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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奥尼尔戏剧的原始主义书写

2023-01-11周雪婷

镇江高专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奥尼尔琼斯榆树

周雪婷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从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期,无论是现实主义文学还是现代主义文学,都不约而同地反思现代工业文明对人性的禁锢,原始文化因蕴含充沛的生命力量愈来愈受到人们关注。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年)基于20世纪西方社会道德崩坏、信仰崩塌的社会现状,试图通过自己创作的戏剧恢复古希腊戏剧曾具有的崇高性,使戏剧能真实地反映人生与现实,反映现代人孤独无依的精神困境。奥尼尔的戏剧多运用表现主义、象征主义、自然主义等手法进行创作,并在作品中加入诸多原始元素,强调原始悲剧精神的复归。

1 充满原始神秘色彩的舞台空间

奥尼尔在戏剧创作中常有意识地设置远离工业文明的侵染、充满远古洪荒时期神秘色彩的舞台空间。消失已久的原始生命力量被重新感知,受众甚至可与原始初民在精神层面进行沟通,体验原始初民的情感,感受他们的思维方式[1]244,从而纠正近代以来过于强调理性、禁锢感性而导致人类美好情感丧失的社会弊端。

在《榆树下的欲望》中,作家设置了两棵硕大的并具有超自然力量的榆树。这两棵榆树大到可以覆盖整个农庄,弯曲的树枝“覆盖着屋顶”“既像在护卫它,又像在压抑它”,这榆树是强大控制力的化身。同时,榆树也是母性和欲望的化身,“这两棵树的外表,使人感到一种不祥的、充满妒意和企图征服一切的母性心理,……就像两个精疲力竭的女人,将她们松垂的乳房、双手和头发都耷拉在屋顶上”[2]192。作家将硕大的榆树比作女人,将榆树繁茂的枝叶比作女性松垂的乳房、双手和头发,我们可将这种描写看作是古老的身体神话在现代的复活。“在创世神话中,有一种天父地母或者原始夫妇神生育万物的类型,其基础观念就是将宇宙万物的产生认同为两性的性器之功能。”[3]26在创世神话中,人们认为创世神的身体尤其是性器官具有神力,可繁衍世间万物。奥尼尔将榆树庞大的枝干树叶与女性的身体联系起来,赋予榆树以母性与神性,榆树就成为具有原始繁殖力量的女性繁殖神的化身。作家在此构造了一个欲望空间,展示了在金钱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人的自然情感与本性被压抑与扭曲的过程。

在《琼斯皇》中,作者将戏剧舞台设置在一片神秘的矮树丛中。矮树丛茂密阴森,随着剧情的深入和主人公的心理变化,矮树丛逐渐变成高大的原始丛林。当琼斯逃亡到大河岸边时,作家对河岸边的景象做了精心布置,“大河岸边矗立着一棵大树,但仅见树身的下端。树边粗粗拉拉地堆着一堆圆石,酷似祭坛”[2]129-130,而河面此时平静无波,唯有月光闪烁发亮,河流绵延不绝地流向远方,消失在浅蓝色的雾霭之中。这样一个原始而又静谧的场景,却让琼斯感到惶恐不安,冥冥之中那股不可知的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跪在祭坛前。祭坛唤醒了琼斯内心深处刻意压抑的非洲原始宗教文化记忆,使他意识到背叛了自己的宗教与文明。琼斯逐渐感到害怕,他呼唤上帝,乞求上帝拯救他。这时大树后突然跳出一个全身涂抹成鲜红色、手持魔杖、头戴羚羊角的衰老干瘪的巫师。巫师尖叫地哼唱咒语,使出“一种神对祭品决不宽容的凶猛所求的法术”[2]130召唤出水底的鳄鱼神,要把琼斯作为祭品献给鳄鱼。琼斯不断声嘶力竭地哀求:“饶恕我吧,上帝!饶恕我吧!”最终在巨大的震撼和恐惧中,琼斯倒地而亡。作为非洲人曾经被白人欺压奴役是琼斯永久的精神创伤,非洲的祭仪刺激了琼斯,使他回忆起曾经作为黑人的苦难生活。原始祭仪揭露了琼斯内心深处的秘密,展现了琼斯内心深处激烈的信仰冲突。

2 原始悲剧精神复归的主题意蕴

奥尼尔认为古希腊人对人类健康情感的赞扬与对情欲的理性审视是现代社会发展所需要的。他甚至认为“早在古希腊时代,弗洛伊德的论断就已经能够被具有足够直觉的人们所把握”[4]245。因此,奥尼尔的戏剧肯定人的原始欲望,同时原始悲剧中的伦理冲突、情理冲突在奥尼尔的戏剧中再现并贯穿其创作始终,原始悲剧精神再次显示了它的力量。

在1924年创作的戏剧《榆树下的欲望》中,主人公伊本被比喻为一头健壮的公牛。在他的身上,“有一股凶猛的、被压抑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伊本遇到其继母爱碧后变得更加凶猛。在古埃及神话中“母亲的公牛”被用来隐喻母子乱伦现象,将伊本比作公牛,突出了他身上浓郁的原始情欲特征,也暗示了伊本与其继母的乱伦。在戏剧中,奥尼尔沿用了俄狄浦斯杀父娶母这一神话母题,以血亲之间的冲突为引,有意设计极端情节,重点表现非理性的情感欲望如何导致悲剧的产生。戏剧中,伊本和其继母爱碧感受到彼此的吸引力后,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渴望,不顾伦理道德的禁锢走在一起。为了向伊本证明自己对他的爱,爱碧甚至不惜杀害自己的儿子。两人拥有能烧毁一切的激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凯博特身上体现出的近乎苛刻的忍耐与克制。老凯博特是一名虔诚的清教徒,同时也是一名节俭勤奋的农场主。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曾说:“宗教改革的意义在于,此后任何一个基督徒都必须是一个僧侣,终其一生。……基督教的禁欲,起初是逃离世俗隐于孤寂,……如今此种禁欲,转身步入市井,企图将之改造成一种在现世里却又不属于世俗、也不属于此世的理想生活。”[5]106凯博特以劳动作为苦行手段,以求获得神恩。他日日夜夜地辛勤工作,摒弃任何物质享受,这样的生活与工作方式使他变得冷酷无情,也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带来痛苦。

作家以乱伦带来的血亲仇杀的极端方式将情节冲突推向高潮。在戏剧中,奥尼尔将人的原始本能情欲升华为爱情,既使剧中人物情感得到净化,又使其被压迫的情感和欲望得以释放。奥尼尔看到非理性冲动是生命的本能,作家赞颂这种力量的同时,也对这种原始力量持审慎的态度,作家戏剧中张扬原始的激情,也在积极探索如何避免情欲放纵带来的后果。

在晚期创作中,奥尼尔更深刻领悟到古希腊悲剧精神不仅表现在肯定人的原始欲望,还表现在对个人欲求、家庭伦理、社会责任三者关系的深度思考。在1941年创作的剧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奥尼尔沿用了古希腊悲剧中“‘对’与‘对’的抗争”的情节。“‘对’与‘对’的抗争”是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在其悲剧《阿伽门农》中演绎阿伽门农家族血亲仇杀故事时所创造的,意为悲剧冲突的双方各有其理由,因不能相互理解而产生矛盾。在这个家庭,每个成员占据“片面的正确”与其他成员相互对抗。在戏剧中,奥尼尔让“‘对’与‘对’的抗争”作为一种暗含的结构出现,设计了大量感情强烈的人物独白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将隐藏在人物心中隐秘的爱恨情仇充分宣泄,将一家人置于血亲背叛与仇恨这样的极端境地之中,去观察人的心理变化,探索当个人欲求与家庭责任、血缘亲情发生重大冲突时人们究竟会作何选择。

从《榆树下的欲望》到《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这些剧作反映了作家对古希腊悲剧精神的继承脉络:作家不仅仅通过呼唤原始欲望来解救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而且深入思考自我解放,探索个人欲求、家庭伦理、社会责任的矛盾问题。奥尼尔站在现代社会的角度去借鉴古希腊悲剧的题材和情节,实际上是解决作家自己和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表达长久以来对美好爱情、美好人性和健康良好的家庭关系的渴望。有评论家认为,“奥尼尔对人性的深刻挖掘与剖析、表现充满内在张力的悲剧是20世纪人类精神探索的重要收获”[2]388。1936年奥尼尔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称:“如我们所见,一种原始的悲剧观,缺乏道德后盾,没有内在胜利,仅仅是建造古代宏伟风格的悲剧庙宇的砖瓦灰浆。然而,通过这种原始性,这位现代悲剧作家已经到达这种创作艺术形式的源头,一种对于命运的天真而淳朴的信仰。”[6]570奥尼尔的戏剧创作表现的对古希腊悲剧的回归,使得原始悲剧精神重获新生,并释放了改造社会的强大力量,使古希腊悲剧具有了积极的现代意义。

3 结束语

奥尼尔年少时曾信仰天主教,后出于某种原因放弃了天主教信仰。这使得他成为精神上漂泊无依的人。他毕生都在探求人生终极的意义,也曾走向东方、走向中国进行探索。虽然他放弃了天主教信仰,然而天主教信仰中的罪感意识却深深在其心中留下烙印,使他不断在作品中书写有关罪恶、惩罚与忏悔的故事。在奥尼尔的灵魂深处一直有着深深的恐惧,对原始文化的追寻在满足了其艺术方面的追求的同时,也给予了他某种精神上的慰藉。

奥尼尔进行原始主义书写、复归原始文化也是在试图重建一种信仰体系。“信仰能够化解社会矛盾,是对社会精神和伦理秩序的补充。”[7]6120世纪社会面临信仰缺失的危机,许多作家从民族古老文化中探索拯救人类的途径。奥尼尔的戏剧创作尝试运用原始文化中旺盛的生命力量去解决崇拜理性否定非理性造成的诸多问题。原始文化的力量在于呼唤人类内心深处的自我认同感去对抗信仰的缺失,唤起人心底最深处最久远的情感,使个人的失落在集体的统一感中升华,个体重新回归集体。在原始思维的烛照下,人和自然不再是对立的,人与自然成为和谐的一体。奥尼尔作品中的原始主义书写,是作家对整个时代出路的思考,体现了一个伟大剧作家的独立人格与忧患意识。

奥尼尔在戏剧中多进行原始主义书写,但作家并不赞同完全回归原始社会。有评论家称这种矛盾态度为“半原始主义”,即“一些作家敏锐觉察到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弊病,但也不愿意丢弃文明的自我。他们同情地注意到原始主义批判思潮的某些合理性,却又现实地认为返归原始终究不是一种出路。他们守持着一种困惑的复杂的心态,在原始与现代的对峙中瞻前顾后、疑虑丛生”[8]。奥尼尔的原始主义书写更多表现为艺术上的运用,从而更深入地探究人的内心世界。在探索人类文明未来的道路上,作家尚在努力摸索一条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调和妥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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