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文本中的德波林双重肖像问题解读*
2023-01-08王振民
王 振 民
一般来说,毛泽东提到过的人物及其著作或思想,或多或少对毛泽东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正面的、反面的抑或兼而有之。在毛泽东提到的众多人物中,德波林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位。因为如果指认德波林的哲学著作,在毛泽东结合中国革命实践实现中西哲学融汇、构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曾发挥过一定的作用,肯定是极为让人惊诧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我们的思维空间中,一提起毛泽东话语体系中的德波林,往往想到的只是那个在《矛盾论》中出现的被毛泽东严厉批判过的德波林。但是出人意料的是,20多年后,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期间的一次谈话中,却给予德波林的著作以正面评价。毛泽东文献资料中的这个“矛盾”,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需要厘清的事实。还原德波林在毛泽东话语中的真实寓意,不仅有利于解开这一谜团,而且对深化毛泽东哲学思想研究大有裨益。笔者就此谈点个人浅见,以期抛砖引玉。
一、延安时期以《矛盾论》为核心的文本群中德波林的“反面”肖像
从国内外对德波林在毛泽东以《矛盾论》为核心的文本群(4)包括《毛泽东哲学批注集》《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矛盾论》等。中的寓意的研究来看,学者们看法并不一致。国内学者一般认为毛泽东对德波林及其哲学持强烈的批判态度。的确,从这三个文本的内容来看,毛泽东不仅在《哲学批注集》中多次摘录或概括了西洛可夫、米丁等人对德波林的认识论的辩证法性质、对立的和解论、差别不是矛盾等观点的批评(5)《毛泽东哲学批注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第21、99、112页。,而且在《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以下简称《讲授提纲》)中明确把德波林关于矛盾“只存在于过程发展之一定阶段”的观点定性为“形而上学的外因论,机械论”(6)〔日〕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苍苍社,1984年,第250页。。在《矛盾论》发表时,毛泽东则进一步把德波林的这一见解定性为“反马克思主义”(7)《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07页。。而国外学者对毛泽东文本群中勾画的德波林肖像的解读则是多样态的。在威尔逊看来,“从特定意义上来说,毛试图对莫斯科发生的围绕德波林哲学学派而发生的争论提供一种答案”(8)〔英〕迪克·威尔逊:《毛泽东传》,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3年,第217页。按:国内也有学者持类似的看法: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矛盾论》是对德波林学派和机械论者进行论战的著作。参见卢黄熙:《〈矛盾论〉与三十年代新哲学论战》,《中山大学学报》1981年第4期。。他的言下之意是,毛泽东在《矛盾论》中对德波林的批判主要是对斯大林哲学的一种认同性回应。威尔逊的观点并不罕见,其要义要么是魏特夫的“阴谋论”(9)Wittfogel,K.(1960).“The Legend of ‘Maoism’(Concluded)”,The China Quarterly, 2,pp.16-34.另一种改头换面的说法,要么是杜娜叶夫斯卡娅“背离说”(10)参见Dunayevskaya,R.(1989).Philosophy and Revolution:From Hegel to Sartre, and from Marx to Mao.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p.163。的隐性表达罢了。而莱文则相反,他认为:“尽管毛泽东没有直接接触德波林的著作,尽管他的主要哲学顾问属于反德波林阵营,毛泽东的哲学思想的许多东西仍使人想起德波林。”不过,莱文的语意并不真的是要突出毛泽东哲学思想与德波林的关联,而是服务于他试图黑格尔化毛泽东辩证法理论的价值旨趣。在莱文看来,虽然“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是由列宁首创的,但它也由德波林推进了”。斯大林对德波林的批判意味着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的毁坏,从而窒息了马列主义辩证法的生命力。可以说,莱文语境中的德波林的言外之意,无外乎是想指认《矛盾论》之所以能复活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传统,“决定性的中介”是黑格尔化的列宁主义。(11)〔美〕诺曼·莱文著,张翼星等译:《辩证法内部对话》,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18、404、402页。或者进一步来说,莱文想突出黑格尔在毛泽东辩证法理论与实践发展中的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已。更值得注意的是魏斐德的看法。他认为,在当时,“‘德波林主义’并不是一个严谨的概念,可能仅仅是指那样一种人,他们把抽象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机械地运用于具体的历史环境”。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德波林或德波林主义就成了斥责那些喜欢纯理论而放弃革命实践的哲学修正主义者的一种术语。(12)〔美〕魏斐德著,李君如等译:《历史与意志:毛泽东思想的哲学透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07—209页。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德波林主义在《矛盾论》中只是一种替代性的、符号化的话语。是否真的如国外学者所说的那样呢?
首先,毛泽东在以《矛盾论》为核心的文本群中并没有完全否定德波林。从苏联哲学发展史来看,自1930年12月德波林的观点被斯大林定性为“孟什维克唯心主义”之后,德波林哲学在1931年之后的苏联哲学著作中就由权威转变为被严厉批评的对象。这在1932年之后中国学者所翻译出版的著作中也是很明显的。从毛泽东当时所阅读的苏联哲学著作,特别是李达翻译的、毛泽东熟读过的《辩证法唯物论教程》中,就可以清楚看到对德波林的批评。李达在《辩证法唯物论教程》的“译者例言”中就指出:“不久以前,德波林曾被推为伊里奇以后的哲学上的最高峰,但是他的哲学中,有不少地方‘无条件的容纳了黑格尔’,无批判地继承了普列汉诺夫,终于暴露了自己的‘形式主义’,黑格尔的倾向,及少数派的色彩。”不过,李达并没有全盘否定德波林,而是认为其“包含着真与谬”,需要进行“批判的研究”。(13)〔苏〕西洛可夫、爱森堡等著,李达、雷仲坚译:《辩证法唯物论教程》,上海笔耕堂书店,1935年,“译者例言”第3页。如果结合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期间的说法,可以看出毛泽东同李达持同样的态度。这一点在1942年毛泽东推荐给党员干部阅读的《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中也可以看到(14)此书收录了红色教授学院反德波林派的决议以及德波林的自我批评一文,“毛泽东从头到尾仔细地审阅了这本书稿。有些摘录,他又作了核对和增删。编排的次序,部分作了调整。有些标题,他作了修改或重写”。参见常紫钟、林理明:《〈整风文献〉、〈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的编辑出版经过》,《大江南北》2012年第3期。。与苏联自1936年起把对德波林派的批判升级为敌我矛盾并彻底否定不同,在《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中依然收录了红色教授学院最初对德波林及其学派所作的比较公正的批评,起码肯定了德波林在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中曾发挥过的作用。
其次,从以《矛盾论》为核心的文本群的语境来看,批判德波林及其学派的主要意蕴针对的是中共党内的“主观主义”或“教条主义”。在《讲授提纲》中,毛泽东是这样说的:五四运动至唯物辩证法运动或苏联哲学清算运动之前,我们对“唯物辩证法的了解还很微弱,受资产阶级影响的机械唯物论和德波林派的主观主义风气占着主要的成分”。结合整个文本,毛泽东说明了以下几点意思:第一,在苏联哲学清算运动之前,对唯物辩证法的理解主要受德波林派解读范式的影响;第二,中国革命实践出现的挫折和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与没有真正理解和把握马列主义辩证法的基本内涵和精神实质有关;第三,德波林派的主观主义,主要表现为没有实现哲学的理论与政治的实践的紧密联系,割裂了辩证法的方法论与世界观的一致性, “调和”“综合”唯物论和唯心论,否认矛盾的普遍性或差异就是矛盾。因而,德波林派的哲学“违犯马克思主义”。(15)〔日〕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第196、188、197、213、250、195页。从文本表层来看,毛泽东对德波林派的以上批评确实和1931年后的苏联哲学教科书的内容是基本一致的,从这个角度看,威尔逊的说法好像有一定道理。但是,《讲授提纲》中的很多说法是毛泽东对所阅读内容的概括。同时,如果从《毛泽东哲学批注集》和其他文本的情况来看,毛泽东对德波林的批判主要是联系中国革命实际,针对党内的错误路线和思想而发的,指向的主要是中国的教条主义者。比如,毛泽东在阅读《辩证法唯物论教程》(中译本第四版)中提到 “德波林”或“德波林派”时所作相关批注的语境中,德波林及其哲学的缺陷主要用来指代“中国主观主义者”或“中国德波林派”(16)《毛泽东哲学批注集》,第430—431页。所具有的理论脱离实际、不注意中国特殊性和具体特点的特征。如果再结合张如心写的《清算德波林主义,开展反主观主义的斗争》一文的内容,以及《矛盾论》的价值旨趣——“德波林的唯心论在中国共产党内发生了极坏的影响,我们党内的教条主义思想不能说和这个学派的作风没有关系。因此,我们现在的哲学研究工作,应当以扫除教条主义思想为主要的目标”(17)《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299页。——来看,德波林无疑具有意向性的特征。艾思奇指出,毛泽东不是简单地跟着苏联批判德波林,而是以其为鉴,“依据中国的革命历史经验”,对“中国的实际革命运动中的主观主义错误”的哲学根源进行深刻剖析(18)《艾思奇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89—590、647页。。因而,在这一点上,魏斐德的理解是比较到位的。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在《矛盾论》原初版本中,毛泽东克服党内存在的教条主义的严重错误的意图是含蓄的,并不像1952年版本中那样明确。而且在正式版本中对其他意识形态(包括冒险主义、机会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偏差”的攻击都没有出现在原始文本中。(19)Knight N.(1980).“Mao ZeDong’s on Contradiction and on Practice: Pre-Liberation Texts”.The China Quarterly, 84,p.651.龚育之就指出,因为历史原因,对共产国际以及党内曾经盛行过的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把共产国际和苏联经验神圣化的错误倾向的批评,过去是不便讲明的(20)龚育之:《从党史决议谈毛泽东哲学思想》,《教学与研究》1982年第1期。。毛泽东也说过,王明的“左”倾机会主义和右倾错误是“从斯大林那里学来的。这一点我们没有公布,因为我们自己也有责任”(21)《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5页。。
再次,延安整风运动时期对德波林派的批判,也与维护党的思想统一、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成果武装全党的政治任务紧密相关。德波林的错误除了以上所指明的几点之外,还存在不仅低估了列宁主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中的作用,没有把斯大林对列宁哲学部分的说明具体化,而且“没有理解斯大林同志在进一步发展全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工作中所作的重要的理论活动,忽略了他的劳绩”(22)参见《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延安解放社,1949年,第438页。按:从1949年再版例言来看,相对于1942年的版本,只是一些译文发生了变化。等问题。而与此相类似的问题,即如何正确认识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在中国革命中的指导地位,在当时党内一些同志的思想上也存在一些认识上的误区或偏差,不利于党的事业的进一步发展。这主要表现在:一是党内一些同志认为毛泽东是“实行家而不是理论家”(23)刘益涛:《十年纪事:1937—1947年毛泽东在延安》,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198页。,党内有马列主义理论水平的还是王明等人,仍把他们视为“重要的理论领袖”(24)罗平汉:《回看毛泽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5页。。这样一来,就无法真正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成果来统一全党思想,解决中国革命所遇到的重大实践问题。二是当时的确存在对毛泽东思想的价值和意义低估的现象。邓力群就说过:“当时所理解的‘理论’,也就只认为马列的书是理论,毛泽东的文章虽好,却没有认识到这就是我们党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理论。”(25)吴介民主编:《延安马列学院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23页。张闻天亦在“反省笔记”中证实了这一点。他说,“毛泽东同志,不但是我党政治家、军事家,而且是理论家的这个观点”,是在1943年9月的整风会议“这个时候建立的”。而在此以前,“对毛泽东同志的著作的价值认识不够”,“没有在各派思想中单独推崇他的思想,把他的思想放在中心的统治的领导的地位”。(26)张培森主编:《张闻天年谱(1942—1976)》下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487—488页。曾提出要“打击狭隘经验主义”的任弼时,在1943年的自我反思中也说,直到“最近几年”才充分认识到毛泽东之所以正确,“是基于坚定立场和正确思想方法”(27)章学新主编:《任弼时传》(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618页。。三是《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的理论主题以及所附录的红色教授学院的决议和德波林的自我批评的文章,有自身的价值旨趣:一方面,教育党员干部要从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高度认识党内主观主义者或教条主义者犯错误的根源,要善于领会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或活的灵魂,而不是拘泥于马克思主义的词句;另一方面,重视发挥自我批评在整风运动中的作用,并把其看作是我们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重要标志之一。
最后,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把德波林学派否认“差异就是矛盾”的观点定性为“反马克思主义”的原因是错综复杂的。一是在毛泽东比较熟悉的《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以下简称《入门》)中,虽然德波林承认矛盾的存在,但并没有谈及这个问题。毛泽东对德波林派整体的理论观点的认识,更多是来自“苏联哲学界批判德波林学派的文章”(28)《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06页。。可以说,苏联20世纪30年代的哲学教科书,特别是米丁(当时被誉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泰斗)的《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对德波林派的评价对毛泽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二是按照米丁等人的看法,德波林的观点不仅否定了“矛盾是普遍的、绝对的,存在于事物发展的一切过程中,又贯串于一切过程的始终”这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而且抛弃了“研究任何事物发展过程所必须应用的方法”,从而否定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陷入形而上学的泥沼。这在毛泽东看来,离开矛盾普遍性和矛盾分析方法,不可能抓住中国革命不同发展阶段中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不可能“正确地分析中国革命的历史和现状,并推断革命的将来”。(29)《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07、308页。三是在1931年以来的苏联哲学(主要是斯大林哲学)语境中,德波林派的辩证法理论被指认为“对立的和解论”。毛泽东在阅读时把苏联哲学界的观点概括为辩证法的本质是对立的斗争或矛盾斗争(30)参见《毛泽东哲学批注集》,第97—98页。。如果从毛泽东辩证法理论来看,这既是对德波林的批评,也暗含着对斯大林哲学一些观点的质疑。在毛泽东看来,如果说德波林只讲“对立面的同一”的话,斯大林则“不承认对立统一”,没有把对立面的斗争和统一联系起来(31)《毛泽东文集》第7卷,第195页。。因为“有条件的相对的同一性和无条件的绝对的斗争性相结合”,才“构成了一切事物的矛盾运动”(32)《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33页。。
二、庐山会议语境中德波林的“正面”肖像
与在毛泽东延安时期的文本群中以被批判对象出场不同,德波林后来还曾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毛泽东话语中。陈晋和李锐都提到,1959年8月1日,毛泽东在庐山举行的常委会上说,在苏区受排挤期间,为了反驳别人扣给他的“狭隘经验主义”的帽子,他“读了几本书”,其中“德波林的《欧洲哲学史》,就是打水口期间读的(33)值得注意的是,在1959年7月31日的常委会上,毛泽东也提到了水口战役,认为这是一场没有解决战斗的“败仗”。参见李锐:《庐山会议实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82页。。原来不懂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是什么东西”(34)李锐:《庐山会议实录》,第190页;陈晋:《毛泽东读书笔记精讲》哲学卷,广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9页。。不过,他们并没有进一步阐释毛泽东为什么会这样说。这里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按照打水口的时间(1932年7月),毛泽东最有可能读过的是德波林的《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且对《入门》的内容有比较深刻的印象(35)因为德波林并没有写过《欧洲哲学史》这本书,倒是著有与《欧洲哲学史》书名相近的《近代哲学史》,但《近代哲学史》是1934年出版的,所以1932年7月打水口期间毛泽东看到的可能是与《近代哲学史》内容大体一致且于1930年出版、1932年再版的《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参见王振民:《毛泽东话语体系中的黑格尔初探》,《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6期。。暂且不论毛泽东说这段话的多重意蕴,单从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的确忽视了20世纪30年代德波林的译著对毛泽东理解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可能产生的影响。尼克·奈特曾说过:“对于评价影响早期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理论来源而言,译著在马克思主义传播到中国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具有显著的意义。然而,它居然被严重忽视了。不过,任何试图评价第一代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成熟程度以及他们的马克思主义阐释的性质的努力都不应该忽略这些译著的内容,因为它们包含着酝酿后来影响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形式和政治策略的重要因素。”(36)〔澳〕尼克·奈特著,汪信砚、周可译:《李达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5页。虽然德波林及其著作在20世纪30年代后成为国际共运中被批判和否定的对象,但绝不能忽略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传播的积极作用(37)参见徐素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传播、应用、形态、前景》,北京出版社, 2002年,第102页。。在这一点上,比起那些把德波林一棍子打倒的人来说,毛泽东还是尊重历史事实的,是一分为二地对待德波林的。不过,如果从当时德波林的境遇来说,毛泽东在常委会上承认《入门》对他的影响的确是比较“奇怪”的。一是因为自苏共二十大后,虽然德波林再次复出,但苏联并没有改变斯大林对德波林的政治定性。二是国内学界也没有改变对德波林及其哲学的负面评价。相反,即使到1964年,德波林的哲学肖像——“理论脱离实际、哲学与政治分离、孟什维克唯心主义”——依然是批判杨献珍“合二为一”“错误”观点的重要参照系。对于毛泽东为什么会在庐山会议期间提起德波林的《入门》并给以“正面”素描,笔者从以下两个层面加以说明。
(一)20世纪30年代唯物辩证法热中的德波林
唯物史观在先、辩证唯物主义在后,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传播的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面对大革命失败后众多的理论与实践问题,中国共产党清楚地意识到,“唯物主义历史观及其在现代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上的特别应用,只有借助于辩证法才有可能”(3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6—747页。。其时,党的理论工作者彭康就明确指出,我们急需把握唯物辩证法“来分析中国现实的社会以达到真理,以建立指导行动的理论”,以便“清算一切反动的思想”,“解决一切紧迫的问题”(39)彭康:《前奏曲》,上海江南书店,1929 年,“叙言”第4页,第 152 页。。毛泽东在《讲授提纲》中也指出,“争取民族解放与社会解放”“达到改造中国同世界的目的”就要学习辩证法。不仅仅因为唯物辩证法是与革命实践相适应的科学的理论与方法,而且过去的事实也说明,“革命中间的错误无一不违反辩证法”。(40)〔日〕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第238—239页。他强调说,党的干部“只有自觉的研究与了解辩证法唯物论,把自己的头脑重新武装起来”,才能得到“一种最正确和最革命的宇宙观和方法论”,才能纠正他们中间存在的“主观主义与机械观这两种错误的理论与工作方法”,才能“正确的了解革命运动的发展变化,提出革命的任务,团结自己和同盟者的队伍,战胜反动的理论,采取正确的行动,避免了工作的错误,达到解放中国与改造中国的目的”(41)〔日〕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第194—195页。。德波林哲学著作就是在那个唯物辩证法风靡一时的特定历史背景下出现在毛泽东视野之中的。
肛瘘也称作肛管直肠瘘,为慢性感染性管道,多因肛管、直肠引发炎症进而造成邻近组织破溃所致[1]。肛瘘的发病率较高,以青年人群居多,发病率为5%左右,且男性患者多于女性患者[2]。对于该疾病的治疗,目前临床以外科治疗为主,去除病灶、通畅引流、保护肛门功能是治疗的基本原则[3]。复杂性肛瘘因为肠管内瘘口难以找到,导致术后并发症与复发率均较高,因此探讨其最佳术式非常重要[4]。本文选取84例复杂性肛瘘患者的治疗情况展开对比分析。
首先有必要回顾一下20世纪30年代德波林哲学著作在中国的情况。一是在当时众多介绍、宣传唯物辩证法的著作中,德波林著作是有一席之地的,是“当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要普及性读物”(42)徐素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传播、应用、形态、前景》,第102页。。在1932年毛泽东阅读《入门》之前,德波林著作的中译本已有好几种:《唯物辩证法与自然科学》(林伯修译,上海光华书局,1929年)、《辩证法的唯物哲学》(志贺义雄译,刘西屏重译,上海青阳书店, 1931年6月)、《辩证的唯物论者:乌里雅诺夫》(韦慎译,秋阳书店, 1930年4月)、《伊里奇底辩证法》(任白戈译,辛垦书店, 1930年5月)、《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张斯伟译,乐群书店, 1930年10月)、《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林伯修译,上海南强书局,1930年出版、1932年再版)。从这个意义上说,德波林的著作“对唯物辩证法在中国的传播无疑起到了极大的启蒙作用”(43)卢毅:《20世纪30年代的“唯物辩证法热”》,《党史研究与教学》2007年第3期。。二是《入门》(普列汉诺夫为此书作过长篇序言)自1916年出版以来曾多次再版,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俄国的传播曾产生过广泛影响。从苏联哲学发展史看,不仅从1905年到1917年,德波林“是保卫辩证唯物主义反对机械主义和新康德主义的主要战士之一”,他的《入门》“在推动辩证唯物主义上,起了巨大的作用”,(44)参见〔奥〕哥斯塔夫·威特尔著,周辅成等译:《辩证唯物主义:苏联哲学之历史的和系统的概观》,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87页。而且在20世纪20年代确立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家哲学地位的过程中也功不可没(45)参见李尚德编著:《20世纪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苏联》,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21—123页。。即使从中国的出版情况来看,也颇为可观。如1932年版的《入门》印数在2000册以上;与《入门》内容基本相同的《近代哲学史》的印数竟然高达2万册!因此,毛泽东把《入门》误记为《近代哲学史》也是可以理解的。三是德波林的著作之所以能在此时比较风行,一方面是由于苏联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地位和影响,“苏联哲学家的著作,常常被认为是最正确、最具有权威性的”(46)耿彦君:《唯物辩证法论战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31页。。奥地利的哥斯塔夫·威特尔也指出,在“列宁死后的时期,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最主要解说人,无疑是德波林”(47)〔奥〕哥斯塔夫·威特尔著,周辅成等译:《辩证唯物主义:苏联哲学之历史的和系统的概观》,第186页。。另一方面是与20世纪30年代唯物辩证法论战紧密相关。这场论战的核心和焦点问题,主要是唯物辩证法的科学性问题以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问题,而德波林及其支持者在20年代至30年代初是苏联官方的唯物辩证法理论的主要说明者和阐释者(48)〔澳〕尼克·奈特著,汪信砚、周可译:《李达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第131页。按:奈特还直言,在辩证唯物主义取得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正统地位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是德波林。他的传记作者阿尔伯格形容德波林是不能“被遗忘的哲学家”。德波林和他的支持者们对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命题进行了坚定捍卫和进一步阐发。,特别是“德波林的哲学著作曾一度被看做权威”(49)王守常等:《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2页。。因而,其受到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中国共产党人一定的关注也在情理之中。例如,张如心在回顾那段历史时,即使他采取的是批判性的视角,也承认“在苏联的学习就是受了德波林派的强烈影响,回国之后,也曾经在出版界宣扬过德波林派哲学思想”,而且承认“德波林主义的思想及工作方法,支配着我长时期的活动”(50)张如心:《清算德波林主义开展反主观主义的斗争》,《解放日报》1942年3月17日。。
其次在此扼要说明毛泽东所阅读的《入门》的基本情况及其历史价值。虽然《入门》因时代性、历史性而具有局限性(51)张念丰等编译:《德波林学派资料选编》,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页。,但是在当时,恰如林伯修在介绍这本书时所说,德波林“在书中努力于经验论哲学的发展和唯物论的发展的相互关系之研究。他从近世布尔乔亚哲学说起,然后阐明辩证法的唯物论本质,直溯辩证法的唯物论成立的发源,这在同类著作中很少可与匹敌。在本书各章的首尾,把各阶级的社会关系和哲学运动的相互关系叙述得十分详明,这就是辩证法的唯物论的模范应用,使读者得益不少”(52)徐素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传播、应用、形态、前景》,第103页。。
的确,就《入门》所涉及的具体内容来看,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入门》的显著特点之一就是侧重于从发生学角度说明辩证唯物论产生的历史必然性,并对辩证唯物主义作了综合的论述。德波林在书中不仅以论战的方式阐明了辩证法唯物论的概念、构成(在他看来,辩证法唯物论的总体是由辩证法的一般原理、自然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构成的),辩证法在马克思的新唯物论中的地位——“最重要的就是辩证法的方法”,而且对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区别,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从客观与主观的统一出发承认认识物自体的可能性,黑格尔辩证法与马克思辩证法的本质区别——倒置着的唯物论,辩证法的基本逻辑结构——内部矛盾的转化和历史性的自我运动等重要内容进行了总体性阐释(53)参见〔苏〕德波林著,林伯修译:《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上海南强书局,1932年,第283—287、472—482页。。这些对唯物辩证法的全景式概括恰恰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当时的毛泽东比较系统地理解唯物辩证法,进而从整体上,而不仅仅局限于唯物史观,来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54)德波林在书中还阐释了唯物史观与辩证法唯物论之间的“依存”关系。参见〔苏〕德波林著,林伯修译:《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第461页。。二是德波林无论是在批判马赫主义者诬蔑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论是经验论或实在论,还是批判流行于俄国的实用主义新哲学时,都简明扼要地从辩证法的唯物论的见地揭示了经验论的局限性,批判性解析了各种色调的马赫主义(经验一元论、经验符号论、经验批判论)及其唯心主义的实质。这对毛泽东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高度驳斥别人给他扣上的“狭隘经验主义”帽子提供了一定的理论资源。基于此,毛泽东对《入门》有比较深刻的印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二)庐山会议语境下的《入门》
一般来说,毛泽东在重大场合谈哲学往往与他所关注的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紧密相关,总是暗含一定的意向性和目的性。从其在常委会谈话的具体内容看,毛泽东提及德波林的《入门》具有以下基本意蕴。
一方面是借古喻今。德波林写作《入门》时,俄国正处在1905年革命失败后的极其困难的时期,马克思主义受到各种理论的攻击和歪曲。一些马克思主义者有“降服于布尔乔亚思想底这一危险的影响”,“在理论及革命的实践底方面,开始重大的动摇”,对马克思主义失去信心,对革命前途悲观失望(55)〔苏〕德波林著,林伯修译:《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第三版序文”第2页。。德波林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对唯物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的真见地——辩证法的唯物论——缺乏理解和认识。在毛泽东看来,在如何看待“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出现的问题和由此引发的困难等问题上,党内也出现了德波林所说的类似情况,如泄气不鼓气,泼冷水,“对于克服当前的困难,信心不很足”,往往只看到黑暗面而看不到光明面等所谓的“悲观主义”“右倾机会主义”等。对于其中缘由,毛泽东认为,这是他们不能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大道理”来认识人民公社和“大跃进”,不能从唯物辩证法的高度正确看待成绩与问题的辩证关系,因而不能从全局上认识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成绩很大,问题不少”但“前途光明”。(56)《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19、136、124、130页。
另一方面是《入门》被赋予了特定的政治意蕴,即用来为彭德怀的“错误”性质定调。德波林在《入门》中不仅指出唯物论、辩证法正是在与唯心论、形而上学的斗争中不断发展起来的,而且把经验论或经验主义定性为观念论的范畴,视其为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对立面,并认为其在当代的复活是由于对唯物辩证法的误解、曲解。这里特别要说明的是,《入门》在1923年再版有着重要目的,就是要克服苏共党内的一部分干部因“缺乏思想锻炼”,而在弗洛伊德主义、马赫主义、实证论等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思想出现了明显动摇的问题(57)〔苏〕德波林著,李光谟等译:《哲学与政治》(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5年,第6页。。此时,毛泽东提及《入门》的政治用意就比较清楚了。一方面,毛泽东认为彭德怀向来烦琐于日常事务而疏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因而“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哲学基础不懂”,导致在“5次右倾路线,3次‘左倾’路线”中“摇摆”(58)李锐:《庐山会议实录》,第191、183页。。另一方面,针对彭德怀关于“大跃进”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的观点,毛泽东认为彭德怀不懂得政治挂帅和哲学史上两条路线的斗争,不懂得政治问题的产生“最根本的根源就在世界观”,即是“经验主义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方法论”在政治上的体现(59)《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143页。。而经验主义是“非马克思主义的”,即“资产阶级的经验主义”(60)《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126、146页。。
从以上可以看出,德波林的《入门》在毛泽东当时的语境中扮演着多重角色:一是指认对他理解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从理论上回击“狭隘经验论”起了一定的作用;二是以《入门》的历史语境为隐喻来阐明他的政治态度。既然毛泽东肯定了《入门》对他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了一定影响,又承认了《入门》在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传播中的价值和作用,那么,又该如何理解毛泽东在以《矛盾论》为核心的文本群中所勾画的德波林的“反面”肖像呢?
如上所述,无论在延安时期还是在庐山会议期间,无论是以“正面”肖像还是以“反面”肖像呈现,德波林在毛泽东语境中都充当着棱镜的角色,成为毛泽东表达自己的政治意向或理论倾向的工具。对于毛泽东文本中的德波林的双重肖像之间的“矛盾”,似乎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把握。
一方面,文本之间的张力是基于“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评判标准而产生的。也就是说,如果从作为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的身份来看德波林及其著作,那么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是辩证唯物主义的研究和传播是有贡献的。但是,精于马克思主义研究并不一定就能成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按照艾思奇的话讲就是,如果只是熟读马克思主义书籍,“从事宏博的引证”,而不能应用马克思主义的实质“来解决实际问题,那就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61)《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588页。。基于此,可以说,当毛泽东给予德波林的《入门》以正面的刻画时,德波林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传播者和研究者的形象出现的;当毛泽东在延安时期批评德波林派时,德波林着重是以学斋式的哲学家的身份呈现的。在这个意义上,毛泽东文本中德波林的两种肖像之间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矛盾”。
另一方面,从毛泽东哲学发展史看,文本间的“矛盾”也与毛泽东哲学思想的形成过程相一致。20世纪30年代初期,由于毛泽东在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障碍,是要从理论上特别是方法论的高度对自己的实践智慧从哲学上进行系统化的阐释,指导中国革命实践,并从根本上回击党内出现的“山沟沟里面出不了马克思主义”以及指责毛泽东是“狭隘经验论”的观点。因而,如饥似渴地进行理论学习,特别是唯物辩证法这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就成为他当时的侧重点。也只有在此意义上,才能理解毛泽东为什么对曾志说“埋头马列著作……硬是读了两年书”(62)毛泽东是这样说的:“1932年开始,我没有工作,就从漳州以及其他地方搜集来的书籍中,把有关马恩列斯的书通通找了出来,不全不够的就向一些同志借。我就埋头读马列著作,差不多整天看,读了这本,又看那本,有时还交替着看,扎扎实实下功夫,硬是读了两年书……后来写成的《矛盾论》,《实践论》,就是在这两年读马列著作中形成的。”参见《缅怀毛泽东》编辑组:《缅怀毛泽东》(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16页。按:虽然曾志关于“两论”就是在这两年读马列著作中形成的说法不妥当,但是如果结合陈晋和李锐的说法,毛泽东在这期间的学习的确能为他在延安进行哲学研究提供一定理论基础。,才能理解毛泽东对当时被作为苏联哲学权威的德波林的《入门》的关注,以至于20多年后依然能够回忆起这段经历。而到了延安时期,情况就发生一些变化:一是延安初期,随着局势的相对稳定,在毛泽东有闲暇能集中进行理论学习的过程中,中国从1933年起对德波林的清算成果无疑会对毛泽东深入审视德波林哲学产生一定的影响(63)《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67页。。二是苏联对德波林哲学的清算运动的价值旨趣和目的得到毛泽东的高度认同。例如,反对理论脱离实际的教条主义。毛泽东认为这是导致1927年革命失败的根本原因。又如,反对否认差异就是矛盾或矛盾普遍性的形而上学的外因论、机械论。毛泽东意指的是在第二次国共合作过程中党内出现的右倾机会主义、投降主义或者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的领导权问题(64)毛泽东的先见性在此得到体现。王明回国后提出的“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主张的错误根源也在这里。严格来说,中国的德波林派在毛泽东哲学批注的语境中,前期主要指的是陈独秀、李立三。而在《辩证法唯物论教程》第4版的批注中,更集中指向以王明为代表的教条主义者、机会主义者。而且从批注语气来看,显得更为激烈、不满。不过依然没有直接点王明的名字。参见石仲泉:《〈毛泽东哲学批注集〉导论》,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8年,第90—98页。。再如,当时苏联批判德波林主义的目的就是“使哲学成为无产阶级政治中的一条革命‘战线’,完成了自十月革命后就已开始的哲学与无产阶级政治的结合”(65)安启念:《苏联哲学70年》,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52页。,如此来看,《矛盾论》也确实具有如是的政治功能,即促进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确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归宿就是为中国革命这一最大的政治服务。三是毛泽东在撰写《实践论》《矛盾论》时,其哲学思想已经成熟,有能力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唯物论的精神实质——“宇宙观与方法论的一致体”(66)〔日〕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第197页。和改造世界——的高度来批判性透视德波林哲学存在的问题。因而,毛泽东对德波林的评价就不是从知识体系而是从中国革命实践所遇到的主要问题为出发点了。
三、毛泽东文本中的德波林双重肖像研究引发的思考
虽然对德波林在毛泽东文本中的双重肖像的研究看似一个“碎片化”的问题,但从深化毛泽东研究的角度来看却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细节。
首先,正视文本或多元史料之间的张力并从理论上加以解决,不仅有利于勾画更加客观丰满的毛泽东哲学思想生成和发展的历史进程,而且有助于化解可能对毛泽东肖像产生的误解或曲解。一方面,一些未被充分注意的文献资料可以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证据链,回答一些比较棘手的问题。比如,从历时性视角解读20世纪30年代毛泽东哲学思想的发展进程时,常常从《反对本本主义》直接过渡到《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虽然从整体性角度看是合理的,但毕竟缺失了对毛泽东在1931年至1935年期间是如何通过艰苦的理论实践和革命实践的双向互动,不断提高自身的马列主义水平的说明。而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期间的讲话恰好能起到缝合这一“空隙”的作用。另一方面,史料之间所呈现出的张力,如果悬置不加理会或说明,有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成为其歪曲或攻击毛泽东的口实。也就是说,与其到时被动应付,倒不如主动解决。
其次,进一步拓展了毛泽东辩证法思想的多样化的理论来源的研究。在这个问题上,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于20世纪30年代的三本苏联哲学教科书、中国传统哲学以及为数很少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等范围。即使国外学者对毛泽东辩证法思想的理论来源的最新研究也局限于此(67)海外关于这个问题的最新研究参见Allinson,R.(2020).The Philosophical Influences of Mao Zedong:Notations, Reflections And Insights.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而忽略了毛泽东所阅读过的其他人的译著(包括德波林的)对其建构辩证法理论所可能产生的一定影响(68)尼克·奈特自觉意识到这一点。他曾就郭泰的《唯物史观解说》对毛泽东的影响进行过研究。参见Knight N.(2005).“Herman Gorter and the Origins of Marxism in China”,China Information,XIX(3)。。通过对已有的未被充分挖掘的文献资料的进一步深入研究,更能进一步从理论实践证明,无论毛泽东在进行哲学批注还是在写作《讲授提纲》时,已通过批判性阅读积累了比较丰富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知识,更能进一步批驳那些持“文字关联说”的人提出的关于毛泽东的《讲授提纲》是抄袭苏联20世纪30年代的哲学教科书观点的荒谬性。
再次,进一步确证了毛泽东对如何把握作为理论思维的辩证法的理解是深刻的。以往解释为什么毛泽东在批注李达的《社会学大纲》时会极为关注“唯物辩证法的前史”时,只是说“这些内容是以前读的西洛可夫和米丁等人编的那两本苏联哲学教科书中没有专门讲的。毛泽东对此甚感兴趣”(69)石仲泉:《〈毛泽东哲学批注集〉导论》,第45页。。这种解释有一定合理性但不够深刻。因为在恩格斯看来,辩证法作为一种“建立在通晓思维历史及其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形式”,要想真正掌握和运用它,“除了学习以往的哲学,直到现在还没有别的办法”(7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0、436页。按:对此详细的解释,参见孙正聿:《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11页。。德波林在《入门》中也阐述了大致相同的意思,即要真正理解辩证法唯物论以及达到用这一“最高见地”来洞悉“经验底一面性和制限性”的目的,就有“叙述其史的概观的必要”(71)〔苏〕德波林著,林伯修译:《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第三版序文”第2—3页。。而且,无论德波林还是恩格斯在阐释唯物辩证法时,都不仅注重从哲学发展史、自然科学发展史的维度进行解析,而且善于通过唯物论与唯心论(主要是经验论)、形而上学与辩证法的斗争来说明问题。这些主张和观点体现在毛泽东那里就是他多次主张要多学点西方哲学史,因为“不研究反面的东西(唯心主义与形而上学——引者注),就驳不倒它”(72)《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70页。。毛泽东正是通过多种途径的阅读,自觉进行了理论思维的锻炼。这是他成为辩证法大家的重要途径之一。
最后,进一步间接证明了黑格尔哲学,尤其是黑格尔辩证法,并没有缺席毛泽东建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中国化的过程。国内外关于毛泽东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问题一直众说纷纭。其中焦点之一就是毛泽东是否阅读过黑格尔的著作。德波林的《入门》最起码提供了一个间接性的证明。在《入门》中,德波林对黑格尔哲学的历史功绩、黑格尔辩证法的方法和哲学体系之间的矛盾、黑格尔辩证法的本质规定、黑格尔哲学的原理、马克思主义哲学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改造和超越等若干重要内容进行了概要式说明(73)参见〔苏〕德波林著,林伯修译:《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第三版序文”第4页,第278—282、341—342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德波林所强调的“没有黑格尔哲学尤其是没有辩证法,我们便不能理解马克思主义”(74)〔苏〕德波林著,林伯修译:《辩证法的唯物论入门》,第341页。的观点。虽然德波林确实有过度推崇黑格尔的弊端,但是最起码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即“理解了马克思的辩证法的来源——黑格尔的辩证法”,能使“我们更懂得”和更完全地理解马克思的辩证法(75)张世英:《论黑格尔的逻辑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91页。按:毛泽东晚年阅读过这本书的1959年版。参见徐中远:《毛泽东晚年读书纪实》,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493页。。这也是毛泽东为什么不赞成斯大林关于德国古典哲学是对资产阶级革命的反动的观点,以及反对罗森塔尔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一文中把对立的“同一”或对立的“统一”等名词视为黑格尔的表述方式的残余的原因之一(76)《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31页。。
总之,在新时代拓展和深化毛泽东研究,的确不仅要进行研究方法的创新和反思,而且要紧密结合新时代出现的新问题、新情况进行针对性研究,进而寻求毛泽东及其思想在当代的出场路径,展现其强大的理论生命力。但是必须同时完成一个基础性的任务,那就是要充分挖掘现有的文献资料库,对以前没有关注或关注不够的文献进行深度耕犁。有时候,一些文献资料可以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证据链,回答一些比较棘手的学术问题。就以毛泽东写作《实践论》《矛盾论》的理论来源问题来说,如果既能顾及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期间提到的德波林著作的时间以及内容,又能注意到曾志的相关描述,那么起码有一个问题值得深化研究,即如何考量从1932年至1934年这段时间在毛泽东哲学思想形成中的地位。因为按照毛泽东自己的说法,正是从那时起,他下决心开始从理论上回应所谓的“狭隘经验论”以及从哲学上总结中国革命实践中的经验教训。客观来讲,只有革命实践的催化而没有马列主义知识的积累和辩证思维的训练,《实践论》《矛盾论》是写不出来的。从文献学或文本学的角度讲,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些细节性问题的研究称为“碎片化”倾向,但是这种“碎片”恰恰不是像多斯所批判的那样只是“受到不可抗拒的好奇心的驱使”(77)〔法〕弗朗索瓦·多斯著,马胜利译:《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8页。,而是毛泽东研究中的“空白”“遗漏”或“隐而未发之语”。如果把其与对毛泽东的整体研究结合起来,就可以更好地勾画毛泽东的思想肖像,揭示毛泽东更真实的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