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时期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关系考察
——以鲍罗廷和陈独秀的矛盾为线索
2023-01-10卢毅
卢 毅
以往学界在探讨大革命失败的主观原因时,大多将之归于中共缺乏充分的理论准备和实践经验,尤其侧重批评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这固然不错,但除了指导思想方面的原因外,中共这一时期的组织建设也存在诸多问题,特别是中共中央不具备足够的权威,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对革命的指导。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上所指出:“遵义会议前,我们党还不成熟,特别是没有形成一个成熟的党中央,没有形成全党的团结统一。这是党和人民事业在革命早期屡遭挫折甚至面临失败危险的重要原因。”(1)习近平:《以史为鉴、开创未来 埋头苦干、勇毅前行》,《求是》2022年第1期。
1922年,中共二大通过的首部党章明确规定:“全国大会及中央执行委员会之议决,本党党员皆须绝对服从之”,并强调:“区或地方执行委员会及各组均须执行及宣传中央执行委员会所定政策,不得自定政策,凡有关系全国之重大政治问题发生,中央执行委员会未发表意见时,区或地方执行委员会,均不得单独发表意见。”(2)《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96—97页。这些举措无疑是为了维护中共中央权威和集中统一领导,但从实际情况来看,以上规定并未得到切实执行。例如大革命时期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长期关系紧张,屡屡发生意见分歧,表明当时党缺乏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核心。1927年大革命失败不久,蔡和森即总结:“中央和广东同志之间长期一贯的分歧,是党内在政治上的分裂的起因。”李立三后来也描述:“广东党与中央在每一个问题上都发生了严重的争论”,“广东和中央的长期争论是有重大意义的,值得我们特别研究”。(3)中央档案馆编:《中共党史报告选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84、289、222页。
关于这一问题,由于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的纠葛主要就是苏联政府代表鲍罗廷与陈独秀之间的冲突,所以在有关他们二人的研究中有不少涉及这方面的内容(4)主要研究成果有:李颖:《陈独秀与共产国际》,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姚金果:《陈独秀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曾成贵:《鲍罗廷与中国国民革命》,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博士论文,2013年;张秋实:《解密档案中的鲍罗廷》,人民出版社,2014年;等等。相关论文更是不胜枚举,代表性的是元邦建:《鲍罗廷在广东的几个问题》,《近代史研究》1984年第4期;杨奎松:《陈独秀与共产国际——兼谈陈独秀的“右倾”问题》,《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2期;王奇生:《权力机制与联络技术:莫斯科与早期中共》,《民国档案》2021年第2期;等等。。但总体来看,这些研究内容比较分散,大多局限于一些相关联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研究中,专门性、系统性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见。有鉴于此,本文拟重作梳理,以求对大革命时期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的关系有一个更全面深入的认识。
一、1924年的两次争论
中共广东区委的全称为中国共产党广东区执行委员会,简称“粤区委”,有时也叫两广区委,其管辖范围包括广东、广西、闽南和香港等地。1921年3月,陈独秀、陈公博、谭平山等在广州成立党组织。11月,中央局发出通告,要求上海、北京、广州、武汉、长沙五区成立区执行委员会。根据中央通告精神,中共广东区执行委员会于1922年初正式成立,谭平山任书记。1922年陈炯明背叛孙中山后,陈公博等人违抗中央决策,附陈反孙,中共中央开除陈公博等人党籍,将谭平山调北京工作,由冯菊坡代理广东区执行委员会委员长职务。1923年孙中山回广州,开始策划国共联合战线。中共中央因谭平山是广东人,调他回广州继续主持广东区委。1924年国民党一大召开后,国共合作加速,“在政治上广东已形成全国的中心”(5)《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222页。。为适应形势发展需要,中共中央派周恩来、陈延年等大批干部到广州加强领导,广东区委遂一跃成为中共最大的地方组织。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中央和广东的不同路线已经开始”(6)《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222页。。当时鲍罗廷被国民党聘为政治顾问,权倾一时,而中共中央在上海,对广州鞭长莫及,广东区委实际上是在鲍罗廷的领导之下。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季诺维也夫曾言:“广州其实是中国的小莫斯科,到过那里的同志都证实了这一点。在那里发号施令的首先是共产国际的同志,即鲍罗廷同志。”(7)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60页。在这种权力格局下,中共中央与广东区委之间的矛盾必不可免。具体说来,在1924年主要有两次争论。
1924年6月,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邓泽如、张继、谢持三人提出《弹劾共产党案》,指责中共在国民党内组织党团、“图谋不轨”。为了解决争端,国民党准备召开一届二中全会讨论此案。陈独秀得知消息后极为不满。7月13日,他在给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的信中写道:“孙中山虽不会马上抛弃我们,但根本无意制止反动派对我们的攻击。”因此对国民党的支持不能再沿用以前的形式,不应该继续无条件支持国民党,应该有选择地采取行动,只支持左派的某些活动。(8)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507页。这意味着陈独秀并不看好国共合作的前景,甚至想改变合作方式。
但鲍罗廷不同意这一主张,他认为陈独秀此举无异于准备退出国民党。7月15日,在鲍罗廷的影响下,广东区委通过了一项决议,指出鲍罗廷对中国南方政治局势的估计和他拟定的路线是正确的,国民党还没有完全放弃其一大通过的行动纲领,因此共产党人不应该退出国民党,“在准备可能退出国民党的问题上,我党实际上走上了一条不正确的道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中国现时条件下应起的作用”。18日,鲍罗廷在给其翻译兼助手瞿秋白的信中又批评道:“我们的同志现在对可能退出国民党的问题考虑太多,因此很少从事在右派和左派之间加楔子的工作。”(9)《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08、511页。很明显,在如何处理国共关系问题上,鲍罗廷控制的广东区委与以陈独秀为首的中共中央发生了意见分歧。
8月15日,国民党一届二中全会在广州召开,集中讨论了“弹劾案”问题。瞿秋白以国民党候补中央执行委员的身份,代表中共就所谓“党团”问题作了公开答辩。会议最后驳回“弹劾案”,继续维持“容共”政策。不过,会议同时决定在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内设国际联络委员会,以便与共产国际直接协商中共在国民党内活动的办法。在陈独秀看来,如果设立这个国际联络委员会,“等于共产国际和中共承认国民党有权成立调查共产党活动的机构,这一条将被国民党用来作为干涉共产党活动的依据”,是绝对不能允许的(10)《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33页。。
8月27日,中共中央通知鲍罗廷和瞿秋白:(1)禁止在国民党会议上进行任何有关共产党问题的辩论,并对此辩论不予承认,禁止瞿秋白以中共的名义在国民党的会议上发言。(2)中共中央拒绝承认国民党下属的为解决国共两党间问题而设立的国际联络委员会。(3)责成我们的同志在全会上对反革命分子采取进攻态势,从防御转入进攻的时机已经到来。(11)《中共中央致鲍罗廷、瞿秋白电》(1924年8月27日),转引自杨奎松:《陈独秀与共产国际——兼谈陈独秀的“右倾”问题》,《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2期。但该信从上海到广州时,国民党一届二中全会已闭幕。于是,陈独秀派高君宇前往广州向广东区委传达中央指示:(1)宣布拒绝接受国民党中央全会的决议。(2)坚决抵制鲍罗廷的妥协政策,鲍罗廷无权领导广东区委的工作。(3)瞿秋白立即回上海,向中共中央汇报国民党中央全会的情况。(12)姚金果:《陈独秀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第140页。高君宇到广州后,推动谭平山召集广东区委会议,根据中共中央指示作出决定:鲍罗廷无权领导广东地区的中共组织,涉及有关地区性的问题时,鲍罗廷只能参加由谭平山、冯菊坡、周恩来等组成的一个委员会,并以普通党员的身份进行工作;涉及全国及全党性的问题,鲍罗廷则必须与中共中央代表协商,并报中共中央同意(13)杨奎松:《陈独秀与共产国际——兼谈陈独秀的“右倾”问题》,《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2期。,力图限制鲍罗廷对广东区委的领导。
9月7日,陈独秀再次致信维经斯基抱怨说:国民党这次会议给我们一个很大的打击,孙中山在口头上保持中立,实际上是利用右派压力来压制我们,目的在于把中国共产党置于国民党的领导之下。我们必须反对这种行为。可是鲍罗廷不是站出来反对,而是建议他们成立所谓国际联络委员会,隶属于国民党政治委员会,并且拥有解决国共两党问题的全权。陈独秀声明:“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绝对不同意这个建议。”他还请维经斯基建议共产国际提醒鲍罗廷,“同孙中山打交道必须十分谨慎,否则他还会上圈套,还要提醒他始终要同我们党进行协商”。(14)《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28—529页。显然,中共中央对鲍罗廷的独断专行、大包大揽十分不满,希望共产国际出面协调。
不久中共中央又专门作出决议,批评“鲍罗廷同志犯了许多错误,他过高地估计了国民党中派的作用并同它达成了妥协”,“因此落入了中派设置的圈套”,并表示:“中共(中央)执委会非常不满的是,鲍罗廷同志作为共产国际代表同党的执委会联系很少,也不同它讨论决议和对国民党的态度的改变,而是单独行事。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犯什么错误,那么这种状况也会破坏统一,破坏工作制度,这对国民革命运动来说是有害的”。(15)《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34、532、534页。在此,已然涉及组织层面的问题,认为鲍罗廷破坏了党的团结统一。陈独秀还直接向共产国际远东部抗议:“鲍罗廷同志从不同我们党协商,好像在中国不存在共产党”,“这种意见分歧给广东同志造成了混乱,他们遵循的是两种不同的意见,无法对国民党施加影响。我们在国民党内的工作也面临很大威胁,所以我们希望共产国际给他提出警告”(16)《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39页。。这等于是状告鲍罗廷,且语气十分严厉。关于此事,时任中央局委员的蔡和森后来在中共六大上发言时,仍坚持认为当时中央反对成立国际联络委员会一事是正确的。他强调:“国际联络委员会的问题,那时是鲍的错误,中央是对的……当时中央是完全反对这种意见,与鲍冲突的。”(17)《蔡和森的十二篇文章》,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37—138页。
10月8日,瞿秋白受中共中央委托给鲍罗廷写信。他在信中写道:“寄上中共中央关于国民革命策略的决议及关于国民党中央全会的决议。从中可以看出,在这些问题上您同中共中央之间有某种程度上的原则性分歧。因此中央决定:‘召请鲍罗廷同志前来上海进行政治磋商,如果鲍罗廷同志认为这是必需的而且他做得到的话。’中央嘱我将上述决定通知您,请您尽快答复。”(18)《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48页。从现有资料来看,鲍罗廷对此似乎未予正面答复。
恰在此时,冯玉祥于10月23日发动北京政变,推翻了直系政府,随即电邀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围绕是否支持孙中山北上,中共中央与广东区委又发生了意见分歧。中共中央最初持保留态度,“认为在北京除了美国决定把吴佩孚撤掉,代之以冯玉祥外,实质上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孙中山不应当与那些军阀搅在一起(19)《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65页。。29日,陈独秀、蔡和森分别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向导》上发表文章分析北京政变。蔡和森指出:孙中山如果北上,“不仅是要上帝国主义与军阀的当,而且无异是向人民宣告自己是与军阀及帝国主义的工具处于同等地位”;并断言:“中山先生现在若上午进京,我可断定他在革命上的信用下午便要破产……结果不仅是终遭军阀的排挤,而且要被帝国主义玩弄奚落,迫到哭笑不能的时候而下台”(20)和森:《北京政变与国民党》,《向导》第89期(1924年10月29日)。。
但鲍罗廷不同意这个判断。他认为北京政变“给国民党提供了一个登上国民革命斗争大舞台并成为大政党的极好机会”,“以孙逸仙为首的国民党代表团应该北上,在各地公开捍卫自己的立场和口号”。至于中共中央担心孙中山会被北方军阀裹挟,鲍罗廷也不以为然。他说:“孙逸仙在中国面前,乃至在全世界面前已经很清楚地暴露了自己的面目,他未必会被北方的形势弄糊涂。”他还自豪地向莫斯科报告:“我们的观点在国民党中央政治局中占了上风,于是孙逸仙开始准备北上。”(21)《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66页。此处“国民党中央政治局”,应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后来刘仁静也说:“对于孙先生北上,在国民党内引起很大的争论,而当时力赞其北行的,鲍罗廷之力居多。”(22)子云:《鲍罗廷》,《中国青年》第108期(1926年1月2日)。
在鲍罗廷的影响下,广东区委支持孙中山北上。李立三曾回顾:“当时广东和中央就有极大的不同,广东党的意见是一方面要加深广东的革命运动,同时要扩大革命影响,所以赞成孙中山北上”,而“在中央则有两个极端的主张,彭述之代表一派意见,他骂国民党不应干军事投机的把戏,不学习西欧科学的革命,所谓先宣传后组织,然后革命;另一方面的意见是和森为代表,反对孙中山北上,认为应以广东为中心,恐怕孙中山北上被军阀同化。这两个意见陷于非常矛盾的形势,以致北方当时开始宣传反对孙中山北上。以后直到孙中山从上海上船,北上已成事实,才赶快又欢迎起来”。他还说:“因为广东已形成全国政治中心,广东党在国际直接指导之下,在策略上比较正确,而上海的中央则始终非常动摇,这是以后广东和中央争论中我们首先应了解的地方。”(23)《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223页。
关于这件事,陈独秀1927年在中共五大上曾说:“孙中山北上时,党内对这个问题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广州的同志和一部分俄国同志认为孙中山北上是必要的,但是中央反对这一点。广州的同志认为随着孙中山的北上,革命运动可以扩展到广东范围以外。中央的意见是:孙中山留在广东可以巩固广东的革命成果,从而肃清反革命势力。”他承认:“现在,回想起这些争论,我们觉得,当时中央的策略并不完全是正确的”,是“不了解孙中山北上的意义,没有看到他北上对全国革命发展的影响”。(24)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第37页。
由上可知,在1924年围绕国民党设立国际联络委员会和孙中山北上等一系列事件,中共中央与广东区委都曾有过意见分歧。在前一个问题上,中共中央略占上风,坚决抵制国际联络委员会并最终使其流产;而后者则广东区委胜出,推动孙中山北上。在这种分歧的背后,其实暗藏着陈独秀与鲍罗廷的交锋。鉴于陈独秀已对此提出抗议,共产国际东方部指派维经斯基出面调解。12月16日,东方部主任拉斯科尔尼科夫致信季诺维也夫说:“因为维同志现在在中国,他会消除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与鲍罗廷同志之间的误会,并纠正工作路线。”(25)《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60页。
此后,经过维经斯基的调解,同时也缘于局势变化,特别是中共借助孙中山北上发起的国民会议运动蓬勃兴起,中共中央对国共合作的态度逐渐转向积极。1925年1月26日,瞿秋白向鲍罗廷汇报了刚结束的中共四大的情况:“这里的情况有些变化,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整个‘反对军事行动’,‘反对孙中山参加段祺瑞会议’等等的立场被推翻,最后得出结论,政策应该是积极的,‘左’派幼稚病和‘消极性’似乎已被铲除。”这表明中共中央的政策开始与鲍罗廷趋同。2月15日,维经斯基在给中共中央和鲍罗廷的信中也十分乐观地表示:“过去的许多误解都已过去……现在在中央的方针与鲍罗廷同志之间我已找不到原则性分歧。”(26)《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72—573、578页。
当时,常驻上海的维经斯基比较同情中共中央的处境,双方配合也较愉快。时任中央局委员的张国焘回忆:“威金斯基与中共中央合作得很好,我们与他之间从未发生政策上的严重争执。”而对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之间的冲突,“威金斯基与中共中央站在同一立场,他表示任何损害中共中央的统一领导的行动,都是不应该的”。不过张国焘同时也指出:“他的权力有限,不能左右在北京的加拉罕和在广州的鲍罗廷,因为他们直接受苏俄政府的指挥,而威金斯基在苏俄政府中并无地位。”(27)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东方出版社,1998年,第9—10页。这实际道出了共产国际代表与苏联政府代表之间的微妙关系,即虽都来自莫斯科,但仍有立场上的差异。在这种情况下,维经斯基的调解注定只能是暂时的,双方很快又出现了新的裂痕。
二、1925年国民党二大前后的分歧
1925年3月孙中山逝世后,鲍罗廷于5月初从北京回广州。他在途经上海时停留了几天,就召开国民党二大的有关问题与中共中央协商。苏联驻上海副领事维尔德在给维经斯基的信中介绍说:鲍罗廷“同中央委员会开了几次会议。会议进程、交换意见情况和相互关系都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感觉到互相不信任、不真诚、耍外交手腕”。鲍罗廷也致电苏联驻华大使加拉罕抱怨:“中央落后于对时局的领导,落后于在南北方的紧急任务”,“中央委员会并没有给我留下一个紧密团结、有朝气的机关的印象”。显而易见,双方的相互观感均不佳。对此,维尔德分析:“中央委员会与鲍罗廷同志的观点的主要差别在于后者确信,中央委员会现在就应当把全部力量投向广州(尽管会损害其他工作),而中央委员会则认为,它在这方面已经尽了最大的可能。”(28)《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612—615页。
这时,鲍罗廷一再建议将中共中央迁往广州。据张国焘回忆,“鲍罗廷主张中共中央迁来广州。他素来是不看重北部各省的民众运动的,因而他认为中共中央应集中力量,注重广东的工作……他曾向我谈论广东的重要性及其可以乐观的前途;用意即在证明中共中央搬到广州以后,即使放松了其在各省的领导,也是不足为虑的”。但张国焘明确告诉鲍罗廷:“中共中央是不会搬来广州的;因为我们认为广东以外各省的工作,也很重要;即以广东的发展而论,也需要其他各省的有力支援,而这正是中共所应努力争取的。再则中共中央不愿与国民党中央设立在同一地点,以避免增加领导上的摩擦”。(29)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55—56页。对这件事,周恩来后来曾回忆:“当时我国革命的中心在广东,党的中心也应该在广东才好领导。但是党的中心在上海。请陈独秀到广东去,他也不去。两个中心常常发生矛盾。”(30)《周恩来选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05页。
更深入来看,这里面还包含了陈独秀对鲍罗廷利用广东区委凌驾于中央之上的抵触。张国焘分析:“在中共内部,北京、广东两个区委会,历来有些独立自主的倾向;它们有时候甚至不尊重中央的指示,而根据当地的实况,或者经加拉罕(在北京)、鲍罗廷(在广州),直接获知共产国际的意向,作出与中央指示并不完全一致的决定。尤其是广东区委在‘五卅’后向中央的报告中,往往以鲍罗廷的意见,作为不尊重中央指示的根据。这引起了陈独秀先生的不快。他常在会议上表示:广东区委似乎有了鲍罗廷的意见,就可以不尊重中央了。”(31)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0页。
在这种僵局下,1925年5月7日至8日,途经上海的鲍罗廷与中央议决,在北京、广东成立临时委员会。中央局决议指出:“中局在沪指导全国工作较为适中,一时不便迁移,而北京广州两个政治中心,都离沪甚远,其他实际工作也都甚吃紧,中局不能直接指导,因此,决定由中局指定中央委员1—2人会同当地书记,外加技术委员1—2人组织临时委员会,以便代表中局就近指导当地的一切实际工作。”临时委员会在情况紧急来不及得到中央指示时,可以自行决定主张,但此项主张不能与党的根本政策违背。决议还明确规定,广东临时委员会由谭平山、周恩来、罗亦农、陈延年、鲍罗廷五人组成,指导广东一切实际工作。(32)中共中央组织部等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1921—1997)》第8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61—62页。
在此期间,张国焘鉴于“鲍罗廷的个性很强,他在广州时,遇事不与广东区委商量,独断独行”,曾建议鲍罗廷与广东区委建立一种共同领导的制度,即鲍罗廷与广东区委主要成员陈延年、谭平山、周恩来等经常举行决策性的会议,并由广东区委将会议决定的事项报告中共中央,以“免除中共中央和鲍罗廷以及广东区委会之间的隔阂”。这其实是想用广东区委的集体领导来抑制鲍罗廷的个人专断。陈延年赞成这个主张,表示“以前老是要跑鲍公馆,才能获得一鳞半爪的政治消息,又不好不尊重鲍顾问的指示,这使工作上增加了不少困难。中共中央方面常觉得他们未将广东情况及时报告上去;其实,有些事连他们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如果有一个确定的政治会议,就不会再有这些流弊了”。(33)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71、56页。
但张国焘这一提议最终并未实现。他说:“鲍罗廷是注重个人手腕的策略家,虽口头应允照我所提的办法去做,但后来并未兑现,一切还是由他独断独行。”究其症结,仍在于鲍罗廷的特殊地位。张国焘曾分析:他有点像个“四不像”;他虽不是苏联驻广州的大使或专使,但却是苏联政府非正式的代表,而且真能代表政府发言;他在国民党中,既非党员,又是外国人,职位也不过是政府顾问,但其发言却具有决定性的力量;他是一个重要的共产党员,但又不受共产国际在华代表的指挥。他利用他的地位,左右逢源,发挥他的个人手腕。他对广东区委的关系仍是老样子,不仅遇事不与他们事先商量,事后甚至也不完全告诉他们。即使有时他与陈延年等举行会议,也不过是对于他的见解作必要的解释而已。而且,“鲍罗廷往往直接受到斯大林的指导,这点对于中国革命的发展,是有着重要关系的。他能通天,加拉罕管他不了,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也不在他的眼里,因而广州的一切政务,鲍罗廷都是干了再说。中共中央及其属下的组织,在政治上不过是随着他所造成的既成事实,事后应付而已”。(34)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57页。
这一时期,围绕着在国民党内是进攻还是退却的问题,鲍罗廷、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的意见截然相反。早在1925年2月,鲍罗廷曾向莫斯科报告:“我们甚至准备在共产党员问题上向他们(指国民党右派——笔者注)让步。例如,如果共产党员在中央委员会或政治局内使右派感到厌烦,我们准备召回他们。”5月7日至8日,他在上海与中共中央协商国民党二大选举产生的中执委会中共产党员人数时,中共中央提出7人,鲍罗廷表示反对,“为的是不吓跑中派和不无谓地刺激右派”,最后“一致同意最低限额——4人,其余的根据代表大会期间中国整个局势而定”(35)《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第576、613页。。在此,鲍罗廷似乎比中共中央更为保守。但时隔不久,双方立场完全转换,鲍罗廷变为积极进攻,中央则主张收缩退却。对此,张国焘曾用广东当时流传的两句话来概括:“中央是依时而退的政策,广东是依时而进的政策”,并解释了个中缘由:“中央是以中部北部自五卅运动低落之后,郭松龄倒戈失败的情形来估计时局,广东省委却认为南方是革命高涨的环境,如省港罢工及廖案之解决,都是使左派与工农的力量大起来”(36)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第87页。。
从当时局势来看,1925年广东国民党两次东征陈炯明,平定杨刘叛乱和南征邓本殷,统一了广东革命根据地,成立广州国民政府,建立了统一的国民革命军。鲍罗廷在其中运筹帷幄、居功至伟,威望达到了一个高峰。尤其是广州的中共党人欣慰有加,“认为这是鲍罗廷政策的成功”(37)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73页。。与此同时,由于廖仲恺遇刺和戴季陶主义、西山会议派相继出现,鲍罗廷意识到国民党右派的威胁日益严重,必须坚决反击,遂转向积极进攻。
而中共中央原先主张在国民党二大上占据更多的中执委名额,但后来却趋于保守,这个态度变化与北方革命形势低落有关。当时,郭松龄反奉失败,首都革命流产,加上国民党右派在北京召集西山会议,与广州唱对台戏。中共中央对此十分担忧,认为这将造成国民党的全面分裂,因而欲思挽救。他们认为西山会议派中有些仍属中派,可以通过争取他们来加以分化。于是在陈独秀的提议下,1925年12月底,由维经斯基出面约请孙科、叶楚伧、邵元冲三个与西山会议派有关的人物到苏联驻上海领事馆,商谈国共关系问题。中共中央出席的有陈独秀、蔡和森、张国焘三个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会谈中,陈独秀首先表示中共并没有包办国民党的企图,而且反对这种企图;中共中央已通知各地党部,多推选国民党代表出席二大,中共也不希望在大会的中央执委会改选中增加中共方面的人数。至于广东的情形,则希望大家能步调一致。孙科、叶楚伧、邵元冲也表示,愿意去广东参加国民党二大,支持广州国民党中央及其领导的国民政府。双方就此达成了协议。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事弄巧成拙,引发了一场纷争。会谈结束后,张国焘受中央委派到广州向鲍罗廷和广东区委传达。本来,这种在国民党内折冲樽俎、斡旋各方是鲍罗廷的惯用手法;但时过境迁,鲍罗廷此时已转向积极进攻,因此中央这一行为激起其“甚大的反感”。他说广东在过去半年中经过艰苦奋斗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为甚么广东方面将那些阴谋破坏革命的国民党右派分子驱逐出去了,现在却又要将他们请回来?”他还批评中央“团结左派、联络中派、打击右派”的政策是死板的公式,并讥讽陈独秀与孙科、叶楚伧、邵元冲等达成的协议是要不得的安抚政策,“他还进而号召广州的中共同志,反抗上级的决定。他说不应当无疑问的遵守中共中央的决定。广东区委会负责人根据他们对广东情况的真实了解,是可以对这种决定,提出修改的意见的”。(38)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70—71、77、78页。
对鲍罗廷的这些言论,张国焘进行了反驳。他要求“在广州的同志们不要将中共中央的政策,视为退让的政策;应认识到这是中共自谋独立发展和巩固国民革命阵线所必要的措施;不应要求修改,而应切实执行”。但结果表明,“广东区委的多数负责同志是站在鲍罗廷一边的;他们尤其反对中共中央与孙、叶、邵等人所取得的协议,认为是对右派退让的明证”。张太雷还强调:“在目前情况下,只有鲍才能平息国民党内部可能发生的矛盾,稳定现有的领导。”他甚至表示:“鲍罗廷在这里花了两年工夫,才把广东的情形摸清楚,如果莫斯科要另找个人来接替这个顾问职务,是很难有适当人选的”(39)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79—80页。,一再维护鲍罗廷的权威地位。
至于中共是否应在国民党内占据更多的领导职位,此时也引起了争论。广东区委认为,国民党和政府的整个机构无论如何要掌握在共产党人和左派联盟手里,“那种认为共产党占据这种地位不应靠他们在省和中央机关中的数量,而是靠自己在基层的影响的反对意见现在已经过时了”。由此出发,他们主张在国民党二大上积极进攻。1925年12月27日,广东区委在给中共中央的电报中提出两个方案:第一方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增加到30人,其中1/3为共产党人,半数候补委员应是共产党人;第二方案,中执委增加到40人,其中半数为共产党人,候补委员也占一半(40)《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49页。。这显然与中共中央的收缩政策相悖。
这时国民党二大即将开幕,但中共内部对在大会上采取的方针尚未达成共识。张国焘后来说:“中共对此所应持的政策,我们——中共中央与鲍罗廷及广东区委会之间——迄未取得协议。在中共中央方面,既已与国民党中派有所协议,自不能中途变更。在鲍罗廷方面,又认为这是退让,须予修正;而在时间上又已不容许往复协商。”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下,张国焘遂将中共中央与孙科、叶楚伧、邵元冲商谈的经过及意图向汪精卫说明。汪精卫对此未作具体的表示,他那时一切事多与鲍罗廷商谈。鲍罗廷也非常自信,“认为广州局势能由他调排,一切自有办法”,“重要的事由他在幕后说话,并没有甚么要顾虑的或要重新讨论的事”。(41)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80—82页。
1926年1月国民党二大选举中央执行委员前,汪精卫曾约张国焘在鲍罗廷处会谈。他拿出一份预拟的二届中央执行委员名单征求意见。张国焘认为国民党左派和中共所占人数过多,没有体现出争取中派的倾向,因而主张中共方面可减少几个,“以符中共中央不愿多占国民党中委名额的原旨”。汪精卫当即反对,但在张国焘的一再坚持下最终默许。事后,他曾向鲍罗廷流露了对中共中央的不满,认为中共中央与孙、叶、邵等人的会谈,无异向反对广州的人讨好,而且中共在这次大会上采取消极态度,不愿卷入国民党的斗争,有不支持左派的倾向(42)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85—86页。。他甚至怀疑“共产党人同右派在搞阴谋……反对他们”(43)《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52页。。
关于这件事,周恩来曾回顾:国民党二大前,他和陈延年与鲍罗廷共同商议,确定的政策是打击右派、孤立中派、扩大左派,计划在二大上开除戴季陶、孙科等人的党籍,在中执委中争取共产党员占1/3,少选中派,多选左派,使左派占绝对优势。但由于中共中央主张退让,结果在选出的36个中央执行委员中,共产党员只占7人,而国民党右派、中派却有15人,再加上中央监察委员中右派更是占了绝对优势,由此造成了右派势力大、中派壮胆、左派孤立的形势。(44)《周恩来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18—119页。
对这个结果,广东区委大失所望。陈延年明确表示:“我们对国民党的让步使我们付出了很大代价”,“本来应当坚持左派和我们的权力。我们在向右派作出政治让步时,破坏了原先的局面。”(45)《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46、447页。国民党二大闭幕后,中共中央接到广东区委的一份文件,批评中央在国民党二大前所采取的退让政策,主张改用向右派进攻的策略。中共中央的多数人表示不能接受这个意见,“讨论的结果,决定等候共产国际指示;对广东区委会的文件,也暂不予以反驳”(46)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91页。。这其实是以一种回避和拖延的方式暂时平息争论。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26年3月20日中山舰事件发生后,上海与广州双方又将此旧账翻出,互相批评对方。鲍罗廷指责中共中央此前采取的退让政策不妥当,1925年底中共中央在上海与孙、叶、邵会谈所达成的协议产生了不良影响,这些行动给反共的国民党人士作了一种暗示,使他们觉得即使对中共采取反对和压抑的措施,中共也会逆来顺受的,“间接鼓励了三月二十日事变的发生”。鲍罗廷的这种言论,“获得广东区委多数同志的支持”。(47)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16页。
而从中共中央和维经斯基的角度来说,他们自然不接受这种指责。据瞿秋白回忆,中山舰事件发生时,陈独秀“曾短暂地怀疑过自己的路线”,认为“我们送孙科、戴季陶和叶楚伧回广东,也许是个错误”;但时隔不久,他又说:“不!光我们,肯定什么革命也搞不成”(48)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6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430页。,仍为自己与孙科等人会谈辩解。陈独秀这种从自我反省到自我辩护的转变,或许与来自维经斯基的支持有关。1926年4月24日,维经斯基从莫斯科给陈独秀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们的广州地方组织去年所犯的错误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广州的‘三二〇事件’无疑与此有一定关系。如果我们有更好一些、更强一些、更大一些和更训练有素的党组织,那么我认为,我们是能够避免发生这种事件的。教训是,我们在广州需要有强大的共产党组织,中央委员会应当同它保持密切的联系,更直接地领导它。”(49)《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220页。这明显是批评广东区委脱离了中央领导,而且过于激进。
8月,在上海新组建的共产国际远东局派代表团去广州了解情况。其中,远东局派出包括主席维经斯基在内的三名成员,中共中央派出张国焘、瞿秋白两名中央委员。调查结束后,于9月12日形成一份《关于对广州政治关系和党派关系调查结果的报告》。报告指出:“在党中央和广东区委之间,从去年夏天起就存在着对区委整个政策的严重意见分歧。中央不止一次地警告过我们广州同志的错误言行。但中央未能警告广东区委的错误,结果导致了国民党左派和中派关系的彻底破裂,进而又导致了‘三二〇事件’。”具体说来也就是,“广州的同志们有意识地准备了这场广泛的‘进攻’,没有考虑在极端不利时刻的实际力量……因而造成了‘三二〇事件’的后果和后来的一切”。报告还说:尽管中共中央在国民党二大上制止了广东区委实施积极进攻的方针,但是广州的同志“对中央及其方针忿忿不满”,“在贯彻中央指示时作了重大修改,扩大了左派和共产党人的作用。代表大会后,左派和共产党人联盟反对中派的政策继续在执行,导致了左派和中派的彻底破裂和蒋介石的武装发动”。(50)《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45、446、450、450页。总之,上海方面认为是广东的激进行为引发了中山舰事件。
在这个问题上,作为远东局代表团成员之一的瞿秋白持不同看法。9月15日,他回到上海后在《中央政治通讯》上发表一篇报告,介绍了广州之行的情况。其中写道:“鲍、伍(指吴廷康,即维经斯基——引者注)两同志在对于国民党问题有不同意见。”后者认为“三月二十日前的政府是太左了一点,过去广东政策弄得太左”,而“粤区同志及鲍同志均反对伍之意见”。瞿秋白同时还表明自己的观点:“我看汪时期(三月二十日前)我们在广东的政策大致并没有错误。”(51)《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广东区委文件(1921—1926)》,1982年印行,第353—355页。这实际上是为鲍罗廷和广东区委辩护。
但瞿秋白这一意见并未改变维经斯基的看法。9月16日,在远东局代表团与中共中央联席会议上,维经斯基再次强调:“广州人说,我们(中央和共产国际执委会代表)因同叶楚伧和孙科谈判促进了‘三二〇事件’的发生。但这是不正确的”;相反,是“他们着急了,太着急了,因而促使‘三二〇事件’发生了”。陈独秀也说:“在国民党二大以前,广州的整个策略完全是左的……‘三二〇事件’是实行左的方针的结果”,“中央采取的让步策略是正确的”。(52)《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99—501页。时至1927年4月,陈独秀在中共五大上又旧事重提。他指出:中山舰事件前党的策略并不是一致的,“在广东工作的同志和鲍罗廷同志的意见是,我们当时应采取进攻的策略。他们说:‘向国民党右派进攻,可以巩固同左派的联盟’”;然而中央的意见是:我们的力量不足以镇压蒋介石,“因此党中央坚决主张采取退守——让步的策略”。他还最终表态:“我认为党中央的策略是正确的。”(53)《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第39页。由此可见,他始终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背锅”。
关于这场争论,蔡和森后来曾回忆:中山舰事件前,“让步妥协政策在中央已有发展,并巩固起来,可是遭到许多广东同志的激烈反对,他们不同意中央的观点。关于事变问题,中央说:‘当退让而没有退让’,而广东的同志说:‘当进攻而没有进攻’”(54)《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83页。。1930年,李立三更对这场争论的来龙去脉作了一番详细梳理。他说:1925年5月到9月,广东和中央的争论很少,但9月以后,特别是在五卅高潮过去、郭松龄倒戈失败后,中央认为革命已走到低落时期,所以要对资产阶级让步,巩固联合战线。这和广东区委绝对相反。广东区委书记陈延年反对中央路线是很坚决的,“中央的决议广东很少执行。因此,中央每一次会议上都骂广东,虽然没有把广东省委解散,但已是不断派人到广东去指导监督”。于是广东区委在中央严厉督促之下,没有执行自己的路线,“结果就发生三月二十号的事变”。李立三还分析:“三月二十号后中央和广东争论事变发生的原因,中央说这是广东党当退守而不退守的结果,因为党太激进,把右派驱逐,所以酿成这一事变。但广东说这是错误了,三月二十号以前革命正在发展,我们只有坚决进攻,才能控制资产阶级的反动,并且即使有事变也可以镇压得住。但党当时不坚决进攻而采取让步的政策,以致发生三月二十号的反动胜利的事变,这是党当进攻而不进攻的结果,以后事实的证明广东党是正确的。”(55)《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230—232页。这显然是批评陈独秀领导的中共中央。鉴于此时陈独秀已被确定为大革命失败的始作俑者,这种批评也就不难理解了。
三、1926年中山舰事件后的歧见
1926年3月20日蒋介石发动中山舰事件后,正在广州的苏联布勃诺夫使团主导了对事件的处置,主张暂时向蒋介石让步。3月底,布勃诺夫在回国途经上海时,将广州情况告知陈独秀等人,陈独秀接受其妥协政策。29日,中共中央发出党内指令说:“从党和军队纪律的观点来看,蒋介石的行动是极其错误的,但是,事情不能用简单的惩罚蒋的办法来解决。”(56)《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160页。4月3日,陈独秀又在《向导》上发文称“蒋介石是中国民族革命运动中的一个柱石”(57)独秀:《中国革命势力统一政策与广州事变》,《向导》第148期(1926年4月3日)。。在这时的中共中央看来,“无论三月二十日的事变是由广州同志们的左倾错误所引起,或者由于国民党内部领导权的争夺,再或是由于蒋介石受了右派和反赤势力的影响,改变了他的政治态度,有以使然;但中共中央总应采取让步的妥协态度,来稳定广州的局势”,因为大家“一致觉得现在蒋介石已先发制人;我们舍妥协政策而外,实无他途可循”(58)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99页。。
中共中央确定应对方针后,派张国焘去广州传达。据其叙述,在广州的中共党人对中山舰事件十分愤慨,不少人要求联络各方势力予以反击。但又觉得汪精卫隐匿起来后,并无足以领导反蒋的人,也没有可以挺身而出的实力者。如果中共采取主动来抑制蒋介石,不但力有未逮,而且对国民革命的前途也未必有利。在这种众人犹豫不决的局面中,张国焘采取了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他在广东区委紧急会议上,“报告中共中央根据全国政治形势,决定采取妥协的政策;要求同志们一致遵行。对蒋应表示让步,同志们对外的言论和行动不可再有参差”,“这种建议获得了他们一致的支持”(59)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05页。。
不过,此事后来又发生变化。中山舰事件发生时,鲍罗廷正在北京,拟回莫斯科。广东区委因为缺了鲍罗廷这个核心人物和主心骨,所以暂时接受了张国焘传达的妥协政策,但内心并不真正认同。区委书记陈延年为此给中共中央写了一份关于中山舰事件的详细报告,谈了不同意见。4月中旬,中共中央收到陈延年报告、了解广州的实际情况后,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转向积极反蒋,“主张准备独立的军事势力和蒋介石对抗”(60)《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6卷,第352页。,由此确定了新的政策:(1)尽力团结一切国民党左派,使其成为一种真实的力量,以便在国民党内对抗蒋介石,并孤立他。(2)在物质上和人力方面,尽可能加强国民党左派的第二军和第三军及其他的左派队伍,以便于必要时对抗蒋介石。(3)尽可能扩充叶挺的部队和省港罢工委员会指挥下的纠察队以及各地的农民武装,使其成为基本的革命武装力量。为了实施上述方案,中央决定在广州成立一个特别委员会,由彭述之、张国焘、谭平山三名中央委员和广东区委陈延年、周恩来、张太雷三人以及国际代表鲍罗廷组成,并指定彭述之为特委书记前赴广州,和鲍罗廷、广东区委商讨上述计划和其他所应采取的措施。(61)《彭述之回忆录》下卷,天地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98页。显然,中共中央采纳了广东区委的反蒋建议,双方达成了一致意见。
这一时期,陈独秀甚至向共产国际请示,“主张由党内合作改为党外联盟”,亦即退出国民党(62)《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6卷,第352页。,但该主张很快被莫斯科否定。4月29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强调:“这种破裂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必须实行让共产党留在国民党内的方针”,同时“要在内部组织上向国民党左派作出让步”(63)《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236、237页。。从后来的情况看,鲍罗廷忠实执行了莫斯科这一指示。中山舰事件发生后,代理苏联顾问团团长一职的季山嘉因与蒋介石不睦,被布勃诺夫撤职。布勃诺夫决定把鲍罗廷召回广州,在其回来之前由索洛维约夫临时负责。3月24日,索洛维约夫在为布勃诺夫使团送行后立即致信加拉罕说:“我本人根本无法应付这项工作,只有鲍罗廷能够完成这项任务,因为他在蒋介石那里确实享有非同寻常的个人威望”,“惟有鲍罗廷,蒋介石和汪精卫都信任他,他能胜任这个任务”,因此希望鲍罗廷立即从北京动身(64)《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78、179页。。4月29日,鲍罗廷回到广州。他回来后,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的关系又变得错综复杂,在一些问题上既有共识又有歧见。
鲍罗廷秉承莫斯科的让步指示,一反此前积极进攻的主张,不赞成中共中央的反蒋政策。在他看来,“在3月20日以后,来自左派和共产党人的任何明确的和激烈的反蒋立场都会意味着‘三二〇事件’在更大范围内的重演”(65)《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369页。。所以,当1926年5月蒋介石在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提出《整理党务案》、对中共加以诸多限制后,鲍罗廷力主接受。他极力强调广东局势异常危险,可能发生国民党右派的反革命政变,因此中共中央的反蒋政策是不合时宜的。鲍罗廷不否认蒋介石有许多缺点,但认为在现时的国民党领袖当中,没有人像他有力量有决心,足以打击右派。因此,鲍罗廷认为“要打开当前极度危险的僵局,我们不得不对蒋介石做最大限度的让步,承认他从3月20日以来所取得的权力,不要反对他的‘整理党务案’”(66)《彭述之回忆录》下卷,第106页。。
另据张国焘回忆,《整理党务案》公布后,“广州的中共同志无不万分激愤。有的说:‘鲍罗廷被绑票了,张国焘、谭平山做了投降代表。’有的说:‘为何不主动提出改变国共合作方式,由党内合作改为党外合作?为何不退出国民党?为何要被动的受处罚、被整理?’”(67)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22页。这说明广东区委的意见与中共中央颇为接近,都不想继续退让。陈延年稍后还说:“在3月20日到5月15日期间,共产党人成了为国民党效劳的走狗。”(68)《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55—456页。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平息这种激愤情绪,鲍罗廷出面安抚众人说:“我们没有被驱逐出广东,那就显示我们仍有胜利的机会。只此一点,就可证明我们的处理方针并不算是完全错误的。”(69)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23页。鲍罗廷做完报告后,张国焘发言赞成其主张,随后大多数人亦表同意。关于此事经过,周恩来后来曾回顾:中共中央“派了彭述之、张国焘来指导二中全会的中共党团。在党团会上,讨论了接不接受整理党务案。彭述之引经据典地证明不能接受。问他不接受又怎么办?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说大家讨论好了。但当有人提出意见时,他又引经据典地说这个不行,那个错误。如此讨论了七天,毫无结果。后来张国焘用了非常不正派的办法要大家签字接受”(70)《周恩来选集》上卷,第123页。。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中共中央先后派往广州的两位代表,张国焘与彭述之的主张明显不同。4月初抵粤的张国焘依旧执行中山舰事件刚发生时中央的妥协政策,所以苏联军事顾问斯切潘诺夫在作出“虽对于蒋氏之政治要求为几种之让步,以为代价亦无不可”的判断后说:“中国共产党亦同具此眼光,而完全赞成此种根本政策。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应为代表,即张国焘——引者注)谓彼离去上海之前,中央委员会亦有此种决议,以为无论如何必须利用蒋介石。”(71)《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第152、154页。斯切潘诺夫此处所说的中共中央决议,无疑是张国焘传达的妥协政策。
而4月底到广州的彭述之传达的则是中共中央的新指示,即组织国民党左派积极反蒋。他指出:“蒋氏为个性之人,不依赖群众;然假使在广东如有若干共产党及国民党左派加以反对,则蒋氏必被离弃而成为孤立。”但斯切潘诺夫认为:“在现在中国之环境中,蒋氏不致有被离弃之事”,仍有利用价值。另一位苏联军事顾问尼罗夫也反驳彭述之传达的有关组织国民党左派反蒋的指示:“刻下国民党左派空无一人,既无首领,又无群众,应如何具体实行,中央委员会之任务尚难论及。”(72)《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第162、162、158页。
在此期间,中共中央的态度又有所动摇,重趋缓和。4月28日,中共中央在给共产国际东方部的电报中提出:国民党5月15日准备召开中央全会,解决国共关系问题,我们已派张国焘、彭述之与蒋介石商谈,争取在全会召开前解决问题,“如果我们做到这一点,而且我们下一步的策略是正确的话,那么蒋介石就会向左转,而不是向右转”(73)《中共中央给共产国际执委会东方部的电报》(1926年4月28日),转引自杨奎松:《陈独秀与共产国际——兼谈陈独秀的“右倾”问题》,《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2期。。这表明中共中央又从积极反蒋转向尝试争取蒋。而当4月29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明确禁止中共退出国民党并要求其让步后,陈独秀答复说:“我们不打算退出国民党,左派和蒋介石也无意开除我们,他们只是想限制我们在国民党里开展工作。”(74)《中共中央致共产国际执委会电》(1926年5月11日),转引自杨奎松:《陈独秀与共产国际——兼谈陈独秀的“右倾”问题》,《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2期。这不啻是放弃原先以退出国民党相抗争的主张,重新回到妥协政策。
在中共中央和鲍罗廷皆主张退让的情况下,广东区委不得不接受《整理党务案》。陈延年表示:他个人认为,我党对蒋介石的提案让步有些过头,对蒋过于迁就。蒋介石不是左派,对他的一切错误言行,该批评的应当批评,对其权力应有所限制。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根据中山舰事件后蒋介石的言行,我们应有所警惕。当然,中央既已决定,我们应当服从和执行。(75)张明远:《回忆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中共党史资料》第9辑,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4年,第151页。5月23日,广东区委针对《整理党务案》发表宣言:“为巩固革命基础和为革命前途起见,需要一部分革命利益牺牲时,一部分的利益亦当准备牺牲”,“如果国民党的领导机关,认为此种办法能减去国民党内疑虑与纠纷,而又于国民革命有所裨益,国民党内的共产党员是不宜有所异议的”(76)广东省档案馆、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广东区党、团研究史料(1921—1926)》,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4页。。字里行间饱含着委曲求全的意思。
历史的吊诡之处还在于,鲍罗廷这时的内心也十分微妙,不宜简单视之。他虽迫于形势,反对公开反蒋,但并非一味让步。据蒋介石日记记载:5月14日上午,“与鲍顾问磋商国共协定,鲍多持异”,经蒋详释后,“鲍始默然”;但下午“又欲变议”,以致蒋“心甚难熬”(77)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蒋介石年谱》,档案出版社,1998年,第587页。。由此可见,鲍罗廷对《整理党务案》亦作过一番抵制。另有证据表明,他虽不赞成退出国民党,“因有违共产国际之意旨”,认为“现在应继续容忍合作”(78)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24页。,但曾以此为威吓,作为抗争筹码(79)中央档案馆编:《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234页。。只是因为蒋介石、张静江的排共态度十分坚决,这一以退为进的招数并未见效,“张静江等现对鲍之话丝毫不听,故鲍说话亦极小心”(80)《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广东区委文件(1921—1926)》,第351页。。张国焘还观察到鲍罗廷的另一面相。在一次密谈中,鲍罗廷终于不掩饰他对蒋介石、张静江的反感,“这表示鲍罗廷对于蒋、张,表面虽极尽忍让之能事,实际是企图利用国民党的内部矛盾……从他此后一切行动来看,亦是如此”(81)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25页。。这表明他劝说中共党人接受《整理党务案》,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或是出于某种策略。
对这种策略,鲍罗廷在5月30日给加拉罕的信中阐述得较为明白。他说:“全会关于调整同共产党人关系的决议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是个策略步骤,旨在消除共产党人与诚实的国民党人之间的误会”,“这些决议从右派手里夺走了他们用来反对我们的武器”,他们再也没有借口说国民党最终会被共产党人“吃掉”,所以“右派被置于极其不利的地位”。鲍罗廷还非常神秘地说,他不想对共产党人详细说明这种策略,“怕他们泄露天机”,明显流露出对中共的不信任。(82)参见《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272—274页。
关于这次让步,中共中央事后亦予以追认。6月4日,中共中央致函国民党中央,表示《整理党务案》与“本党合作政策并无所谓根本冲突”(83)《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42页。。而刚从莫斯科回到上海的维经斯基对此则不理解。6月21日,他致信加拉罕抱怨说:“鲍罗廷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做应该做的事。他把赌注下在蒋介石身上,把他看作是广东最现实的力量(这是对的),他认为反对他是危险的,这就使蒋有理由认为,不管他对共产党人采取什么态度,反正都会支持他的。由于鲍罗廷的这种政策,蒋介石的进攻野心越来越大。”但随着对局势和莫斯科指示的了解,维经斯基也不得不承认:“广州的共产党人在‘三二〇事件’和5月15日的打击下未犯特别的错误实行了退却。他们正确地给自己提出了任务,避免同企图实行独裁的蒋介石发生公开的冲突,因为每一次这种公开的冲突都必然导致政策的进一步向右转,并会使我们受到丧失我们广东革命根据地的威胁。”(84)《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309、486页。由此可见,在如何应对《整理党务案》问题上,中共中央与广东区委最终取得了一致意见。
确实,从力量对比的情况来看,加上莫斯科不允许改变合作方式的指示,这一结果是必然的。鲍罗廷后来说:“如果当时我们不作出这些让步,那就意味着,3月20日是我们同国民党合作的结束。那时我们就会滞留在一个省内,我们就会得不到我们在进行北伐后所赢得的那种发展群众运动的机会而被击溃……如果3月20日过后立即同中派进行斗争,那我们就会遭到失败”,所以“当时向三月分子所作的非本质性的让步被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完全是正确的”(85)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482—483页。。这番话虽是为自己开脱,却也道出了一定实情。
1930年,李立三在《党史报告》中对此事的描述是:中山舰事件后,引起一个很大的争论。广东区委认为退出国民党就等于放弃国民党旗帜给资产阶级,这是莫可挽救的损失,这个时候应当采取暂时让步的政策,以保留在国民党之内,同时积极准备新的进攻以争取领导权。而中央则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彭述之强调中山舰事件是莫大的耻辱,应毫不犹豫地退出国民党。另一种是陈独秀提出的“办而不包,退而不出”,即替国民党办事但不包办,向国民党退让而不退出。李立三还说:陈独秀这一政策实际上是不去争取领导权,和广东区委的路线绝对不同,“广东党虽然在三月二十号以后是退守,但很明显指出这一退让是准备新的进攻,和中央意见绝对相反”,“当时广东的路线在现在看来是正确的”。(86)《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233页。
四、冲突的结束
鲍罗廷、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之间的纠葛,在当时中共党内有目共睹。1926年2月,蔡和森在莫斯科即曾向共产国际报告:“我们和鲍的关系非常不正常”,“他没有适当地尊重我们党……对很多重要的政治问题,他根本不想取得中央的同意”。蔡和森还说:“鲍同志对广州党组织的领导,使该组织在实际上遭到了破坏”,“地方党组织变成了鲍手里的普通工具……这样一来,就置广州组织于反对中央的立场。”(87)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 《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第78—79页。时在上海中央的郑超麟也回忆:“每逢鲍罗廷和陈独秀之间严重争执时,以陈延年为首的南方干部总是站在鲍罗廷方面的。”(88)《郑超麟回忆录》下册,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479页。
而从南方干部的角度看,广东区委之所以与中央发生冲突,是因为中央的政策不正确,而且还经常“错误地”批评广东。领导省港大罢工的苏兆征曾说:“当时陈延年同中央的方针进行了很坚决的斗争。要知道,在家庭情况的影响下,他的态度是相当坚决的。他给父亲陈独秀写信,用‘下跪’的字样表示抗议。”省港大罢工的另一位领导人邓中夏也回忆:“广州组织和中央之间发生分歧时,中央几乎每天都向广州发电报批评广州组织。当时的领导陈延年同志对此十分不满。”(89)《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上册,第74、80页。
至于与鲍罗廷的关系,广东区委认为并非受其控制,而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拥护,故态度相当坚决。据时任广东区委职工运动委员会书记的黄平回忆,布勃诺夫使团到达广州后,曾广泛征求对鲍罗廷的意见,“你们对鲍罗廷有什么不满的地方,都可以告诉布勃诺夫。可是广州同志对鲍罗廷并没有不满之处”(90)黄平:《往事回忆》,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0页。。1926年8月,陈延年在共产国际远东局代表团与广东区委座谈会上也澄清:“鲍罗廷没有对我们的工作施加压力,总是征求我们的意见”,但“中央毫无根据地怀疑,鲍罗廷同志在这里发号施令”(91)《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383页。,仍然为鲍罗廷辩护。甚至到1928年中共六大,苏兆征依旧说:“广州的领导同志陈延年经常与鲍罗廷同志讨论问题……陈延年同志很注意倾听基层同志的声音,同鲍罗廷讨论过许多问题。鲍罗廷很了解上层情况,所以他们两人工作接触不少,所有问题都得到了很认真的解决。”(92)《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上册,第74页。
也正是鉴于这种情况,维经斯基更加断定广东区委已完全被鲍罗廷掌控,以至于长期未与中共中央保持一致,“现在可以认为确凿无误的是英国人(指鲍罗廷——引者注)在指导区委的行动方针。他们对党和我们在国民党问题上的立场显然都持否定态度”,因此必须“毫不拖延地把英国人和区委领导撤换掉”(93)《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386—387页。。1926年9月21日,远东局决定:“有必要请最高领导机构立即将英国人从广州召回,并立即派其他重要人物来接替。”次日,远东局便致信联共(布)驻共产国际执委会代表团说:“鲍罗廷实际上领导着我们党组织的政治工作,并靠自己的威信加强了广州同志的所有错误观点……在这种情况下,撤换鲍罗廷同志并立即任命一位认真负责的政工人员来接替这个岗位是非常必要的。”(94)《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518、530页。
但远东局这一主张遭到了莫斯科的否决。10月21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决定“不接受远东局关于召回鲍罗廷同志的建议”。11月11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批评并警告远东局:“责成远东局在就对华总的政策问题、国民党问题和军事政治工作问题作出任何决议和采取任何措施时都必须同鲍罗廷同志协商。如在这些问题上发生意见分歧,则交由莫斯科解决。”(95)《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586、623—624页。12月30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又决定,“所有派往中国的同志均归鲍罗廷同志领导”(96)《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56页。。这无疑是授予鲍罗廷全权。对此,郑超麟一言以蔽之:“广东的作风胜过上海的作风。”(97)《郑超麟回忆录》上册,第245页。
1927年2月,共产国际新任驻中国代表罗易途经广州时,曾与广东区委有过一次非常深入的谈话。当他问起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的分歧时,陈延年说:中央委员会的一些委员有他们自己的看法,特别是在关于广州的决议方面,但广东区委对这些决议持保留态度。罗易又问:中央是否实际上不存在,是否仅代表维经斯基的观点?广州同志对维经斯基的看法如何?陈延年回答:有些中央委员受维经斯基影响较大,我们在有些方面对他不满。维经斯基似乎也对广州特别不满,他老挑广州的错,但当发生具体问题时又提不出任何实际的意见和建议。罗易还问:广州和中央之间的分歧,是否以维经斯基和鲍罗廷之间的成见为背景?陈独秀是否对鲍罗廷没有信心?陈延年认为:鲍罗廷和陈独秀之间在某些问题上可能有意见分歧,但陈独秀相信鲍罗廷。有一件可以绝对肯定的事情是:他的父亲信任鲍罗廷胜过维经斯基。而当罗易问到“陈独秀作为党的领导人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时,陈延年直截了当地表示:“毫无疑问,陈独秀是党的领袖。”(98)《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1928)》,1982年印行,第21—23页。这番问答说明广东区委虽然承认与中共中央存在分歧,但将之归咎于维经斯基,并将陈独秀与之区分,表示仍拥护中央的领导。
双方冲突的真正结束是1927年。随着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的北迁,鲍罗廷从广州来到武汉,而“集中武汉的负责同志们大都是从广东做过工作的”,唯鲍罗廷马首是瞻,“北伐胜利后,他的信任更高,几乎不是相对的,而是绝对的了”。因此,广东与上海的对立转变为武汉与上海的争论。李立三后来说:“这个时候武汉和中央是对立的,武汉成立了临时中央,管理两湖、江西、河南的工作。表面上是说中央鞭长莫及,但主要是路线的不同。”(99)《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02、245—246页。直到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中共中央由上海迁往武汉,情况才发生变化。但令人惊奇的是,“武汉时期鲍罗廷主义与陈独秀主义混合为一个东西”(100)《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6卷,第517页。,“五大后,陈独秀仍是总书记,但执行着鲍罗廷路线。过去陈独秀和鲍罗廷的斗争终止了,广东作风风靡一切了”(101)《郑超麟回忆录》上册,第254页。。
究其缘由,蔡和森曾分析:“此时国际代表团中的分化是:旧的远东书记局魏琴斯克(指维经斯基——引者注)站在鲁易(指罗易——引者注)共同反对老鲍。独秀到武汉后与新国际代表的关系自然是不满的,所以老鲍与独秀之间异常接近。”(102)《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02页。而更深入地来看,这主要是因为陈独秀与鲍罗廷虽有过矛盾,但仍不乏共同的思想基础,二人都主张向国民党左派让步,因此对罗易夸夸其谈、不切实际的“左”倾言论均表不满。正如毛泽东所说:罗易站在陈独秀和鲍罗廷两人左边一点点,可是他只是站着而已,却不提出任何实现的方法(103)〔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第139页。。在这种情形下,自承“认识不彻底,主张不坚决,动摇不定”的陈独秀(104)《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6卷,第357页。,被一贯强势且能力极强的鲍罗廷所慑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五、结 语
1930年1月,苏联中国问题研究院召开讨论会,总结大革命失败的原因。鲍罗廷在会上说:大革命时期,中国革命存在着两条路线,一条是上海路线即陈独秀路线,另一条是广州路线,“上海中央委员会领导集团根本不赞成广州党组织的做法,一味批评他们左倾”。他还说:这些分歧没有发展成为公开的斗争,“要是把这些分歧引向与陈独秀的公开斗争,中共领导就不会长期掌握在孟什维克手里”,大革命就不会失败。但鲍罗廷这一说法遭到了众人的批判,认为他的路线“本身就是孟什维克路线,只是在个别问题上有别于陈独秀主义罢了”,所以“应该研究的不是广州路线和上海路线,而是应该弄清楚共产国际路线和中国机会主义路线之间的区别”。(105)《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6卷,第438—439、456页。
今天看来,大革命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确实是“国际路线”与“中国路线”不同,但真实情况并非“中国路线”是“孟什维克路线”,而是因为“国际路线”压倒了“中国路线”,使中共不能从实际情况出发,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的方针政策。在此方面,鲍罗廷屡屡压服陈独秀便是一个典型例证,充分折射出共产国际与中共的从属关系。
客观来说,以陈独秀为首的中共中央和鲍罗廷控制的广东区委面临的具体环境不同,所掌握的信息不同步,由此作出的判断和决策难免存在差异。例如省港罢工后,广州与香港间的交通中断,直接来往广州上海间的船只极少,因此上海了解广州局势的信息渠道主要来源于外国通讯社报道,其内容未必真实可靠,“中共中央这时也以不能获得广东的正确消息为苦”。廖仲恺遇刺后,广州政坛发生剧变,中共中央因为广东区委缺少报告,并不详细了解“刺廖案”的内幕。而上海不少国民党人又纷纷谣传这是中共分化和破坏国民党的行动,还有省港罢工委员会已成为第二政府、广州即将实行共产统治等谣言,“中共中央由于不明内情,苦于不能拿出反面事实加以辟谣”。(106)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61—63页。
但仔细分析,这种信息不畅固然有其客观的交通原因,却非常态,实际上更深刻地反映了中央权威的弱化。当时中共中央不断发出通告,要求各地每月向中央报告工作,特别是北京、广州所处政治地位重要,“每周须另向中央作政治报告一次”(107)《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1921—1997)》第8卷,第57页。。但这一规定显然没有得到真正的贯彻执行,中央所接各地的报告仍非常稀少。有鉴于此,1925年10月召开的中共中央执委会扩大会议提出要求:各区及地方委员会“应当真正完全执行中央命令,关于一切政治上及策略上的问题,都请中央的指示”,“对于中央所指令的调查报告,应该尽可能的答复”(108)《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473、494页。。1926年9月28日,中央再次发出通告指出:“中央向各地催索报告的通告信件,不知已发过若干封,统计报告表册格式亦已印发,但能依照遵行者还是寥寥!中央对于各地方的情形既十分隔阂,当然无从指导”。因此,“不得不采取比较严厉的手段向各地催索报告:以后凡是上一个月的各项详细报告在下一个月十五日以前没有寄出者,即停发该地本月经费”。(109)《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1921—1997)》第8卷,第104页。中央之无奈由此可见一斑。
更关键的是,这种中央权威的弱化在组织层面上产生的消极影响不容忽视,即无法实现集中统一领导。在各地组织中,广东对于中央的独立性最为突出。当时,中共中央批评广东区委“对于中央意见亦每持怀疑态度,不肯积极的采用。这均是不好的现象,必须注意的”(110)《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1921—1997)》第8卷,第109页。。维经斯基也明言:“中央对广州的领导是薄弱的。”(111)《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98页。罗易索性说:“五大以前实际上没有中央委员会。在上海领导党的是陈独秀,在广州是鲍罗廷。”(112)《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289页。王若飞同样描述:当时党有三个中心:上海、北京、广东,“形式上各地都受中央领导,中央当时还作了些工作,但许多问题各地是独立作主的。许多意见中央主张是不能到各地的”(113)《王若飞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05页。。而瞿秋白更深刻地指出:“这一切说明,我们没有真正的党的组织基础。”(114)《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6卷,第426页。显而易见,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中央的路线方针正确,也无法做到政令畅通。
总之,大革命时期广东区委与中共中央之间的冲突,其实是中共早期组织建设不健全的表现。在此期间,双方观点虽偶有调适,如瞿秋白、张国焘曾支持鲍罗廷,广东区委亦一度与中共中央意见吻合。但总体来看,存在分歧与冲突仍是主调。同时也正是由于没有形成一个成熟的中央,中共中央缺乏足够权威,未能实现集中统一领导,一些地方组织各行其是,与中央步调不一致,没有形成全党的团结统一,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大革命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