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夜宴》的创新表达与文化价值探析
2023-01-05詹景茜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詹景茜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一、引言
2021年春节,河南卫视春晚的舞蹈节目《唐宫夜宴》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上走红,单个视频最高播放量达到五千万次,成为现象级的电视舞蹈作品。这档展示唐朝文化风貌的舞蹈节目,没有高成本的制作和宣传,但其从平民的视角出发,将厚重深远的历史解构成趣味生动的现实图景,兼具真实性与艺术性,令人耳目一新、回味无穷。
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基因和精神命脉,对传统文化予以传承和发展,更是无数传媒工作者的责任。《唐宫夜宴》的破圈是一次成功的电视文化创新实践,在现今各大电视晚会片面追求流量明星阵容与大制作呈现的同质化背景下,探索其为何能破圈传播显得尤为必要。
二、创新表达引发传统文化破圈传播
《唐宫夜宴》的创作灵感来源于河南博物院的院藏乐舞俑。在洞察年轻受众的审美心理与需求的基础上,《唐宫夜宴》将数字技术与传统文化相融合,实现了创新内容与形式的有机统一,无论是大场面的宏观写照,还是小人物的微观刻画,皆与电视荧幕前的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引发观众自发的口碑宣传,使传统文化突破圈层壁垒进行传播。
(一)视听技术创设情境空间
在视觉呈现上,“5G+AR”技术将虚拟场景叠加在现实舞台中,把受众的体验带入三维时代,实现沉浸感与临场感。整支作品主要展现了文物苏醒、翻山越岭、临水照影、夜幕排演、宫廷盛宴五大场景,以场景一和场景二为例,其讲述的是博物馆里的唐俑复活出逃,她们为奔赴宫宴而跋山涉水,一路上嬉戏打闹。基于此情节,制作团队运用AR技术将河南博物院里的国宝级文物搬上了电视荧幕:画面的前景是摆设在玻璃柜里的莲鹤方壶、妇好鸮尊、唐三彩,背景以《簪花仕女图》为主体,《捣练图》加以映衬。而画面的主角——复活出逃的唐俑,则处在中景的位置,如此构图,既与故事发生的背景博物馆相呼应,又为整个作品奠定历史感、文化感的美学基调。
场景一与场景二的衔接别出心裁,制作团队运用泼墨晕染特效,在不经意间实现由博物馆到山水田园的诗意变换,进一步创设舞台的立体情境。凭借镜头纵深和透视关系,二维的电视画面产生了三维的空间感与立体感,从而展现唐俑复活之夜精彩纷呈的视觉奇观,营造“人在画中走,景在画中游”的虚实交错、时空交互的视觉效果。
在听觉呈现上,作品的配乐编曲融入了大量的传统民乐元素。除了常见的琴、筝、箫、笛、琵琶、鼓等,豫剧里常用的锣、梆子等乐器也在其中大放异彩。随着场景转变而随之变化的音乐旋律和节奏,时而俏皮轻快,时而柔美抒情,时而磅礴大气,与故事的每一次转折相辅相成,创造了层出不穷的故事意境。举例来说,舞蹈的后半部分,当威严的号角声响起,复活的唐俑立刻收起了排练时娇憨俏皮的姿态,宫宴即将开始,此时铿锵有力的鼓点烘托着宫廷里端庄肃穆的氛围。而当灯光散去,时间再次定格,低沉而悠长的配乐预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那些曾经的辉煌与灿烂都无一例外地重归历史深处。配乐与舞蹈的相得益彰,让《唐宫夜宴》更具听觉层次的情境表现力与情绪感染力。
在视频弹幕中,许多网友直言“皇帝的快乐我好像体验到了”“看得我当场登基”。这表明视听技术充分调动了观众的视听感官,为观众营造了一个具有高度沉浸感与临场感的情境空间。由此,观众与作品的互动由浅入深,从最初感官的享受到心灵的触碰,再到情感的全方位卷入,这种沉浸式体验强化了观众对内容的接受度与理解力,让传统文化遗产焕发生机。
(二)人物特写激发情感参与
俄国形式主义学者什克洛夫斯基认为,陌生化是在艺术加工过程中通过扭曲、变形,将本来熟悉的对象变得陌生起来[1]。将其引入传播学领域,传播内容的陌生化有赖于采用多元新颖的叙事视角和呈现方式。
《唐宫夜宴》的陌生化运用主要表现为鲜活人物形象的塑造带来的反差,其突破了传统古典舞追求整齐划一、柔美抒情的程式化桎梏,打破了大众对古典舞“长于抒情、拙于叙事”的刻板印象,体现出叙事性舞蹈的特点。它的舞蹈风格诙谐幽默,既有鲜明的人物个性、典型的故事情节,又有生动的细节刻画。通过情节与角色的精心设计带给观众新奇陌生的审美体验。
在人物塑造上,不同于历史题材剧中常见的雍容优雅、端庄知性的古代宫廷女性形象,舞台上的十四个豆蔻少女,有各自的性格亮点。生动的情节与细节表现赋予了这群历史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比如,手持铜钹的少女有些迷糊冒失,当发现自己掉队时,她慌慌张张归队,结果一个踉跄把队友们撞倒。拿着手鼓的少女则显得顽皮淘气,她常常跟领队打“小报告”,在排练时粗心大意,将手鼓掉在地上,她蹑手蹑脚去捡手鼓的神情令人忍俊不禁。
尽管这些情节设计会对舞蹈的整齐度造成影响,但却使得人物形象更为丰满且鲜活。舞台上,她们是善于为帝王将相表演助兴的乐舞伎,舞台下,她们也有不完美的一面,是有着孩童般心性的平常之人。唐朝的乐舞伎多出身于平民阶层,她们在学习礼乐舞蹈时会感到焦躁懈怠;她们闲时相互打趣,用小小的恶作剧来调剂彼此枯燥乏味的日常;她们有爱美之心,路过河畔会三五成群地对着水面梳理妆容。她们从文物中苏醒,为大唐而舞,却有血有肉,真正“活”了起来,她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十分贴近真实生活的原貌。
用格尔兹的话来解释,尽管文化是抽象的,但它也是此时彼刻无数真实生活过的人所编织的意义之网。正是这种突出本真的人物塑造,构建了历史与现代生活的共通之处,在高雅艺术的通俗化表达中拉近观众与作品的心理距离,从而以情感为纽带,完成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
三、文化记忆书写彰显传统文化价值
为了回答记忆在历史角度的传承问题,德国学者扬·阿斯曼提出了文化记忆理论。文化记忆是一种能够巩固和传播集体形象并让这个集体中的成员对这种形象产生认同的记忆,而这种集体形象的构建则依托各种文化层面上的符号和象征[2]。一方面,文化记忆的核心在于建构集体的身份认同,凭借文化记忆,特定集体中的成员们意识到他们共同的属性,这种特殊的一致性使该集体能与其他集体区别开来,另一方面,文化记忆需要通过物质性或象征性符号加以再现,没有媒介的支撑,文化记忆无法在社会框架和文化体系中得以交流、传递和建构[3]。新媒体时代,电视直观形象、视听一体、受众广泛等特性决定了其成为传承文化记忆的重要 载体。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稳定开放的经济社会状况促进了唐朝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唐宫夜宴》正是以唐朝的一场宫宴为叙事线索、以唐朝乐舞伎的生活画面为切口来展现唐朝的社会情境与风土人情。该作品运用全新的影像手段在激活与重构民族文化记忆的基础上,塑造了记忆的共同体,在此之中观众的民族情感被唤起,在回顾彼此共同的过去时,完成个体意义投射,强化自身对国家和民族的认同感与归属感。
(一)对文化记忆的激活
文化记忆将发生在久远过去的历史事实加以呈现,因此,文化记忆首先是对“真的事实”的精确回忆,是这些“真的事实”本身[4]。为了高度复原唐朝的文化风貌,《唐宫夜宴》的制作团队从仪容、服饰到道具,对唐俑文物与古画进行了反复的考究。
从服饰设计来看,舞者们身穿唐朝的对襟齐胸衫裙,裙腰提到腋下而遮蔽腰身,裙上印着唐朝盛行的宝相花花纹,裙身塞满了海绵,体现唐朝女子以丰腴体态为美的审美标准。裙子的整体配色则借鉴了唐三彩,以黄、赭、绿为三大主色,配合舞台光效,与后期技术叠加的《千里江山图》《簪花仕女图》等背景巧妙融为一体,在无形中呈现古代中国的色彩美学。从妆容设计来看,舞者们的妆造细致地还原了风靡于唐朝的女子妆容元素。如,头上梳的是双垂髻,眉间贴的是花钿,酒窝点缀的是面靥,嘴部涂的是蝴蝶唇,脸颊两侧的弦月印记是斜红。透过舞者的妆容装束,观众得以窥见大唐开化的社会思想与开放的社会风气。从道具设计来看,舞者手持的皆为唐朝流行的乐器,有铜钹、琵琶、排箫、横笛、箜篌等。本土和外来乐器的共存充分体现了唐朝民族融合与文化交流的时代特色。
正如弹幕中某网友所感慨的“唤醒了我们的文化DNA”,从某种意义上说,《唐宫夜宴》是唐朝文化的微缩景观,画面中蕴含着的独特文化符号连同其表征的文化记忆都被激活,千年以前的历史记忆得以在当代延续下去。
(二)对文化记忆的重构
文化记忆的核心是记忆,既可以被理解为一个过程,即记忆及其传承、保存和延续的过程,又可以被理解为一个结果,即被筛选、被揭示、被重新发现和重新建构之后的一个结果[4]。《唐宫夜宴》对历史时空不是原封不动地搬演,而是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融入当代社会审美潮流,进行艺术化的合理再现。
在形式上,应用抠像、三维、AR等现代媒介技术创造性再现了历史文化情境,为传统文化注入时代活力。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则解构了单一线性的时空序列,实现场景瞬变与古今交互,让看似凌乱的片段更具艺术张力。在内容上,文物苏醒、奔赴宫宴的故事主题作为一种现代性的创意与想象,为作品增添了“博物馆奇妙夜”的魔幻现实色彩。而现代小品元素的融入,为历史人物赋予了现代人的特征,比如某网友在弹幕中将少女们形容为“被迫营业的打工人”。
从形式到内容,《唐宫夜宴》实现了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带领大众重新了解、接受传统文化,并在此过程中完成对文化记忆的媒介重构与活化传承。
(三)文化记忆建构民族身份认同
文化记忆是一种“集体知识”,通过它们塑造出了一种“整体性意识和特殊性意识”,而正是这种“整体性意识和特殊性意识”勾勒出了集体的“自我形象”,形成了一个群体的身份认同[5]。在扬·阿斯曼看来,建构认同是文化记忆最重要的功能。这种认同不是外部特征,而是内化为意识、知觉、心中之事[6],在反复的回忆实践中得到强化,最终升华为集体的文化信仰。
《唐宫夜宴》以视觉符号进行文化表征,其背后承载着的是万国来朝、四海臣服的华夏盛景与开放、包容的民族气度,这种具有凝聚性结构的文化记忆是中华民族所特有的、不可重复的,它唤起观众对过去的回忆和向往,也激发了观众对于当下乃至未来国家繁荣、民族复兴的美好愿景与期待。通过回忆彼此间共同拥有的过去记忆,观众被召集到一个共同的经验、期待和行为空间,这个空间具有连接和联系的作用,促使观众完成个人与集体意义的联结,个体的“我”变成了相应的“我们”,“我”归属于“我们”,继而形成从自我到群体再到民族的身份认同。
电子媒介时代,人们迷失在海量的信息空间里,碎片化、娱乐化的信息浪潮日益消融着记忆的原有边界,个体常常感到空虚茫然和价值失落。从这个角度来看,《唐宫夜宴》的文化价值在于为记忆困境中的个体回答了信息乱象中什么是不可遗忘的问题。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漫长岁月中,成为文化记忆对象的文本能够为不同时期的人们提供确定身份的立足点与走向未来所需的坐标系[7]。“中华文化复兴任重道远,我们为真正的中华复兴而加油努力”,网友的评价印证了这档节目传承过去、观照当下、期许未来的文化价值。进一步地说,《唐宫夜宴》弥补了大众对传统文化的认知缺位,在形塑大众对传统文化深度的情感认同的基础上,催生了深层次的文化自觉与自信,彰显着电视媒体的公共文化服务价值。
四、结语
新媒体时代,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电视媒体面临着生存挑战和发展难题。《唐宫夜宴》的破圈传播,一方面,是对电视从业者的鼓舞和激励。传统媒体要主动参与到媒体融合的进程中,在节目生产与传播中积极运用互联网思维,以开放、包容、平等的视野打造有情怀、接地气的内容,同时利用多样化的媒介渠道实现内容的多级传播,从而以内容的优势赢得长足发展。另一方面,是对电视弘扬传统文化的创新示范。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要重视对本民族文化记忆的“活”化传承,用新的理念、手段、技术激活与重构民族文化记忆。年轻受众并非不爱好传统文化,电视从业者需要深刻剖析年轻受众的文化特征与群体心理,从博物馆的文化资源中提炼创作灵感,在挖掘好的文化故事的基础上,运用新型媒介技术为其锦上添花,继而创造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精品节目,实现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