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学
2023-01-12冯时
冯时
《说文解字》云:“君,尊也。从尹口,口以发号。”君实际是从尹从口、尹亦声的会意兼声之字,尹象以手执针治病。古人以为,君主理政治国实犹医者调中理气,高明的医者不仅可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而且“原脉以知政,推疾以及国”(《隋书·经籍志》),治病与治国的道理是相通的,所以古人以百官之长称尹,一国的宰相叫尹。《汉书·贾谊传》载其疏陈政事,言天下之势如病大瘇,即以病事喻国事,失今不治,必为痼疾,纵有扁鹊,不能为已。宋人范仲淹更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诉求(《能改斋漫录》卷十三)。凡此都将治病与治国相类比,讲的即是这种关系。商代甲骨文君、尹二字通用不分,尹为百官之长,发号施令,所以在尹字的基础上增加口字就是君。
君者为尊,泛言则指有尊严并受人尊敬的人,这里有着强烈的价值判断。古今不变的标准是,凡德行高尚者方为尊,为君子。
古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秩,公爵最高,地位最尊。古人缘何以至尊者称公?这个事实仍与德高位尊的传统认识有关。《韩非子·五蠹》说:“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私的本字作厶,画成一个圆圈,而公字则写作从厶从八之形,八不是数字,而是背别之别字。凡自私之人,其心系力求皆不出裙带周围,唯己是图,唯亲是用,比而不周,谋近无远;而大德无私者却完全不同,其心怀全局,忧乐天下,用事为全局谋,为未来计,用人唯贤是举,周而不比,故深智宏睿,宇谟远猷。古人以为,大德者必有宏大之图,其位必高必尊。所以尊者必关乎人伦道德,而与争名逐利者无关。《礼记·礼运》以天下为公者不独亲其亲、子其子,此背私之谓也。而天下为私者则必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获力为己,此自环之谓也。
古往之君子无不以怀德为念。颜回虽贫,但堪称君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也”(《论语·雍也》),“毋伐善,毋施劳”(《论语·公冶长》),德操高尚。孔子说过:“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论语·里仁》),所以人不怀仁,不仅不可能在艰困的环境下长处久居,而且也不可能不自我炫耀,夸夸其谈。这些常人不易做到的事,颜回都做到了,所以孔子赞他“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为君子当之无愧。
战国贤士段干木虽贫,也堪称君子。《史记·魏世家》说魏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皇甫谧《高士传》记载了有关他的事迹:“木,晋人也,守道不仕。魏文侯欲见,造其门,干木踰墙避之。文侯以客礼待之,出过其闾而轼。其仆曰:‘君何轼?’曰:‘段干木贤者也,不趣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驰千里,吾安得勿軾!干木先乎德,寡人先乎势;干木富乎义,寡人富乎财。势不若德贵,财不若义高。’又请为相,不肯。后卑己固请见,与语,文侯立倦不敢息。”《吕氏春秋·下贤》将段干木与翟璜二人做了对比,高下立判:“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及见翟璜,踞于堂而与之言。翟璜不悦。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今汝欲官则相至,欲禄则上卿至,既受吾赏,又责吾礼,无乃难乎?’”古人心中之尊卑标准一目了然。由此可见,古来认为的君子,与财富之多少无关,与官位之高低无涉,其成就君子的唯一条件就是德行高尚,刚正不阿。
真正的君子甚至与所谓才华也没有太大的关系。《荀子·不苟》说:“君子能亦好,不能亦好;小人能亦丑,不能亦丑。”司马光曾作《才德论》,提出辨人之四等。他指出:“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这种对于圣人、君子、小人、愚人的划分,德不仅居首,甚至也是唯一的标准。圣人德才兼备,君子德胜于才,小人才胜于德,愚人德才皆无。司马氏认为:“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很明显,才高智睿同样不能作为成就君子的条件,相比于道德,才智是无足轻重的。
尊不同于威,但尊者一定不乏威严,正所谓大德者不怒自威。君子位尊志恭,敬尊而不畏威,无论尊卑高下,贫富贵贱,都不卑不亢,一视同仁。而小人借势耍威而不尊,畏威而不敬尊,便辟善柔,唯权是尊,唯位是畏。尊是内心所生的敬畏,而威的本义则是姑威,前者体现的是心悦诚服,后者则是不得不服。
尊与畏也有不同,西周大盂鼎铭文载周康王告诫盂“畏天畏”,即读为“畏天威”,畏和威的意义相通。人畏天威,是因为天威难测,所以凡飘忽不可预测之事都会令人畏惧。人们厌恶诡异难测之事,所以畏又有了因厌恶而畏的意思。人因畏而生惧,自然只能谨慎小心,临深履薄,不得不恭敬,这种畏惧与内心尊崇而生出的恭敬当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礼记·表记》引孔子的话说:“君子隐而显,不矜而庄,不厉而威,不言而信。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惮也,言足信也。《甫刑》曰:‘敬忌而罔有择言在躬。’”君子之所以容仪令人畏服,神色令人敬惮,原因就在于其长于自我约束,无失礼失色之举,所以这里所说的畏惮仍然是他人对于君子由衷的敬服。
旧时读四书五经的人是被人高看一眼的,原因就在于这些人读的是圣贤书,而不是厚黑学。读圣贤书的目的是教人做君子,而不是做小人,教人心怀坦荡,而不是心怀龌龊。这不仅体现的是一种社会价值观,也是善良人们的共同向往。
成就君子之学,对于君子之学,首先当然就是立志。《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里的“有定”就是立志,志立才能方向明确,终有所成。《礼记·学记》讲:“凡学,官先事,士先志。”是说做官的人要先学办事,读书人则要先立志向。立志自然要“志于道”,而对学生的考察,第一年就是“离经辨志”,不仅了解其点读经文的能力,同时还要辨别其所立的志向。志在求道而探究真理,必轻名而远利;旨在以学术为功名之阶梯,则必投机取巧。所以立志不仅关乎成就君子,也关乎成就君子之学。
如何才能成就君子之学?《吕氏春秋·尊师》给出了两条标准:“说义必称师以论道,听从必尽力以光明。听从不尽力命之曰背,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背叛之人,贤主弗纳之于朝,君子不与交友。”说义称师重在尊师重道,信而不欺;听从尽力则在养德修身,去除机心。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君子之学。与此相反,凡攫盗而渐,毒贼而乱者,所治都属小人之学。在古人看来,这类背叛之徒实为无用之材,在文明社会中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说义何必称师?中国自先秦至西汉的学术传承以师法为主,师生朝夕相处,师于生耳提面命,无话不谈,学生耳濡目染,师说和己见很难分清。所以通过学生引述师说的方式,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
说义称师其实就是尊师。尊师当然要尊君子之师,而不是只尊名师,也不同于媚师谀师,所谓“宦学事师,非礼不亲”。子贡作为孔门弟子之翘楚,毕生追随,对孔子尊崇备至,维护不遗余力。《韩诗外传》卷八载有一则子贡尊师的故事,文云:“齐景公谓子贡曰:‘先生何师?’对曰:‘鲁仲尼。’曰:‘仲尼贤乎?’曰:‘圣人也,岂直贤哉!’景公嘻然而笑曰:‘其圣何如?’子贡曰:‘不知也。’景公悖然作色,曰:‘始言圣人,今言不知,何也?’子贡曰:‘臣终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
终身践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犹渴操壶杓,就江海而饮之,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景公曰:‘先生之誉得无太甚乎?’子贡曰:‘臣赐何敢甚言,尚虑不及耳。臣誉仲尼,譬犹两手捧土而附泰山,其无益亦明矣。使臣不誉仲尼,譬犹两手杷泰山,无损亦明矣。’”孔子于时世屡遭排诋,而子贡独尊之,足见其真君子之风骨。
学不可无师,知识的传承需要老师,道德的培养更需要老师,即使贵为天子,也必有师保疑丞。西周师鼎铭文记载了穆天子之师匡正其君言行的事迹,获赞以盛德及谦逊纯正之心引导穆、恭两代君主好德,长保周室。周人之尊师,于此可见一斑。
尊师必亲师。亲是情意恳到,父母之恩在全其身体,师恩则在成就为人,故亲师如亲父母。《学记》谈到古代学校对学生的考核,“五年视博习亲师”,即是对智育与德育的综合考察。人初涉学无有不親师,但修业数年后便容易自矜狂悖,倨傲不恭,或美其名曰“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于师情疏而貌亲,乃至如逢蒙射师。古人以五年为期考察亲师,看来人们早就懂得,这是检视一个人能否堪比君子的关键时刻。
尊师的具体表现就是听从尽力,不听从便无所谓尊师,不尽力也无以言尊师。君子以诚养心,于事戒除机心。《庄子·天地》有一段有关机心的论述,尽人皆知。一次子贡郊游,见一老丈开为圃畦,凿隧入井,抱瓮出灌,便谓其曰:“有机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老丈闻之而对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老丈不仅称师说义,更道明了机心的危害。前辈的叮嘱是为学多下笨功夫,坐冷板凳,切忌心系捷径,所以当下与现代文明的所谓先进机械保持距离是很有必要的。
身致诚信才可能尽力,这是成就君子之学的根本保证。尽字的本义是器中空无一物,所以尽力就是竭尽全力,毫无保留。尽力于学不是以商辅学,更不能以官翼学。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可谓尽力,其《进书表》称十五载朝夕著述,专事铅,“今骸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目前所为,旋踵遗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后人追慕的是其不朽的道德文章,至于书中标于各卷的官禄变化,无论翰林学士抑或端明殿学士,食邑一千三百户还是二千六百户,是否得赐紫金鱼袋,除有心了解作者宦海沉浮的人外,谁又会在意呢!
君子对待学问的态度,并不是将其作为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不仅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而且于学问需藏焉、修焉、息焉、游焉,须臾不离其身,这也是尽力。
君子之学的意义在于学之正道,也传之正道,这对于化民成俗非常重要。中国的传统文化重在世道人心,西周时代德刑并重,刑的作用在于辅人修德,所以制刑的目的同于制礼,皆在防闲。良心泯灭,道德沦丧,在古人看来就是比天还大的事。《荀子·宥坐》和《说苑·指武》都记载了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的故事,时人多感诧异,但孔子以为,人之恶有五,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五者有一则不免于君子诛,何况少正卯兼有之!此小人之奸雄,故不可不诛。昔商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皆无攻盗穿窬之罪,而属倾覆之徒,故皆受诛。小人成群以惑众,饰非为是,此忧之大者。
孔子罗列之五罪,件件指向摧毁道德,促生机心,故斩除欲速,毫不手软。在孔子看来,人心的摧残比之杀人越货,对社会的危害要大得多。“德之流,速乎置邮而传命”(战国竹书《尊德义》),所以君子之学对于净化社会风气有着重要的作用。
中国文化所讲的文明首先就是人的文明,有了个体的文明才能形成群体的文明,野蛮的个体是不可能建设文明社会的。传统文化重在对人格的塑造与完善,“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庄子·人间世》)。因此,对于文明社会的建设,君子的培养与君子之学的推行就显得特别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