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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掩与呈现
——论胡梅仙《荆棘与珍珠》中的梦境书写

2023-01-10刘艳粉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明珠心理

赵 牧 刘艳粉

在《荆棘与珍珠》这部长达80 万言的小说中,胡梅仙塑造了一个属于新时代但又沾染了浓重的传统气息的知识女性——明珠月,讲述她在矛盾重重的人际关系和错综复杂的社会体系中的心酸经历。少年时期因为勤学和懂事而在乡村社会中广受夸赞的明珠月,先是卫校毕业在医院做了几年护士,尔后又凭借自身努力攻读历史专业的硕博学位,但后来费了很大劲才在高校谋得一份工作,却又在职称评审中受到不公正对待。除此之外,明珠月的感情生活也十分不如意。被她视若珍宝的男人似乎一个个全没有担当,他们在本该前进的时候一律选择了退缩。然而她的不幸却不仅在于男人的薄情寡义,也在于成长中心理障碍造成的观念错位和人格异常。无论是在情爱世界里被糟践,还是在职场世界里受排挤,都可以溯源于她年少时期就已潜藏的心理症候。这也正是为什么她为了获得前行勇气,一度寄望于重返童年时的乡村找寻失落的尊严。但这显然是一个心理错位的选择,所以她终于还是落荒而逃,再次回到狭小阴暗的“私人领域”,将所有苦难都转化为内部的心理活动,通过众多梦境进行自我省查,尝试被动地接受周围世界,并幻想凭一腔善意和宗教般的虔诚,以自己的创痛为爱与美的向往提供心灵启迪。

尽管这篇小说从叙事上来讲乏善可陈,但这其中所揭示的女性心理却有着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有关女性心理,尽管已有诸多心理学家做过专门研究,但在这些研究中却不自觉地暴露了长期居于主导地位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以弗洛伊德为例,他所开创的精神分析可谓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不少人认为他的一些观点也有不足甚至充满性别偏见。他总是喜欢从男性角度开掘女性心理,比如在阐释儿童对父母的感情时,男孩和女孩被放在对立位置。男孩有迷恋母亲的“俄狄浦斯情结”,那女孩就相应表现为恋父的“厄勒克特拉情结”,这中间,女性心理研究无疑成了男性心理分析的附属品和延伸物,大大削弱了女性个体的社会价值。所以伴随着女性主义的崛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隐含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前提,就受到了诸多挑战,而海伦妮·多伊奇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尽管海伦妮·多伊奇师从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方面有着不俗的成就,但她并没有沿着弗洛伊德的女性心理观点继续深入,而是根据自己的母性经验和临场经验,提出以女性为中心的精神分析学说。[1]本文借助海伦妮·多伊奇关于女性心理发展阶段的理论,将《荆棘与珍珠》中的女性心理作为一种征兆,通过分析文中充满创痛或者欲望的梦幻书写,探讨明珠月人格形成的过程及其诸多的心理错位,从而在更普遍的意义上对现代都市中农裔知识女性的现实困境及可能的出路提供有益的镜鉴。

一、“无望之爱”:梦境与幻象

我们通常认为,梦由心生,而这一点也在《荆棘与珍珠》中得到证明。稍稍理清明珠月这位现代知识女性一生的心路历程,就不难发现她那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梦境,与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惑与挣扎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对她的解读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解梦的过程。鉴于这篇小说在回环往复的梦境式的叙述中涉及明珠月的不同人生阶段,海伦妮·多伊奇有关女性心理发展阶段的分析在这里可以得到一个大致验证。在多伊奇看来,处于青春前期的女孩迫切地渴望通过自身努力取得一些成绩,甚至为此不惜用具有攻击性的行为赢得存在感。小说中,幼年时的明珠月很能吃苦,“五六岁时到退水后的沙洲捡柴,能捡一根回家,家里的柴角落里就多了一根。用那种很尖的铲子铲田地里的红花菜等猪草,珠月的速度特别快,一会儿就挑了一篮子”。[2]18她并非不知道累,只是她太渴望听到“隔壁的元奶奶在她家门外面说:‘怎么那么懂事啊,下自习回来还做事,又没人要你做。’”[2]18的夸奖。齐泽克指出:“欲望的初始提问并不直接是‘我要什么?’而是‘他人向我索取什么?他人从我这里看到了什么?我在怎样应付他人?’”[3]10珠月善于将他者的意旨转化为内在的心理动力,当得知周围人郑重地凝视自己时,她愿意先成为一个神圣的受难者,从接踵而至的苦难里淘洗出使自身价值得到承认的快乐。进入青春早期后,明珠月体验到自信和软弱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她喜欢说“我觉得”“我以为”,仿佛已经实现精神上的高度自由,掌握了至高的话语权利。但事实上她十分怯弱,一旦受了委屈就禁不住流眼泪,要睡到像温暖的窝巢的摇篮里,在尽情地晃动中寻找来自外界的安慰。

这种童稚的心态还没能摆脱,明珠月又由青春气息催生出强烈的自恋情结。多伊奇认为“自恋是指那些指向女孩自我的情感力量”[4]94,她们往往喜欢高度评价自己看重的一切,愿意为懵懵懂懂的爱情与友情牺牲自己。在明珠月以自我为中心的叙述中,爱慕她的男人很多,有文质彬彬的医生、忠厚善良的男孩、才华非凡的校友等,但她通通看不上,却唯独对只有几面之缘的因颉付出真心。像这样的叙事,很大程度上就是自恋的反映。在她后来的人生故事中,因颉并没有对她的爱表现出强烈的回报,甚至她对他的爱带有强烈的白日梦的痕迹。这实在是一种创伤体验。而为了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她便在叙述中给爱情找来一些男人作为分母,以证明自己并非没有人爱,而只是她对于爱有一种苛刻的要求。很长一段时间里,明珠月一再表明,她所向往的是纯洁的精神之恋,似乎在她这里,可以看到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中那位知识女性钟雨的回响。这代表了一种知识分子化的女性气质。无性之爱被明珠月当作一种精神信仰扎根在回忆深处,幻想自己不求回应的爱能够让所爱之人感到幸福和满足,但其实,这里面所遮掩的不过是因颉在她跟前屡次表现出来的生命力的匮乏罢了。

从这里,不难发现,明珠月为了防御现实与幻想之间的错位可能对自我造成的危险,选择用编造谎言的方式努力营构一种被爱的幻象。在时空错杂的叙述中,没有特别清楚地介绍明珠月与因颉的相爱经过,但却清楚地交代了因颉其实早已明确拒绝了她。这中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因由,明珠月并没交代清楚,但读者还是隐约发现,他其实是有些刻意躲避这个固执的女人的。当然,明珠月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她为因颉的冷漠编造了种种理由:工作太忙、身体不好且妻子管得太严,似乎这些都使她只能独自害相思,但实际上,如果真心有爱,所有这些障碍都将不是障碍。到后来她似乎也意识到,“因颉面对一个如此深爱他的女人,有时却让珠月感到有一种被拒之千里的力量”。[2]33但“这种力量珠月坚信因颉不是故意造的”,然而对于这样的疑惑,她是没有办法找到解答的,于是她将这现实里的寂寞与失意转移到网络空间里。这一方面给她的这种毫无新意的爱恋赋予一种新的时代气息,另一方面,网络的虚拟性也正好应和了这段爱恋的空幻性质。不仅如此,她还沉醉于种种梦境之中,为长期压抑的情感与欲望寻找发泄途径,但即使是在自我编织的梦境中,因颉也不能给她带来身心的满足,而只能“那样木木地搂着珠月,浑身就像生了锈一样”。[2]34

像这么含混不清而又自相矛盾的梦境,除了暗示因颉生理上的无能之外,也暴露了明珠月欲念难以满足的苦恼。实际上,从明珠月的自述中,我们发现夫妻生活的匮乏是她人生的常态。从相识到结婚生子,余清与她在相处中有诸多的不和谐,但余清每次回家住上几天,她总是异常满足,也多次梦到两人同床而眠的场景。但奇怪的是,其他几个与她在情感上有过瓜葛的男性,却大多在这方面乏善可陈,总让她不大满意。比如在明珠月读研究生期间,她实际上已与余清濒临离婚边缘,并因为余清在外面另有两个女人而身心都缺乏慰藉。这时候大三男生苏独的搭讪以及表白,对她来讲,实在是一个填补空白的最佳时机。然而她却有意摆出一副施救者的姿态,将苏独看作孱弱孤独和需要呵护的“黑夜里的孩子”,因此“她有些同情苏独了”,但这虚假的同情却遮掩不了她内心不可抑制的欲念,想念他、梦见他,飞蛾扑火似的答应与他约会。可是,明珠月最终又条件反射般阻止苏独试图侵犯的手,同时眼里泛着泪光,苏独毕竟不是能满足她生理欲求的余清,也不是能给她心理慰藉的因颉。

二、“情爱的遮掩”:自我欺骗的慈母心

然而这种姿态及其由此而来的幻觉,正暴露了明珠月的自我欺骗。在这自我欺骗中,明珠月一方面将自己想象为一个圣洁的仙女,只向往精神之恋;但另一方面,她却又剥除一切伪装,正视乃至放纵自己的情欲,并在荒诞不经的梦境中营构了诸多匪夷所思的接触情景。这种分裂的自我想象就分别表现在她与因颉和旷诗的爱恋纠葛中。因颉对明珠月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明珠月却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所以就一再在梦境中设想他们之间的见面场景,而每一次相见都充满了各种不愉快,比如因颉冷落、拒绝、厌倦以及莫名其妙发火等。但几乎每次都是她主动替他辩护,而不是他有意找借口做搪塞,反而更进一步让人怀疑,他们之间的情爱不过是明珠月空造的幻影。所以,尽管一次次期待落空,她却总能为他的无能给出自以为合理的猜测,并因此对他的各种行为不是恼怒,而是充满无限的怜惜和同情。

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到,在明珠月的幻想中还有一种母性光辉下的慈悲。她处处维护因颉,不断地强调自己对他做出的牺牲,设想他可能为自己所遭遇的委屈,并暗自希望能代替他承担一切的痛苦,这很大程度上就是多伊奇所谓女性心理发展的第四个阶段———“母亲期”的心理。母性原本是为了基因传递需要,而明珠月却将之错误地付诸恋爱的对象,这样一来她平白地给自己增加了心理重负,充当了一个本不该充当的保护者角色。尽管多伊奇也曾指出女性并非必须通过生育来获得母性,慈母心能够通过指向间接目标以满足母性需要,但这种母性需要应当被视为一种心理病态。实际上,在母性幻觉中,明珠月常常将因颉、余清、苏独与旷诗当作孩子看待,在与他们相处时表现出强烈的激情与温柔。因颉的爱答不理、余清的狠心抛弃、苏独的始乱终弃和旷诗的处处加害,似乎都没能挫败明珠月的慈母心,她一直努力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一心要为“孩子”牺牲所有而不要求获取回报。比如对因颉,明珠月“时不时就会给他发一个想念的短信,甚至几次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一般都没人接,有两次还是别人接的”。[2]30但明珠月一直像慈祥的老母亲一般对待因颉这“任性的孩子”,她的爱带有管控、宠溺、谅解和牵挂的性质,认为分离只是一时的,最后“母子”一定会团聚,所以她苦苦等着因颉的归来,包括想为他生孩子也是慈母心无处安放时产生的焦虑所致。

纵观整部小说,无论是从女主人公心理状态上还是从小说的结构形式上看,多伊奇所谓的女性心理发展的四个阶段,在明珠月的情感结构中都不明晰,往往在某一个阶段同时具有多个阶段的心理特征,在总体上呈现为一种混沌的状态。然而就在这种混沌中,母性意识却充斥在明珠月回忆性的叙述中,似乎唯有母性之光的绚烂,才能让她在失败的现实中寻找到一种想象的满足。比如在童年时期,明珠月就知道了家里的经济压力,她一直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做事顾家,这过早的成熟原本导致她不能充分感受童年的快乐,但在叙述中却一再强调她在这个过程中所体验到的快乐。很大程度上,正是这快乐的幻觉才让她无法走出作为母亲的想象。所以,度过青春期后,她的心理没能顺利地从自恋阶段发展到客体关系阶段,情感和本能驱力没有得到统一,使她没能完全从孩童世界走出来,常常幼稚地处理成人世界的人情世故及婚姻、工作、社交等方面的失败,她滞留在两个世界的混沌当中,不能使过去和未来达成和谐。此外,小说作者胡梅仙把她设置成一个单亲母亲的角色,并让她在空虚寂寞而又茫然无助的欲海沉浮中,将对于女儿的抚养和教育作为一种精神支柱,则也是一个饶有意味的证明:她在现实中充当着母亲,在恋爱中扮演着母亲,母性在她的幻觉里看似成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情结,但其实,这又是她作为女人的欲望不能实现而不得已给自己寻找的一种逃避。她的渴望其实是跟她的现实对立的,因为现实中的“无性”,她就恣意地用象征着圣洁和牺牲的母性遮掩起她对于情欲的痴望。

岂止对于那些自己想望中的男人,明珠月对于那位不成器的弟弟也充满慈母心。这个弟弟从小就受到父母的娇宠,长大后却一事无成,生活在几个姐姐的阴影中,连自己的婚姻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最后竟发展成了精神分裂症。明珠月对弟弟从小就呵护有加,而待到他像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一样,她却愈发被激发出了慈母心,连他交往女朋友这件事都要前前后后地张罗、打听乃至包办,到最后虽然是竹篮子打水,但她整个儿付出的爱心已经跟她以自我为中心的控制欲和无法排解的男女之爱纠缠在一起了。其实在很多时候,明珠月倾向于把自己对异性的欲望类化为母子之情,将对异性的爱与慈母心视为同一物。明珠月的母性在生育之前就获得了,珠月妈的慈爱、坚韧和保护欲被她一一继承。母爱是慈母心的情感表达形式。多伊奇认为:“母爱是女性人格中攻击性和性欲望被压抑和转移的结果,将攻击性转向环境以保护儿童,其性欲望转变成对儿童的照顾。”[5]19在明珠月眼中,身边的男性似乎都是需要保护的孩子。因颉是小说中貌似最完美的男性,但明珠月还总是梦到因颉病了或遭遇横祸,需要自己去照料或舍身相救。她要么忘情地称呼他为“我的傻爱人、傻孩子”,要么在梦中娇嗔地埋怨,“你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孩子”,而后就是连篇累牍诉说相思之苦,表达对身体交融的渴望。于是,在明珠月这里,慈母心与男女之爱的关系变得十分密切,似乎一方总会导致另一方的同向变化。就像她刚和余清走到一起时,余清外表高大,但工作单位不好,刚失恋,人穷又自卑,没人瞧得起,十分可怜,这在很大程度上唤起了明珠月的同情心,她便时时处处像母亲一样在旁照料,因怜生爱并迅速与之同居、结婚。但后来余清创业成功,其一切行为彻底伤了明珠月的心,两人的夫妻关系因此名存实亡,她便渐渐疏离了丈夫、家庭,无所不包的慈母心随之消失,开始对余清的生活不管不问了。但长期的独居生活使她进入了一种生存困境,慈母心无处安放,生理欲求也无处发泄,再加上自己无法冲破传统道德律令,只能通过一个个梦境、一段段文字来劝慰自己体谅“孩子们”的处境,缓解自我的烦恼。

三、“自我的呈现”:神经质和“仿佛”人格

以上种种迹象表明,明珠月情感结构中有神经质成分。明珠月的神经质主要体现为总以自我为中心思考问题,处处表现出强烈的控制欲,但在现实中却又常常处于劣势,不仅在职场生涯中经常碰壁,而且在情爱的角逐中总是受到伤害。所以,她很容易从对于自我的迷恋转向对自我的怀疑,从固执己见变得优柔寡断,于是选择从周遭的世界中退出,通过梦想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建构一个虚拟的自我幻象。在这个幻象中,明珠月有时渴望别人认同,像慈母一样关心与她有着情感或身体瓜葛的男人;有时则又陷入自我认同的危机,一遍遍地解释着自己的悲悯、宽恕以及灵魂的超脱。这折射出她内在的心理认知跟外部现实的紧张关系,借多伊奇的观点来看,应属于一种“仿佛”人格(as if personality)。多伊奇强调,“仿佛”人格是自我功能的一种方式,表现在多种正常或病态的情景中,而任何关于生活的心理表达,都为“仿佛”机制的产生和使用提供了机会。[6]实际上,在《荆棘与珍珠》80 万言的叙述中,并无多少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基本上是明珠月各种形式的心理活动,这中间的自以为是与自怨自艾,在多伊奇的意义上,就是构成她“仿佛”人格的多重见证。

按照明珠月的叙述,似乎一切心理征兆都源于她人见人夸的童年时期。作为家中长女,她深受身边亲友的宠爱;成绩好又肯吃苦,在同龄人中是佼佼者。读卫校和上班期间,她书读得好,出落得标志,异性之爱接踵而至,她总是男孩子搭讪、追求乃至于求婚的对象,甚至工作后男同事们也以与她一起做事感到荣幸。但不幸的是,这受人夸奖的日子在跟余清结婚后就几乎一去不复返了。很大程度上,报考研究生就是她重拾这种自信的一种方式。为此,她甚至设想了余清可能因此而感到威压,预感到她一定会离他而去的结局。但实际上呢,这时作为暴发户的余清已在外找了两个女人。一切不过是她的想当然和自以为是罢了。很多时候,过分自负的明珠月并没有能力去爱,但她仍然对爱有着自己想当然的理解,并怀抱着过分的重视和期待。男人们在她跟前卑躬屈膝的样子,使她既受用又厌恶,不能接受“俗气”的男生和不够极致的爱情,只有因颉才符合她的要求。但她由此建立起的高度自恋却在因颉那里遭遇了挫折。他似乎对她并没有表现出她对于他的那种难以自抑的热情,而她“一直都认为因颉本该是她的”,“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公”,强烈嫉妒因颉身边的女人,甚至好几次诅咒他老婆早死,唯一目的就是得到因颉专一的爱。这种爱的需求不仅表现出不知足,而且还要求对方无条件接受自己。即使明珠月已结婚有了孩子,也还是在潜意识里恳求因颉能依旧爱她,渴望与她身体交融。这样的念头看似霸道,却仅仅止于念头,她并没有为此付出多少实质的行动。不仅如此,她还在梦境中为着自己的这些念头而懊恼,并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对于因颉的袒护和辩解的冲动,仿佛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合理的、正当的,错误全在她这一边。甚而至于,在梦中她也为自己设计了退缩的路径,比如害怕被拒绝而不敢提出要求,因此只能苦苦等待,或把受到的拒绝歪曲为尊重自己的做法:应该回归各自的家庭,好好爱惜自己。

“一般来说,神经质的人意识不到自己无力去爱,他不知道他不能够爱。”[7]193这一来自卡伦·霍妮的观点,让我们更进一步地意识到,明珠月在很多时候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而且坚定地相信自己感觉到的关于自身的所谓真理,自认为受欢迎是源于自身有爱的能力,有特别强的奉献能力。但实际上她对爱充满了恐惧,无论是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中,她都以自我封闭的方式维持现有的安全感。在亲情里,她缺乏奉献精神,对不关乎她的事情总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在友情里,她没有互诉衷肠的挚友,偶尔与童年伙伴相聚也不留颜面地针锋相对;在爱情里,她把自己尊为大慈大悲的母亲,深陷爱的幻觉中且自以为对每个恋人都做到了问心无愧,但其实她时时刻刻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与恋人相处时总心不在焉,男人们只能在热烈地追求后又伤心地离开。尽管如此,明珠月还一直认为自己是为了别人而活,为了成全别人的幸福,她倾尽所有的爱并毁掉了自己的幸福,每日痛苦不堪,生活早已没了意义。

明珠月和小说中的其他女性有相似之处,但又具有一些莫名所以的特质,会给人一种“仿佛”的印象。多伊奇认为,“仿佛”人格表面上表现为似乎拥有一种敏感的情感能力和完整的情感生活,但她们所有的感情关系都缺少“温暖”的迹象,所有的情感都以同一种方式表达。明珠月对周边的人都温和善良、仁慈友爱,但这种友爱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如当她离婚后,竟在老家得到“作孽”的评价。这一老家的方言所包含的可怜的评价竟然来自身有残疾的余清的侄女,让她感到受到了伤害,而为了证明自己,她特别在乡村的小超市给这侄女买了一大包礼物。她对于自己的女儿一再声称有爱,但也不够用心,她以成人的冷漠对待女儿,让她过早地接受她所以为的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然而实际上,她本人对于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并不甚了然,所以经常性地,她又以孩童的任性束缚朋友,和人相处时从不讲究相处方式。个体的“仿佛”自我可以通过服从来自外部世界的超我机构的愿望和要求而避免与超我对抗,明珠月虽接受过高等教育,读了很多启蒙书籍,从封闭的农村走向开放的大城市,但她却始终没有走出传统的生存模式,没有打算去真正地拥有一份真实的感情,而是努力地扮演着集体所需要的性别角色,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和传宗接代。“只是心中暗自打算二十三岁谈恋爱,二十五岁结婚”[2]59,一套特定的生活模式在她还处在青春期时就已经制定好了。后来,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幸想离婚,又立马担心因颉、苏独不会真的娶自己,害怕在这尴尬的年纪落了单。“她的家乡有一种普遍的观点,只要谁离婚了,谁就是失败者,谁就是见不得人。”[2]894村里已有几对夫妻去挑战这落后的观念了,但明珠月打心底里却深信不疑,因此她在无形的枷锁下和余清又熬了许多年。

其实,对爱的神经质的需求以及“仿佛”人格,都是主体为了缓和生理和社会因素共同造成的焦虑情绪而出现的人格异化样态。作为女人,她时时刻刻担忧自己的生存问题,害怕家庭的破碎、经济上的窘迫、工作上的不公正、情感上的被动和人际交往中的钩心斗角,因为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会对她的生活产生巨大的冲击。“梦就像一个无语的语言,传达的是人心中最真实却最不能说的情感。”[2]9明珠月心中最不能说的情感正是她始终无法排遣的孤独和由此产生的焦虑,无尽的梦魇和幻想就是充满焦虑且与他人关系很差的信号。她也试图转移焦虑的情绪,她努力读书,在学识上碾压自己的老公;她对赚钱的事情虽然并不热忱,但没有停止过挣钱,并将金钱的多少作为衡量自己价值的标准;她发奋工作,出过书,并一再强调自己发过一些权威论文,课程也深受学生的喜爱。但这些职业上的成就不仅仅是她对于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的遵从,而且被她用来强调自己所遭遇的不公和陷害。在两性情感上,她更是对异性充满神经质的需求,主动又被动,施虐又受虐,更多的时候愿意屈服顺从。然而这诸多的顺从并不代表她在人际交往中懂得人情世故。对此,她似乎是有着清醒的自我认识的,所以她也尽量回避,减少与他人的直接冲突,但她脆弱的心一旦可能受到伤害时,她又拼命地维护自己,甚至为了一时之快不惜牺牲掉多年的闺蜜情谊。所以,她的人际关系一团糟,不但在单位中,在老家的姐妹中也有着让人匪夷所思的紧张关系。正是在这样的爱情失意和人际紧张的情况下,为了免于陷入绝望的境地,她还求助于宗教,并融合各教自创了一套新的宗教体系。胡梅仙曾说:“我想表现的一个重大主题即‘人心即宗教’,这个主题就是渐渐随着主人公的命运表现出来的。”[8]在小说后半部中,明珠月的生活与工作都被旷诗迫害得一团糟,连洗头、做客、安防盗窗、买菜等小事都会引起大麻烦,痛苦不堪的她无数次想到自杀或被杀,幸而在宗教的引领下选择活下来并宽恕一切。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宽恕显然不是耶稣式无前提的救赎,也不全是“超越苦难的慈悲”[9],而是以利己为前提的同情,她产生慈悲之心是为了帮旷诗尽快恢复理智,停止迫害自己的行为。

四、结语

女性如何生存是自古以来一直被反复讨论的话题,女性该以怎样的姿态与男性、与社会和谐相处也是社会的焦点问题。胡梅仙在《荆棘与珍珠》中提供了三类女性形象:一类是以死抗争型,如思美、叶曦,她们貌美而坚强,但她们的人生却被男人迫害得无路可走,便以自杀的方式控诉世界的丑恶;一类是愚昧自得型,如枝子、外婆,她们强势或者温顺,视金钱为一切生的意义,生命力十分顽强,但她们对女性的真实生存处境并没有清晰的认识;还有一类是忍受苦难却勇于抗争型,按照胡梅仙的理解,明珠月应该就是这方面的典型。她接受过现代教育,虽然最初只是卫校毕业,但因为不安于现状,在医院工作期间报考了研究生,并在博士毕业后进入高校工作。所谓“新思想的洗礼”,在她这里并非一句空话。可即便是如此努力,仍然后院起火,阻挡不了老公的背叛,把家庭生活弄得一地鸡毛;而且职场生涯也不顺遂,神经质地陷入与同事无谓的猜忌中,在评职称时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当然,明珠月自以为对苦难处境有清醒的认识,但实际上,她经常性地处于臆想之中,对于男女之情和人际关系的理解充满了想当然,并且经常将二者搅和在一起。她一方面充满了受害者的屈辱,不停地抹着眼泪诉说不幸的遭际,似乎周围人都对她有着天大的辜负;另一方面却又满溢着成功者的矫情,即便不是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仍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对众生倾吐着悲悯和宽恕的情怀。所以,她有时不免苦于在各种无形的压力下无力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尊严,不得已选择和习惯了默默忍受或逃避,却也在内心的世界里充满了反抗的幻象。她不仅公然地对于她所不能驯服的男人表现出嫌恶,无情地揭露余清、游黄、旷诗等人的可恶嘴脸,而且在梦幻里对于他们的人生有着想当然的安排。明珠月如此渴望凌驾于男人之上,她的所谓反抗,并不是在反抗男性所主导的权力机制本身,而是希望这个机制能为己所用,改变自己在婚恋生活中受漠视遭冷遇甚至于被羞辱的处境。不能不说她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总体上却只能在幻象中形塑一个自我分裂的形象。

但也不能将一切的罪责都加之于明珠月一人,毕竟她一切自我的幻象其实都是建立在我们这个社会的基座上。无论是传统的负累,还是出身的限制,抑或现代社会的科层体制,都在她的成功与失败中有着隐蔽的控制力。张洁曾在中篇小说《方舟》的扉页上不无感伤地写道:“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必须看到,这种不幸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外部强加的。按照福柯的观点,“理性就是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10]2,而这以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历史作为标准的观察,确实看到了文明的话语权力,导致超我人格对本我人格进行疯狂的压制,本我只能奋起反抗,在精神上表现出焦虑、狂躁、错乱等各种疯癫症状。胡梅仙笔下的明珠月就是典型的病例。但另一方面,也不能不承认,女性的不幸同时也有其自身的原因。通过小说中所叙述的明珠月的人生轨迹,以及她对于这一人生轨迹的自我合理化的想象性呈现,其实也会发现现代都市社会为男性和女性提供了较为平等的发展舞台,但明珠月却一再强调,男女生理上的差异致使两性走出不同的路径。男性大多通过关注外部现实来摆脱各种焦虑,利用现实来驱逐情感上的痛苦,所以在明珠月看来,无论是余清还是因颉,他们在事业上更加努力,通过拥有财富和权力来征服他们所想要的东西,这都是无可厚非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明珠月对于余清在外面另有两个女人,竟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包容,并且乐于为因颉的冷落找到他忙于事业的理由。内中所包含的逻辑,其实正如余清认为明珠月考上了研究生,将来也一定会在合适的机会跟他离婚是一样的。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即便与男性共享了相似的价值观念和情感结构,明珠月却又认为女性应倾向于向内的自我观察以重新认识内部现实,并在内省的过程中寻找摆脱和转移焦虑的可能性。所以,在明珠月看来,女性应先精心设计一种人生模式,要求自己在适当的阶段完成特定的义务。但不幸的是,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出现了某些偏差,这才导致了她此后焦虑的情绪被不断放大,终至陷入失败的情绪中,只能靠幻觉来维系一种精神上的优胜,而在现实中,则总带着遗憾和痛苦匆忙地从一种模式走向另一个预设的模式,逐渐跌入更深的人生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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