降低45岁以下个体面对风险冲击时的压力和焦虑感分别为0.181(10%显著)和0.175个标准差(5%显著);降低低教育水平人口焦虑感、负面情绪、压力分别为0.215,0.218和0.231个标准差(1%显著)。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使高教育水平人口的焦虑感、压力(-0.758和-0.503个标准差,1%显著)、负面情绪(-0.736个标准差,5%显著)降低更多,但它并未传导到其经济偏好和决策上。

(三)敏感性检验

考虑到获得第三方信用认证本身可能具有的内生性,本文结合Delletal.(2018)的地理断点回归(Regression Discontinuity,RD)设定,重新估计式(3):

yijst=α+γCst+τMijst+θCst×Mijst+λf(Djt)

+βiXi+βsXs+ρt+δs+bs+bsδs+εijst

(4)

图4 结合地理断点回归的调节作用说明:观测值数为3 445。标准误在行政村层面聚类,聚类组(行政村)数为279。

五、结论

本文基于行为与实验经济学理论与方法,于2020年3月11日~2020年5月9日在吉林省8个州市23个县81个乡镇的279个行政村开展了大样本实地实验,测量并收集了3 445个农户的经济偏好、决策与其他社会、经济和心理学指标。利用个体完成实验的时间和风险在时间和地理分布上相对个体偏好的独立性(即随机性),本文首先评估了风险冲击对个体效用函数中最重要的两类偏好的因果效应。农户在风险冲击下变得更加厌恶风险,且这一偏好也同时体现在风险承担行为上,即回避相对更高风险但同时收益也更高的生产投资策略。风险冲击同时加剧了农户跨期时间偏好不一致的程度,从而可能使农户跨期生计决策偏离最优路径。传统的新古典经济学对理性人偏好稳定的假设至少在冲击发生后的短期内并不成立。当考虑到重大公共风险事件冲击下的个人决策时,微观经济学个人效用最大化理论模型需体现风险和时间偏好的短期波动。

本文进一步发现当农户面对风险冲击时,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能够缓解个体焦虑、压力和负面情绪,从而能够促进农户面对风险冲击时的风险承担行为,尤其是男性、中老年或低教育水平人口。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还能降低女性具有风险厌恶态度的可能性,缓解农户跨期时间贴现速度不一致的情况,以及缓解中老年或资产贫困人口的损失厌恶程度。

本文的研究发现说明当重大公共风险事件发生时,政策需在微观上重视生产者的偏好与决策变化。一些既有的改善民生、放松生产者约束的政策手段(如本文着重分析的农村正规小额信贷可得性)能够调节风险对微观个体的冲击。但同时,政策对风险冲击的调节作用随农户特征不同具有很大的异质性。风险冲击下的调节政策尚需关注女性的风险承担能力、45岁以下年轻人口对调节政策的不敏感及其重消费轻投资的倾向和资产贫困人口与低教育水平人口的有限理性问题。

本文分析同时有下述尚需改进的部分:一方面,本文研究仅限于风险发生后短期内个体偏好变化。在风险防控常态化背景下,尚需补充当更多的帮扶政策开始干预时,尤其当不同政策干预之间相互交叉时,如何调节个体偏好与决策的变化。另一方面,本文因果推断的识别策略来自同质个体间应对不同程度风险冲击的差异(Between-individual Variations),且仍然无法彻底排除样本内生选择申请第三方信用认证的偏差。未来尚需面板数据追踪农户的跨期偏好变化及其带来的行为决策效率变化,利用个体自身前后变化(Within-individual Variations)更有效地控制偏好内生性,降低个体无法被观测到的异质性对因果效应估计值的干扰,进一步直接检验风险冲击导致的个体有限理性带来的跨期效率和效用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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