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 举
2023-01-03☉艾苓
☉艾 苓
〔编者按〕艾苓是黑龙江省绥化学院的教师,她采访了该校2000 年至2020 年的21 届毕业生,从中选出56 个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追踪他们的人生历程。本文是艾苓对一位学生的采访记录。
学书法不是我的选择,是爸爸的选择,后来的事我们都始料不及。
我6 岁才记事,身边只有爸爸,我问过他:“我怎么没有妈妈?”
爸爸没好气地说:“死了!”
“爷爷和奶奶呢?”
“都死了!”
爸爸的左手少了4 根手指,只剩下大拇指,他天天教我写字,用毛笔蘸水在水泥地上写。我写不好字他就打我。
他还带我从黑龙江省逊克县坐火车去哈尔滨市,找到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跟那些书法家说我要拜师学艺,但这让他们很为难。来自加格达奇的朱宏老师正好去省书协办事,爸爸跟他聊得很投机。
回到逊克后,爸爸把用得着的东西装进破旧的电动三轮车,带着我直奔500 公里外的加格达奇。我们没钱住店,晚上就睡在三轮车上,幸好当时天气还不冷。
到了加格达奇,爸爸找地方挖了地窨子,我们住进去。我没有户口,所以只能进一所很普通的小学读书,一边上课,一边跟朱宏老师学书法。爸爸到外面找活儿干,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他很少跟我好好说话,不是吼叫就是打骂,但他从未放弃过我,放弃过让我学书法。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春节前夕,爸爸让我到百货大楼门前写春联去卖,我去了。加格达奇的冬天气温经常在零下40 多摄氏度。等我在百货大楼的门前铺开摊子,很多人过来围观,他们说:“这小姑娘的字写得不错!”
有人问:“你的对联卖多少钱?”
我说:“不知道。”
这个人说:“没买春联的赶紧买吧,别让小姑娘找零钱了。”
买春联的叔叔阿姨把钱放到一个盒子里,有2 元、5元、10 元的,还有50 元的。
我在加格达奇一下出名了,朱老师也觉得脸上有光。当时帮我的人很多,其中,大兴安岭地委宣传部部长陈士果帮我把户口落到加格达奇,行署教育局督学冯宝臣帮忙,把我转到育才小学,那是加格达奇条件最好的小学。我和爸爸也从地窨子搬到租来的房子里,当地的残疾人联合会安排爸爸给一家单位看大门。
工作稳定后,爸爸想增加收入,便在单位的院子里养兔子。后来人家辞退他,他又只能四处打零工。
在育才中学,我遇到了恩师韩雪梅,她是我的班主任。学校收的学杂费,爸爸很少给我。
韩老师问:“你爸爸又说没钱?”
我低下头。
爸爸不给的钱,韩老师都替我垫付。每天中午,她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出去吃饭,都带上我。
1996 年8 月末,快开学了,爸爸的坏脾气再次发作,这次他吼的是:“别上学了!”
我说:“我要上学!”
他继续吼:“我没钱!你爱找谁就找谁去!”
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还能找谁呢?爸爸说妈妈死了,但妈妈的亲戚应该还在逊克。爸爸说起逊克,提过当地的税务局有一位姓马的工作人员。爸爸当年在逊克卖烤地瓜,对方经常帮他。我决定去找这个人,他可能认识妈妈的亲戚。
我上了一趟从加格达奇始发的火车。乘务员让我补票,但我没钱。我说明情况后,他告诉我应该在哪儿转车、在哪儿住宿,还给了我食物和路费。
逊克县税务局姓马的那个好心人很容易就被我找到了,他妻子的娘家在姥姥家的那个村,他直接把我送到姥姥家。姥姥见到我,又惊又喜,给我讲了爸爸从未提及的一些事。原来爸爸是河北人,家庭遭遇了重大变故后,他一个人逃出来,逃到黑龙江省逊克县的农村。姥爷当时是生产队队长,看他有木匠手艺,就让妈妈嫁给他。
他们结婚以后,妈妈因为不会做饭,经常挨打,怀孕以后还挨打,姥姥看这样下去不行,就把妈妈接回了娘家。在这之前,爸爸干木匠活儿时,左手的4 根手指不小心被电锯截掉了。他认为姥姥嫌弃他的手残疾了,其实,姥姥是嫌他脾气太坏。
后来,爸爸把我从姥姥手里抢走,妈妈改嫁给外村的一个残疾人,又生了两个女儿。她住的房子很破,先给了我200 元,还要给我买线衣和线裤。听说我没钱上学,她又给了我100 元,那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看到妈妈活着,我觉得全世界好像都温暖起来了。
姥姥、姨姨和舅舅都拿钱给我,我一共带回来800 元。这一年的9 月初,我回到加格达奇,直奔学校。下课时间,教室里乱哄哄的,韩老师站在教室后面,我大声喊:“老师!我回来了!”
韩老师惊讶得张开嘴,张开双手奔过来搂住我,搂得紧紧的。她哭了,哭着跟我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知道我有多惦记你吗?”
“惦记”,我以前不懂这个词,但韩老师的泪水和拥抱让我瞬间懂了。我哭着说:“老师,对不起!”
我跟韩老师去了办公室,跟她讲了寻亲经历。她帮我办了存折,上学的费用有了着落。我想早点儿挣钱,韩老师说以后我可以考中等师范学校。
上学以后,我一直坐在第一排。韩老师经常从家里带来苹果,叫我到办公室吃,她说:“你将来要当老师呢,必须长点个儿才行。”有一次,她带我去她家,递给我一杯热乎乎的乳白色液体,喝起来很甜,那是我第一次喝奶粉。
初中毕业时,我考上了大兴安岭地区师范学校,而韩老师也在我毕业后离开了加格达奇。她跟爱人一起调到上海,最疼我的人也去了遥远的地方。
我读中师那3 年特别不容易,我天天去市场批发干豆腐卷,晚上去每个寝室敲门售卖。虽然学校规定不允许这样,但宿管老师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听说我们这届毕业生就业时国家不再包分配,准备考大学的,学校另外组织专门的辅导班,我进了这个班。
2000 年,我以3 分之差与哈尔滨师范大学失之交臂,于是进了绥化师范专科学校(今绥化学院)。我读的专业是小学教育,每年的学费是7000 元。我想找陈士果部长帮忙,机关门卫室的人说他几年前就去世了。
我给当时的行署专员王忠林写信,讲了我的遭遇。他的秘书打电话通知我,专员特批了1 万元。我想当面表达感谢,他的秘书说:“不用了,专员让你好好上学。”
读大学的3 年,我经常提醒自己:“别忘了你是来干吗的。”我确实需要钱,但我上大学不是为了打工赚钱。我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获得了首届国家奖学金。学校免除我一年的学费,余下的学费我用奖学金和专员特批的那笔钱缴齐了。
那3 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书法老师王鸿庆。王老师当时已经退休,大概听说我字写得不错,让我去找他。我过去后写了几个字。
王老师说:“你写的字笔法不对。”
我不服气地说:“我从6岁起就学书法,我的笔法哪能不对呢?”
他说:“你跟我学书法吧。”
我说:“我没钱。”
他说:“我不收你的学费。”
就这样,我成了王老师的学生。王老师是书法大家,我不光跟他学颜体、隶书,还跟他学做人。
2002 年年底,我跟同学到哈尔滨参加招聘会。一所中学在招聘会上做宣讲,专门招聘各专业的本科毕业生。
我问:“你们招聘书法老师吗?”
负责人问:“你会书法?”
我把获奖证书和书法作品的照片拿出来,他马上让我填表,报名参加面试,说:“我们正准备招一名书法老师。”
我在学校教书法,也教语文,常常想起韩老师和王老师,希望自己像他们一样,教育学生成为自食其力的人。
我教学生书法,自己也在不断提升。书法不仅让我和别人有所区分,还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底气。
后来,我结婚了。我嫁的这个人跟我一样穷,也是老师。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家里没出一分钱。我们先凑钱给我爸爸买了房子,把他接过来,再贷款买自己的房子。
这些年,我专程看望过王忠林,见到失联多年的韩老师,回绥化拜会过王老师。他们都不需要我做什么,但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善举结了果实,善良也可以延续。
2016 年11 月,学校传达了国家汉办的文件。我决定报考国家汉办选派的对外汉语教师。我想看看更大的世界,也想走出国门传播中国书法。我的爱人非常支持我。
对我来说,选拔考试中最难的是英语口语。因为我读中师时没学过英语,读大学时就学了一年英语,属于“哑巴英语”。
当时,我儿子在英语学校跟着外教学英语,外教的女儿也来中国了。我便主动提出,免费教外教的女儿书法,只为可以经常跟这个孩子和她的家长交流,因此,我的口语水平提高得很快。剩下的就是背单词、练听力,为此,我晚上从来没有早睡过。
2017 年,我顺利通过国家汉办组织的考试。才艺展示环节,我展示的当然是书法。现场的老师和同学都记住了我,他们直接叫我“书法家”。
2018 年3 月,我被派到智利的哈维尔·卡雷拉第一中学任教。
在我之前去的汉语教师都是国内名校毕业,但我没有压力。教学时,我把每个汉字和它的实用性,以及它背后的中国历史文化融合在一起,传授给学生,学生很喜欢。我还讲到中国的书法和国画,并一一展示,那些学生都成了我的粉丝。
2020 年1 月,听说爸爸身体不好,我提交了申请,提前两个月回国。下了飞机,我直奔医院,爸爸抱着我大哭,说:“你终于回来了!”
爸爸得的是糖尿病,住院3 次,都是我爱人在照顾。
我去智利前,爸爸的身体还可以,他跟我说:“我培养你学书法,肯定不光是为了让你当老师。但我没想到,你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教授书法,我真为你骄傲!”
回国之后,我每天照顾爸爸。5 个月后,爸爸因心衰离世,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最近经常想:书法到底给了我什么?书法不仅改写了我的个人命运,还帮我打开了通往全世界的大门。爸爸用他残缺的手,拼尽全力,把我托举到他看不见的高度。
同情是一种不稳定的感情。它需要被转化为行动,否则就会枯竭。
——苏珊·桑塔格
外人看来是悲剧,可当事人只拿它当一段人生。
——余华
他凝视着生命,恰如生命之凝视自身。
——约翰·伯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