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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本土化”:世界风险社会与全球治理危机之出路①

2023-01-05罗建章汪庆浩

关键词:本土化全球化危机

周 立,罗建章 ,汪庆浩

(中国人民大学 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北京 100872)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当前,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开。……人类社会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世界又一次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中国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体系改革和建设……共同应对各种全球性挑战。”《人民日报》为报告配发评论:“环顾全球,世界百年变局和世纪疫情叠加,逆全球化思潮抬头,世界进入新的动荡变革期。审视国内,我国发展进入战略机遇和风险挑战并存、不确定难预料因素增多的时期,改革发展稳定任务之重、矛盾风险挑战之多、治国理政考验之大都前所未有。”[1]

在各类风险挑战面前,“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正成为去全球化时代的全球新趋势。进入21世纪以来,在国际环境日趋复杂严峻和不确定的条件下,世界各地逐渐形成一种自下而上、强调本土创造与地方创新,以更好服务全球需求的全球化新思维——“全球本土化”。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蔓延被部分人归咎于全球化之下的人员频繁跨国流动,这使得“全球本土化”这一作为全球化危机解决之道的同位概念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中国正承受经济发展中的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三重压力,“全球本土化”能否为应对世纪疫情冲击下,百年变局加速演进,外部环境更趋复杂严峻和不确定的国际形势,提供新的应对思维?面对全球化解体、疫情蔓延,任何国家都不能独善其身。在全球风险社会背景下,寻求全球治理危机的出路是历史必然。“全球本土化”意味着在全球治理缺位和全球治理危机蔓延的双重背景下,各国各地区主要结合本土化的有效治理体系,进行基于本土化的危机应对。因此,“全球本土化”将成为应对危机的必然趋势。在全球脱钩和后疫情时期,谁能发挥本土化优势、引领第三轮全球化浪潮,取决于谁先“有组织地负起责任”,为走出全球治理危机提供新的方案。

一、世界风险社会与全球治理问题

(一)新冠肺炎疫情加速了全球治理危机与脱钩

风险的全球化是世界风险社会的重要特征。世界风险社会理论提出者、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在其1986年的成名作《风险社会》一书中强调,现代社会高度相互依存,但“有组织地不负责任”使得风险无处不在,我们“生活在文明的火山上”。[2]现代风险具有全球性与平等性。[3]风险的全球化趋势,使得其风险和破坏跨越了国家边界与组织界别。个体化趋势在风险社会里,造成的不仅仅是风险数量上的增加,更重要的是导致产生风险的类型也增多了,这使得每个个体都变成必须要面对风险的独立主体。[4](P.7)这也使得风险如同中世纪穷人的传染病,它不会绕过世界富裕社区的那些邻居……风险以一种整体的、平等的方式损害着每一个人,形成了“飞去来器”效应(1)“飞去来器”效应(Boomerang Effect)指个体所作所为的结果反而使其受到损害的效应,在世界风险社会语境下更加侧重“风险的社会放大” (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的一面,即在风险社会里,风险事件只要发生了,就必然会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心理等众多领域发生关联,并产生一种社会放大效应。参见Roger E. Kasperson, Ortwin Renn, Paul Slovic, et al. “The 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 A Conceptual Frame work”.Risk Analysis,1998,8(2):pp.177-187。。

新冠肺炎疫情是人类迈向风险社会过程中的一次巨大考验。[4]在2020年全球疫情危机和全球治理危机的背景下,重新审视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更能体会到疫情危机背后的全球治理危机,也能认识到国家治理能力和全球治理体系的缺位,放大了全球化的负面效应。风险社会理论作为“反身现代化”的学说,有助于清醒地认识我们当前所处的历史阶段、面临的挑战并作出合理的反应。[5]疫情侵扰之下,世界各国在疫情防控上采取了“自扫门前雪”的国家主义举措,让全球化遭受重击,进一步触发了国家间经济脱钩。面对全球治理危机,全球治理的出路何在?

(二)全球治理危机呼唤世界主义共同体

肖瑛比照中西方风险观念与现实,总结了“世界风险社会”的三层含义:第一,它是现代化自身制造的;第二,它不是具体的某些风险事件,而是抽象的、普世的、超越人之感知能力的,对人类具有毁灭性后果的;第三,它不是地方性的,而是全球化的、世界的,超越了民族国家的边界,“风险面前人人平等”。[6](P.46)为解决和应对世界风险社会的困境与需求,贝克提出了世界主义观点,主张发展出一种新的社会理论和方法论来关注国际社会出现的新趋势新问题,以“对话式思维”取代“线性思维”,构建世界主义共同体。[7](P.79)贝克希望能够建构一种未来世界的治理模式以对抗全球威胁,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的唯一方式。[8](P.90)

历次全球治理危机反映了全球风险的无边界特征,这为新的全球文明或风险共同体的出现创造了可能。贝克指出,在这个时代,单独的国家已经无法解决全球性问题,跨国模式越来越重要,“全球性事件只能在全球范围内受到监管,只有那些在全球层面上为规则而战的行为体才有渺茫的机会获得成功”[9](P.67) 。全球风险不仅给人类创造了新的全球威胁,同时也导致人类越来越意识到需要构建共同解决全球问题的全球性结构。在地区或全球合作以及国际机构的帮助下,一个世界主义的共同体是有可能的。[10](P.23)因此,由风险社会理论衍生出的风险社会学倡导“适应风险说”,即构建一种与风险社会相适应的“社会治理共同体”,以共同抵御疫情的蔓延和社会风险的扩散。[11](PP.12-13)通过全球层面的理念、制度、行动和责任共同体,一定程度上能够建立风险防范机制,加大国家间的协调与协作。[4]但是,自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联合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未能起到基本的团结和协调作用。世界卫生组织在研究相关疫情、通报疫情方面虽然发挥了作用,但其建议和提示无法规范和约束各国行为。目前个别国家合作应对疫情的政治意愿不足,部分国家违反世界卫生组织规则特别是《国际卫生条例(2005)》,而且存在规则执行不到位、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能力相对欠缺,以及相关资源长期不足等问题。[12](P.159)近年来全球环境持续动荡,与贝克的畅想截然不同:美英政局摇摆动荡,俄乌冲突引发战争、欧洲内部明争暗斗……在全球性议题讨论中,各国高举的却是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大旗,反全球化的呼声不断高涨,关于世界主义和道德承诺的讨论被压制着,世界主义的前景似乎并不乐观。[8](P.90)在风险的爆发初期,“有组织地不负责任”是各国的首要反应,如何让主导全球风险治理共同体的国家“有组织地负起责任”?

“另一种全球化是可能的吗?”[13](PP.271-305)世纪疫情的全球大流行,使得“去全球化”(De-globalization)、“反全球化”(Anti-globalization)和“慢球化”(Slow balisation)这些全球治理危机的不同侧面,都呈现在我们面前,从而对国家能力和非传统安全提出了新的全球治理命题。[14]主要大国“有组织地负起责任”是构建危机共同体、影响全球治理的关键。大国在关键时刻要能够对国内进行有效治理,在此基础上提供全球公共产品、引领各国应对危机。[15](P.53)下一代全球化到底面目如何?本文提出以全球本土化思维服务于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发展新格局的建议,并在此基础上发挥乡村内在的本土化优势。

二、另一种全球化是可能的吗?

(一)“去全球化”:风险社会下有组织地不负责任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去全球化”已成为重要趋势。这是在经济全球化进展到一定阶段后,出现的不同程度和不同形式的市场再分割,这既体现为主权国家市场由全面开放退回到有条件开放,甚至封闭的过程,也体现为有关国家通过制定相关规则和制度,来限制全球化进一步扩张的现象。2020年疫情蔓延,使得各国经济、贸易和外国投资增长呈停滞状态,已表现出“慢球化”现象[16]。作为“去全球化”的孪生词,“反全球化”也与“全球化”相伴而生,是全球化负面效应的集中反映。反全球化运动的兴起,体现出经济全球化参与者,甚至主导者,均对现有利益与权力分配格局不满。[17]

与“反全球化”相比,“去全球化”强调通过政策手段来实现对全球化的遏制,往往是有关政府迫于民众反全球化的压力,而将民众对全球化的负面情绪上升为国家政策,意图重新构建有利于本国的国际经济规则和秩序。[18]因此,新冠肺炎疫情为部分西方政客的“去全球化”主张提供了“合理性”。[19]此外,以新自由主义为理论基础的全球化在推动全球经济和社会全面发展的同时, 由于存在国内治理失范、国内治理与全球治理失调、全球治理与全球化不匹配等问题,加速了反全球化运动的兴起。为了缓解民众对全球化的负面情绪,西方发达国家制定了去全球化政策,最终导致逆全球化的产生。[20]

全球化背景下,人类命运的共同性深刻显示在全球性问题上。[21]近些年全球金融危机的持续爆发,使人们开始关注全球化的负面影响。新冠肺炎疫情危机,更加切断了产业链和供应链,使得全球治理危机可能成为第二轮全球化即将终结的标志,“脱钩” (Decoupling)开始成为全球治理的高频词。它最早被用来描述发达国家工业化进程以来经济增长与物质消耗之间的关系,但延伸到政治学领域后,“脱钩”(Disengagement)指代主权国家从其原来所在世界体系中分离开来的状态。危机面前,人人自危,不同国家阵营的出现,使得各国与世界体系的链接大幅减少,其中经济脱钩尤为明显。在第一次全球治理危机(1914年)和去全球化过程中,1931年9月英国放弃金本位制,宣布英镑与黄金脱钩;在第二轮全球化(1971年至今)进程中,1971年美元与黄金脱钩,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在当前第二次去全球化潮流中,美国“退群”(即退出世界多边治理机构和组织)、英国脱欧、贸易保护主义兴起。(2)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美国于2020年7月退出过世卫组织,但于2021年2月提出回归世卫组织,详见《美国将重返世界卫生组织》,中国网,http://henan.china.com.cn/m/2021-01/21/content_41436095.html;英国虽 “脱欧”,但自2016年以来高调宣布实施“全球英国”战略,详见《“全球英国”口号还能喊下去吗?》,海外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845998 9081204730& wfr=spider&for=pc。从历史经验看,英国、美国都相继从全球化的主要推动力量,转变为去全球化的带头力量。“脱钩”的本质可概括为:全球化缔造者(也是其早期核心受益者),在后期无力提供全球治理这种全球公共物品,在失去利益分配主导权后,以“脱钩”来反戈一击。[22](P.131)因此,“脱钩”成为全球化主导者在力量衰微时,采取“以邻为壑”的方式处理全球治理危机的惯用伎俩,具有极强的负外部性。[23]受疫情冲击,全球化呈现回归“经济主权”时代的趋势,可能演变为“有限的全球化”。欧美国家将更加强调自身的“经济主权”,并通过“产业回归”的方式调整经济结构,将事关国家安全和民众生命安全的生产能力留在国内或转移回本土。“有限的全球化”在短期内将对中国经济产生较大冲击,但从长期看,中国可以从中获益。[24]作为全球第一、第二大经济体,“脱钩”不仅对中美关系产生深远影响,也势必对既有国际秩序乃至全球化走向形成重大冲击。[25]

(二)“有组织地不负责任”诱发全球治理危机

全球治理的理念及实践缘起于20世纪下半叶冷战的终结,虽然其机制与体制的雏形在此之前就已经开始形成。全球治理体系随着冷战终结后全球化与世界体系的发展变化而变化,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则促使全球治理体系不断重塑,而且疫情也在这方面发挥着推波助澜的作用。[26](P.62)全球化经历了三四十年的发展,在给经济和贸易带来便利和繁荣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少的经济问题和随之而来的政治问题。世界大多数人都不拒绝全球化带来的好处,但是也都不得不承认全球化给全球治理带来了多重挑战。[27]因为经济全球化并不是成功的保证,国际社会需要的不仅仅是运输和通讯领域上的交易效率提升,还需要促进主要国际公共利益的体制框架趋于完善。事实上,经济已经全球化了,但是全球性治理远远没有跟上经济全球化的脚步,远未形成稳定有效的全球治理体系。

首先,近几年以美国为首的一些国家纷纷“退群”,给本就不稳定的世界治理体系带来严重的冲击。疫情之下,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等多边治理机构治理无效,以及民族国家对于这些多边机构丧失信心,都体现了当前的全球性治理已经问题重重。比如,美国宣布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退出了世界卫生组织[28],而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使命,他们正应该在传染病等卫生疾病全球大流行时,发挥组织协调和统筹抗疫的重要作用。但在诸多“退群”影响下,其实际发挥的作用非常有限。其次,国际上“反多边主义”和“民粹主义”盛行,在全球范围内对全球政治的抵制以民族主义的形式出现。[29]人们认为全球化对主权国家体系造成了严峻挑战。虽然表面上国家要求“在其自己疆域内享有超越一切的有效霸权”,但国际机构扩展的管辖权和国际法的限制和束缚,在不同程度上损害了本国权利。[30]这是很多国家抵制全球性组织和机构的重要原因,也是进一步导致全球治理失效的原因之一。

在关于全球发展政策的研究中,托马斯(Thomas M.)认为,当前的全球治理体系产生的战略选择是“由一部分国家、影响力逐渐扩大的法人,以及在全球市场中做出消费选择的20%世界人口决定的”[31] 。因此,人们普遍相信,现在已经产生了一个更加分裂的世界。分裂的发展更是带来了地区、国家之间的发展不平衡,导致了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差距越发增大。诸如涉及福利、人类安全和减少贫困等的治理问题频发,而且治理的结构性缺陷诱发了被政治科学所描绘的合法化危机——同时实现有效、积极和负责的治理能力大大降低了。[32](PP.1-2)全球治理的无效和危机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管理不足,在从金融到环境治理的关键性全球政策中,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国际公共物品供给不足和管理缺陷”的问题[33] ;二是合理性不足,全球性的社会政策和发展机构在履行其任务和实现其目标时,出现许多不公平的行为,腐蚀了人们的政治信心[34],导致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三是协调不足,尽管世界上存在着多元治理体系的价值规范,但各个规范之间都会存在政策非理性和制度间的斗争,在全球治理过程中没有一个“中央”的存在去统筹协调各方;四是服从的不足,执行机制的相对无效和匮乏导致了全球治理出现搭便车与不顺从问题。

(三)“全球经济的不可能三角”使另一种全球化成为可能

哈佛大学教授丹尼·罗德里克(Dani Rodrik)在2000年提出“全球经济的不可能三角”(Trilemma of global economy,又称“全球经济的三元悖论”) ,认为一国政府只能在经济全球化、政策主权和民主政体三者之中任选两个,而无法三个同时获得。[35]这个由罗伯特·蒙代尔(Robert A. Mundell)“不可能三角”引申出来的“全球化不可能三角”,在近些年广受重视。面对中国经济的快速成长与和平崛起,美国作为经济全球化的主导者,希望重新建立有利于自己的“再全球化”秩序,以自己的“脱钩”来迫使各国选边站,从而实现“去中国化”,即使中国与其主导的全球化体系脱钩。故此,近些年美国表面上通过放弃经济全球化来保全其政策主权和民主政体,实质上是要迫使中国“脱钩”或“臣服”,从而继续独享全球化收益。以此为背景,美国在中美两国商贸往来问题上不断制造摩擦,使激进政客不断发表“中国病毒”“中国为全球买单”等威胁言论[36],企图在其“脱钩”威胁中,实现美国主导的再全球化之前的“去中国化”。 经济全球化面临着重大挑战甚至倒退风险,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盛行,国际贸易投资大幅萎缩,世界经济长期稳定运行的基础正在动摇。在全球治理危机的冲击下,谋求一个相对自给自足的新的全球化模式和全球治理体系成为各国的共同愿景,也使得“全球本土化”成为可能。

三、“全球本土化”:理论沿革与中国实践

(一)“全球本土化”是修补全球治理危机的路径吗?

新一轮“去全球化”浪潮,使得“全球本土化”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全球本土化”最早见于1989年日本学者《后现代化主义与日本》一文中提及的“think globally and do locally”。[37]该观点认为需要以全球思维开展本土化的实践。20世纪90年代初,为促使全球化所内含的时空压缩、文化同质化及价值观聚合,人们将“全球化”(Globalization)和“本土化”(Localization)两个概念合成一个新词“全球本土化”[38]。“全球本土化”早期被视为一种营销手段,其最终的目的是尝试引入同质化的文化和社会元素,以更大限度地提高产品收益与企业收入。[39]关于“全球本土化”的研究,有别于当时重视全球化均质化作用的研究[40],也有别于全球化异质化作用即全球化压力催生地方文化多元化功效的研究[41]。“全球本土化”更加强调全球化与本土化进程及其双向互动,进而揭示出此前被遮蔽的地方事物对于全球化进程的能动作用。[42](P.22)此外,“全球本土化”与当时主要从经济、物质等方面开展的学术讨论相异,力主还应从社会、文化等方面推进研究,这一思路受到了萨斯基娅·萨森(Saskia Sassen)、阿尔君·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等研究[43]全球化学者的赞同和应用,成为全球化研究的“文化转向”。“全球本土化”更强调本土创造,以地方在地化创新的供给更好服务于全球需求,是一种将全球普遍特征与地方特征相结合的、自下而上的全球化。[44]显然,与全球化理论相比,“全球本土化”理念有着更深刻的理论洞见。[45]

经济全球化进程为新冠病毒跨境传播提供了便利条件。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全球流动性的增强也加快了传播速度,但这并不是新冠肺炎疫情发展成如今肆虐全球局面的直接原因或根本原因,一些重要国家领导人对疫情的轻视或决策不当、国家之间的合作不足难辞其咎。同时,在结构性原因和政策性原因的交互影响下,中美“部分脱钩”状态将长期存在,但难以实现“全面脱钩”,中美脱钩的进程最终要取决于两国的政策选择与相互塑造[46],因而“全球本土化”成为当下大国博弈的备择选项。新冠肺炎疫情之后全球化将出现阶段性的变轨或嬗变,主要体现在全球产业链的重构难以避免、部分企业将向本土回归,以及全球主义让位于区域主义。[47]因此,后疫情时代的全球化面临的嬗变呼唤中国的本土化实践。

(二)构建“双循环”发展新格局是中国全球本土化的创新实践

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发展格局,是基于应对“逆全球化”趋势、新冠肺炎疫情及经济转型发展的现实逻辑。[48]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条件下,2020年5月14日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会议首次提出,要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充分发挥我国超大规模市场优势和内需潜力,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49]因此,以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推动“全球本土化”进程,不仅为破解中国经济发展新困境提供新思路,也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持续高质量发展指明新方向,将为世界新一轮经济复苏注入新动能。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亟需形成自给自足的新的全球化模式和全球治理体系。中国的经济发展战略进行了与时俱进的调整,经历了“构建扩大内需长效机制”“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强大国内市场”以及“畅通国民经济循环”等探索,最终在新形势下形成了双循环的新发展思路。[50]新发展格局需要以国家战略为依托,利用中国超大规模市场、多层级消费市场和统一大市场等优势,铸就双循环内生市场动力;以自主创新为核心,以制造业服务化为竞争新优势,以数字经济为新契机,打造双循环的产业支撑作用;改善营商环境,培育双循环的企业主体地位,形成供给更高质量、内需更具活力的高水平动态平衡。[51]

在改革开放初期,由于国内市场尚未完善,统筹国内、国外“两个市场”,依靠出口这架“马车”发展外向型经济,积极参与国际大循环是消化国内较高生产率的有效措施。“十四五”时期是中国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入高质量发展的攻关期,出口贸易额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已由2006年的35.4%降为17.4%,迫切需要以加快形成强大国内市场为核心促进国内大循环。有学者早就指出,“国内经济大循环战略是破解美元霸权和应对外向型经济发展模式危机的根本性措施”,并提出了贸易平衡或略有逆差的发展模式不仅比贸易顺差能够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增加更多的国民收入,而且也可以解决中国贸易顺差时代的国内通货膨胀问题。由此中国完全可以以“和思维”超越“战思维”,推动全球三层市场融合。[52]这既是应对国际严峻复杂形势的关键之举,也是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战略举措。[53]

强大的国内市场是构建双循环的关键。当下,中国经济增长正逐步由投资、出口拉动转向由消费拉动的过程。然而,中国目前城乡发展差异仍然存在,乡村消费市场广阔但消费群体的收入较低,亟需通过乡村振兴来培养内循环的市场。

(三)乡村本土化优势推动“国内大循环”的升级

乡村具有本土化优势,是推动国内大循环的立足点。国内大循环经济发展新战略的核心是以内需为主代替出口导向型经济发展模式,内需的决定性条件在于民间资本是否充足[54],而要使民间资本充足激发新一轮经济增长活力,必须补齐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最大短板——“三农”问题。

在“全球本土化”的新潮流下,乡村将成为应对疫情危机、发展无接触经济的大本营。自古以来,农业文明就有其自给自足的基本特征。乡村的多功能性和相对自给自足性,一直具有“小乱避城、大乱避乡”的本土化优势。[55]新冠肺炎疫情考验了当前乡村组织的治理水平和应急防控能力。许多乡村自发抗疫,乡村干部采用多种方式,在短期内有效阻击了疫情向农村基层社会的进一步扩散[56],真正做到了“大疫止于村野”(3)根据温铁军的估算,如果按户籍人口计算,我国大约有60%左右的人口是农村人口,跨省进城打工人员占外出人口的大约60%,最低成本的防疫战场是乡土中国。参见《大疫止于村野:生态文明战略转型的由来》,https://www.sohu.com/a/398462584_114988?_trans_=000014_bdss_dkmwzacjP3p:CP=。。因此,在近年来中国经济遭遇较大压力,主要原因是传统发展动能减弱[57],通过乡村振兴、培养本土化优势是应对短期压力、增强经济发展韧性的有效途径。

乡村作为中国安全的保险阀和化解危机的蓄水池,至少具有八大功能,使其能够发挥“小乱避城、大乱避乡”的本土化优势。第一是生态环境功能,在没有过多外力干预的情况下,几乎所有农村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自循环系统,这使得春节期间半数人口能够留守乡村,至少降低了国家应对疫情一半的经济成本,能够对人口密集的大城市进行有针对性的防治;第二是物种多样性功能,乡村的生态多样性,维持着社会和自然的和谐与稳定,并提供了各种物种和作物资源;第三是民生保障功能,农民能够在疫情隔离期间,足不出户,留守乡村,能够持续生活、就业,获得基本生活保障;第四是社会稳定与调节功能,乡村在过去多次危机中,都发挥了稳定器和减压阀的功能,使得危机实现了软着陆,而面对新冠肺炎疫情乡村又发挥了这种社会稳定和调节功能,使得全社会有了基本的安全阀;第五是国家安全功能,乡村的农业生产功能,保证了国家粮食安全、食品安全和食物主权,使得十四亿中国人的饭碗,能够牢牢地端在自己手里;第六是文化教育功能,乡村承载着农业文明的历史记忆,是人类教育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也是当前自然教育、亲子教育和实践教学的重要载体;第七是康养休闲功能,乡村能够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养老、养生、养病等休闲产业和康养场所,主要设置在乡村;第八是经济产业功能,乡村产业作为乡村经济的肌体,为乡村的正常运作发挥了基础性作用。乡村的多功能性,使得“全球本土化”和无接触经济有了基础平台。通过乡村在地化生产、消费及交易体系的建立,乡村无接触经济将进一步促成城乡良性互动的新业态形成。[55](PP.28-29)

“全球本土化”将推动城乡二元对立,转向城乡互助,直至城乡融合发展。[58]城乡二元经济理论由刘易斯(William Arthur Lewis)在工业制造业和农业手工业两部门、农业部门劳动力供给无限、工业部门工资水平不变的三大预设下提出,认为将农业部门中的零值劳动力转移到工业部门能够促进经济增长[59],然而城乡二元经济结构下的发展事实是工业汲取了农业的劳动力剩余,城市剥夺了乡村的资金、土地积累,加剧了工农城乡关系二元对立。对此,西奥多·W.舒尔茨(Theodore W.Schultz)认为,传统农业是“高水平均衡”,不存在刘易斯所言的劳动力无限供给,只有引入新的生产要素,如人力资本投资才可能打破传统农业的长期停滞均衡,传统农业的出路是改造传统农业为高生产率的现代农业。[60]不过,华人历史学家黄宗智(Philip C.Huang)指出,舒尔茨先验地认为市场机制一定能够将现代生产要素实现最高效率配置,而中国农业现实是存在巨量的剩余劳动力,这使得农业生产走向了“内卷化”,新古典主义改造传统农业的药方反而加剧了工农城乡的二元对立。[61]缺乏乡村滋养的城市,最终像是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险社会的风吹雨打。21世纪头20年的中国,已由乡土中国转换为城乡中国。城乡人口各半的格局、农民收入日趋多元化及社会生活高度流动,成为城乡中国的三大特征。[58]长期以来的汲取性制度安排,使得农村的产品、资金、劳动力持续不断地通过工农产品剪刀差、资金离农和机构离农,以及大规模进城务工等渠道进入城市,农村要素被单向抽取到城市。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开始将城乡要素从单向抽取,转为双向流动。疫情之下,国内相对过剩的投资在出清,投资相对不足的乡村领域将成为下一个朝阳领域。因此,老基建基础上的新基建和软基建,将会进一步扩大内需,打造中国新的经济增长点。乡村经济将成为蓝海市场,乡村无接触经济也将成为导流管。乡村无接触经济的新业态,能够最大程度上实现农民的在地化就业,借助新业态赋能于人,可以开辟农民的第三就业空间。例如,外卖、快递、专车司机及网红主播等,降低了对劳动者技能要求的就业门槛,改变了农村人口“离土又离乡”大规模流动格局。通过数字经济赋能,可以减少结构性失业和摩擦性失业。将乡村要素向城市的单向流动,转换为城乡要素双向流动的新格局,变城乡对立为城乡互助,变城乡零和博弈为正和博弈,使得乡村振兴成为国家长治久安的压舱石和双循环发展新格局的稳定器。

综上,切实推进乡村振兴、发挥乡村本土化优势是中国式全球本土化模式,是为谋求全球治理危机的出路做出的中国式探索。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不能将“全球本土化”等同于全球乡土化或乡村化,“全球本土化”是一个系统化、全局化的全球治理新模式,这要求各国挖掘出合适的经济增长点,以高质量的国内大循环引领国内、国际双循环。

四、“全球本土化”的未来展望

“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经济全球化确实带来了新问题,但我们不能就此把经济全球化一棍子打死,而是要适应和引导好经济全球化,消解经济全球化的负面影响,让它更好惠及每个国家、每个民族。[62]“双循环”是更深层次改革、更高层次开放。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绝非闭关锁国,超大规模市场也绝非封闭的国内市场,而是开放、包容、联通的国际国内双市场。以乡村本土化优势为着力点,打通国内国际“双循环”,乡村振兴将是一片广阔的沃土。

(一)“全球本土化”的历史机遇

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暴发,赋予了“全球本土化”一词新的含义,并给中国提供新的国际视野。面对全球疫情危机,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在经济全球化之下真正独善其身,断绝与其他国家的往来;更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对疫情置之不理,任由国家间人员自由流动。事实上,在疫情全球蔓延却缺乏全球治理的基本事实下,每个国家只能立足本土实际,运用全球信息、技术和资源,找到有效办法度过危机。“本土化”一改过去全球化浪潮中的配角角色,开始成为中心词,“全球化”只是定冠词。“全球本土化”意味着在全球治理缺位和全球治理危机蔓延的基本背景下,各国各地区主要结合本土化的有效治理体系,进行基于本土化的危机应对。这隐含着两个前提假设:其一,主权国家需要识别并采取符合本土条件的措施;其二,主权国家将全球信息、技术、资源引进国内,却需阻断全球危机向本国的传递链条。

新冠肺炎疫情不会成为经济全球化的“终结者”,相反,疫情之后的全球化将深入调整,各国在继续促进开放型经济发展过程中将更多考虑安全因素和世界经济本土化。[63]中国的比较优势有助于推动新的全球化趋势,实现更加均衡与安全的全球化。[64]中国经济在第一波经济全球化红利逐渐消失的背景下,必须在“十四五”规划期间做出基于内需的经济全球化战略调整,以适应当今“逆全球化”趋势的需要。[65]如今,第二轮全球化正在遭遇毁灭性打击,“全球本土化”将成为应对危机的可能趋势。经过全球本土化时期后,谁能促进国家间再接触,引领第三轮全球化浪潮,取决于谁先度过疫情危机,并提供全球治理方案。

(二)以“和思维”提供中国方案

中国在“和思维”下的和平发展道路,立足本土化的生态文明战略,以及同呼吸共患难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主张,将会提供新的全球治理方案。中国将发挥人口规模、经济规模和产业分工地位的优势,很可能扮演起将第一层市场(发达国家)和第三层市场(近50亿人口的广大发展中国家)重新连接的二层市场作用,引领全球迈入生态文明时代。[52]比如,面对疫情蔓延,生态学家小约翰·柯布(John B Cobb Jr.)强调了“在地化生态文明”。他认为,经济从跨国经济转向国民经济和自给自足的地方经济,能够实现在地化的生态文明。中国的在地化生态文明图景将是大多数人生活在基本自给自足的美丽乡村,并且这也使得中国更加安全,具有更多独立性。[66]

在全球产业链高度融合、经济社会已深度链接的当今世界,“脱钩”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在“去全球化”已成为新的世界潮流的今天,必须提出与美国贸易战、货币战、创新战等“战思维”的对比观念。植根于数千年中国文明的“和思维”,可以提供中国方案。若能以“和思维”应对“战思维”,抓住当前“全球本土化”的历史机遇,加强全球治理[67],就能率先走出第二轮全球治理危机,担负大国责任,并将促进国家间再接触,开启第三轮开放融合的全球化浪潮。

(三)本土化优势:带来城乡互助新趋势和全球治理新未来

疫情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乡村的价值,也让我们更加重视健康消费和点对点消费。广布城乡的终端及零服务消费,是后疫情时代城乡居民无接触消费的新模式,这更新了城乡二元关系,带来了城乡互助的良性互动。乡村振兴作为中国应对全球化挑战的压舱石,正在将乡村社会经济体系塑造成为以“无接触”为主、“接触”为辅的新业态,塑造数字经济发展的新范式,并通过促进国内城乡之间的内循环,实现生产要素的乡村回流,减少全球治理危机的外部冲击,推动全球本土化进程的实现。

展望全球化和乡村未来,第三轮全球化将伴随第二轮全球治理危机的爆发而开启,“全球本土化”呼唤一个立足本国经济,相对自给自足的新的全球化模式和全球治理体系。实施乡村建设行动与全面乡村振兴,将带来城乡互助新趋势,并可能引领基于“全球本土化”的全球治理新未来。以“全球本土化”为基础,有组织地负起全球治理责任[68],可能启动国家间经济再接触的第三轮全球化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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