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文化视角下网络流行语的文化认同与抵抗
2023-01-05杨敏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
杨敏 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
一、前言
2021年12月10日,上海《语言文字周报》正式公布了2021年“十大网络流行语”和“十大网络热议语”双语榜单。在2021年“十大网络流行语”榜单中,“内卷”“yyds(永远的神)”“社恐”等成为网络流行语,体现出很强的语言生命力。另外,“我不理解/我不李姐”“拿来吧你”等流行语也有很高的热度[1]。从语言学视角来看,网络流行语的语言形式和结构大多简单、短小、零散,甚至带有颠覆传统的调侃态度。这些语言的大多基于某些受到广泛关注的事件,以及这些事件所产生的社会和娱乐效应,例如“yyds”“官宣”“我爸是李刚”等。此外,网络流行语也会影响网络和现实中人们对语言的使用与传播。
网络流行语的使用逐渐从网络空间延伸至现实中,成为一种流行性的网络文化。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文本形式,网络流行语在网络空间被创造以及迅速传播,成为网络与现实空间中人际传播过程中新兴的语言媒介,也逐渐形成了特有的文化。网络流行语的使用不仅反映了当下公共空间内引发讨论的热点问题,也体现了特定群体的价值取向、身份认同、集体情绪和心理等,它既是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本文从亚文化研究视角对网络流行语使用过程中的文化认同与抵抗进行探析。
二、网络流行语的传播特点
学界从不同的视角对网络流行语进行了定义。社会语言学认为网络流行语是一种基于网络空间的现实语言的变体,或者是基于网络空间的一种社会方言。李伦认为网络语言是网民在网络信息传播和人际传播中使用的特有语言,是伴随网民这一特殊社会群体的出现而产生的社会语言现象,是现代语言在网络空间中的一种变异[2]。邝霞认为网络语言是一种新的社会方言[3]。殷晟提出网络语言的内涵是“网虫”之间在网络上的交际用语等[4]。
这些定义共同指向了网络流行语的特性即网络流行语是网络空间里,特定群体进行人际传播和网络传播中的语言媒介。笔者发现,在网络空间中,网络流行语的使用与传播具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在社交媒体上快速广泛传播。微博、微信、微博超话、豆瓣同城话题等较为活跃的社交媒体平台具有明显的社群性和强互动性。网络流行语在这些平台上的传播更加快速,也更容易在传者与受者之间产生强烈的共识与情感共振。另外,字数和篇幅限制、图文并茂等社交媒体的特性也更容易促进网络流行语的传播,例如微博平台的传播追求短、频、快,而网络流行语的语言结构简单但内涵丰富、形式新颖且容易产生记忆点等特性都与社交媒体的传播特性相符合。因此网络流行语在社交媒体上的传播能产生更大的效果。第二,具有社会符号意义。网络流行语常常对某种新出现的社会文化现象进行“过目不忘”的描述,例如“肥宅”用来形容对日本流行文化,尤其是二次元文化痴迷的肥胖者。经过传播之后,“肥宅”还被用于泛指肥胖的宅居一族。“隐形贫困人口”则用于指代看起来天天吃喝玩乐,实际上却很穷的人。大众也纷纷追逐标签化,为自己和他人贴上相对应的网络流行语标签,以表征相应的社会含义。例如曾经流行过的“女汉子”“犀利哥”“hold住姐”等。第三,娱乐性。网络流行语摆脱了传统语言的束缚,非常口语化。在全民娱乐的大背景下,随着娱乐综艺节目的火爆,常常能“生产”出许多网络流行语,例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主题曲播出之后,“凉凉”一词成为“绝望、状态差”等悲观情绪的代名词。另外,网络流行语还具有明显的娱乐化或游戏化的倾向,例如粉丝创造出的“绝绝子”“无语子”等以“子”结尾的说话方式,各种各样图加梗的方式在网络里流行。第四,传播过程中频繁的二次创造。通常网络流行语只针对当下或者短时期内大众的网络和现实生活,有时甚至是即兴产生的,因此网络流行语的流行期较短。作为一种语言形式,由于传播者可以在传播过程中随意进行二次或多次创造,因此网络流行语的形态通常是不稳定和不持久的。例如,小猪佩奇是一部儿童学前动画片,但网友发现当中的卡通人物处事手段非常成熟,连“社会人”都自叹不如,因此对小猪佩奇这一动画形象进行了“成人化”解读和二次创作,出现了小猪佩奇方言版和恶搞视频。之后哔哩哔哩视频网站推出的全新方言版的《小猪佩奇》视频广泛受到关注,之后又出现上海话、四川话、东北话等多种方言配音版小猪佩奇的视频。社交媒体上出现许多关于小猪佩奇的段子,其中最火的就是“小猪佩奇身上纹,掌声送给社会人”,之后网友纷纷在网络平台上晒出自己的小猪佩奇纹身,与此同时带动了一批关于小猪佩奇周边商品的消费,包括T恤、口红、手表等。
三、网络流行语的文化认同
网络流行语的使用与传播反映了使用者与传播者的身份特征、价值观、行为特征与文化认同。文化社会学认为文化认同是个体对所属文化以及文化群体形成归属感及内心的承诺,从而获得保持与创新自身文化属性的社会心理过程[5]。例如小清新、屌丝、白富美、高富帅、佛系青年等网络流行语都反映了特定人群的典型特征和生活状态,从而成为这些人群的代名词,或者是人们希望具有的某种身份象征。这些语言背后所传递的信息和表征的文化属性让传播者和受众产生一种归属感之后,继而认同和使用这些语言进行意义传递或指代自身所符合的某种文化状态与特性。在使用这些网络流行语进行传播的过程中,传播者与受众的观念、情绪、价值判断也得以传递,同时自我与语言所表征的文化特性之间的认同感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另外,网络流行语常常用夸张、诙谐、标新立异的语言来指代特定的群体,从而满足使用者的群体身份认同的心理需求。传播者利用网络流行语表征自己的身份、地位、形象、社会角色、社会关系,一方面在达到自我认同,另一方面也与使用相同流行语的个体之间寻找到共同点,获得他者认同。网络流行语及其衍生的文化符号,包括音视频、漫画等都逐渐成为群体特征的符号,区别于其他群体。在传播过程中,网络流行语的功能不再局限于语言媒介,而成为一种价值观念的载体甚至是共同行动的基础,例如“打工人”“打工魂”已经不再是对辛苦工作的劳动者的称呼,而成为彼此鼓励继续“打工”和高兴“打工”的精神口号。
传播过程中的二次创造或者再创造为网络流行语赋予更多内涵,不断建构文化和身份的认同。例如“汉子”原意是指顶天立地有所责任的人。但在网络世界中人为地创造了“女汉子”表征外表缺乏温柔、娴淑等气质的女性。有意思的是,许多女性乐于在网络传播中使用这一词语为自我贴标签,从而表达自己是外表不像传统定义上的纤弱和温柔,但精神却独立且举止像男儿一样坚强的女性。“女汉子”一词在具体的语境中可以体现褒义和贬义两种感情色彩。语言的传播和使用也为语言本身赋予了新的内涵:“女汉子”逐渐被用来形容自力更生,换灯泡、修保险丝、通下水道、搬重物、洗衣做饭都由自己搞定的独立女性的代名词。女性乐于使用该词以传达自我的独立意识。再如,随着“小猪佩奇社会人”这一网络流行语的风靡,网友纷纷将小猪佩奇选为“社会人”群体的代表图腾,作为社会人的文化符号,并且还创造了一系列社会人语录,并声称只有懂得应用这些语录的人才属于这一群体。例如“社会道路都在走,做人做事别做狗”,代表了社会人的精神就是简单粗暴直接。“左青龙,右白虎,把你削成二百五”,代表社会人就要具有一股霸气,不讲究佛系,不遮掩,干脆直接。“社会人的宗旨就是坦荡过好每一天”。“社会人”这个身份标签在不断传播过程中还衍生出许多“文化内涵”,强化了该身份标签下的文化和群体认同。
四、网络流行语的文化抵抗
美国学者戴维·波普诺(David Popenoe)从文化所指群体视角将亚文化定义为更为广泛的文化的一个亚群体,这一群体具有区别于其他群体文化要素的生活方式,也具有亚文化的某种特征。澳大利亚学者盖尔德(Ken Gelder)提出亚文化群是具有特有的兴趣和习惯,在群体的身份、所做的事、所做事的地点等方面呈现为非常规状态或者是边缘状态的群体[6]。伯明翰学派代表霍尔将亚文化视作一种亚系统,属于一个大的文化系统中更小、更地方化、更具有差异性结构的系统。由此可见,亚文化不同于社会中占据主导的主流文化,抑或者与主流文化之间存在挑战和对抗。例如20世纪50年代以来出现的无赖青年、嬉皮士、朋克等都是亚文化典型的代表群体。网络流行语具有明显的亚文化属性,不是被所有网民所接受,也不是网络的标准化用语,而只被特定的群体所使用,或指代特殊的群体。因此网络流行语常用于特定文化属性的群体内部传播,虽然其广泛流行的程度容易让网络流行语的使用从群体内部延伸至群体外,但网络流行语与主流文化之间的交流仍然存在明显的边界。
伯明翰和后亚文化研究提出了亚文化具有“仪式抵抗”,认为亚文化所具有的独特风格是对主流文化或者当下社会权威的一种抵抗和区别。例如主流文化认为亚文化大多粗俗不堪,不承认亚文化的正当性与合理性,甚至对亚文化进行压制、打击和管控,而亚文化也由于缺乏话语权而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例如一些街头文化、酒吧文化、地下文化等。与此同时,亚文化也积极扩大自身声音和话语权。青少年亚文化形成的目的在于抵抗社会,并且这种抵抗是青少年亚文化不同于主流文化的主要方式,在抵抗中能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社会潮流,包括服饰、音乐、观念、生活方式、交流方式等。网络流行语中许多词语带有抵抗色彩,例如“You can you up”“too young too simple”,这些词用来宣泄网民对具体问题的抵抗式观点和情绪。也有研究发现,亚文化的抵抗方式并不总是激烈或者激进的,也会通过一些温和、妥协的方式对主流文化进行抵抗,例如“佛系”“一切随缘,不争不 抢”等[7]。
进入新媒体时代后,主流文化与亚文化之间的仪式抵抗关系发生了转变,推动了亚文化与主流文化间的交流。首先,传播机制的改变大大增加了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互动。主流文化与亚文化之间不再只是单向的说服或传播,而是为二者双向的传播与沟通创造了更多的渠道。特别是自媒体迅速发展之后,亚文化拥有了自己的传声筒,话语权不再只是主流文化的特权,亚文化有了更多表达的机会。其次,传播方式多样化,亚文化群体通过不同的营销方式获得了主流文化的关注甚至是青睐,争取到了更广泛的传播机会。例如“仿佛听见有人叫我大猪蹄子”,该词随着电视剧《延禧攻略》的热播而走红网络,并迅速成为网民的常用语。在主流文化与网络流行语的互动过程中,一方面主流文化会承认亚文化的合理性和影响力,甚至一些主流媒体主动制造、使用和推广网络流行用语,例如《乘风破浪的姐姐》节目就频繁使用“绝绝子”等语言方式。有的网络流行语,例如“给力”“点赞”“正能量”甚至获得了主流文化的接纳和认可,成为正规的语言。另一方面,主流文化也批判网络流行语损害了语言本身的规范性,认为频繁使用网络流行语会让语言本身更加匮乏和粗俗。一些网络流行语的使用为了符合主流文化的要求也经历了“被改造”,例如《中国有嘻哈》节目名称被改名《中国新说唱》,去除了原名中“嘻哈”一词中带有的亚文化的负面元素。
五、结语
网络流行语是基于网络而产生的一种语言现象,是网络空间里传播的语言媒介,常用诙谐、幽默、标新立异、简洁等方式表达特定的含义和情绪。网络流行语在互动性强的社交媒体上传播迅速,传播者在传播过程中会进行二次或多次创造,网络流行语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是某些群体的身份认同,社会心理需求和文化特性的表征符号。网络流行语的传播与使用会形成并加强特定群体的文化认同和心理认同,同时网络流行语属于亚文化范畴,与主流文化之间存在抵抗关系。新媒体出现后,传播机制的改变让网络流行语这一亚文化获得了更多传播与发声的空间,改变了被主流文化压制的地位。网络流行语与主流文化之间的抵抗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例如主流文化也会批判地吸纳或肯定网络流行语的合理性。主流媒体甚至会主动制造、推广和使用网络流行语以获得更好的传播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