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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尔塞福涅神话之变形记

2023-01-03罗恋恋

文学教育 2022年12期
关键词:神话

罗恋恋

内容摘要:在西方文明中希腊神话故事最早产生于宗教崇拜,随后在历史叙事、批评理论、文学创作中不断被重述及重构。本文梳理了珀尔塞福涅神话在古代叙事、现代批评话语、当代英语诗歌中的嬗变,揭示了这一神话在不同时期的功能与意义。同时本文也试图探讨神话作为秘所思与逻格斯相互影响渗透的轨迹。

关键词:珀尔塞福涅 神话 秘所思 逻格斯

介于文学虚构与社会现实之间希腊神话,在不同历史语境中不断地被重述与重塑。正如法国学者卡拉姆(Calame)所言,“神话表达形式建构其意义”(ix),同一神话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重构承载了不断演变的意义与功能。同源的珀尔塞福涅神话故事在不同社会历史语境的影响下最终呈现极大差异,多样的叙事、解读话语与再创作指向不同的侧重点、功能及意义。

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提出神话具有四大功能:玄學、宇宙论、社会功能以及心理功能等(6-10)。神话研究的学者进而总结了神话解读话语的两大类别:其中,外部视角视神话为自然或社会环境的产物,包括成因论、仪式论、社会准则论等;而内部视角则关照神话与人类内心因素的联系,精神分析、原型理论、女性主义理论都可以归为内因视角理论(Harris and Platzner 37-52)。这些解读往往从不同面向解释了神话的成因与功能。以珀尔塞福涅故事为例,该神话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幻充分展现了其功能的历时性、多样性。它的演变也充分体现了故事的虚构性、文学性与理性话语之间的张力,也揭示了神话作为秘所思(mythos)的神秘言说与作为逻格斯(logos)的理性话语的两面相互融合渗透[1]。

一.古代叙事中的变形

希腊古风时期、古典时期、希腊化等时期的编年史、颂歌、史诗等典籍中大量记载了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2]神话,不同版本中的体裁、情节增减、叙述者、离题话等变化传递了大不相同的意义。

历史学家迪奥多罗斯(Diodorus)的《希腊史纲》中记载了西西里关于珀尔塞福涅的上古传说:贞洁的少女科瑞在繁花盛开的草坂上采摘鲜花,被路过的冥王绑架。冥王抢走科瑞抢走的地点靠近希腊海娜或锡拉库扎(西西里岛东部一港)。德墨忒尔四处寻找女儿,向收留她的人们赠予谷物。因此,雅典人建立了厄琉息斯秘教(the Mysteries of Eleusis)向女神献祭,西西里人则在春天祭拜科瑞庆祝她重返大地,而在秋天举行祭拜的狂欢节(97-115)。这一故事记录了希腊地理历史现实与宗教崇拜之间的关系,解释谷物的来源以及秘教与狂欢节的源起等。奥的历史书写佐证了“在人类文化的发展中很难找到区分神话终结与宗教起源的点。人类历史的进程中宗教与神话密不可分并且被其渗透。”(Cassirer 116)。非理性的故事和信仰与理性的人类活动相纠缠。

《荷马颂歌》中的“德墨忒尔颂歌”则更强化人在神话中的地位——该颂歌定义人与神的关系,并为听众祈祷祈福,服务于人。[3]农神德墨忒尔得知女儿被绑架之后悲痛出走,到达伊利诺斯时女王伊阿姆柏热情款待并安抚其丧女之痛。作为回报德墨忒尔哺育凡人小王子得摩福翁,欲赐予他不死之身,但遭到误解质疑。几经周折,德墨忒尔最终传授以厄琉息斯人民农耕技艺,还教会他们敬奉她的仪式以及秘仪(Foley 1-27)。该颂歌向主旨以人为中心的《伊利亚特》靠近,呼应其(具有人性的)英雄荣誉的主题,并在形式上也呼应了英雄“愤怒—出离—回归”的叙事主线。这篇颂歌兼具表演、比赛与祈福的性质,在结尾部分按照史诗颂歌的惯例,以双重的祝福结束——既有向神的称颂与祷告,也有给凡人的福泽与祝愿。它所添加细微繁琐的题离情节意义在于把人类放置于神的体系之中,使诗人立于女神面前与之对话,也使得人的历史与神的故事获得连接。

奥维德《变形记》中的珀尔塞福涅故事旨在阐明“世界一切事物都在变易中形成”的哲理(xii)。奥维德添加的细节紧密服务变形的主题:悲伤的库阿涅变成河,粗鲁的小男孩变成乌龟,普洛塞尔皮娜的女伴变成了有爪子有羽毛的女妖塞壬。山川河流、动物、精灵与人相互变幻。混沌世界伊始到奥维德所处时代的变化折射了诗人的个人处境和时代的进程——奥维德身处古希腊文学与拉丁文学的“黄金时代”之间的跨越时代,经历了从凯撒到奥古斯都的政治更替,个人也经历了流放等诸多变故。“变”映射从混乱走向文明、罗马建城至强盛的变化。同时,这些“变”也强调了人的情绪的力量,因为诗人认为人类的变化不但来自外部力量(自然与神力)。变幻的原因不仅源起神的惩罚、或拯救,也来源于人内在悲伤愤怒等极端的情绪。

珀尔塞福涅神话在古希腊的叙事演变使人的元素逐渐加入神的故事,作为秘所思的神话逐渐被人的主体性的话语所渗透。叙事形式逐渐强化人的主体性:建立神人关系、逐渐增加情节中人的活动比例、增加关于人的离题化,加强人的情感方面的叙事角度等等。历史学家及诗人的改编与解读逐渐使珀耳塞福涅的故事走向人文主义的传统。

二.批评话语中的发展

艾略特曾写道:“不同时代的批评永远反映了这个时代要求的东西”(Dorsch vii)。对于珀尔塞福涅神话的不同批评以及理论话语携带着各自的政治与文化基因,反映了不同时代的社会需求与特征。

最早在希腊古风时期,神化作为被崇敬的宗教传统存在,因而神话故事不被理性地、批判地审视。但从苏格拉底时期开始,神话的理性开始遭到质疑。哲学家色诺芬批评希腊神的道德缺失,成为人类现实的映像。柏拉图等开始审视希腊神话的准确性与教育意义等,神话甚至成了危险的宣扬沉沦道德的典型。一些希腊思想家对珀尔塞福涅的神话进行客观解读与审视。例如西塞罗把这一神话同自然神论的宇宙观联系起来。他考据词源,追溯珀尔塞福涅如何变成了“谷物”的化身。拉丁语中科瑞“Ceres”意为大地果实的“保管者”、“管理者”;“Proserpina”则意为“远离母亲的谷物”。普鲁塔克则追溯珀耳塞福涅的象征含义从静态的物体进而演化为动态过程,她代表谷物生长,四季变幻(Calame 14-16)。至此,珀耳塞福涅神话的功能不仅解释宇宙的运动,具有了宇宙成因论的意义,并且还参与解释人类活动。这些神话宇宙论、成因论解读成为西方现代思哲传统对珀尔塞福涅神话理性解读的前奏。

在人类学研究中珀尔塞福涅神话被用于解释人类的宗教及世俗仪式。早期民俗学家范格纳普(Arnold van Gennep)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史前部落盛行的成年礼分为三个阶段:与旧身份秩序的分离(前阈限状态)、象征死亡的阈限状态、重新融入社会(后阈限状态)(21)。有关厄琉息斯秘教中成年礼的记载成为了仪式理论研究的重要材料。学者们认为珀尔萨福涅被绑架,堕入地狱,而后重回大地的故事的情节与内涵呼应了成年礼的原型。这种成年礼的原型广泛出现在宗教,艺术和梦之中,演化成为人类普遍的精神体验。

珀尔塞福涅神话也被运用于精神分析理论的建设。克仑尼(Karoly Kerenyi)发掘出了“原始孩童”与“原始母亲”等原型,以解释人类意识中深层的母女关系。他又以德墨忒尔为例解释了三种女神的原型(“少女”、“成熟女性”、“寡妇”),即女性一生中不断切换的三种心理状态。四处寻女的母亲德墨忒尔具有“成熟女性”的属性。在某些版本的故事中,德墨忒尔又像女儿一样成为哈代斯的受害者,此时她变成无助的 “少女”。当她德墨忒尔扮作老妇寻女时,心如死灰毫无乐趣,她又获得成了“寡妇”的精神状态(Polgar 91)。克伦尼的分析与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形成对话,类似荣格提出的影子、智慧老人等原型成为解释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基础工具。

女性主义学者对于珀耳塞福涅神话的解读一方面注重为珀尔塞福涅辩护,一方面注重对重母女关系的分析。珀的故事被用于佐证女性低下的地位,因为她被哈迪斯绑架的故事同宙斯的各种强暴故事甚至被广泛当作艳遇故事传唱与流传。现代意义的“强奸”(违背女性的性行为)一词在古希腊语中并不存在,因为女性意愿是完全被忽略的因素(Morales 85)。一些批评家着重分析珀作为女儿的心理。例如,有学者提出这一神话是为女儿的恋父情节提供解决方案的隐喻。女性作为的母亲竞争者同时又依赖母亲的照顾,这一情况使得女儿的恋父情结较之男性恋母情节更为复杂。恋父的女儿在忠于父亲或母亲抉择中,在失去贞洁与获得欢愉的矛盾中挣扎。珀的神话很好地解释并解决了女儿与母亲的分离焦虑,比俄狄浦斯更贴切地诠释了女性的恋父情节(Kulish and Holtzman 57)。裘德洛(Nancy Chodorow)把这对母女的叙事看作女性心理和女性社会关系的隐喻。她认为珀尔塞福涅故事隐喻了女孩结婚被迫离开出生环境的心历路程。成年后的女儿与母亲因承担相同的孕育者的角色而重新建立纽带关系。这种分离再聚合的经历促成家庭中以母与女代表的两代女性之间深度而稳固的联系(199-216)。

神话在批评话语中焕发出新的生命。作为虚构或神秘故事的神话为理论话语关于外部世界、與人类精神世界的解释提供了框架与素材。

三.当代诗歌中的变异

当代文学与批评话语所关照的性别、种族、阶级的议题被诗人融入了关于珀尔塞福涅诗歌创作中。20世纪下半叶,珀尔塞福涅继续在“后现代”英语诗歌中被打上新的烙印,甚至被赋予全新的模样。

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在《杜鹃径上的厄勒克特拉》一诗中写道:“我借用了一个古老悲剧的桩子”(116)。她借用希腊神话的桩子支撑了自己构筑的创作与批判的大厦。她短诗《珀尔塞福涅的姐妹们》写于1956年,主人公有双重身份,她既是珀尔塞福涅也是生活中在50年代美国的女性(31)。诗歌依托了原神话中的基本元素,包括女孩的双面生活、自由与囚禁、阳光与阴暗、孕育生命与处女之身等等情节与意象。

但是整首诗的形式与内涵都构成了对原神话的明显离格与解构。诗人虚构出来原神话故事中并没有的双生姐妹。她们一位是美国现代都市职业女性,受困于阴暗的屋里,重复着枯燥的会计员工作,犹如置身冥界;另一位却在野外自由的阳光下,罂粟花中自由行走。一位背负着责任苦苦挣扎,禁欲修行一般,另一位在鲜花中孕育新的生命。诗人有意地把传统神话中珀尔塞福涅的形象分割成两个人物,从而凸显这个人物分裂性和破碎感。他们象征矛盾的两个自我、身体与思想的分离。并且与原神话的结局不同,两位“姐妹”都得到了普拉斯式的“死亡”的悲剧结局:为现实所累的那一位以处女之身绝望地死去。而貌似拥有自由与空气的另一位孕育的鲜花,其果实也只能给人幻想,而鲜红的花也最终枯萎衰亡。总之原来代表“春天”、“孕育”、“圣女”的两个珀尔塞福涅在生命最后得到的都是虚无与死亡。这首诗构成普拉斯对经典神话的新解读,她把珀诠释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隐喻:她象征当代美国女性为都市生产方式、性别角色、道德规训所困的现实,在现实与向往之间被撕裂,走向生命的虚无。普拉斯的改写赋予珀尔塞福涅“死亡”的本质,解构了珀尔塞福涅之“春天”,“生命”等象征意义,折射她对生命意义与归宿的幻灭。这一解构性的诗歌创作一方面秉承了神话叙事的传统,一方面又很自然地融会了原型研究、精神分析、女性视角的解读视角。普拉斯借用古典神话表达二十世纪美国东北部白人中产的女性的焦虑。

美国黑人桂冠诗人的丽塔·达夫(Rita Dove)的诗集《母爱》(1995),改写了代表白人文化传统的珀尔塞福涅神话。诗集的序言为全书定下基调:“古老的德默忒尔与珀尔塞福涅的故事呈现的是一个被‘侵扰的世界”(223)。该诗集由黑人女性珀尔塞福涅被绑架的故事铺开,其主题围绕秩序受到侵扰,恐惧产生而展开。诗集主体部分由定义英雄——绑架——地狱生活——重逢——陷落——解析神话——追寻神话七个部分构成。这条主线穿梭在神话与现实之间,时间与地点跳跃,诗人、神话人物、历史人物、现代人物的声音杂陈交融,具有强烈的“后现代”风格。全书中少女被掳掠、死亡与重生的神话原型在现实世界不断重现,秩序不断被黑暗、恐惧侵扰,形成无尽的循环。达夫从“绑架”、“困顿”、“恐惧”的角度挖掘该神话原型在当代黑人的社会生活与精神世界中的影子。

达夫重新定义了珀尔塞福涅神话的核心内涵——世界“受到侵扰”,黑暗包裹秩序。“恐惧”成为关键词连接了古典神话与黑人的社会现实。达夫在诗中突出“恐惧”这一情绪的力量,它是超越逻格斯的永恒存在。同时诗人也传递了她挑战封闭的诗歌形式与语言传统的态度。诗人通过对珀尔塞福涅古典神话的“暗恐”式的注解与改写展现了自己“侵扰”现有的种族秩序、诗学秩序的愿景与行动。

在改写古典神话时,当代诗人继承的不只有作为故事的神话,他们也继承了前人关于神话的意义与功能的解读。诗人们力图瓦解原有神话的象征意义,他们用破碎、晦涩的语言力图突破原有的叙事框架,但是这些努力又恰恰体现了诗人们对其文化传统的继承。所谓“后现代”风格的诗歌借助神秘诗歌语言及破碎的叙事风格以期打破传统理性与意义的统治,但是新的秘索斯故事内里包裹的是逻格斯理性思考。

珀尔塞福涅的神话介于文学虚构与社会现实之间,它的演变轨迹浓缩了从古希腊时代开始的西方思想与文化的变迁。这一神话在不同体裁、不同形式以及不断更新的批评话语中的变异体现了言说与逻格斯之间对立又融合的张力。

参考文献

1.Calame Claude. Greek Mythology Poetics,Pragmatics and Fiction[M].Cambridge Press,2009:ix.

2.宋继杰.“柏拉图思想中的“秘所思”“逻各斯”与“神学”———以《蒂迈欧篇”[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二期(第31卷):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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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秘索斯与逻各斯概念的源起参见宋继杰“柏拉图思想中的秘索斯,逻格斯与神学—以《蒂迈欧篇为中心》”一文。

[2]拉丁语称珀耳塞福涅为科瑞 (Core),有些版本称为普洛塞尔皮娜(Proserpina)。本文依据不同情况,分别使用了这三个称呼。

[3]《荷马颂歌》是一部由佚名作者写的古希腊颂诗组成的作品集。33篇颂诗分别歌颂一位古希腊神灵。颂诗被归于荷马名下,因为它们采用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的格律、范式和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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