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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时代的疗愈术

2023-01-05何承波

南风窗 2022年26期
关键词:卡夫卡痛苦新冠

何承波

新冠三年了,人们渴求一种集体的情绪按摩。

李文亮医生的微博树洞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分享此时此刻的心境,迷茫的,崩溃的,痛苦的,还有人终于落下了心里的石头:总算阳了。

脱口秀里,“病态自我”的挖掘,成了一种创作风向,演员们讲述自己的社恐、容貌焦虑、痛苦和抑郁、自卑和迷茫,嘲讽自我的无可救药。

在脱口秀演员鸟鸟身上,我们看到一种应对悲苦的绝佳方式,自我调侃、自我消解,同时,也以饱含温暖的方式,进行着自我疗愈与他愈。

短视频平台上,“苦学”大师们消解着生活的不如意。豆瓣小组里,几十万人抱团研究内生力量,互相拯救,彼此疗愈。

在此之前,抑郁症已是仅次于癌症的全球第二大健康杀手。而新冠疫情三年,更是加剧了其蔓延的势态。有专家指出,新冠疫情对人类精神健康的影响,可能至少要持续20年以上。

我们需要对此做好准备。在生活开始复苏的时候,做好每个人自己的心理重建。

抑郁症像是人生的一个谜。

对蓓敏而言,她不知道为何而起。

蓓敏家庭环境还不错,父母对她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也极为尊重。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优秀学生,一路高歌。

她专业学的是文学。2018年毕业后,她在北京找了一份新媒体的工作,负责时尚版,把国外的资讯整编成中文,推送到APP和微信公众号。

工作不到一年,疫情来了,她所在的部门,最先遭到裁员,领导觉得她是刺头,“思想不健康”,总在工作成果中夹带私货,所以她率先丢了饭碗。居家隔离,导致她也丧失了交际的热情,原本坚持的阅读和观影兴趣,再也提不起来。她跟男友分了手,决定再也不发展下一段关系。她原本想努力进入大媒体机构,但眼下,职业的理想已经熄灭。半年后,她去了一家汽车资讯公司。

有时,她在床上躺一整天,被无力感包围,随便编了理由,请假翘班。这些经历,她原本并不为此苦恼,但如今却从内在彻底颠覆了她的生活秩序,低落、失眠、焦虑,不时袭来的慌张、心悸和窒息,席卷了她。

人们常说苦难,那是一个非常宏观的社会性行为,比如新冠疫情,比如战争。人们也说痛苦,那是个体化的、病理性的,包括精神的痛苦、生理的痛苦。但是,自残,一种自我毁灭的手段,并非指向苦难,也不全然是痛苦的产物。

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时,蓓敏不会感到有多疼,反而她产生一种真切感,似乎抓到了自己可以活下去的确凿证据。

比起苦难、痛苦,她更愿意用“受苦”这个词来确证自己的灵魂。她说自己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心灵正承受着一些难以承受的事物,找不到出路。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像谜一样。“仅此而已。”

她成了同事与朋友中的异类,一个“负能量的怪物”,困在情绪的斗兽场。而站在她的视角,似乎大家都活在虚假的欢欣里。

与蓓敏不同,同在北京工作的“90后”辰浩,一开始就拒绝领受抑郁症患者这个身份。他学传播学的,有一份颇有前途的工作,在互联网企业当产品经理,又自认是天性乐观的人。

虽然偶有情绪低落,但他总能找到应对方式,玩一局游戏,或者打一场篮球,很快烟消云散。他没考虑过抑郁症,传播学知识告诉他,“抑郁症变得很流行”这种认知,更多是大众文化与媒介的产物。

但是,疫情三年,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事情是从耳鸣开始的。最初像隐约的蛐蛐声,令他想起南方的夏夜,稻田里,一片虫鸣与蛙叫。很快,充满野趣的虫鸣,变成了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忽远忽近。他戴上耳塞,但声音更清晰了,似乎穿透了整个大脑。他又试着播一些轻音乐和音频节目,试图掩盖大脑里高频的无休无止的声音。但这样导致睡得很浅,几分钟一睁眼,反反复复,更加折磨人。

彼时正值北京疫情,公司项目都崩了,领导宣布开源节流,没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清楚:业绩不好的,得走人。尽管下一个项目毫无进展,但辰浩并不沮丧和焦虑。

他反复跟我强调,他从小就是打不死的小强。

但耳鸣还是没办法遏制,他尝试很多治疗都无效,中医、西医、食疗,症因各有各的说法,他还去清了耳垢。现在,白天也开始耳鸣了,只要停下来工作,那种声音就会淹没了他。

学医的同学告诉他,是劳累过度,神经衰弱了,休息好就没事。不过,这又陷入了一个悖论。不消灭那些无由来的声音,“休息”本身就是一种奢谈。有时凌晨4时入睡,6时就急忙忙爬起来,挤进地铁去上班。

他竭力过一种简单的生活,也不想面对复杂的人生思考。但那段时间,思绪总是无端漫游,然后进入一片空白。上班时,整个人也迷迷糊糊的,注意力容易涣散。生活似乎进入了一个怪圈。

2020年8、9月份,“症状”严重起来,耳鸣令他抓狂。半夜,他不得不狠狠敲打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耳鸣停息下来。他开始产生一些臆想,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怪物,处处与自己作对。

2021年9月,远在上海的女友跑来北京,把他拽出了公寓。医院里,他拿着抑郁症诊断证明:重度抑郁。

他跟女友争论起来,说,哪有什么抑郁症,不过是过度矫情罢了。

心理咨询师李阳如此告诉南风窗记者:“人们容易对自我的苦难,总抱有偏见。有的人臣服于此,有的人讳疾忌医。”

巧的是,2021年10月,前述两个患者,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找到了李阳做心理咨询。在李阳看来,他们正好代表了正反两个典型。

李阳对症下药。他觉得,蓓敏并不畏惧痛苦,她对鸡汤式的激励话语已经免疫,但对死亡、毁灭的观念也不应该被浪漫化,所以,李阳希望她知道,所有的痛苦都可以消解,她并不孤独。

相反,辰浩极力回避自我,有极强的病耻感。如果不是他的女友强行要求,心理咨询他都懒得做。李阳能做的,就是引导他正视病情,接纳一个可能不完美的自己。

在辰浩的视角里,他开始走向自身的黯淡、脆弱,他不是表面上那种无坚不摧之人。

本质上,抑郁症带有一定的“Disconnection”的特性,即所谓断联。他们是孤独的,是独自在黑雾森林里摸索,在泥潭里沉沦,容易陷入盲人摸象。无论抑郁症、焦虑症,还是双相情感障碍,情绪障碍类疾病有一个共同点—自我认同的危机。在社会学角度,这是文化支离破碎的社会产生了分裂和病态的自我。

疫情时代,人们的生活轨迹偏离了日常。生活秩序的扭曲,加剧了这种病态自我的诞生。

因此,个体在精神层面的“受苦”,其实具有一定的社会性。于个体,它是病理性的痛苦,于整个现代社会,盛行的抑郁症、焦虑症,是一种群体苦难。

事实上,漫长的人类历史中,抑郁症的说法事实上并不存在,作为一个医学概念,它是20世纪下半叶才被确定。此前人们普遍采用“神经衰弱”这个概念,因为它更能代表一种器质性的病症,但它的病因过于模糊。

19世纪末,社会学家涂尔干指出,一个稳定的社会自杀率是常态。他统计了新教地区与天主教地区的自杀率,推导的结论是,新教徒的自由主义和更先进的教育观念,拔高了自杀率。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把自杀与抑郁,看作文明的副产物,是一种资产阶级文化特有的富贵病。心理学家荣格还强调,抑郁孕育着创造力。

但事实上,情绪障碍不会豁免任何阶层和种族。某些情况下,边缘族群、低收入群体,可能面临更高的风险。

人类对抑郁症的认知,远远不够。

2022年发布的《世界精神病学协会抑郁症重大报告》显示,在中低收入国家,有80%~90%的抑郁症患者未得到诊断和治疗。

如今,学界公认的是,抑郁症已跃居为仅次于癌症的第二大健康杀手,也是诱发自杀和致残的首要因素。《2022年中国抑郁症蓝皮书》显示,中国已有超过9500万抑郁症患者,抑郁障碍的终身患病率在7%左右。

作为全人类的健康危机,新冠疫情也在恶化这种趋势。中科院院士、精神病学与临床心理学家陆林指出,新冠疫情发生以来,全球已新增超过7000万抑郁症患者、9000万焦虑症患者和数以亿计的失眠症患者。

新冠疫情对人类精神健康的影响,可能至少会持续20年。

人们正在寻求一种集体情绪的按摩。

2012年,抑郁症患者“走饭”自杀后,她的微博,成了患者抱团取暖的地方。人们聚集在这里诉说难过、痛苦、绝望、哭泣、崩溃与恶心感,谈论死亡的可能性—自杀、等死、世界末日,以及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此后,类似的微博树洞,近几年不断兴起。

李文亮医生去世三年,他最后一条微博评论数,早已超过百万。直到今天,人们依然纷纷点进来,诉说焦虑、害怕、迷茫和崩溃,或者自己的生活展望。每分钟都有评论数上涨。

豆瓣上,新增了不少心理学自救小组,有的甚至成员多达数十万人。

与树洞和自救小组不同,也有人以另一种方式试图消解自己的苦难。2022年9月以来,“互联网苦学”大行其道。先是一位“00后”用柠檬头发布一则短视频,讲述自己被解雇的悲惨遭遇。随后,越来越多人效仿,讲自己的不开心、苦闷,以柠檬头的形象,表达出来。

在这里,生活的不如意与苦闷,是以幽默的方式来表达。苦学家们自称怀着一颗“济世救人”之心,“用我的苦事,让大家乐一乐”。

与苦学类似,这两年的脱口秀大会,创作方向也对准了自我的苦难。演员们纷纷上台讲述“我也有病”,跟抑郁症作斗争、容貌的焦虑等。解构自我的痛苦与苦闷,成了一种新的创作趋势。

鸟鸟,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是一个颇有些自卑的人,极度社恐,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消失了也无所谓。台上,她说话语气很低,话题大多很丧。比如,她描述自己的生活状态,只有三种:中悲、大悲、超大悲。

“人家热爱工作,下班刷墙,刷完了开心,我刷短视频,刷完了,想死。”

“你知道快樂的人也是要死的。”

“永远年轻,永远左右为难,一切都是最不好的安排。”

悲观且虚无,她以悲苦的形象,营造了一个与喜剧极具反差的语境,从而消解了自我的苦难,这是鸟鸟给自己找的出路。

鸟鸟并不讲述如何战胜这些困境,她讲述的,是一种客观上就无法战胜的生活真相。比如,她谈到一个电车难题:“我们之前思考过那种电车难题,一条铁轨上躺着5个人,一条铁轨上躺着一个人,问如果是你火车该往哪儿开。但真的到了社会上,我才知道我决定不了火车往哪儿开,因为我就躺在铁轨上。”

蓓敏从不看脱口秀,但她喜欢鸟鸟,反复刷鸟鸟讲脱口秀的视频。在她看来,鸟鸟讲述的无可救药感,给了她些许同病相怜的慰藉。

这是某种疗愈的力量。

人们并不总是生活在光亮之下,那些大张旗鼓行进在阳光下的人,并不能理解社会角落的挣扎。

有人指引着光的方向,但蓓敏也希望,有人能洞察那些晦暗不明的生活。

在很多采访场合,鸟鸟提到了卡夫卡对她的影响。她说她感谢卡夫卡,让她感到现实生活可以接受,因为人生本就是这样。

作为“当代人”,鸟鸟发现自己躺在铁轨上,“李诞才是那个开火车的人”。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身躯庞大,四肢羸弱,这件事本身并不令他恐惧,真正恐惧的是,成为甲虫之后,他没办法重新回到办公室。

一个是娱乐场里的脱口秀演员,一个是文学史的巨人。两者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但也有相似处,他们都是幽默的,都讲述了相似的心理困境。

区别在于,卡夫卡的幽默,是手段不是目的,荒诞的外衣下,是现代人共同的苦难。鸟鸟站在充满自我消解的场域里,在这里,段子可当真,可以不当真,幽默更接近于目的,不是手段。

卡夫卡既是现代文学的先驱,同时也是洞察现代生活苦难的先知。他一生默默无闻,在银行和保险公司当职员,是个标准的社畜,被工作压榨得喘不过气,以至于无处施展写作才华。

他在苦闷与挣扎中度过一生。后世传记作家认为,现代生活把他搞成一个“类精神分裂型人格违常患者”。同时,在性障碍的折磨中,卡夫卡终身未婚,然后寂寂无名地死去。

但他却是最早感受到时代之痛苦的人。在他去世后,人们才发现,他早就觉察到现代生活的黑暗与异变。

在某种程度上,卡夫卡找出了现代生活痛苦本质的症结,他揭示了我们为何被现代生活异化成一只巨型甲壳虫,为何我们身躯庞大而四肢羸弱。卡夫卡比任何人都接近哲学家阿甘本口中的“我们时代的当代人”。

他洞察黑暗,献祭自己,用自身的当下,焊接各种当代的破碎。人类涉过河流,越过高山,但总有人迷路,沉陷于迷雾的沼泽,彷徨于黑暗的森林。我们需要仰望光的指引,也要凝视暗的氤氲。

脱口秀演员鸟鸟说,如果卡夫卡的幽默适合讲脱口秀,在今天的舞台上讲脱口秀,他也许会快乐一些,没准还会结婚。

若真如此,的确是一番有趣的景象。

我们身处一个媒介技术过剩的时代,这里盛产破碎的信息、知识、时间与主体感知,这种支离破碎的社会形态,滋生了更多病态的自我。但过度发达的社交媒体,超越空间的信息网络,也催生了一个个巨大的抱团取暖的场域,这是前所未有的。

無论是树洞还是小组,抑或是短视频与弹幕,无数孤独的星球,最终还是得以连接。互联网肢解我们,也慰藉我们。后新冠时代,这种迹象和趋势愈发显著。

罗伯特·杰伊·利夫顿认为,人的自我具有非凡的适应能力,最终会积极适应当今这个文化碎片化的时代。

波士顿大学社会学教授戴维·A.卡普对此表示赞同。卡普曾著有《诉说忧伤:抑郁症的社会学分析》一书,同时也是一名资深的抑郁症患者。他在书中谈到,“我有时倾向于接受对人类的现在和未来抱着这样一种无可挽回的消极看法。但我对人类最终能改造自我和世界的能力有着极大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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