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局下全球高等教育的重塑与发展 *——基于第三届世界高等教育大会文件的分析

康云菲，刘宝存

(北京师范大学 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875)

2022年5月18—2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西班牙巴塞罗那召开了第三届世界高等教育大会，共有来自139个国家的2000余名代表参会。该系列会议关注全球高等教育发展面临的时代挑战，并为高等教育系统与机构的发展提供规划与策略。前两届世界高等教育大会分别于1998年和2009年召开，分别颁布了《21世纪的高等教育：展望与行动》与《社会变化与发展中高等教育与研究之新动力》文件，充分体现了不同时代背景下国际社会对高等教育未来发展的要求与承诺[1]。此次大会同样强调当前全球高等教育发展面临的时代变局及相应挑战，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所带来的广泛危机以及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的迫切需要，并描绘了未来十年全球高等教育发展的新愿景。大会围绕高等教育系统的“开放、包容、公平、协作”展开讨论，并在闭幕式上发布主题文件《超越极限：重塑高等教育的新方法》(Beyond Limits: New Ways to Reinvent Higher Education)，以及有关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公平与全纳、质量保障、知识生产、国际合作等十余个关键议题的发展性报告，旨在推动高等教育理念与实践的重塑与转型，实现全球可持续发展[2]。本文基于此次大会发布的相关文件与报告，对全球高等教育发展面临的时代变局及理念与实践重塑路径展开分析，以期描绘全球高等教育未来可能转向的图景规划。

一、世界变局中高等教育发展面临的时代挑战

当前，全球高等教育面临新的时代背景与现实挑战。一方面，全球自然环境与人文社会环境基础不断恶化，以新冠肺炎疫情为代表的公共突发事件增加了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在此背景下，高等教育系统回应社会发展危机、增强自身发展韧性迫在眉睫；另一方面，高等教育大众化、国际化、信息化、形式多样化发展日渐广泛且深入，相伴而生的是表现形式更加多样、程度有所加深的教育公平与质量问题，全球高等教育体系亟需关注并解决这些问题。

(一)教育系统外部：全球环境恶化与新冠肺炎疫情持续的双重危机

近年来，全球社会可持续发展面临严峻考验，气候环境恶化与生物多样性的降低对地球和人类的未来生存造成极大威胁。与此同时，人道主义精神遭受重大挑战，这一挑战体现在多方面。其一，社会不公平问题仍然存在，其中收入不平等困境尤其突出。其二，武装冲突持续存在。过去十年中，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安全，地区与种族冲突频发、难民数量增加、犯罪与腐败现象加剧等问题为政治与社会机构带来严重压力。

除全球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不断恶化外，新冠肺炎疫情也给全球高等教育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持续影响。2020年3月，突如其来的全球疫情中断了多数国家与地区高等教育的线下教育，许多机构并未做好广泛开展线上教育的准备，没有能力实现教育方式的快速转变，这严重干扰了全球高等教育的教学与研究秩序。2021年4月，全球范围内仍有约40%的学生无法回到校园，中低收入国家(84%)和南亚地区(95%)的这一现象尤为严重；受到经费缩减的影响，2020年全球高等教育入学率下降3.5%，辍学率更是达到历史最高水平，以南亚、西亚和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为首的发展中国家受到的负面影响最为明显；在国际合作方面，疫情前全球北方与南方大学的合作通常以面对面的形式展开，这导致疫情爆发的早期全球南北地区国际合作几乎处于停滞状态，尽管当前高等教育的国际合作正通过线上与虚拟的方式逐步恢复，但仍面临着合作主体、合作内容、合作方式、合作资源等诸多方面的现实挑战，国际合作研究秩序与学术人员的国际流动计划尤其受到干扰[3]。

与此同时，疫情对依赖国际学生及教育经费并不充裕的国家影响较大，这或将造成高等教育格局乃至国际经济格局的重塑。在线教育基础设施建设与疫情下医疗经费的投入压力使得各国与地方政府对高等教育机构的财政预算大幅降低，发展中国家的大学或将面临严峻的财政危机，同时由于疫情背景下国际学生流动性与入学率均有所降低，高度依赖国际学生的大学及私立大学面临的经费短缺问题尤为严重。疫情在降低国际学生流动性的同时，也使得国际学生选择留学目的地的标准发生了转变。国际学生在疫情期间经历着不同形式的文化、社会与心理健康问题，一些国家因民族主义与地缘政治的原因颁发了对国际学生并不友好的系列政策，这使得安全、文化包容、政策友好成为后疫情时代国际学生选择留学目的地的优先考虑因素。有研究表明，国际学生对美国、英国等传统留学目的国的兴趣正在下降，越来越多的学生选择疫情得到较好控制、留学政策友好的发展中国家或周边国家作为留学目的国，如部分亚洲国家[4]。疫情还在全球范围内造成了严重的高等教育毕业生失业问题，并且由于高等教育适龄青年在疫情期间的失学、辍学等问题，各国经济发展或将遭受不同程度的长期负面影响[5]。

全球自然环境与人文社会的发展情况不容乐观，这对高等教育的各项职能活动提出新要求，同时疫情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也将对高等教育的实践与格局产生持续影响。全球高等教育系统务必参与到解决当前世界发展危机的进程中来，这既是社会服务职能对高等教育机构提出的要求，也是各个机构寻求自身发展并获得竞争优势的必经之路。然而，各国高等教育系统在人才培养、知识生产与制度建设方面尚且不具备较好回应发展危机的能力。许多国家的高等教育机构未能通过有效的教学、研究及社会联系使高等教育服务于可持续发展目标，教育理念单一、狭隘、落后的问题以及跨学科知识生产的组织结构障碍突出，这导致高等教育系统培养的人才难以适应矛盾冲突加剧且发展危机重重的社会环境，遑论改善世界发展面临的环境气候危机、暴力冲突、不平等与民主问题，同时也限制了高等教育机构生产的知识从更加深入、广泛的角度解决全球社会的发展性问题。而在制度准备方面，多数高等教育机构缺乏应对危机情况的意识、资金、设备及相应的管理制度，这增加了高等教育系统面临未来不确定性的风险。总体来看，高等教育系统外部环境的持续恶化与新冠肺炎疫情等不确定性因素的增加，对全球高等教育系统的理念与实践革新提出了全方位考验。

(二)教育系统内部：高等教育新趋势下教育公平与质量问题的范围扩大、程度加深

除社会环境变化带来的外部挑战外，几大趋势也在影响全球高等教育系统和机构，并对他们的生存与发展带来新的挑战。这几大趋势包括：高等教育入学人数增多，全球高等教育迈向大众化阶段；高等教育的国际流动与合作日益紧密；先进技术与在线教育在高等教育中的应用愈加广泛；终身教育的崛起促成了高等教育项目的多样化趋势；高等教育系统经费的结构与来源渠道更加复杂多样。上述发展趋势影响着高等教育系统的方方面面，尤其对教育公平与质量问题提出考验。

首先，高等教育大众化趋势加剧了全球教育系统内部差距。1970年，全球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仅为10%，2020年这一比例已达到40%[6]，在学人数达2.35亿。然而，与全球高等教育规模增长相伴而生的是各地高等教育入学率差距的不断扩大，低收入、中等收入与高收入国家群体在1970年的平均毛入学率分别为4%、6%、25%，2020年三个群体的平均毛入学率分别为9%、38%、79%，差距显著扩大；不同区域国家发展水平的差距也在扩大，2020年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高等教育的平均毛入学率仅为9%，而欧洲与北美地区的该比例则高达80%左右[7]。除不同经济发展水平与地区的高等教育入学率差距外，不同经济水平、性别、种族的学生参与高等教育机会的差距也异常显著，表现为经济条件好的学生入学率及毕业率均明显高于经济条件差的学生，前者就读的学校往往声誉、排名、质量也更高；女性在STEM学科项目中的参与率明显低于男性，且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等少数区域，女性参与高等教育的机会也处于劣势；少数民族与少数族裔学生、残疾学生及需要特殊支持的学生群体在高等教育中的代表性不足；难民群体中适龄学生接受高等教育的几率极低。尽管随着全球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可持续发展目标的推进与高等教育入学率的整体提升，不同学生参与高等教育的机会不平等问题有所改善，但仍存在明显差距，甚至在某些单一维度或交叉维度上，高等教育参与率的差距进一步扩大。

其次，高等教育国际化、数字化趋势加剧了教育不公平现象，并且连同高等教育形式多样化趋势，对各国质量保障体系的完善与革新提出挑战。近几十年来，高等教育国际化取得快速发展，国际流动学生人数飞速增长，全球流动学生数量从1975年的约80万人增长到2018年的560万人，增长了6倍；从更短的时期来看，21世纪以来，全球高等教育领域的学生流动数量从2000年的220万人增长到2018年的560万人，年均增长率约为5.4%[8]。即便如此，能够参与跨境流动的学生依旧是少数，尽管流动学生群体在社会背景与经济条件的构成上越来越丰富，但国际流动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学生的社会经济文化资本，不公平现象依旧突出。与此同时，高等教育数字化建设与发展于近年来也受到各国重视，在线教育逐渐走入人们的视野，甚至成为主要的学习方式之一。但贫困问题与经济条件劣势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数字鸿沟，产生了新形式的教育不公平：在互联网覆盖范围有限、宽带速度较差、笔记本电脑等硬件设备缺乏的发展中国家或农村地区，在线学习机会难以得到保障；即便在高收入国家，网络连接这一技术问题也阻碍了部分学生的学习，如在澳大利亚和美国，13%和6%的家庭没有安装高速网络，2020年6月的一项调查显示，法国至少有五万名学生因缺乏网络连接而辍学[9]。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然爆发迫使国际教育与各国本土的教育教学活动转向线上教育，但在没有高速宽带互联网的国家或地区，大学的教学活动很难开展，教学进度缓慢；在一些非洲国家，大学为学生提供的网络连接带宽远远不足以支持在线学习；在线教育也因其设置了网络设备“门槛”，使得与其相关的国际化“虚拟”流动将贫困地区或农村的学生拒之门外。这一数字鸿沟加剧了全球不同国家、区域以及城乡间的教育差距。

高等教育国际化、数字化以及教育终身化的发展，也对高等教育的质量保障体系提出挑战。随着高等教育大众化、国际化、数字化及终身教育的发展，高等教育不再只包含传统的线下正规教育形式，高等教育项目的多样化程度大幅提升。这一趋势满足了学生群体多样化的教育需求，但也为高等教育系统与机构进行项目的质量监管与保障提出相应挑战。随着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扩展与深入，不同国家课程及教育项目质量标准的多样性成为彼此认证学习经历的障碍，这一障碍随着高等教育项目类型、形式的多样化发展进一步加深，并对各国建立彼此认可、能够相互转化的质量标准与资格框架提出要求。在线教育作为相对年轻的教育形式，其兴起也伴随着高等教育质量保障体系的挑战。一方面，新兴的在线教育在一定程度上难以保证与线下教育相同的质量水平，许多研究指出，当前阶段的在线教育存在满意度较低、学生获取知识技能的效率较低、学生参与互动的机会较少、学习材料相关性弱、教师缺乏相应教学经验及指导等问题；另一方面，在线教育整体缺乏教学评估与质量保障的标准与手段，疫情的突然爆发更是使许多并未建立完善在线教育制度的发展中国家及其机构措手不及，这或将导致在线教学与学习质量进一步受损。可以说，随着高等教育形式的多样化发展，高等教育“质量”的内涵也在发生变化，一些项目的“质量”指向社会经济发展与劳动力市场需求，而另一些项目的“质量”指向系统化的知识结构，质量内涵与标准的多样性以及质量保障手段的丰富性为全球高等教育系统的质量保障与质量互认带来诸多挑战。

再次，高等教育经费结构与渠道的变化加剧了高等教育系统的不均衡与不公平现象。在过去的十年，政府向高等教育机构划拨经费的方式越来越依赖高校的绩效产出，这加剧了高等教育系统的竞争与同质化，同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马太效应”。同时，有越来越多的非公共资金注入高等教育系统，其中占比最高的是学生的学费。然而，日渐升高的学费给部分学生带来了巨大的经济负担，尤其是对家庭收入水平较低的学生而言，他们毕业后或面临着高额债务，这将加剧高等教育的不公平、竞争与排斥现象[10]。

受到技术革命的影响，教育共经历三次重大变革。如今，全球已迎来第三次教育的重大变革，这一变革由高等教育大众化、国际化、信息化、教育终身化及教育经费变化共同推动，指向标准更加多元且具有不确定性的未来，并对高等教育公平与质量两大永恒话题提出众多新的挑战。

二、应对全球高等教育挑战的理念重塑

为应对未来发展的挑战与不确定性，本届大会提出六项发展原则。这些原则与第二届世界高等教育大会的基本理念及价值主张保持一致，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上届大会的观点，同时结合世界格局的变化与当前社会发展面临的挑战，拓宽了部分理念追求的内涵与路径，也聚焦了更具紧迫性、时代性的领域。

(一)价值追求：全纳、公平与多元

公平问题一直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注的重点领域，被联合国视为可持续发展和建设和平、民主社会的基础；公平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参与全球高等教育治理的核心价值追求之一。在全球高等教育差距持续扩大的时代背景下，此次世界高等教育大会重申教育公平的价值追求，既符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价值立场，也顺应了2030年可持续发展教育目标内涵的公平性理念。教育公平这一价值追求在2009年第二届世界高等教育大会中就受到重视与强调，当时扩大高等教育入学机会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多数成员国的当务之急，大会文件特别指出，应在扩大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的同时确保教育公平，不仅限于入学公平，还包括“成功参与并完成学业，同时确保学生的福利”，并建议各国政府和学校鼓励妇女进入、接受和圆满完成各级教育，并向贫穷人群和边缘人群提供适当的经济资助与教育支持[11]。本届大会延续了上届大会的公平理念，并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教育公平的内涵：在人群上强调对弱势群体的关注，这一人群构成较上届大会更加丰富，包括但不限于女性、残障人士、有特殊需要人士、难民、相对贫困学生等群体；从其对价值追求的命名为“全纳、公平与多元”(Inclusion, Equity and Pluralism)可见，本届大会不仅强调对日益多样化的学生群体的静态关注，也强调对“教育是否公平”这一动态结果的关注；在政策与实践层面，本届大会依旧强调通过经济资助与教育支持等多种手段对弱势群体提供支持与帮助，保障其受教育权利、机会与结果。

(二)治理要素：学术自由与多元参与

距199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关于高等教育教学人员地位的建议》(Recommendation Concerning the Status of Higher-education Teaching Personnel)报告已有25年，其中提到的“学术自由”如今在越来越多的国家与地区遭受压力，全球37%的人口所在地正在经历学术自由水平的下降[12]。高等教育机构的使命之一便是维护学术研究成果的公正，弱化学术自由将会破坏高等教育机构提供多种学术观点并探索未来更多发展可能性的属性，这就要求高等教育机构具有充分的自治权。第二届世界高等教育大会就曾指出，学术自由与大学自治是高等教育机构履行各项职能的基础；在当时不断变化和波动的环境中，学术自由尤其需要保护[13]，这一主张在本届大会中得到了延续。在上届大会提出的“保障高等教育机构自治权”[14]基础上，本届大会进一步提出，大学自治需要平衡好自治权(Autonomy)与公共问责(Public Accountability)的关系，其中利益相关者的共同参与是实现有效治理的重要方式。

(三)未来引领：批判性思考与创造性

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凸显了科学证据对推动公共政策和拯救人类生命的重要性。当今人们所处的信息时代社会，铺天盖地的虚假信息与真实信息一同充斥着人们的生活，高等教育机构有责任教会学生如何分辨真实和虚假的信息，并将其中有价值的信息应用于解决现实问题。上届大会报告就曾指出，高等教育机构应倡导批判性思考，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精神与终身学习的能力。本届大会延续了对高等教育机构培养学生批判性思考能力的要求，还提出了对个体与社会未来发展同样重要的创造性、想象力与发散性思维，这些能力不仅对于个体在充斥着复杂信息的时代识别真实、有价值的信息有所帮助，还能够帮助学生思考应对社会和地球未来挑战的创新性解决方案，使学生成为真正能够引领并改变未来世界的行动者与创造者。

(四)底线坚守：诚信与道德

高等教育的人才培养功能不仅限于知识技能方面，与传递知识、培训技能同样重要的是对学生道德、价值观与行为的影响与熏陶。第二届大会就曾指出，高等教育绝非仅仅为了应对现实和未来世界的需要而传递纯粹的技能，更要承担起引导人们致力于构筑和平、捍卫人类权利和实现民主价值等公民道德教育的责任[15]，本届大会延续了这一主张，指出高等教育毕业生应成为能够承担社会责任、推进可持续发展、追求社会公平正义且具有专业知识的个体，共同推动社会的诚信、包容与团结发展。这一目标需要将诚信、道德、团结、包容等积极的价值导向嵌入结构化课程模块中，但做到这些远远不够，还需要将这些理念渗透进高等教育机构文化与制度建设中，各层级的领导者与学者也需秉持这一理念并以身作则，在高等教育管理、教学、研究等活动中示范诚信和道德行为。

(五)责任履行：对可持续发展的承诺

自“威斯康星思想”提出大学的社会服务职能以来，大学与社会生产、生活愈发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并承担着愈加广泛的社会责任。第二届大会就明确指出，面对当前和未来错综复杂的全球性挑战，高等教育的社会责任就是提高人们对社会、经济、科学和文化等领域复杂问题的认识能力和应对能力，引领社会对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形成一种全球性认识；同时，大会文件突出了两大主题：全球化挑战中高等教育的功能，以及社会对高等教育的责任和高等教育的社会责任[16]，可见第二届大会对“高等教育社会责任”这一问题相当重视。上届大会提出，“高等教育应引导全社会去发掘更多的全球性知识，以解决诸如食品安全、气候变化、水管理、多元文化对话、再生能源和公共健康之类的全球性挑战”[17]，其主张覆盖了可持续发展的诸多领域，但并未旗帜鲜明地指出高等教育对可持续发展的独有作用，且主要强调研究职能对解决上述问题的现实意义。在此基础上，结合当前世界发展面临的诸多可持续性挑战，本届大会更加明确地提出高等教育对世界可持续发展具有关键且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强调各项职能活动以及国际合作推动未来可持续发展的可能。本届大会特别指出，为更好地发挥知识生产促进可持续发展的价值，研究型大学需平衡好理论研究与应用研究的关系。

(六)关系构建：合作而非竞争

在全球化与“优绩主义”的时代背景下，国际排名与国家排名加剧了高等教育机构间的竞争与排斥。对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团结合作作为高等教育的核心价值追求之一，有助于推动思想交流、国际流动、学术交流与国际合作伙伴关系建构，这一价值及与之相关的合作路径应得到强化和发展。上一届大会在讨论“国际化、地区化和全球化”问题时，各国均强调了国际合作的重要性，其中发展中国家希望通过国际合作弥补本国教育资源的不足、提高师资与科研水平，发达国家则希望发展中国家高等教育能够帮助它们拓展高等教育市场和扩大影响[18]；此外还指出，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意义一方面在于弥合国家间发展鸿沟，另一方面在于促进国际理解与和平文化的培育[19]，这一主张旨在明确高等教育国际化与本土化的关系，推动高等教育国际合作的广泛深入发展。如今高等教育国际化程度已然较为深入，国际合作路径与形式丰富，高等教育机构间关系的主要矛盾由“国际合作程度不足”转向“竞争主义抬头”。在此背景下，本届会议强调高等教育机构应将合作而非竞争作为主要发展方式，这其中既包括机构间的国际合作也包括国内合作，通过知识与资源共享，实现本地、区域与国家范围内的高校协同发展。

三、应对全球高等教育挑战的行动路径

为了重塑未来全球高等教育体系，应对当前社会与高等教育系统内部诸多发展挑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了与发展理念保持一致的下列行动路径，以期使全球高等教育系统与机构朝向共同的可持续发展目标前行，并增强教育系统应对未来不确定性与风险的抗逆性。

(一)持续推进高等教育公平与质量提升

随着高等教育新趋势下教育公平与质量问题的范围日渐广泛、程度日渐加深，全球高等教育系统应实现从“精英主义”向“公平、全纳、多元”理念的转变，同时持续推进高等教育质量提升与质量保障体系的建设。

建设公平、全纳、多元的高等教育体系应面向所有学生提供均等的学习机会，其中，学生群体包括不同性别、不同出生地或居住地、不同社会经济背景、不同种族或文化的学生以及难民、残疾学生等弱势群体；学习机会则体现在入学机会与获得成功的机会两方面。为此，各国需将“公平、全纳、多元”的教育理念体现在国家政策、法律、体制机制设计等宏观方面，打造公平与包容的社会制度文化，引领教育实践走向：调整高等教育入学机制，尽可能消除教育的代际流动效应；完善高等教育学费资助制度，颁布利好弱势学生的资助政策，实现公平导向的二次分配；丰富高等教育的经费渠道及来源，保障高等教育的资金充足，但要避免私有资金注入破坏高等教育公共性与公益性基础的问题；颁布有关教育公平的长期政策，确保政策的连贯性、一致性，进而保障教育公平政策的实施效果；建立有关教育公平数据的信息系统，监测教育公平维度的关键指标，以衡量教育公平政策与实践的实施效果，并识别出促进教育公平效果最佳的政策或实践举措[20]。此外，高等教育机构也可以基于经济条件、文化背景、学业成就等现实差距向弱势学生提供个性化支持，以践行公平、全纳、多元的教育理念[21]。

在高等教育大众化、全球化、数字化等发展趋势下，高等教育质量的内涵更加丰富，传统“一刀切”的质量保障框架不再适应高等教育日益多样化的形式与内容，各国需顺应多样化趋势打造高等教育质量保障体系及相应标准。在政府层面，应明确不同类型高等教育机构的角色、地位、权责并构建相应的监管问责体系，同时保障高校的自治权与学术自由；加强政府与第三方专业机构的合作，共同构建高等教育质量保障体系与标准；在课程方面，应认识到课程形式与内容的多样性趋势，构建利益相关者参与课程设计与教学的机制，并从知识、技能、态度、行动等多维度结合学习者需要及学习成果构建质量标准；在教师方面提供专业化培训，使教师形成更加关注学生的观念，帮助教师熟悉日益发展革新的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此外，高等教育质量标准需充分考虑国际可比性、学科知识结构系统性、社会经济需求与文化特点等原则与要素[22]。

(二)以学习者的个体成长为导向优化人才培养项目

传统的高等教育项目根据其导向被划分为两类：学术型项目和专业型项目，前者强调理论性与研究实践，后者强调专业技能与就业能力。尽管这两方面的确是高等教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未来社会个体发展所必需的“经验”从未局限于上述两方面中的任何一类，因此这一分类标准应让位于“个体发展”这一更高目标。

教育不应仅仅以传授知识和技能作为目的，更应关注灵活生动的人的发展与存在；教育也不是由一个个被精细分类的项目构成，而是在制度环境中人际互动的基础上形成，这些互动内涵了价值观、文化、实践等比知识、技能更为重要的内容，远超出了学术型或专业型教育项目的意义。高等教育机构应首先明确自身“发展人”的定位与价值，确保每个学生都能拥有丰富多彩的学习体验，而非简化的学术或专业型教育项目要素。从这些丰富的学习体验中，学生能够真正获得价值观、真诚、道德等品质，而非仅仅了解这些概念的标准与内涵。为此，高等教育应打造一种人文主义教育，将学生的好奇心、创造力、批判性思维、人文主义精神、道德发展放在首位。这些要素不仅自具价值，也是学生面临未来社会发展与时代挑战所必须的品德素养，还是个体获得知识、技能及贡献劳动的基础条件。具体来讲，高等教育项目应包含与可持续发展相关的多学科课程，为学生提供与不同主体交流、对话的体验机会，开展问题解决和案例研究等活动发展学生的批判性思考能力[23]；与此同时，高校应发展能够支持教学、学习、研究的现代化技术设备，改善和丰富学生在校和远程学习的体验，帮助学习者有效管理自己的学习路径与学习过程。

(三)围绕可持续发展推动跨学科、多学科研究与教学

高等教育机构往往围绕学科专业设计课程与开展研究，这与知识生产职业化、制度化密切相关。随着大学逐渐按照学科分门别类地设立教职、规划课程、开展教学、颁发学位，学科的组织形态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而其知识分类属性反而受到忽视[24]。现如今，僵化的学术单位和学科结构已成为高等教育机构解决社会复杂问题的重要制度障碍，阻碍了分属不同学科领域但密切相关的知识之间的交流互通。为更好地发挥高等教育机构解决可持续发展、能源、法律、和平、贸易等影响当代世界发展的复杂多元问题的价值，高等教育机构需破除不同学科交流对话的制度障碍，从跨学科、多学科角度审视、分析、解决这些与可持续性密切相关的重大发展问题。首先，高等教育机构应维护并加强学术自由的风气，这是教学、研究得以顺应自身逻辑进行发展与演化的根基；改变理论研究与应用研究相区隔的状态，二者结合才能更好地回应社会发展面临的复杂问题。其次，在制度层面，高校应改革当前高等教育系统内流行的“排名”逻辑与方法，对于阻碍跨学科、多学科合作交流的“排名”标准予以舍弃，构建强化学科对话、鼓励跨学科与交叉学科实践活动及成果产出的新标准，完善相应的评价与激励制度。再次，在实践层面，高等教育机构应尝试开展参与性行动研究，将多主体纳入跨学科、多学科研究与知识生产的过程中来，使可持续发展问题的解决方案体现多利益相关者的集体智慧，同时通过学术成果公开与出版物建设增强研究成果的传播与应用范围[25]。

(四)打造层次类型多样、流通渠道灵活的高等教育体系

随着高等教育大众化趋势与终身教育的发展，仅将高等教育作为中等教育之延续的传统定位难以适应愈发多样的学习需求。越来越多国家的高等教育体系不仅提供结构化的学位教育，还为不同年龄阶段、不同学习需求的青年与成年人提供了形式多样灵活的认证课程与项目，这些课程项目成为各类群体进行终身学习的重要途径。为顺应规模庞大且需求各异的群体日益多样化、终身化的学习需求，各国高等教育体系应丰富教育项目的目标、类型、形式与内容，教育目标可以指向学术素养或实践劳动技能，项目类型可包括短期培训与长期项目、学位与非学位项目等，教育形式可采用线下教育、远程在线教育或二者的混合模式，等等。不同教育目标、类型、形式、内容搭配形成体系庞大且结构复杂的高等教育系统，这一系统不仅应关照学生群体多样化的学习需要，还需关注不同教育项目之间的连贯性与流动性，保障学生持续有机会进行终身学习，避免教育“死胡同”。对此，有必要摒弃不利于教育项目流通的传统观点，如精英大学的学术教育优于应用型教育项目或实践培训活动，学术类课程比职业技术教育拥有更高的地位，学术型教育与职业技术类教育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艺术、体育以及众多人文学科乃至社会学科相较自然科学的价值较低等；相反，应认识到高等教育系统内不同目标、类型、层次的教育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形式、特征之别，高等教育系统的优势就在于其多样性与丰富性。除此之外，还需建立健全不同类型与层次教育的资格框架与流动评估机制，增加学生在不同高等教育机构与项目之间流动的可能性[26]。

(五)加强本土与国际范围内不同主体间的合作与对话

未来全球的发展与每个主体都息息相关，没有任何一个国家、高等教育机构、社会组织或个人能够独善其身，全球结成了未来发展的“利益共同体”。不同主体面向高等教育政策实践的交流对话是形成共同目标、统一发展路径、彼此学习以及优势互补的关键路径，本土与国际间合作对话对未来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教育公平的推进与质量的提升、学生批判性思维与创造能力的培养、跨学科知识生产等诸多方面都起到基础性作用。

高等教育国际间合作以各国实行对外开放教育政策为前提，各国政府应构建高等教育国际合作的政策框架、组织结构并提供相应的资源保障，制定有利于师生流动与国际合作研究的国际教育政策，避免正常国际学术交流受到政治矛盾的不良影响；虚拟在线平台与相关技术作为如今开展各项国际交流合作的重要基础，也应得到政府与高校的重点关注。此外，各国政府及高等教育机构应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领衔的国际组织开展合作，共同商定全球高等教育的共同责任与发展目标、全球与区域的教育政策及战略方案等内容，或在爆发新冠肺炎疫情等突发性社会危机的背景下提高自身的危机应对能力与恢复力。除国际合作外，一国内部不同利益相关者间的对话与合作也有重要意义，是增强高等教育系统抗逆性的必要治理要素。高等教育系统的利益相关者包括但不仅限于政府部门、高校的教学研究与行政管理人员、学生群体及其家庭、社会第三方专业机构及非专业性机构与组织、非政府部门的教育投资者或基金会等，高等教育体系应构建多利益主体的对话协商机制，确保高等教育系统能够反映或回应不同利益相关者的诉求[27]。

(六)拓展高等教育信息的收集、传播与使用范围

随着高等教育体系的日益庞大和复杂，革新高等教育发展理念、管理模式与实践路径的必要性与紧迫性日益凸显，这些创新以对新时代高等教育体系的全面了解为基础。然而，当前有关高等教育体系的知识、信息与数据相对其广阔的创新发展需要而言极为有限，且高等教育体系不同于其他商业或社会组织机构，具有公益性、公共性等诸多特殊性，难以迁移其他社会体系的创新发展经验。因此，有必要加强基于、结合、面向高等教育体系的研究与信息系统建设，加深对高等教育体系的现状了解与政策指导，确保以有效的方式规划管理世界高等教育体系与机构。

结合全球高等教育系统的众多发展趋势，其信息系统建设应在以下方面得到加强：高等教育国际数据的收集与比较有赖于高质量国家数据的收集工作，国家层面数据则受到高等教育机构数据收集、处理和使用能力的影响，因此需保障各层级高等教育数据的准确性、科学性与全面性；应构建有关教育公平与包容性的政策维度与数据衡量指标；在高等教育国际化日渐深入的背景下，需关注高等教育国际流动与合作数据、各国学历资格框架及其标准的可比性、信息共享和数据交换原则的落实情况；随着人口结构的变化和终身教育的推行，有必要革新根据个体年龄收集高等教育相关数据信息的做法，以期了解当前教育系统的灵活性；打造全球高等教育信息系统离不开每个国家贡献其信息数据与研究成果，因此必须系统地、全球性地解决知识和数据的公开与共享问题；高等教育信息系统与高等教育的众多利益相关者都密切相关，因此各主体都应积极参与信息的收集与传播过程。当然，全球高等教育信息系统的搭建也伴随着诸多挑战，在高等教育大众化、终身化、国际化、数字化等发展趋势下，如何根据多样化的教育内涵、目的、形式来确定信息的分类标准？如何确保高等教育信息系统符合多主体的利益诉求与发展需要？利益相关者将如何利用这一信息系统推动高等教育系统的完善与进步[28]？上述问题有待进一步思考和明确。

四、结语

第三届世界高等教育大会是一次通过全球利益相关者共同参与，对高等教育体系的现实困境、理念目标与发展路径进行深入对话并达成一致的阶段性里程碑。本次大会延续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注教育权利、个体发展、弱势群体的人文主义追求，并结合当前高等教育体系面临的现实挑战重新审视并定义了高等教育的时代定位，尤其突出了其对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的重要价值，指向一个更加公平、多元、民主、可持续、强调合作与对话的全球高等教育体系。本届大会提出的高等教育发展观点与路径对国家政府、高等教育机构及其管理者、第三方专业协会等各主体都有不同程度的启发，各主体应参照本次大会的理念与路径建议，结合对自身发展现状与挑战的评估，制定适合各自发展的优先事项、目标与行动路线。对我国而言，自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高等教育的规模不断扩大，高等教育进入普及化发展阶段；与此同时，随着我国高等教育数字化、国际化建设的推进及终身教育的发展，我国高等教育体系同样面临教育公平与质量的诸多困境，并且仍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续有力冲击。在此背景下，我国应参考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本届大会提出的诸多有益观点，加强高等教育改革的系统性、整体性、协同性，推动我国教育体系的理念变革、政策制度完善与实践创新，加快推进后疫情时代高等教育体系的转型、质量提升与多元化发展，助力全球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实现。

在全球社会生态系统与教育体系均呈现发展新挑战、新态势与新诉求的背景下，我国高等教育体系应在两个方向上加强理念引领与实践建设。其一，在全球环境不断恶化与新冠肺炎疫情等全球突发事件的持续猛烈影响下，我国高等教育体系应加强对可持续发展目标的支持，提升高等教育系统回应社会经济、气候、环境、安全等领域可持续发展问题的能力，这其中也包括高等教育系统及高校面对区域或全球性危机事件的应急能力。为提升高等教育系统服务可持续发展目标的能力，我国需要改革人才培养与科研创新模式。首先，在人才培养方面，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要求高等教育人才具有批判性思维、创新能力与反思精神，这些能力维度不仅有利于个体成长与发展，也是其采取行动、引领变革的重要基础，应嵌入我国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过程中，高校应加强人文主义教育、道德教育、通识教育，在课程内容与专业设置上体现全球可持续发展的相关问题，采用问题解决和案例研究等参与互动式教学方法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与分析，提升学生的批判性思维、交流对话与创新能力。其次，在科研创新方面，社会可持续发展要求高等教育学术研究体系提出能够切实解决或服务社会现实问题的综合性、跨学科方案，对此，我国应以社会需求及现实问题为导向推动学科交叉融合，孕育越来越多指向解决可持续发展综合性问题的跨学科领域，同时在组织结构与制度方面为跨学科的学术研究与交流提供保障，构建学科间结构化协同体系，完善科研评价与激励制度，进一步引导、鼓励、支持跨学科研究成果的生产、转化、应用，为跨学科学术研究提供良好的科研环境与氛围。与此同时，可持续发展需要通过多方协同合作加以保障，高等教育系统与机构应加强合作意识，这其中既包括与不同国家或区域的高校开展人才培养或科研创新合作，也包括将高等教育系统内部的不同利益相关主体纳入管理决策机制，鼓励并引导多主体参与高等教育治理，提升高等教育体系的社会服务与风险应对能力。

其二，随着我国高等教育进入普及化阶段并朝向信息化、终身化方向发展，高等教育公平的内涵有所变化：学习主体更加多元与丰富，学习者的背景特征、学习目标、学习形式与学习内容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不断加强，学习者主观能动性的价值愈发凸显，学习过程与结果的质量保障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新时期教育公平的重要维度。首先，针对更加丰富的高等教育公平内涵，我国应革新高等教育公平的理念，从强调起点公平拓展至人才培养全过程的公平性，从强调入学机会公平拓展至个体潜能挖掘与未来发展前景的公平性。为实现这一目标，我国高等教育系统应保障经费充足，继续加大高等教育财政经费投入，持续落实并健全学生资助政策，加大信息化设备投入力度，保障高等教育在线教学的机会与资源公平。其次，公平的高等教育体系应满足不同学生多样化的学习发展诉求，在我国职业教育高等化、高等教育终身化的背景下，应加强以职业资格为主的行业教育项目和以文化生活为主的社会教育项目建设，完善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的横向融通以及职业教育各层级的纵向贯通机制，打造层次类型多样、流通渠道灵活的高等教育体系。再次，全面掌握高等教育的相关信息是明确改革方向、管理改革过程、评估改革效果的前提与保障。我国应完善高等教育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收集包括高等教育政策内容、实践举措、教育项目供需关系、人才培养过程与结果等内容在内的广泛关键信息，加强对我国高等教育公平与质量建设的监控、管理与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