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宁：征服4A第一人

何霞

马里宁

这是一座不大的冰场，四周被透明的挡板围了起来。受疫情影响，枣红色的看台空无一人。一头金发的马里宁滑到洁白的冰面中央，交叉双腿、绷直手臂，昂起了头……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身体还有些摇晃。不知与谁的眼神对视了，他羞赧一笑，用力摇摇头，像是要赶走杂念。风暴来临前，无人知晓旋涡中心在想些什么。

几分钟后，足以载入花滑史册的画面诞生了。

美剧《亢奋》原声配乐的音符响起，简单的滑行之后，马里宁迎来第一个跳跃动作。1圈、2圈……4圈半！不敢置信的大家仿佛停顿了一两秒后，才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掌声和口哨声。

尽管落冰时重心稍显前倾，但旋转周数充足，空中姿态流畅，裁判为正式比赛中首个成功落冰的4A打出全部的12.5分基础分，更给予GOE（动作执行分）+1分的肯定。

这位17岁的世青赛冠军，为花样滑冰的六种四周跳补上最后一块拼图，在勾手跳、后外点冰跳、后内点冰跳、后外结环跳、后内结环跳之后，“征服”了阿克塞尔四周跳。

马里宁在美国国际花样滑冰经典赛上夺冠，并成为在正式比赛中成功完成4A的第一人。

马里宁的短节目排名第六，4A的成功助其以自由滑185.44分、总分257.28分的成绩摘得美国经典赛金牌。升入成年组首战告捷，他难掩兴奋之情：“感觉太好了！在训练时，我很容易找到跳4A的正确时机和其他所需要素，并尝试把动作做好。但在比赛中完成它，是另外一回事，因为紧张和压力会造成阻碍。我必须像在家里训练一样，找到对的感觉。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就这样创造了历史，太不可思议了。我压根没想过会成功落冰，以为自己会摔倒或者滑出去，这太疯狂了！”

几个月前，马里宁攻克4A的消息就已经传开。这位天赋少年拥有男子单人滑短节目、自由滑和总成绩三项世界青年纪录，在自己命名为“四周跳之神”的社交媒体账号里，发布各种练习跳跃的视频。点开之后，里面充满令人咂舌的动作组合，自然也包括4A。

马里宁透露：“我的目标是尽可能做到独一无二，我喜欢尝试做一些奇怪的、非常困难的动作组合。一开始只是一句玩笑话，‘来，跳一个4A，让我们看看’。但在那之后，练习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意识到这是有可能的。”

4A，指的是阿克塞尔四周跳，在花样滑冰的六种四周跳动作里，阿克塞尔跳是唯一向前起跳的动作，需要多跳半周，这简直是对人体的极限挑战。因为从起跳到落冰，选手要在0.7秒左右的滞空时间里完成转体1620度，落地时要承受相当于自身重量7倍的冲击力。

按照国际滑联的打分规则，4A的基础分为12.5分，只比排在第二的4Lz（勾手四周跳）高出1分。如此高风险低回报，让绝大部分选手望而却步。

从2018年起，俄罗斯裔美国选手小阿图尔·德米特里耶夫，数次在比赛中挑战4A未果。另一位对4A念念不忘的“孤勇者”，是大名鼎鼎的两届冬奥会男子单人滑冠军羽生结弦。他在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尝试，遗憾地以失败告终。小分表上，裁判打出“4A＜”的字样，意为“周数缺失”。他的4A因为旋转周数不足，只得到基础分10分、GOE-5分的判定。

不论是4A之于羽生结弦，还是羽生结弦之于花样滑冰，都早已超越分数、超越胜负。

马里宁在训练中穿上用来捕捉跳跃数据的装置。

马里宁坦言之所以萌发挑战4A的胜负心，正是受到前辈羽生结弦的鼓舞和启发：“我真的很希望他能成功，因为他投入了大量的工作和努力……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成为完成4A的第一人。但我认为，很多人也乐见于他是如何激励我的。”

整整小10岁的马里宁由衷地说：“刚开始滑冰时，羽生结弦就是我的灵感来源。我从他身上受到很大启发。想要挑战4A，也是因为看到了他的身姿。试错了一段时间后，从北京冬奧会得到了灵感，我开始改良技术动作，大量研究羽生选手是怎么做的，再思考自己该如何去做。羽生结弦绝对启发了我，他是我4A能够成功落冰的原因之一。听说羽生选手很高兴（我挑战4A成功），我也很高兴。”

回顾男子单人滑A跳的进化史：1882年，挪威选手阿克塞尔·保罗森在比赛中首次完成1A，从而被命名为“阿克塞尔跳”；1948年，第一位蝉联冬奥会男单冠军的美国名将迪克·巴顿完成2A，历时66年；1978年，加拿大选手弗恩·泰勒在世锦赛完成3A，历时30年……

又过了44年，马里宁为花样滑冰再掀新篇章。

4A的分量、羽生结弦的遗憾、俄罗斯的血统……让神奇小子马里宁知名度火速提高，又有迹可循。

2004年12月2日，他出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是不折不扣的花滑“冰二代”。父母出生于俄罗斯，后来都代表乌兹别克斯坦参赛。父亲斯科尼亚科夫参加过1998年和2002年两届冬奥会，是1999年江原道亚冬会的银牌得主。

母亲塔蒂亚娜的表现更为突出，获得过1998年长野冬奥会第八名、1998～1999赛季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冠军。1999年，她在加拿大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女单冠军。塔蒂亚娜同样来自体育世家，父亲是冰舞选手，母亲是体操运动员，从事的都是俄罗斯传统优势项目。

由于塔什干的训练条件恶化，塔蒂亚娜和同伴斯科尼亚科夫在1998年11月前往美国，两年后迈入婚姻殿堂。2002年的盐湖城冬奥会，她在参加完短节目后，因为流感退出自由滑的较量，丈夫获得第19名。此役过后，他们陆续告别职业生涯，在美国扎根。

考虑到发音的难易程度，在美国出生的马里宁随了母亲的姓氏。大人工作的冰场成了他玩耍的托儿所：“两三岁的时候，妈妈给我穿上很小的冰鞋，想看看我是否喜欢滑冰。尽管非常年幼，但我依然清楚记得第一次上冰的情景。”现在，8岁的妹妹丽莎也成了花样滑冰选手。

母亲还是运动员时，就很欣赏美国名将关颖珊在冰上的风格与优雅。训练遇到瓶颈时，他们会带着马里宁前往南加州，接受名帅拉斐尔·阿鲁图尼安的特训。除了关颖珊，这位金牌教练还与北京冬奥会冠军陈巍、日本花样滑冰“精灵”浅田真央等顶尖选手有过深度合作。

自带的花滑基因和父母的倾力培养，加上美国层级分明的花样滑冰培养体系，让马里宁从层层考验中脱颖而出：“我真的很喜欢挑战自己、突破界限。某种程度上，我身上像藏了个冒险家，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我想这可能是我血液里自带的。”

马里宁父母

2019年，马里宁首次站上国际青年组的舞台，不到15岁的他已经能和其他佼佼者一样完成3A。次年的大奖赛美国站，马里宁顺利掌握4T（后外点冰）、4S（后内结环）两种四周跳。进入北京冬奥会赛季，更难的4Lz也被他攻克。

目前，马里宁还是位高中生，就读美国公立学校：“我不仅要努力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滑冰运动员，还要努力取得好成绩，考上大学。”

小小少年，怀揣的大大梦想是延续家族的冬奥传统。

马里宁憧憬道：“冬奥会对父母来说，意味着一段很特殊的时刻。他们给我的建议是，参加冬奥会将是一次非常有趣的经历，我要做的只是刻苦训练，让自己能够去那里。有他们真的很好，大多数人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奥运选手。他们是我的父母和教练，这当然是一种加分，因为他们懂得我的感受，知道我在想什么，这绝对有助于我的进步，也有助于我们的亲子关系。我真的很想参加冬奥会，想让父母为我感到骄傲，想要保持住参加冬奥会这一家庭传统。”

机会在向他招手。

2022年1月，关系到北京冬奥会阵容的美国花样滑冰锦标赛如约而至。因伤错过前两次全锦赛的马里宁——背部应力性骨折迫使他退出2020年全国赛和随后的青年冬奥会；脚踝受伤使他错过2021年全国赛，尽管滑行稍显青涩，但两套节目中祭出6个四周跳，他反超周知方获得亚军，名将陈巍荣膺男单“六冠王”。

考虑到马里宁年纪还小，成年组参赛经验不足，美国队没有对他委以重任。这让母亲有些意难平：“坦白说，我很生气。这和别的选手没有关系，他们都是出色的运动员。如果这次能参加北京冬奥会，伊利亚是新人，外界不会对他抱有多大期待。下次参加2026年意大利冬奥会的话，争夺奖牌的压力会落在他身上，但他又没有丝毫相关经验。”

倒是当事人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马里宁透露：“我滑得非常好，意外地获得了第二名。一开始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没被选中。但入选奥运名单还包括其他因素，不仅是全国赛，还需在整个赛季中表现出色等等。这令人沮丧，但我不能被它影响，我要专注于接下来的大赛。”

马里宁角逐北京冬奥会席位失利的主要原因，是担心他发挥不稳定。2022年3月法国蒙彼利埃世锦赛，这一短板似乎得到验证。

想再次证明自己的马里宁，决定延用美国全锦赛时的节目构成。他的短节目排名第四，在自由滑接连出现失误，最终位列第9，远未达到人们对夺牌热门的期待值。

一个月后，在爱沙尼亚首都塔林举行的2022年世界花样滑冰青少年锦标赛上，马里宁痛定思痛，彻底放弃征战成年组的两套节目，不仅问鼎冠军，还创下短节目、自由滑、总分三项青少年世界纪录！

“世青赛的动作配置难度低，有利于我锻炼自身的滑冰技术，这会比只有跳跃更加闪耀。”呼应着自由滑曲目《黄金时代》，马里宁在17岁的最好年纪，用漂亮的成绩单作别最后一届世青赛。升入成年组的他，开始迎接崭新的2022-2023赛季。

如果说2022年9月，马里宁是在“ 静悄悄”的国际滑联B级赛事攻克4A，才一战成名天下晓，那么，一个月后转战国际滑联花样滑冰大奖赛赛场，面对门票售罄的热情追捧，他肩头的压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国际奥委会撰写的前瞻性文章，直白的标题将马里宁的处境一语道破：《历史创造者伊利亚·马里宁准备成为全球焦點》。

10月23日，凭借4A“杀手锏”，短节目第四的马里宁逆袭夺冠，成为大奖赛历史上最年轻的美国站男单冠军：“棒极了，也很震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对训练有信心，没想到结果也进展顺利。踏上冰面热身时，我就知道自己能够做到4A。我没有纠结徘徊，考虑是否应该这么做，我坚持了下来。”

11月26日，相似的剧情再度上演。尽管短节目位列第二，尽管第三次在正式比赛中跳出4A时出现手扶冰，马里宁在大奖赛最后一站的芬兰站仍排在自由滑首位。收获第二冠的他，如愿拿到通往意大利都灵总决赛的“入场券”。

从结果来看，4A成了马里宁上演逆转好戏的法宝，他也能在重要比赛中充分驾驭这一宝物，但细心的观众发现：芬兰站时，他的左脚受伤了。

12月10日的总决赛，有伤在身的马里宁短节目跌至第五，又是凭借无人企及的4A帮他取得自由滑第二的成绩，最终以季军身份站上领奖台。

日本名将宇野昌磨首夺总决赛男单冠军，则提供了通往金字塔尖的另一个范本。他在自由滑拼出5个四周跳，以短节目、自由滑双第一的出色发挥，刷新个人职业生涯最佳得分。宇野昌磨证明：夺冠之路的最大阻碍不是对手的4A，而是过去的自己。

另一方面，部分冰迷对横空出世的马里宁不买账，嘲讽他是缺乏美感的“跳跃机器”，是羽生结弦退役后，花滑造星运动炒作出来的“道具人”。

以前的马里宁只需要用心一也地埋头苦练各种难度动作，如今置身舆论中心，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何提高4A的稳定性？如何面对伤病？如何应对镁光灯？如何避免昙花一现？

度过18岁生日，小伙子决心放弃社交媒体上自封的“四周跳之神”虚名，向知名编舞教练谢恩·伯恩发出邀约。马里宁和他的团队清楚意识到，花样滑冰不止是4A。难度动作、滑行技巧、步伐衔接、舞蹈编排、艺术表现力……缺一不可。在这项崇尚个性与表达的运动中，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路，才是永恒的追求。

马里宁坦言：“我从2022赛季学到的是不必害怕在比赛中释放自己的一切。不仅要让所有跳跃动作平稳落冰，还应该让自己和观众享受其中。我认为这才是花样滑冰表演、选手与观众互动的意义所在。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我正在寻找自己的滑冰风格。想要在表演中展示出最好的表现力或艺术性，这是我正在努力解决的课题。”

“冰二代”的优势再度发挥作用。身经百战的父母，用积累的花滑哲学帮助儿子保持专注和进步：一切都关乎过程，过程可以一点一点改进。

马里宁告诫自己：“我想在各个方面都有所提高，哪怕只是一点点。努力比上个赛季更好，这是一个很好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