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现象学视域下的王阳明论“诚”
2023-01-06吕经纬
吕经纬
生命现象学视域下的王阳明论“诚”
吕经纬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
“诚”是王阳明心学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在复杂的时代环境中产生,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和实践指向。从生命现象学的视域来看,对象性的观察不是生命现象自身,生命现象是自行感发的。生命不被外界所规定,按照生命自身的显现方式去显现自身并体认自身。阳明的“诚”以一种非意向性的视角来感受生命,“诚”沟通生命和世界,“诚己”是本真生命自身对自身的体会,没有被局限在意向性所构造出的“我”的思辨性形象,是一种在日常践履中培养的自行感发的情感性生命。阳明思想中的“诚”对于解蔽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促进本真生命的回归具有积极的意义。
“诚”;王阳明;《传习录》;生命现象学;自行感发
如何通过异质-文化来反思个体自身的原生性,如何通过异质-文明来反思儒家文化的原生性,这个不仅需要对异质-文化有深入自身的理解,更需要对其有海纳百川的开放和同情的态度,来避免自说自话、自我感动甚至自我封闭,从而在原生性的反思中面对他者,在对共在的关怀中重新获得自己的主体性。在这个层面上,生命现象学的现象学方法可作为理解阳明思想的一种理论参照,对事实自身按照自身的方式在自身中进行还原、梳理,来对阳明的“诚”进行理论还原和思想诠释。
一、阳明论“诚”的时代背景
一方面,明朝中后期社会世风日下,孔孟之学成为许多士子的敲门砖。他们大多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内在本真的生命状态被沉沦,知行不一、虚伪狡诈的“君子”屡见不鲜。阳明在《传习录》中对当时的学者描写道:“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趣愈下”“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1]61
另一方面,“三教合一”的思潮在当时得到进一步发展。柳存仁在《明儒与道教》中指出:“道教影响实在是明代思想中的一个特色。且与宋学比较来说,其受过道教影响则同,其所受道教影响的深度即阔度,则远非宋代儒教所能望其项背。”[2]阳明也受佛道思想影响颇深,陈来在《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中指出:“他在精神上和气质上的另一面是浪漫主义及神秘主义,他一生中几个重要的转折点上都有僧人、道士、方外异人出现,他始终为道家的自然情趣所吸引,对道教怀有特殊的关怀和情感,他的内心生活中始终具有神秘主义的一面。”[3]
王阳明认为能真正传承圣人礼教骨血的学者,并非“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象于影响形迹之间”[1]75,这样敝于见闻,邯郸学步,会容易成为知行不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也并不主张抛弃文典器物,回归质朴醇厚的古代遗风,认为那样会导致像夷人一样放纵性情,这都是走了极端。如何能够不偏不倚地解决这个矛盾?阳明认为,重振圣人骨血,拯救世道人心,需要有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圣人之心。只有以这种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教化百姓,让他们克服私欲,减少物欲对其本性的遮蔽,才是解决社会人心丧乱的办法。用阳明的话说,“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1]59而要做到这些,对本真生命的解蔽应是题中之义。拯救圣人之学的使命,对当时世风日下社会状态的忧虑,以及复杂人生体验所带来的收获,使得阳明对本真生命境界的理解愈加深刻,同时促进他对“诚意”的探讨。
二、“诚”在阳明思想中的内涵
阳明在《传习录》中,对孟子的尽心、存心、养心概念做出自己独特的诠释,他认为“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1]6。以此可以理解追求“诚”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不同阶段会有着不同的表现形态。从生命现象学的视角来看,这些因时而异的表现形态都是生命自身按照自身的方式自我显现的过程,或者也可以说,阳明所诠释的尽心、存心、养心三者是一种非一非异的关系。从生命自我显现的角度,对“诚”的追求是一个一以贯之的过程,如阳明所说“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1]94。无内外,无将迎,并没有外在性的划界和区分;从意向性的观察视角出发,对“诚”的追求在不同阶段有着显著的外在特征,“诚”是一个有章可循、循序渐进的可求之道。阳明总结说:“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1]94王阳明所说的圣贤之别,从现象学的视域来看,可理解为是否处理好生命现象和世界现象的关系。因此,从王阳明诠释尽心、存心、养心的视域来看,“诚”的具体内涵可分为以下三个方面:立志(对非本真生存状态的解蔽)、磨炼(生命的自我显现和主体性挺立)和圆融(生命现象和世界现象的圆融贯通)。
(一)对非本真生存状态的解蔽
感受到“物欲”等外在对象对本真生命的遮蔽,想要寻求本真生命自身,意味着“立志”的开始。对于“困知勉行事”,阳明解释为:“至于‘夭寿不二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1]6追求“诚”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物欲”自身的有限性,物欲是有时间空间限制的,物欲自身也包含着痛苦,享乐主义的“乐”和“诚”之乐有本质不同,享乐主义的“快乐”是短暂性的。由“物欲”带来的粗糙的个人主义,为享乐主义大开方便之门。这种乐的本质是欲望,在欲望中迷失自身,成为资本和欲望的工具,进而被反噬。这种快乐实际上就是苦,因为需要依赖一定的外在条件。乐依赖于苦,因苦而得乐,缺少稳定性、持久性。所以这种乐起源于痛苦,形成快乐的过程依赖于痛苦,在满足后继续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的也是痛苦,其具体表现为自我矛盾和自我挫败,不能将其和儒家精神境界之乐相比较。这些外在的穷通与否,都是对本真生命状态的遮蔽。
另一方面,从“诚”的视角来看,对外在名声或者追求知识带来的自满也是可以解构的。首先,常人、贤人在圣人面前无法自满;即使是圣人在世俗中所获得的名誉,和自强不息、生生不已的“大生命”相比也微不足道;“诚”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只是在“大生命”自身之中按照自身的方式显现自身,不会因为自己的“诚”的功劳而骄傲自满,这是从否定角度对外在享乐进行解蔽。
从肯定角度出发,“诚”是对本真生命自身的无限敞开。从生命现象学的视野来看,意识的涌现过程和自我感受到自我涌现的过程,是非一非异的关系。将意识涌现过程对象化的过程,就是在世界显现的结构过程,就是和自我感受到自我涌现相分的过程,在对象化的由时间、空间所限制的过程,就已经不再是在生命世界中。但是意识涌现的过程仍然是变动不已的,不因为自我感受到自我涌现的过程断开而不存在,只是自我感受到自我涌现的过程受到遮蔽,落入到意向性所影响的符号化世界中。当符号化的对象性世界因某种方式给我们带来错乱、阻力、对立时,会引发对于本真生命思考的冲力,也就是自我感受自我涌现,重新和意识涌现过程的回归。生命的世界和对象化的世界有严格区分,但也并不是完全为二,生命世界是对象化世界的先行条件,对象化世界也可受到生命世界的“大头脑”而重新定义其价值和意义。从显现的角度来说,“诚”就是生命初步的自我显现。在对非本真生命初步的解构中,一个抽象的本真生命被树立出来,但是还没有得到经验上的感通。而在经验中被真切体验,则是“学知力行事”的阶段了。
(二)生命的自我显现和主体性挺立
对“学知力行事”,阳明解释为“存心者,心有未尽也。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1]6。虽然初步“立志”,向着本真生命状态而努力,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内心可能会有意识察觉不到的抵触和劳累。这是因为过去所养成的习性产生的潜意识不断上浮为前意识,使得心体仍然受到私欲的染污,不能使之达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的程度,需要在实践中磨炼并消除掉,从而拔掉病痛,剥落掉非本真生命的念头,从而真正感受到生命纯粹“不自欺”的状态,让生命如其自身的本真状态显现自身,这需要持之以恒的自反过程。阳明从其复杂人生经历角度深刻指出:“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体沦埋已久。”[1]1549
(三)生命现象和世界现象的圆融贯通
对于“生知安行事”,阳明进一步解释为“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1]6。在这种生命境界中,生命主体性达到一种如其所是、不勉而中、自作主宰的状态,也是对生命现象和世界现象的圆融。从意向性的角度来看“困知勉行事”和“学知力行事”都不能算作最为纯粹的“诚”,这种生命境界是不能用语言描述的,因为语言的描述仍然是一种意向性的视角,不能完全把握到心体。当有人问到“未发之中”为何物时,阳明只能以否定的方式表明:“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问者接着想让阳明描述“未发之中”,阳明也只说:“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1]40纯粹的“诚”不能通过意向性视域来描述,已经处于没有时空界限、没有内外往来的纯粹的生命自行感发中,换言之就是生生不息的“大生命”之中。如《中庸》指出的:“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则博厚,博厚则高明。”[4]阳明指出:“‘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1]69从生命现象学的角度来看,绝对的真理和意向性所表达的真理相分别。绝对的真理不进行真的和非真的区分,是绝对的真实性,同时是真知识和非真知识的根基,是和“显现者”对应的纯粹的显现自身。
三、王阳明“诚”论的当代意义
意识涌现的过程,和自我感受到涌现的当下体验,是一种非一非异的关系。当我们说我们体验乐的时候,是乐的体验涌现上来的同时,我们正在体验着乐,这两个是同时发生的过程。从主观角度来说,我们当下体验到的是生命体验自身,而没有体验到生命涌现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是我们感受生命体验的基础和前提,这个体验的能力从先验来说是心体所给予我的,从经验来说是祖先所给予我的。如果我们回头来看待这段心路历程,这个时候对快乐的体验,就成为一种对象性的回溯,就已经不是生命体验自身了,而是产生了距离。甚至当我把这个“乐”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时候,这个乐也已经失真,不是生命的当下体验,于是就产生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生命自身的世界,一个是生命落入见闻之中的对象化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也是非一非异的:一方面,生命自身的体验是没有时间空间限制的,就是对生命所显现出的东西的本真的显现(诚),诚没有过去的诚,也没有未来的诚,没有北方的诚,也没有南方的诚,没有夹杂任何私欲。另一方面,生命又必须要面对通过见闻所观察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必须要被符号化,否则我们无法分辨对象。但是实际上,如果当人复归性体,这两个世界又是一个世界,前者就是后者的“头脑”,没有内外之分,一体全部通透。
但是,达到这样的境界,需要消除掉上述见闻世界对本真生命的遮蔽。因为生命自身是不可言说的,所以语录体是一种行而有效的方式,如禅宗公案,通过对对象化世界有意地提供出人意料或者不符合“逻辑”的符号信息,或者是动作,或者是呵斥,或者是通过不同体验者的描述对照,让人们自己感受对象化世界自身所不能承载的漏洞,反向回溯先贤的本真生命境界,从而引发对本真生命回归的内在动力。让意识涌现的过程,和自我感受到涌现的当下体验相重合,达到初步的体认。而不是意识涌现的过程,和对当下体验的对象化符号化相结合。
第二步是克服从潜意识中不断涌现的暗流阻力。过去在对象性活动中不断积累的习惯、习性所形成产生的潜意识,会不断上浮为前意识,使得追求“诚”的内心,有意识所察觉不到的抵触和劳累。这些“病痛”要在对象性世界中去剥落,静坐虽然可以促进维系“诚”的境界,但是其没有接触对象性世界,因此只是在生命世界内部的维系,对对象性世界中“病痛”的解决有很大局限。
上述分析还停留在对象性世界的心理学式分析。这种方式的局限性在于,当“我”被还原到一定程度,“我”的主体性下面是没有支撑的,换句话说是超验的内容,或者陷入一种“我”的背后是更真实的“我”的倒退,所以要把对象性模式的深度停留到一个程度,这个程度就是宗教式信仰的皈依。所以,儒释道三家的“毫厘千里”,在对心的意识结构分析层面是接近的,而止于何处才是三者的最大差别。也就是说,为了达到自己的理想追求,其使用的方法途径是可以重合的,使用的理论也可以是相类似的,其也可以是入世的出世的姿态,但是其生命哲学、生活旨趣是大不相同的。止于至善,而不是止于佛教的涅槃彻底解脱和道教的羽化成仙,从而为“诚”的生命当下体验的合法性提供依据。也不会落入虚静,使得“诚”被赋予其理论边界。
当为“诚”的信仰打下坚实基础后,就可以抛弃对象性模式对心体的理论的还原,自作主宰,树立起生命意识的主体性。真切感受到自身“真生命”的人,从“真生命”感知到“大生命”的生生不息,在此中已经实现了性和情的交融,本真生命状态自身对自身进行体会不被外界所规定,按照生命自身的显现方式去显现自身并体认自身,例如孺子立于井,在这瞬间的救援念头中,并没有一个“我”来观察这个情感性状态,或者进行理性的考量,无论事情发生前后,没有道德法则,没有道德狂热,没有道德谄媚,这就是可以贯通天人性情的“诚”。在和他者的关系上,恢复被物欲和意见所异化了的情感性存在,从而扬弃通过符号化对象化对人的外在规定,使人和人之间进一步相互理解或真正意义上的以诚待人成为可能,在不断地生命践履下达到一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命状态,这是王阳明“诚”论留给后世的宝贵财富。
[1]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新编本[M].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2] 柳存仁.和风堂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819.
[3]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3.
[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34.
Wang Yangming’s “Che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enomenology of Life
LV Jingwei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Research Center,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China)
“Cheng” (sincerity) is the core concept in Wang Yangming’s philosophy. It came into being in the complex environment of the times, and has rich theoretical connotation and practical orient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enomenology of life, the observation of objectivity is not the phenomenon of life itself, but the spontaneous emergence. Life is not regulated by the outside world, and it manifests itself and recognizes itself in accordance with the way life itself. Wang Yangming’s “cheng” perceives life from a non-intentional perspective, communicating life and the world, which is the real life’s own experience of itself. “Cheng” is not confined to the speculative image of “I”and is an emotional life cultivated in daily practice, which is of positive significance for uncovering the alienation of people in modern society and promoting the return of true life.
“cheng” ; Wang Yangming;; phenomenology of life; spontaneous feeling
10.3969/j.issn.1673-2065.2022.03.012
吕经纬(1998-),男,辽宁大连人,在读硕士。
B248.2
A
1673-2065(2022)03-0091-04
2021-08-16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