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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之路视域中的贺知章

2023-01-07肖瑞峰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路镜湖贺知章

□ 肖瑞峰

在唐诗璀璨夺目的艺术长廊里,浙江萧山籍诗人贺知章当然不是最具光环的诗国巨擘,所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可能成为研究的热点。但一个无法忽略的事实是,他曾与李白那样的登峰造极者交往甚密,且有提携、揄扬、奖掖之恩。据现有史料可以认定,在李白扬名立万的过程中,他发挥了重要的推手作用。如果没有他“解金龟换酒”的豪举,并赐予其“谪仙人”的美誉,初入京城、藉藉无名的李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名声大噪,迅速得领诗坛风骚。同样,在唐诗之路的视域中,贺知章也不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就现存作品而言,他不可能处于核心位置,但有理由认为,他是最早涉笔唐诗之路的诗人之一,尽管他描写唐诗之路的作品不多,而且用笔甚简,却为后人“导夫先路”,带动了后代吟咏浙东唐诗之路的名篇佳作的涌现。在浙江诗路文化研究方兴未艾的今天,他理应得到我们更多的关注。

作为越州永兴(今杭州萧山)人,贺知章出生与成长于钱塘江诗路与浙东唐诗之路的交汇处,是勾连这两条诗路的关键性人物之一。他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而集中体现为诗书双绝。《旧唐书·贺知章传》说他“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又善草隶书,好事者供其笺翰,每纸不过数十字,共传宝之”。他的书法作品传世的有镌刻于绍兴城东南宛委山南坡飞来石上的《龙瑞宫记》和流传到日本的《孝经》草书等。诗歌作品留存至今的则仅有19 首。由《旧唐书》本传“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的描述看,他的创作量应该是相当可观的,而创作时的状态也与他激赏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有某种神似之处,所以,我们不难推断出,这19 首作品只是其全部创作中的一小部分,绝大部分都已经亡佚不存了,正如韩愈在《调张籍》中断言李白、杜甫的传世作品“遗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那样。在现存的19首作品中,最为人们所熟知的毫无疑问是《咏柳》和《回乡偶书》: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咏柳》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乡偶书二首》其一

这两首脍炙人口的作品看似与我们今天所热议的“唐诗之路”了无干系,实际上它们所抒写的对故乡的依恋、对故乡儿童的爱怜、对故乡风物的喜爱,正是对唐诗之路的侧面烘托或曰多元写照。即以《咏柳》而言,时值二月,已是柳条泛青,柳叶绽绿,一片春意盎然。它所展现的绝对不是北国都城的气象,而是作者的故乡,亦即浙东唐诗之路上的景观。这说明,故乡的春天以及浙东唐诗之路上的春景永远驻扎在他的心灵深处。史载,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年),贺知章以86 岁高龄称病请旨还乡,归隐会稽故里。这意味着他以浙东唐诗之路为人生起点,也以浙东唐诗之路为人生归宿。换一种表述,也可以说,他最终完成了以浙东唐诗之路为圆心的人生闭环。

诚然,在贺知章的19 首存世作品中,除了《咏柳》和《回乡偶书》外,多为祭祀乐章和应制诗。但也有一些作品直接为唐诗之路传神写照,如《回乡偶书二首》其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这是一首不幸为享有盛名的姊妹篇所掩盖的怀乡佳作。诗中蕴蓄着万千心事的意象就是浙东唐诗之路上的核心景观——镜湖。离乡日久,而朝廷中人事纷争不断,令诗人为之心寒。于是格外怀念故乡的山水风物,赞赏它们的不改故态、不易旧辙。“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其中寄寓了多少感慨,既是对镜湖的形象化描写,也是对朝廷中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乱象的一种喻示。其内涵甚至比它的姊妹篇还要深刻。

镜湖在贺知章心目中是故乡的代表性风物,是他的乡愁的艺术载体。《回乡偶书二首》的经典意义就在于,分别从乡音和乡愁两个层面、两种视角凸现了作者的故乡情结,揭示了他在故乡与他乡、入世与出世之间的困惑、迷惘与纠结。而故乡与他乡、入世与出世,正是今天的唐诗之路研究所要着力探究的命题。

贺知章以镜湖为意象的作品还有《答朝士》和《采莲曲》:

鈒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

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

——《答朝士》

稽山罢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

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

——《采莲曲》

诗人对镜湖景色的生动而又贴切的描写,传导出他对山水林泉之美的由衷喜爱。在他的作品中,有一首《偶游主人园》是常遭忽略的。诗云: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径入不相识的主人家小坐,盖因爱其林泉之美也。诗人对林泉之美的爱慕是达到了痴迷的程度的,或者说已经浸润到骨髓里,这才不管不顾地擅入园中。这一行为可以说是反常而合道,即不合常理,却合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君子之道。由此加以推导,他对唐诗之路上的风光景物的描写肯定不止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这些。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采莲曲》一诗中是将“稽山”与“镜水”相提并论的,而稽山镜水几乎已成为浙东唐诗之路核心区域或曰精华路段的代称。中唐诗人涉笔于浙东唐诗之路时大多仿贺知章笔调,而贺知章较早描摹的“稽山镜水”这一意象也为他们所递相沿袭。刘禹锡《浙东元相公书叹梅雨郁蒸之候因寄七言》:

稽山自与岐山别,何事连年鸑鷟飞。

百辟商量旧相入,九天祗候老臣归。

平湖晚泛窥清镜,高阁晨开扫翠微。

今日看书最惆怅,为闻梅雨损朝衣。

诗的颈联描写越州景色,而就令人神往的稽山镜水着笔。“平湖”,指镜湖。元稹《以州宅夸于乐天》一诗也就“稽山镜水”加以生发与铺展:

州城迥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贺知章另有一首题为《晓发》的五言律诗,因篇幅较《回乡偶书》《采莲曲》等七言绝句增广,所以对山水景物的描写要更为细腻:

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

海潮夜约约,川露晨溶溶。

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

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

由“故乡杳无际”可知,这首诗创作于异乡。但编织于诗中的 “江皋”“曙钟”“轻枻”“海潮”“川露”“沙上鸟”“云外峰”等意象,都属于他的故乡,属于浙东唐诗之路,是他从对故乡、对浙东唐诗之路的深刻记忆中提炼而出、熔铸而成的。贺知章性格豪放,交游广阔,晚年尤放荡不羁,自号“四明狂客”。惟其如此,以他为圆点形成了多个文化气氛浓郁的朋友圈。长安为官期间,他常与李白、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饮酒赋诗,时谓“醉八仙”。又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司马承祯时相过从,人称“仙宗十友”。今天,我们检视描写钱塘江诗路和浙东唐诗之路的作品,不难发现,其中有许多上乘之作都出自贺知章这两个朋友圈的笔下,尤其是“仙宗十友”中的孟浩然与“醉八仙”中的李白,更以其出神入化的诗笔,成为唐诗之路的直接缔造者,极大地丰富了浙江诗路文化。而他们对浙江山水的喜爱与吟咏,固然因为浙江山水本身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与感召力,却也不能排除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到了贺知章的影响。

贺知章与李白的交谊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他俩都是以豪饮著称的酒仙,杜甫在《饮中八仙歌》 中为贺知章传神写照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而对李白的描绘则是:“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两人有许多共同点,但最突出的一点应该是“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对酒忆贺监二首》是李白天宝六年(747年)游会稽时为悼念已仙逝的贺知章而作。诗前的小序追怀往事,不胜感慨:“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这种抚今追昔的哀悼之情在诗中一泄无遗:

其一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其二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诗中处处留有往事的痕迹以及对这些痕迹的深情抚摸。此外,引人瞩目的就是诗中还贴有不少浙江山水的标签,如“四明”“山阴”“镜湖”等等。可以肯定,天宝元年至三年,贺知章与李白在长安聚饮时,话题不是单一的,而涉及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和情感世界的各个角落。至于自然界的风光景物、天象节候,诸如花卉草木、鸟兽虫鱼、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风霜雨雪等等,也会为这两位博学广闻的豪客所纵论。由此而产生的一个合理推测是,深爱故乡的贺知章会非常自然地多次向李白言及浙江山水之美,从而让李白对浙江山水产生了浓烈的向往。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因为它所吟咏的天姥山在浙江境内,所以尤为浙江读者所喜吟乐诵。但绝大多数读者都没有注意到该诗开篇处的一个细节:“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李白在这里明确说他是因为听了某位“越人”对天姥山的介绍,往游天姥的强烈愿望才油然而生。这位“越人”是谁? 从未见学者深究,似乎无关宏旨。其实,这位“越人”作为李白与浙江山水之间的触媒,还是有必要加以考索的。窃以为这个“越人”,即便不能确指为贺知章,贺知章也应该在备考者之列。

这或许是一个“大胆的假设”,还需要进一步“小心的求证”,一如胡适之所倡导的那样。但这并不是石破天惊之论,至少在时间点与空间位置上是契合的:李白被以“赐金放还”的名义逐出长安与贺知章辞官归隐,这两起轰动京城的事件一同发生在天宝三年(744年),而前一事件在时间上要稍后。贺知章辞行时,李白赋写了《送贺宾客归越》一诗:“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诗中提到秀丽的镜湖风光足以激发贺知章的“逸兴”。而《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则写于天宝四年,仅后于此诗一年左右。根据这一时间节点,我们无妨合理想象:贺知章辞别李白之际,再次隆重推介天姥山等浙江胜景,邀约李白前往游览,李白暂时不克“亲游”,便采用“梦游”的方式,借助非现实的梦中境界,一方面寄托蔑视权贵、反抗现实的精神,另一方面也表达他对浙江山水的无限神往,作为对贺知章的推介的一种穿越时空的呼应。

从唐诗之路的视角来考察贺知章,我们还可以发现另一具有非凡意义的文学事件,而这一文学事件对浙东唐诗之路的形成也起到了催生的作用——贺知章天宝三年辞官归隐会稽时,唐玄宗不仅仅“诏赐镜湖剡川一曲”,让他结庐于浙东唐诗之路的核心区域,朝夕徜徉于秀丽的稽山镜水之间,也不仅仅在京城东门设立帐幕,率文武百官为他饯行,让他倍感荣宠,而且在觥筹交错之际亲自染翰,即席赋写了《送贺秘监归会稽序并诗》:

天宝三年,太子宾客贺知章,鉴止足之分,抗归老之疏。解组辞荣,志期入道。朕以其岁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帐青门,宠行迈也。岂惟崇德尚齿,抑亦励俗劝人,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乃赋诗赠行。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序与诗本身皆平平无足道,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圣上赋诗送行以及诗题中特意标示“会稽”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更值得关注的是,当时应制奉和者甚众,且无一例外,都以《送贺监归会稽诗应制》为题,场面颇为壮观。这些作品曾被编为诗集一卷行世,名为《贺监归乡诗集》。最早收录在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孔延之编纂的《会稽掇英总集》中,计37 首。南宋郑樵的《通志》卷七十、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十一、焦竑的《国史经籍志》卷五也载录了这一集名。作者除唐玄宗外,另有宋鼎、严向、齐浣、王铎、韩宗、韦述、席豫、崔璘、严都、魏盈、韩倩、李岩、李璆、李适之等人,其中甚至包括史称“口蜜腹剑”的宰相李林甫。尽管这些应制之作不乏敷衍成篇、感情浮泛、结构雷同、语言粗糙者,但也有不少篇章真心折服于贺知章敝屣功名利禄、归隐故乡山水的高风亮节,而出以诚挚、流畅的笔墨。即便奸相李林甫所作,也隐然有歆羡与钦敬之意:“挂冠知止足,岂独汉疏贤。入道求真侣,辞恩访列仙。睿文含日月,宸翰动云烟。鹤驾吴乡远,遥遥南斗边。”而与贺知章同预“醉八仙” 之列的李适之更在诗中依循唐明皇定下的基调,径直以“高尚”一词称许他:“圣代全高尚,玄风阐道微。”

当然,我们所要评鉴的不是这37 首具体作品,而是这次君臣唱和的文学史意义。窃以为其意义就在于:作为一次群体创作活动,它是对浙东唐诗之路的最早的共同关注和集体吟咏。“稽山”“镜水”等浙东唐诗之路的标志性符号,是唱和中出现的高频词,如“稽岭白云生”(席豫)、“綵帆收鉴水”(李彦和)、“稽山鹤驾迎”(崔璘)、“轻舟镜湖上”(梁涉)等等。更有卢象的《送贺秘监归会稽歌》将诸多符号糅为一体:“山隂旧宅作仙坛,湖上闲田种芝草。镜湖之水含杳防,会稽仙洞多精灵。须乗赤鲤游沧海,当以群鹅写道经。”在这里,浙东唐诗之路上的诸种影像已得到相对完整的呈现。归结到既定的话题上,如果没有贺知章的归隐会稽之举,就没有这次大规模的以“会稽”为关键词的君臣唱和活动,稽山镜水就不会被唐玄宗及他的诗臣如此眷顾,得到如此频繁而又清晰的显影,而浙东唐诗之路也就少了一批发轫之作,会迟滞其形成的节奏。

这组将贺知章与浙东唐诗之路绾合起来的唱和诗,一直未受到学界的足够重视。有趣的是,因为它在当时所产生的轰动效应,有好事者竟然伪造了托名于李白的同题诗作:“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对此,已故著名唐诗专家陶敏先生已辨其妄,兹不赘言。我想说的是,藉李白以造假,恰恰说明,这组作品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和辐射力。

综上所述,在浙东唐诗之路形成与传播的过程中,贺知章功不可没。可以说,他是一个地位与作用被长期低估的诗人。在浙江诗路文化研究渐入佳境之际,我们应当给他以更为精准的历史与现实定位。换言之,将贺知章置于唐诗之路视阈中加以审视,一方面我们可以对贺知章的历史地位与作用获得更准确的把握,另一方面也可以对浙东唐诗之路的历史成因及演进轨迹取得更深入的认知。遗憾的是,我们过去从未将贺知章与浙东唐诗之路扭结在一起,在诗路文化的理论框架下探讨二者的双边关系。这说明,我们在研究浙东唐诗之路时,视野还不够宏阔,视角还不够多元,方法也不够丰富、灵活。对浙东唐诗之路的研究是这样,对与它相并列的另三条浙江诗路(大运河诗路、钱塘江诗路、瓯江山水诗路)的研究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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