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作家具的形制流变研究

2023-01-07陈宇

客家文博 2022年4期

陈宇

家具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伴随人类进入文明时代而出现,并随着人类起居方式演变、生产工具发展和原材料拓展而演进。家具诞生之初在于满足人们生活之需，之后不断被附加功能，成为承载仪礼的器具，进而成为表征社会审美取向和地方历史文化的物质载体。

广府地区木作家具历史悠久，在漫长的演进过程中，广府家具既受本地风俗、审美趣味的深刻影响，又深受贸易口岸文化的启发，明清之际逐步脱胎于明式家具，形成特色鲜明的“广作家具”风格，因其材质优异、造型多样、装饰华丽，为宫廷贵族、地方豪富青睐，并远销海内外，成为清式家具的主流。

广作家具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广作家具指清代中期以来以广州为中心的广府地区生产制作的，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硬木家具，其含义约同于平常所指“广式家具”。广义上的广作家具指以广州为中心的广府地区或由广府匠人生产制作的地方特色鲜明的家具。本文所指广作家具为广义上的广作家具。需要说明的是，广义上的广作家具除了广作硬木家具，还包括漆木、软木家具，本文仅讨论广义中的广作硬木家具。

胡文彦在《中国家具文化》前言中提到，“社会创造了家具，家具诞生于社会，任何一个时代的家具都必然受到当时社会的制约与影响。家具与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以及人们的宗教信仰、生活习惯、民俗民风等方面，都有密切的联系。”1广作家具在流转中，为适应不同陈设场景与需求主题，其风格特征产生了相应的调整适应。本文对广作家具特色形成、进入宫廷和外销盛行原因进行分析，并以各大博物馆藏品佐证。

一、得风气之先，广作家具异军突起

广府地区手工业起步较早，广州在秦汉时期已是华南重要的百业荟萃之地。《史记》有载：“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象、玳瑁、果布之凑。”2广府地区制作和使用家具历史悠久，明代有硬木家具制作的历史记载。

王世襄在《明式家具鉴赏》中指出：“据现知的文献和实物资料来看，（明式家具制作）有苏州、广州、徽州、扬州几个地区。”320世纪80年代初，王世襄在广州、新会、双水、石岐等处的外贸仓库考察时“喜获尽观六、七千件硬木家具……足以代表珠江三角洲的广式硬木家具”，虽然绝大多数是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制品“差可视为明式的，仅占百分之三、四”4。由此可见，在明式家具的生产制作方面，广州虽不及苏州具有代表性，但也是重要产区之一。如下图广东省博物馆藏鸡翅木雕双螭纹小翘头案为例，翘头案鸡翅木制。案头微翘，腿足外翻，如意形牙头，足间挡板开光内透雕卷草螭龙纹为饰。此案形制虽小，但完全用大案工艺制作，于同时代明式家具类似。

明鸡翅木雕双螭纹小翘头案

另有故宫博物院藏明崇祯铁梨木象纹翘头案，该案面部底板刻有“崇祯庚辰仲冬制于康署”字样，可知此案制成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款识应为当时主人购置时所刻的纪念款。据王世襄考证，康署为今广东省德庆县。由此可见，至迟在明朝末年广东地区就有品质很好的工艺家具。这件由广东德庆县生产的翘头案风格谨严，样式大方，静穆气派。它在造型特征、雕刻风格方面，具备明式家具的基本特征，是一件典型的明式家具。综上，早期的广府硬木家具继承了明式家具风格，造型简练凝重，用料充足丰裕，虽然有地方特点，但属于传统明式家具传承范畴，与北方家具差异不大。

明崇祯铁梨木象纹翘头案

明中后期的隆庆开禁使得东南沿海的商贸地位得到加强，清前期，广州在中外海路贸易中的地位进一步加强，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西关一带“百货之肆，五都之市，天下商贾聚焉”5，西关水域外国船舶接踵而至，蔚为壮观。乾隆时期“一口通商”政策的颁布，使广州垄断海贸近一个世纪。当时岭南有“金山珠海，天子南库”之称。6美国汉学家谢爱华指出“南方所有的城市以及外国人聚居的所有的乡镇，没有一处比广州巨大的海港更加繁荣的地方”。7得益于畅达的交通与频繁的交流，广府地区家具制作业良材汇聚，得海外风气之先，率先突破明式家具样式，形成了用材充裕、造型多样、雕磨圆熟、镶嵌繁巧、纹饰华丽的“广式”风格，领衔于地方家具流派，成为清式家具的典型代表。

如广东省博物馆藏有清道光紫檀“海山仙馆”款扶手椅。此椅紫檀木制，搭脑一木整出，靠背立柱与后部三弯腿一木连做，充分体现了广作家具的阔绰用料和精湛工艺，靠背板镶嵌“海山仙馆”款识表明此椅应为海山仙馆定制专用。海山仙馆为清道光年间广州富商潘仕成在城西荔枝湾所建的大型行商庭园，是广州历史上著名的大型庭园之一。清中后期，广府地区行商的富庶，行商庭院的兴盛，对于广作家具的发展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清道光紫檀“海山仙馆”款扶手椅

值得注意的是，广府本地的广作家具还对家具的种类和陈设注入经世致用的本土文化特色。这一特征在躺椅的使用上显得尤为突出，广东省博物馆收藏有紫檀木躺椅连几一套，躺椅配圆筒活动搭脑，镶理石仰靠背，靠背、座面两侧均装牛角形扶手，适合广府地区炎热气候躺卧纳凉使用。虽然躺椅在其他地方流派家具中偶有发现，但多为单张作为卧房陈设或偶为庭野休憩之用。在广作家具陈设中躺椅的极为普遍多样，单张、成对、连几均可，甚至常见堂而皇之作为礼仪家具陈设于厅堂，如下图清中期伍家花园清晖池馆厅堂陈设除传统条案八仙、太师椅成对、扶手椅连几外，门口配置躺椅一对，这在其他家具陈设中极其罕见，但在广府厅堂陈设中较为常见。

清紫檀镶理石躺椅连几

伍家花园清晖池馆陈设

对外贸易不仅带来了商业繁荣，也带来多样性的文化。这种文化上的开放包容在广作家具上得到全面体现。“例如广作家具把西方古典家具中柔婉曲线与中式传统家具洗练直接结合在一起，体现出独特的西式美8。”广东省博物馆收藏的酸枝象鼻腿长几，四腿为整木修饰成三弯式象鼻状，四角关门钉恰如圆形象眼成对，呈四象垂鼻汲水姿态，体现了广作家具兼容开放的造型艺术。此外，广东家具还针对特殊的人群制造独特家具，如针对“自梳女”群体特制尺幅偏小家具，为珠江“花船”配套船上家具。

清酸枝象鼻腿长几

综上而言，广府本土的广作家具自明末清初开始脱胎于传统明式家具，吸收海外家具和文化元素，并适应广府民俗和审美情趣，呈现出融合中西、适合本地的特色。

二、受帝王青睐，广作家具成为宫廷家具主流

宫廷广作家具大规模出现始于清前期，此时广府地区对外交流频繁，手工业发展盛况空前，特色鲜明广作家具自雍正朝开始进贡宫廷，至乾隆朝逐步成为满清宫廷家具的主流。

清代宫廷的广作家具，来源于三个渠道，首先主要来源于广府地方官员的进贡。广作家具自清前期始有进贡朝廷，乾隆时成为地方家具进贡主力，一直延续至晚清。

其次，来源于内廷造办处的采办。根据现有的资料和研究显示，清宫造办处常年在粤海关采办大件广作家具，在粤采办家具一般由造办处下发图样，如乾隆九年（1744）发粤海关“养心殿造办处发样成造凝晖堂通景围屏一座，盘山围屏一座”9。乾隆十六年（1751）粤海关奉旨成做圆明园西洋楼内紫檀木宝座。甚至专门派员到广州指导匠人制作宫廷家具，如乾隆四十年（1755）十月初四日粤海关监督尤拔世上奏：“请紫禁城养心殿造办处派人到广协助匠人制造御用品。”10地方官员进贡与造办处采办为宫廷大件广作家具的主要来源。

其三，来源于清宫造办处广木作。由于清廷统治者对广作家具的偏好和对广匠技艺的青睐，乾隆元年造办处正式开设广木作，常年招纳广木匠入宫应役。据不完全统计，清雍正元年至乾隆六十年（1723-1795）造办处应役广木匠超过40名。如清乾隆十九年（1754）清宫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中记载“粤海关送到珐琅匠并广木匠比外雇木匠手艺精巧，挑选巧手进京。”11值得注意的是，广木作主要承担的宫廷广作小件的制作和修复。根据黄剑对乾隆时期广木作活计清档研究，“可以看出广木作的工作通常是围绕宫廷中已经存在的小型器物来展开。这些器物多属于装饰、文房类用具，其中亦含有相当数量的古董。而为这些器物配制附件，如座、盖、盒、匣等物，即成为广木作的重要工作内容。”12以下精选部分广作宫廷家具精品佐赏。

清紫檀博古图顶箱柜(成对)

故宫博物院收藏有一对紫檀博古图顶箱柜，该对顶箱柜在广东省博物馆“粤匠神工——广作家具特展”中首次展出，此对柜满彻紫檀，体量宏大，雕工精湛，为紫檀家具中的精品之作。清宫造办处档案有载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两广总督李侍尧、粤海关监督德魁进紫檀木雕博古大柜一对，高九尺、宽六尺、深二尺。”13经笔者丈量比对，此对顶箱柜纹样、尺寸与档案记载完全一致，可断定为当年进贡之物。

故宫博物院另藏有紫檀木边座嵌珐琅五伦图屏风一座，整屏呈五扇山列式布局，紫檀木边座，屏心为通景掐丝珐琅五伦图，以五禽寓意五伦，即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屏扇下为三段式八字型雕莲瓣纹须弥座。该屏风用料十分阔绰，屏帽透雕巨型西番莲纹饰，配以宽硕屏底，既在功能上保证珐琅屏扇的稳定插入，也在视觉上平衡了上部屏帽的宽大之感，使得屏风大气雍容，尽显华贵之姿。此件屏风清宫造办处档案有载 “乾隆四十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广东巡抚德保进紫檀嵌珐琅五屏风一座”。14

清紫檀木边座嵌珐琅五伦图屏风

清紫檀镶楠木西番莲纹罗汉床

故宫博物院另藏有紫檀镶楠木西番莲纹罗汉床，紫檀木边架，背板、扶手镶楠木心板，正面为浮雕卍字锦地西番莲纹，背面图案相同，则以阴刻填香手法为饰。据档案记载，此罗汉床原置放在千秋亭中，千秋亭位于御花园的西边，与东边万春亭遥相辉映，寓意江山千秋万代。值得注意的是，此罗汉床曾有过重要修复，经故宫博物院专家分析罗汉床用料来源，其围子面心木材，通过取样鉴定为“火力楠（英文名Macclure Michelia）。产于广东湛江地区及广西钦州地区，尤以广东茂名南矿区及广西浦白石水区分布较多。”15证明该件家具为典型广作。

此外，宫廷收藏的广作家具还体现了广作家具在制作工艺方面创新。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清乾隆紫檀嵌画珐琅长桌束腰、托角牙、腿足处均镶嵌画珐琅饰件，值得注意的是，其腿足顶部四角画珐琅镶嵌法采用了铁钉钉合的办法，充分体现出广作家具的工艺创新。

清紫檀嵌画珐琅长桌

综上而言，广作家具在广府形成巨大规模之后，其精雕细琢、奇巧华贵的风格应合皇室贵族的审美趣味，逐渐成为宫廷家具重要来源，同时，本土特色的广作家具在内廷恭造范式的规制下，造就了广作家具雍容华贵、厚重大气的宫廷风范。

三、善融合变通，广作家具引领海外风尚

广府地区临海向洋，广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和长盛不衰的港口，也是西洋风物技艺登陆中国的重要通道。在西式生活和西洋家具文化的影响下，广作家具在造型、工艺和纹饰上大胆吸收西方文化元素，造就了广作家具造型多样、装饰洋气的独特风格，并面向海外市场，与其他广作工艺品引领海外中国制造时尚，刮起了西方世界的“中国风”。

广府地区有长期制作商业家具的传统，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描述了广府地区以紫檀、花梨木制作商业家具的盛况：“紫檀，一名紫榆，来自番舶，以轻重为价，粤人以作小器具售于天下。花榈稍贱，凡床、几、屏、案多用之。”16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也提到“予游粤东，见市廛所列之器，半属花梨、紫檀，制法之佳，可谓穷工极巧。”17说明了当时广东木作家具市场之盛。下图为广东省博物馆收藏的两件紫檀木雕龙凤纹嵌百宝桌屏，两件桌屏除屏芯嵌百宝纹饰外，用材、尺寸、雕刻纹样几无二样，应为当时批量制作的文房把玩之器，亦可作为清初广府地区批量制作商品家具的力证。

清前期紫檀雕龙凤纹边座嵌百宝桌屏(两件）

为推动家具流通，适应对外销售的需要，广作家具在种类、结构方面全面创新。当时家具外销的主要途径还是海运，为节省长途海运仓位，降低运输成本，广作家具创新传统家具样式，形成了多种独特的品类。例如下图的套几即为清末民初广作家具跨时代的家具品种，此组套几由多件形制统一，大小不一的小几组成，除最小的一件为四条管脚枨外，其余皆为三条，收纳即可层层相套（见下图）节省了大量的仓位空间，降低了运输成本，是中国传统红木家具进入工业化批量生产的典范之作。

此外，广作家具还对传统榫卯结构进行合理选用改造，弃用传统家具中难于拆装的结构，多采用简洁、便利的榫卯结构，进一步降低运输成本。根据蔡易安研究，大量出口远洋的家具，为船舱的空间面积，出口商行把原装的家具按榫卯结构件拆卸下来，分批付运，到达目的地之后重新组装，这就势必对家具的榫卯结构提出了简化准确的要求。

清酸枝雕梅花纹套几

广作家具的外销兴旺，还体现在对家具营销上。广东省博物馆收藏有《广东五常酸枝家私》《广东万全酸枝家私》两本清末民初广式外销家具图录。其中《广东五常酸枝家私》193面图版，收录有外销家具图样581张，《广东万全酸枝家私》有80面图版，共收录图样354张，无一例外的是，图录收录的图样均无家具名称，采用阿拉伯数字编号配英寸标注，便于外商挑选，也可视为广作外销家具“来样加工”的佐证。根据胡相花《清末民初广式外销家具图录考释》一文研究，至今海外回流的外销家具中，有不少款式与图录中几乎一致，可见此两本图录当时的盛行。至今家具学界、收藏界多将广作外销家具称为“五常家具”，可体现此两本图录影响之深。直至民国，广府地区依旧是国内外销家具的重要产地之一。

综上所述，广作家具的形制流变，是中国传统家具在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下，广府文化内因与外在需求互动的共同结果，并随着经济、社会变迁不断演进流传。囿于学养见识，文章权以器物表征差异简要分析并作初步探讨，以期抛砖引玉，祈请方家指正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