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姐
2023-01-03☉小杜
☉小 杜
我留学时所在的小镇是典型的美国中西部大学城,小镇四周被玉米地包围着,商场里也没有太多好一点儿的品牌。
时日一久,留学生们也养成了自嘲精神,戏称这里是“村儿”。在高速公路上开两个小时车去一趟芝加哥,叫“进城”。在品牌店扫一通货,去唐人街吃一顿重庆火锅,将买的东西开车拉回来,一路夕阳相伴,玉米地绵延无边,便是“回村儿”了。
解馋、扫货之类的事可以进城解决,但理发成了不大不小的难题。女生还好,往长留就是了。可男生就不好办了——更准确地说,是家里条件没那么好的男生不好办。
韩国大姐李金姝的理发店,刚好方便了陈焕生这样每月剪一次、每次最多消费二十美元的男留学生,所以很受欢迎。
李大姐的店在镇中心的主街,门脸小。当街挂个牌子,再穿上一对风铃,朝九晚五迎风叮当作响。下午五点一到,她就收了风铃,牌子哑了,便是收工了。留学生们虽频繁光顾她的店,都说那风铃声好听,暗地里却笑她的英语太差。
李大姐的店前后有四位理发师:康德姐、纳沙、迭戈和老板李金姝。先说这康德姐:只要她出工,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就肯定排她的号,一者大家同是中国人,二者小费不用给那么多。
据说,康德姐在北京也拿过博士学位,可惜专业太形而上,搞的是什么存在主义,若非在五道口淘香烟时认识了一名美国人,漂洋过海嫁过来,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村儿里呢?
她嫁过来后生了一个女儿,女儿是地地道道的混血儿,脸上那漂亮劲儿就像迪士尼的卡通人物。可惜她丈夫出了车祸。那是一个细雨天,她丈夫在高速公路上开得飞快,为了躲一头站在路中间不知所措的鹿,车和人在空中翻了两圈。她丈夫生前是这里大学的助理教授,跟许多三十出头的美国人一样,处于偿还各种债务的爬坡阶段。康德姐这边绿卡还没办下来,英语讲得也没那么利索,一夜间就成了遗孀——还是偿还各种债务的遗孀。
正是从这时起,康德姐抛弃了那一书柜的萨特和加缪的著作。她抱着女儿,跟来自世界各地的黑白黄肤色的兄弟姐妹分享她的苦难。虽然她的英语磕磕绊绊,但人们还是听哭了。各种援助纷至沓来。中国人一般直接出钱,将现金塞进信封里,不见得很多,却实实在在。美国人毕竟在自己家门口,能玩儿的花样就多了:有人帮她找律师,周旋于各种债主间,并加快绿卡的申请进度,有人帮她申请政府救济和医保,还有人建议她在幼儿园帮忙看小孩,打零工。
这些人当中有一位韩国大姐,便是李金姝。李金姝最开始带来各种吃的:一罐罐辣白菜,一板板冷面,一盒盒烤海苔片。两个女人来往几次,李大姐就问:“你会不会剪头发?”岂料康德姐被问哭了,当下从卫生间里拿出一把剪子。原来丈夫出车祸是因为去底特律开会,穿的西服衬衫是她给熨的,头发也是她给理的。得知丈夫出车祸后,她从垃圾桶里翻出给他剪掉的头发——淡黄色的一缕,收在一个小盒子里。因为亲手碰过,所以头发比骨灰更让人伤心。
李大姐也听哭了,第二天就把康德姐招进店里,让她从零工做起,扫地,洗头,吹风,接电话。康德姐也确实能吃苦,一大早把孩子放在幼儿园,上午在李大姐的店里打工,下午去镇里的社区大学培训,晚上接孩子回家,连哄带喂,看着睡着了,再偷偷开车去福建人开的“唐王朝”中餐馆端盘子。
如此熬过大半年,康德姐虽然瘦脱了相,但英语说得溜了,社区大学也听说了她的情况,提前给她颁发了毕业证。她拿了执照,便在李大姐的店里正式出道。剪普通男发收十五美元,李金姝抽九美元,剩下六美元加小费全归康德姐——照这边的行规,李大姐已经没法儿再够意思了。
结果康德姐和她的剪子受到中国留学生热捧。这首先归功于她的母语,无论剪什么发式都能顺畅沟通。不像李金姝,虽然剪得卖力,但英语太差,说不明白,唰唰唰剪完,都一个模样,就是时尚杂志上那些韩流男演员的机械翻版而已。连陈焕生这样自以为英语还不错的,都受不了李大姐的发音。若非价钱便宜到不剪就觉得吃亏的地步,他早去别的店了。
但让康德姐理发就舒服多了,不但能用中文讨论发型,还能聊一聊哲学。康德姐说她的专业虽是偏现代的存在主义,但她真正喜欢的还是古典主义哲学。她最爱读的是康德的著作,因为康德有点儿像古代那些隐居的贤哲,独居在德国的一个小村,生活简单,作息规律,村民们甚至以他的起居活动为钟点:康德起来散步,大伙儿起来种地;康德中午回家读书,大伙儿回家吃饭;康德晚上出来遛狗,大伙儿也准备洗洗睡了。
康德姐用一口嘎嘣脆的京片子,跟所有留学生讲康德遛狗的段子,很快就有了“康德姐”的绰号。大家私下里说她为了省车费,晴天骑单车,雨天坐公交车,比天气预报还准,所以论其规律性,恐怕也不会输给康德。
康德姐的操作奇快无比,一手捋头发,一手下剪,简直就是在薅羊毛。这一点中国留学生也喜欢,因为大家不会像美国人那样,把理发当成一种享受。留学生们都是用中午下课或晚上吃饭的零碎时间过来排号,剪完立刻走人。因为消费理念有本质差别,小费就给得不大情愿。康德姐表示理解,毕竟国内也没有给小费的习惯。所以她就更有理由剪得糙、快、猛了,反过来小费也给得更可怜,留下皱巴巴一美元的大有人在。好在双方都不在乎。
赶上秋季入学,康德姐突然单飞了。东挪西凑盘下主街对角的一间小屋,自己当老板,店名起得也够哲学,Kant's Clock,字面意思是“康德的钟”。这可是狠狠摆了老东家李金姝一道,因为这是每年争抢顾客的旺季,而李大姐新招来的理发师纳沙还很不成器,最紧缺的就是人手。
偏偏“康德的钟”又花样频出:剪一个头只需十美元,只排十分钟,比煮两包方便面的时间还快。许多留学生被吸引过去了,但陈焕生还坚持在李大姐的店里理发。
“我很理解那个中国女人,不是不让她走,可跟我打一声招呼就那么难吗?星期天还聚在一起,星期一就在街对面成仇家了?我给她女儿买了礼物,还要认干亲呢!”
李大姐的英语依旧是一股大酱汤味儿,头发依旧剪得一丝不苟,可陈焕生依然听着她絮叨。
剪着剪着,李大姐突然停住了,直起腰,晃一晃脖子,仰头长叹一口气。在她家做过的理发师都会这套动作,估计是一天到晚扭脖子弯腰落下的职业病。舒展完身体,她口气也变了,还是从“我很理解那个中国女人”开始,说那个中国女人的婚姻,说她丈夫的车祸,说她有一个女儿,女儿如天使一般漂亮,却患有重度孤独症。
陈焕生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中国女人不知给他理过多少次发,讲过多少回康德遛狗,可除了一口京片子、一个戏谑的外号和一条瘦削的身形,他对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