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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华文女作家梦莉的流散叙事

2023-01-10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中华文化泰国文化

马 峰

梦莉在泰国华文文坛颇具影响,在文学创作与文化贡献上都成就非凡,备受海内外学者好评。目前对梦莉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梦莉散文的文本细读鉴赏,对抒情格调、文化表征、写作体式等评介研究也占有很大比重,可以归纳为三大类。一是梦莉散文的抒情研究,她往往将历史与现实紧密结合,行文脉络则以“情”作为疏导贯通。在她看来,“情是散文之魂,唯有情才能感动人,唯有融情入理才有说服力”。[1]序她在散文创作中也如是践行,浓浓的情意随处可见。二是梦莉散文的文化表征研究,她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常深情灌注于作品内蕴。庄萱指出,梦莉散文艺术积淀着中华文化传统的深层特质,也可称之为“中华文化情结”。[2]三是“梦莉体”散文的体式研究,她以真情实感为主调,往往又辅以加工改造。正如陈剑晖所论,“梦莉体”的一个方面是感情的、精神的以及真实人格的,另一个方面主要是体式方面的突破,即散文的小说化。[3]383梦莉将创作视为纾解自我情绪的精神寄托,自述写作体式带着散文小说化的格调:“说到我的创作手法,我较喜欢用自由一点的体裁来写散文。我的作品之中有一些是近于小说,但文中的其人其事,却都是离不开现实。”[4]自序

检视目前研究成果,对梦莉散文的抒情性、文化性、小说化等普泛观点的概括有趋同现象,缺乏对诸般现象背后诱因的系统剖析,尤其对其作品的流散性重视不够。实际上,梦莉在创作中对两地分隔的离情执守、对泰华归侨英烈的缅怀、对祖籍广东故土的惦念、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这些都与自身的流散经历紧密关联。换言之,由于多次往返中泰两地的跨国经历,梦莉在散文创作中或隐或现地融入真切浓重的流散心绪,进而表现为动情动人(情感的流动性)、亦中亦泰(文化的多元观)、有实有虚(形式的小说化)等流散叙事特征。这种流散经历与流散叙事的兼容特质,让她既有别于中国女作家,也有别于泰国土生土长的华文女作家。因此,在林林总总的梦莉研究中,从个体到家族的切己流散,再到归侨、华族及中华文化的流散,多元流散特色无疑是深层观照其生命体验与创作风格的关键切口。

一、个体流散

梦莉是往返中国与泰国的典型流散者,她童年回中国,少年重返泰国,而后又长期从事中泰跨国商务。在《片片晚霞点点帆》里,她在海滨晚霞中忆起童年的故乡拾贝,流散身世也一并融入其间:

我是在泰国出生的,刚满三岁,双亲便漂洋过海回到中国的故乡。

稍大,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环抱着故乡的那湾海滩;但儿时的欢乐和哀伤却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

后来,我来到了泰国。这一次的到来,这里的亲朋又说我是回国——我这一生,来中国与泰国都叫“回国”。[5]8-9

在多元的流散时空,梦莉经历过中国故乡的苦难童年与泰国商场的事业拼搏。对她而言,童年的创伤流散不断形塑着自我的坚韧个性,而中国和泰国也成为他人旁观与自我认同的双重家园。

童年时期,她度过了噩梦般的流散岁月,战时困境甚至可以用“流亡”“逃亡”来指称。她三岁随父母回到故乡广东,父亲抗战远去,祖父母又去世。母亲被歧视排挤出大家庭后,只能带着她和弟妹寄居在一个荒僻山村的祠堂。她七岁险些被人贩子卖掉,九岁被送给富裕农家做童养媳又逃回,同年带着妹妹“过番”去泰国找亲人又因病危而返。《黄连榨出来的汁也是苦的》正是对这段童年创伤的倾吐,她从娇养文雅的小姑娘骤然变得流落飘零,国难、家难让生活产生巨大转变,而痛苦的记忆也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后来,妈妈带着他们回到泰国,生活才逐渐好起来,但半生的心灵失落依然无法补偿。在童年,家学的文化传承算是对身心创伤的一大抚慰。“在中国继续住下来的日子,使我有机会涉猎和沉浸在我的祖父母,和我父母的‘书香’气息里。他们都能书擅画,国学根底很深。每当我看到书的时候,就会产生浓厚的兴趣,并悄悄地沉醉在书堆里。也许,我也受到他们的一些感染了。”[6]84

时光沉积,曾经隐藏的创伤心事成为一个个待解的心结。由于长期的精神压抑与情绪内隐,她童年在中国的书香濡染也沉积发酵,“文学梦”便成为消解噩梦、纾解创伤的心灵渠道。1990年,当她凭着《在月光下砌座小塔》获得天津《散文》月刊“中华精短散文大赛征文”优秀奖时,她趁机拜访了敬仰已久的冰心女士,而拜访的喜悦甚至远超获奖的喜悦。这篇散文代表着她创作心态的转变,虽然仍有怕见月圆又勾起悲痛往事的残缺心境,但却是童年记忆中鲜少提及的欢乐幸福时光。独自砌塔本属儿童游戏,却如同一则成长寓言,在性别对抗中也隐喻了自我追求独立的坚韧个性。在创作中,她并不避讳自己的童年创伤,也算是延续了自幼而来的“要强”秉性。童年承载着太多的创伤记忆,有些沉重的至暗时刻反而激起她坚韧的求生欲。《逃出狼穴》是对母女生离死别般的刻骨再现,失去父亲后,母亲在大家庭中被轻蔑、歧视、欺凌而造成精神病态,她在饥寒所迫下理智尽失,竟把八岁女儿卖给“水婆”。小女孩机智逃离贩卖人口的“狼穴”,最后母亲典当屋宇才赎回卖身契。这段孤女寡母苦不堪言的人生逆境,深深烙上时代的印记:有对父亲献身于爱国战争的缅怀,有对封建大家庭的批判,有对当时混乱社会的谴责,更有对自己挣扎求生的苦难童年的悲叹。

二、离人流散

离人流散源于梦莉对离别的切身感触,却又超出个体情感层面,是为离别群体的共情代言。梦莉抒写童年创伤,但并不迷失于过去的创伤。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满是离情伤楚。对于父亲的无声离去,对于大家族的无情离弃,她只能被动接受。对于母亲无奈的“离弃”,她不再听天由命,而是选择主动回归。童年时期几度“逃离”险境,是面对坎坷命运的坚韧抉择,也是拒绝与亲人分离的重情之举。成年后,“离别”仍是她绕不开的关键词,对于笔下的恋人离别,她表现出不离不弃的执着坚守。于内于外,她都是一个坚韧且执着的女性,但内心也免不了柔情似水。在华人女性流散者身上,含蓄且隐忍的离愁别绪也带有中华传统文化印记。

在她的散文创作中,爱情题材占有较大比重,而“离情”又是最显眼的主题。郭小东认为:“梦莉耽于写离情,通过离情来表达一种心理需求。是梦莉心中永远有一种异国客居的无根感觉。”[7]125在成年离情的执着形塑中,经历了童年的离别之痛,她更珍视每一次的离别与重逢。在散文的小说化笔调下,作品中的众多“抒情主人公”多用化名,甚至有意置换性别身份,显然不能等同于作者自身,但是亦虚亦实的离情模式却灌注了相似的理念。在叙事格调上,对真挚爱情的承诺往往喷涌而出,就如《似水流年》中离别异国却又热切期待回归的心情。在散文选集《相逢犹如在梦中》中,第一辑甚至被直接设为“离情”专栏。在同名篇中,她写了“志”和“玲”的痴纯爱恋,二十年前两地分离的一段爱情,一个北归中国、一个滞留泰国,此后各有家室,但内心却依旧牵挂彼此,旧梦重逢后在迷茫、甜蜜、酸楚、感动又凄凉的混杂感中只能将感情永远珍藏。

“离情”系列,一再抒写送别、离思、相思,将心灵之爱、知音之情相互交融,形成“离愁别思”的永恒话题。在离情题材中,她执着于感情的平等、真纯、互信、守候,不同于流俗类的“相思病”执迷者,在孤独中对知音的惦念并不会冷却真挚炽热的感情,而离别的哀伤总是梦回情牵。在众多篇章中,《一种相思两处愁》中如梦如幻的爱情充满诗情画意与甜蜜煎熬;《关山有限情无限》在离别的倾诉中回顾绚丽的爱情,更加珍视苦难岁月的两地相思;《恨君不似江楼月》是对去美国的爱人“莺莺”的离别思念;《锦书紧系两颗心》则以男性口吻倾诉对“欣”的心灵之爱,自己却又在爱情苦海中恍惚追忆、缠绵相思;《聚时欢乐别时愁》是曾经美好的湄南河恋歌,失落的残梦过后,对爱情往事不再挣扎彷徨,反而多了一份战胜障碍的执着与坚定。此类篇名无不富有文化诗意,俨然成为一种格调高远的离情美学。

正如《离情》篇所示,在孤独中对知音的惦念并不会冷却真挚炽热的感情,而离别的哀伤总是梦回情牵。还有,《雾海情天》是对纯洁爱情的倾诉,表达赤诚的圣洁真爱,爱情的坚贞不渝与凄苦甜美相交杂。两地相隔阻不断绵绵情意,有时也以书信往来遥寄情思:《云山远隔愁万缕》是天各一方的离情别绪与柔情思念,只有凭着飞鸿传书来慰藉落寞空虚的心灵;《人在天涯》是“云”对“翔”的思念,他们天涯相隔,借通信珍视重拾的浪漫真挚爱情;《又是除夕夜》借信托情,当年彼此欣赏却被现实分开,但深厚的感情却永远铭记;《漫长的期待》以信传情,对久在国外仍遵循中国习惯的“她”表达知音之爱。

对于爱情题材,梦莉以表现真善美居多,但也有少量的不幸婚姻书写,并寄予对弱势女性的同情惋惜。《春梦了无痕》对挚友“萍”有隐在的批评,她沉沦于被遗弃的爱情中,后在“贩卖”的婚姻中牺牲了自我,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在不幸婚姻之中,《坎坷的命运》的时代感更强,算是融入自我流散身世的悲剧爱情代表。在战争、国难、残酷生活现实的诸般压迫之下,少女芝琳深爱的是已经回国升学的恋人,却被母亲逼婚盲嫁给“理想”的好女婿建华。女性的坎坷命运、孤独绝望与懦弱懊悔等复杂情绪交织,反抗的无力以及屈服的不甘致使疾病缠身。最后,她为无法改变的压抑现实而自杀未遂。作者探讨女性在旧社会封建传统压制下的出路问题,也深层凸显了时代洪流中的流散与离情的人生纠葛。

三、家族流散

虽然梦莉在童年回忆中一再提及国难、家难,但是漂泊流散并不妨碍她对故土、国家的情意抒发。在公仲看来,她的散文在身世之悲和家亡国恨中织成一张哀愁之网,在网中蕴含着深深的爱:对亲人的爱、对故土的爱、对祖国的爱。[8]5601992年,谈到自己的散文集被列入《海外华文散文丛书》时,她在自序中深情地说:“我曾经为她流泪,为她忧郁,为她讴歌……现在,我的作品能在祖国的大地上出版,面对着广大的同胞,这是我心灵上最大的慰藉。”[9]自序对于那些溢荡着爱祖国、爱家乡的真挚朴实感情的篇章,潘亚暾指出:“梦莉与中国的关系,不只是一种天然的血缘联系,而是经过血与火、暴风雨和雷电考验过的那种患难与共的感情。”[7]45在流散文化记忆里,她对中国有种“抹不掉的情思”,既有战争年代亲身经历的生死与共,也有和平年代身居泰国的故土感怀。

我在泰国出生,小时回到中国,同苦难的祖国和我们的同胞共同度过苦难的生活,共同迎接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胜利。后来,又回到了泰国。这么长时间,我从不忘记孕育我成长的故国,故乡。[6]41

她具有泰国归侨身份,当年归国的苦难经历已铭刻心中,也加深了对中国、故乡的眷恋。她将海外华人与祖国人民视为命运共同体,其背后支撑则是强烈的中华民族自豪感。在《无题——致我最敬爱的老师》中,她感念老师在精神上的鼓励与支持,同时融入浓郁的民族意识:“我常常想到民族,想到中国。故此,在异国,在十分艰苦的环境中,辛勤忙碌,孜孜不倦工作与顽强奋斗。我想,生为炎黄子孙的后代,中国人的后代,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和愿望,总盼望祖国繁荣富强。”[10]1271997年,梦莉受邀参加香港回归仪式,再次表达为祖国祝福的爱国激情:“作为泰国华人的我,能受邀亲临香港,在现场共襄盛事,来迎接香港回归祖国这个大喜的日子,目睹香港主权顺利移交这一伟大的历史性的盛典,是我最大的荣幸,这荣幸当然也是海外全体炎黄子孙的。”[11]236童年在中国的流散经历,还有父亲献身祖国的义行,这些都加深了她期盼中国强大的民族情。

梦莉对中国的文化故土情不只表现在对民族国家大义的深刻理解,在个体的成长经历、家族变革与人生感悟上也有诸多展现。作为商人,她极为看重与中国的商贸往来,更利用业务余暇饱览华夏河山。她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名胜、古迹、文物都有浓厚兴趣,《夏游富春江》《过白帝城》《普陀之行思如潮》《人道洛阳花似锦》等篇不同于单纯的写景游记,在历史文化之旅中饱含着对故土的深层眷恋。有些游记散文中还将童年记忆一并嵌入。《水悠悠情悠悠》在重庆码头回想起童年与饥饿抗争的求生艰辛,让她对挑夫由衷地怜悯与同情。在《落叶,残咽》里,她洽谈业务之余游览兰亭,忆起童话似的童年,还有祖父母的书画与恩爱,而从书香子弟到流浪女童的身份转变也磨炼了她的坚强意志。她一再往返中国,既有事业心的激励,也有执拗、自强不息的精神激发,更有传统书香门第的文化内驱。

她的文化故土情因流散经历而更显复杂,时常牵绊着童年的苦难记忆。《心祭》既是对胞弟英年车祸早逝的祭念,也是对自己童年被拐卖的创伤抚慰。姐弟在家乡一起度过了命运相连的苦难童年,回泰国后弟弟的不幸遭际催人泪下,当自己有能力资助他时却徒增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们童年的那一段在恐惧不安笼罩下的生活历程。当我到中国去,一踏上中国的土地,就会想起我们小时在这块土地上所遭受的苦难。”[12]93-97经过岁月的涤荡,童年创伤仍难以抹除,但对于来自家族伤害的记恨已渐转为释怀。《万事东流水》探望违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澄海,回忆起家人的苦难遭际,目睹祖宅破落倍感悲凉,听说伯父们不是流散便是自杀,她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悲辛与怨恨纠结终于选择了宽容谅解。父亲曾是望族大家庭里的六少爷,她身上流淌着源自父亲的家族血液,当她目睹家族衰败没落、族人四处流散,当年的刻骨怨恨与诅咒也就转为哀伤与感叹。于是,个体创伤退居其次,家族情与故土情伴随着时光的浸染而超越升华。更深一层,父亲当年在泰国从事中华文化的传播事业,算是“中国南来文人”的典型代表。当战争爆发,父亲因为响应抗日工作而遭泰国当局逮捕驱逐出境,文化使命也就让位于爱国大义。在和平年代,她回返故乡的创伤释然,隐喻了家国之外的文化寻根,正如父辈一样,她承载起了中泰两国文化交流的新使命。

除了自身因流散而凝结缠绕的文化故土情,她对海外华人族群的故土情与民族情也尤为关注。就个体而言,第一代海外流散华人对中国故土的情意最为浓重。《故乡的云》带着游子思归的惆怅压抑情绪,回忆往昔,相思难断的不仅是两地爱恋,更有身居海外对故乡的魂牵梦绕。“故乡的云”“金黄色梧桐”“满天飘雪”都不只是简单的物象,撩拨心神的应是日久沉淀的文化故乡。《李伯走了》则写到旅泰潮州人的故土情,李伯在“我”家做了十七年厨师,也是公司的厨师,与偷扣钱的一般厨师相比,他无私、忠厚且善于关心别人,几十年后终于决定回国定居。他誓言要死就死在家乡,在“老骨头”的朴实话语里,丧葬后事是一种魂归故乡的踏实信念,这恰是中华传统文化心理的重要表征。《李伯走了》曾于1993年获北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峡情”征文特等奖,其实“李伯”们正是中国人下南洋的第一代典型,他们大都带着想要衣锦还乡、落叶归根的客居心理。就群体而言,梦莉对中国的故土情不仅表现于泰国华人,她也心系世界华人的普遍遭际。《美国纪行》写去美国探望孩子的在地感触,体现了对美国华人历史贡献的充分肯定。“有次,我问过一位长期居住美国的华裔,美国人是否比中国人聪明、勤劳?回答是绝不!甚至恰恰相反,倒是中国人更聪明、更勤劳得多。但由种种原因,到目前,大多数的中国人,不管是待遇,社会地位,还远远不如黑人,犹太人,与日本少数民族!但我相信,中华民族总有一天会高踞于世界民族之林。”[10]123华人流散世界各地,即使他们已定居入籍并数代繁衍,在一些国家仍常被视为“外来者”,甚至屈居“二等公民”“三等公民”的不公平地位。因此,她期冀海外华人身份地位的全面提升,更坚信中华民族终将强大起来。

四、归侨流散

在中国抗战期间,泰国有无数华侨青年归国参战,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以及新中国的建设做出巨大贡献。1989年至2015年间,泰国归侨联谊会陆续组编出版了八卷《泰国归侨英魂录》,这些口述历史正是对爱国英魂的文化祭奠。该书编者写道:“当年在泰国,华侨华人与祖国人民同仇敌忾,英勇斗争。他们在泰华进步力量和泰国侨党组织的领导下,开展了抗日宣传、募捐财物、输送优秀华侨青年回国参加抗战等工作。”[13]6011991年,梦莉凭着《临风落涕悼英灵》获得“情系中华”永芳杯征文比赛三等奖,她在文中深切缅怀牺牲的亲人师友,并由阅读《泰国归侨英魂录》勾起追忆: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 翻阅着一篇篇归侨先行者们,为中国的革命事业和建设事业献身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光辉事迹。[6]47-48

在亲人之中,舅舅张天峰、姨妈张声玉、姨父张福海等一辈人皆是泰国归侨先驱,他们在故乡澄海长大,被外祖父带到泰国后又毅然回国革命、壮烈牺牲,在故乡终被追认为烈士。在方生的《双双英勇牺牲的革命夫妻》中,我们可以看到相关的烈士史料:“张福海和张声玉是一对革命夫妻,在大革命时期就参加反帝反封建的武装斗争,大革命失败后先后侨居泰国。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回国继续战斗,在一次被敌人围捕的突围战斗中,张福海英勇牺牲,张声玉被捕后从容就义。其情其景,可歌可泣!”[14]2

童年的梦莉也是中国抗战的历史亲历者。泰国归侨英烈的义举可歌可泣,而侨眷的理解与韧性也不容抹杀。梦莉的父亲当年选择牺牲小我、归国参战,给眷属留下无尽的精神创伤。父亲在爱国激情中献身,母亲首当其冲遭受了重重苦难。后来,堂兄又威逼幼弟抵押房子,绝望的母亲几近精神崩溃,在贫病交加中险些放弃生命。父亲的离去,母亲的遭欺,都造成梦莉童年心灵的失落与创伤。《寸草心》回述了这段催人泪下的童年创伤记忆,流露出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辛酸与悲愤,更渗透着自己对母亲的疼惜与感佩。噩梦般的苦难岁月早已过去,母亲也把以前的悲哀苦痛深锁心中,作者的创伤书写则成为打开心锁的文学疗愈渠道。

梦莉常为“母亲”的不公遭遇鸣不平,即使她使用其他化名,依然投射出自身的家族记忆与童年创伤。《小薇的童年》中的小姑娘便俨然是作者自我的化身。

小姑娘生于书香世家。 只因日本侵略军的铁蹄践踏中国的土地,严重国难当头,小薇的父亲读书明理,也正血气方刚,为了响应全民抗战的伟大号召,抛下妻儿,投入救亡运动,参加抗日工作。 祖父母皆已背世,被认为“外来的”母亲处身在那个大家族之中,受尽伯叔、妯娌和族亲的歧视、欺凌,在家无法立足,终于被逼出走,离乡背井,带着一对小儿女,流落至此。[10]2

在日本侵华年代,小薇经历了灾难般的童年,她几度濒临死亡边缘,却在生活重压下学会了自保、自救、自助、自立,幼小心灵也在残酷的磨难中锻造得异常顽强。她理解父辈的为国捐躯,但潜意识中对孤儿寡母的创伤记忆却难以轻松抚平,这也是作者一再复述童年创伤的心理应对机制。

童年创伤对人生的影响往往长期伴随,这种创伤延续也会冲击成年后的生活。战事结束后,梦莉和母亲重返泰国,他们复归原地却面临重新适应,而在中国流散的苦难经历也并不为人所理解。《泪眼问天天不语》即有作者自身的流散体验,可以视为归国侨眷“再流散”类型的隐喻。“以往时日,泰中未建交之前,中国人是没有地位的,何况云云初到泰国,不谙泰语,老板娘又是中泰的混血儿,语言更难沟通,‘新唐’在那个年代,无论在哪个圈子,多被排斥、蔑视和欺负。老板娘,早有一份优越感,云云既是她们目中的‘新唐’,当然也不例外,况且,云云在国难时期贫困坎坷的遭遇,也成为被讥笑的话题。”[10]94作者以他人故事的形式回述“云云”的谦卑、忍让与坚强,她在泰国华人大家族中受尽寄人篱下的欺凌与委屈,还要努力维持一段没有爱情的盲婚。丈夫江明出车祸性命垂危,她还要面对江明大哥狠毒的逼债,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凄苦无助中,在母性的支撑下,为了孩子坚强地活下去。从国难到家难,从童年到成年,父辈救国的历史贡献在泰国本土逐渐被现实生活消释殆尽,其文化失落之情不言而喻。

五、文化流散

在泰国商界,梦莉的事业成功有着传奇色彩。她是心系文化梦的儒商,与丈夫在中泰两国建交之前便冒着风险搭建贸易桥梁,在与杭州齿轮厂的长期贸易交往中,表现出华商对祖国的热爱与贡献。“弘扬中华文化,搞好中泰贸易关系,是每一个海内外的炎黄子孙共同的愿望和执着的追求。为使中国产品在瞬息万变的市场中占一席位,我愿继续当‘牛’的角色。再辛苦我也甘愿。”[15]90邓友梅曾感慨其悲惨童年的坚强韧性:“难得的是,梦莉在经过难以想象的奋斗、拼搏之后,发迹了,成功了,却仍然没有丧失那股对人生,对爱情,对故土,对国家纯真爱意。心仍是那么透明,爱仍是那么深厚,情仍是那么真挚。”[16]在泰国暨南大学校友会周年庆上,梦莉讲述了泰国华侨华人的爱国奉献行为,表达了增进中泰两国的友谊与经济文化交流的美好愿景。

在泰华文化界,她具有强烈的中华文化使命感,积极投身文学创作,也大力推动文艺活动与文化宣传。她自小便从家庭中接受文化熏陶,沾濡了有着五千年渊源的中华文化根基,在泰国推动文化事业也是对父亲当年流落南洋从事文化工作的继承和发扬。

我认为,生为中华儿女和她的子孙后代,热爱中华文化和沿袭它的习俗,这是应该的,也是天经地义的。 我同我的文友们一样,坚信中华文化是全人类的巨大财富之一。[10]135

梦莉与泰华一众文友都有自觉的文化自信力,是当之无愧的中华文化海外传播使者。由之,她创作了不少“文化寻根”散文。

除了对中华文化传播的实务践行,她在创作中也时常浮现中国的民间传说、名胜古迹等中华文化符码,尤以“西湖情结”最具代表。《那堪回首话当年》游金山寺睹物思情,山水景色因爱情而有了生命与灵性,“英”由白娘子与许仙联想到自己的感情,白蛇传说成为现实的爱情自况,表达了两地相隔的坚贞守候。《烟湖更添一段愁》再话西湖姻缘,在心声倾诉中编织着真爱诺言,却因战乱而有爱无缘,如影随形的爱也只留凄美。同样,《心中月色长不改》也情系西湖,年轻时代的挚友北归中国,自从曼谷中秋一别后,他们曾许下每年中秋共望月的“约言”,要借着月中人影遥寄懵懂的知音相思。当年两小无猜的好友,即使两地分隔数十载,即使西湖邀约未兑现,但心中的明月依然毫不褪色。在借月寄情的思绪宣泄之外,作者铺设的则是一条南来北往的流散路径。除了自己家族的个体流散,还有因时局关系而回国念书的一批青年归侨的集体流散。西湖的场景为何一再出现?作者与杭州保持着长期业务,当然有多次畅游西湖之便,由之湖畔牵情与思绪放飞也就自然流露。就西湖的意象功能而论,这是人在泰国心系中国的两地连通,当可视为对中华文化的遥思与想望。

《在水之滨》算是中华文化符码的本土融合,也是个体生命流淌的文化心河。她记述在几次迁居中湄南河都成为她历史人生的见证:三岁从湄南河口驶向南中国海,抗战胜利后返回湄南河畔,青年时代又在湄南河畔挥别北归的恋人,婚后却成为湄南河畔困守“鸟笼”的家庭主妇。流动不羁的湄南河,是本土地志与本人心志的交融汇流。作者或许化用了《秦风·蒹葭》《鹊桥仙·纤云弄巧》的古韵,“湄水之滨”也象征着佳人“心河”中已然搭起了一座情感的“鹊桥”,而情感的宣泄口便是自己的文学创作。

梦莉毕竟长期生活于泰国,而且亲人后代也主要在当地发展,因此她的文化观念有阶段性的转变,可以称之为中华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双重认同。从老一辈华侨华人的苦难灾劫史,到第二代华裔的创业发展史,文化转变成为一种必然趋势。《寒花晚节香》以清末民初的潮汕乡村为观照点,阿贵叔是破产农民远走暹罗谋生大潮中的一员,阿贵婶被留在家乡服侍翁姑,年纪轻轻便“守活寡”。在一次“海风潮”中,她失去娘家、婆家的所有亲人,只能走南洋找出路,千辛万苦寻到的丈夫却染上了赌瘾、鸦片瘾。她在当地先后生了四男四女,艰难支撑起家庭,所幸后代都懂事勤奋。二儿子更在曼谷白手起家,成为好几家公司的董事长。在以二儿子为代表的华裔新生代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意识与泰国意识兼容的本土认同观。

《客厅的转变》则是文化转变与双重文化认同的典型,“中泰杂拌”的客厅摆设显示着两代人的身份认同差异与文化思维碰撞,更凸显中华文化在异地的生命力与包容性。

我对于客厅的转变,由很不顺眼,渐渐地转为只感到稍有点不顺眼;久而久之,我对于这间中泰式相结合的客厅也就渐渐地习惯了。 况且,那套中式红木家具仍闪闪生辉,绚美隽永,稳稳重重地在我的客厅中,以最神采的姿态展示在人们的眼前。[17]142-143

如果说红木家具象征着怀旧色彩的中国性,那么泰式摆设则象征着地方色彩的本土性,客厅的转变预示着华裔新生代本土意识的增强,也预示着老一辈中国情结的让步,最终指向的则是中泰文化的在地交融。

六、结语

回顾梦莉的流散生涯,从泰国回到中国的童年流散成为其创作素材的一大源泉。当然,她的童年记忆有美梦,更多的却是苦难噩梦,她时常在梦境与梦醒之间徜徉。她自中国重返泰国后,“梦”的另一重空间便是“织梦”,既为纯真的爱情织梦,也为超然于商务现实的文艺织梦。在诸般梦境里,她格外钟情于多元流散的“文化中国梦”。中泰正式建交后,两国的商贸与文化交往更趋便利。对梦莉来说,她是泰国商界的女强人,更是从事华文文艺的女作家。随着两国交流的推进,泰国归侨的英烈事迹日趋受到重视,这让她对父辈的流散有了更多的回顾与反思,也为她的商业梦、文艺梦、故土梦提供了展示的契机。在泰国华文作家协会,梦莉担任数届主席职务,对华文文学、中华文化的在地传播贡献良多。她的流散书写与自身的中泰两地体验密不可分,进而升华为个体、离人、家族、归侨、文化等多元因子交融的流散叙事特色。就个体流散而言,她的童年创伤融入华人的家族流散,流散创伤也形塑了她自我的坚韧个性。在爱情方面,不乏北归与南留的离情,她对离愁别绪的衷情可以归结为离人流散。她的家族流散因故土经历而愈显浓重,既有祖籍故乡澄海的亲缘家族情,也有面向中国大地的民族情,还有延伸华人世界的同胞情。就归侨流散而言,以父辈为代表的泰国归侨的流散和牺牲,堪称海外爱国归侨的群体缩影。尤其是梦莉坚持以母语华文从事创作,在华人身份中携带着“中华性”文化流散维度,更是一位执着而深情的中华文化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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