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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政治学视域下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

2023-01-03庆,王

探索 2022年5期
关键词:政治学共同体中华民族

严 庆,王 跃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研究院,北京 100081)

如何解释中国的政治发展,一直是国内外政治学界的重大议程和摆在既有政治理论面前的重要挑战。当既有的理论逻辑与范式难以有力解释现实逻辑时,新范式、新理论的诞生就成为一种必然。作为中国政治学学科主体自觉和方法论反思产物的历史政治学如新笋破土而出,是建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有益尝试。2013年,姚中秋教授首次提出“历史政治学”的主张[1]。2019年4月,中国人民大学历史政治学研究中心成立,成为历史政治学发展进程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历史政治学的学术议程被正式提出,并引发了学界的积极反响。通过中国知网检索发现,自2013年“历史政治学”提出至2022年6月1日,以“历史政治学”为主题的学术论文有110篇,2019年历史政治学学术议程正式提出后,相关研究成果的涌现最为集中。这无疑成为新兴分支学科成长的靓丽景致。

历史政治学之所以兴起,主要原因在于它能较好地回应中国政治学学科发展及中国重大政治现实问题对新范式、新理论的呼唤。历史政治学就是基于政治学的视野审视历史,以历史研究成果去拓展政治学的研究。在认识论上,历史政治学关注政治议题的情境;在方法论上,重视问题的时序和进程;在本体论上,“历史”在历史政治学那里不仅仅是观念,而且还是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存在,历史政治学研究古今直接关联性并从中提取出解释性概念或理论,是实存性与实证性的统一[2]。作为以“求治”为导向的政治学[3],历史政治学的政治实践价值在于为治理提供历史解释与现实论述,并为认识合法性政治提供不同于西方社会科学“理性人”假设的历时性方法[4]。因此,历史政治学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认识当代中国的政治价值、政治制度以及政治行为的由来,并为理解当下中国政治与历史上的政治的关联性提供了清晰的解释[5]。换句话说,历史政治学给予政治与政制更多的客观“生长性”解释,而非主观“建构性”认知。历史政治学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分析路径与研究范式,更好地实现了理论逻辑、历史逻辑和实践逻辑的贯通与统一,更直观地揭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与中国政治文明土壤的关联,并能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有力的学理支撑。

1 历史政治学为何能赋予统一多民族国家新的解释

历史政治学适用于阐释中国作为多民族国家由何而来、缘何能够。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规模超大的多民族国家,关于多民族国家的建设、整合一直是中国政治学、民族学研究的热点问题,但长期被“舶来”的理论所主导的学科范式难以合理作答。“舶来”的民族国家理论基于西欧近代政治哲学中的理性个体而预设,基于16世纪以来西欧封建政体向近代民族国家转变的历史经验,即“民族国家”“一族一国”的历史经验而成型。这种来自西方历史经验的抽象产物,与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长期政治实践之间存在难以调和的抵牾。甚至“民族”等基本概念本身亦众说纷纭,单是关于“人们共同体”的各种词源追溯、辨析、争论与修正,就已经在中国民族政治研究中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耗用了不少学术资源。这亦在学界、决策层、大众的讨论中引发长期磋磨,突显出外源理论带入中国现实的“水土不服”困境。自20世纪60年代多元主义兴起以来,西方民族理论逻辑中更隐匿着将共同体无限细分的倾向,这就不可避免地带有解构统一政体、销蚀现代国家治理的悖论。这些舶来的西方理论既无法匹配中国两千余年大一统国家民族事务治理的实践,又难以匹配现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现实需求,事实上其本身也在西方现当代政治生态中造成种种乱象,遭遇重大挑战。

鉴于西方民族主义、民族国家理论在中国的具体场域中具有不适应性,中国的多民族国家建设阐释需要一套与自身历史、文明、实践相匹配的思想资源和学科范式,需要扎根于本土的知识生产。历史政治学便是符合这一需求的知识供给、视角供给。作为一种本土化的政治学研究路径,历史政治学的基本分析策略是以当代中国政治实践中的议题为问题意识的根源、以政治文明沉淀的深层结构为主要研究对象、以结构的发展演变作为因果解释的逻辑起点[6],为合法性关切和治理需求提供基于历史解释与现实论述的学理支撑。历史政治学的这种学科品质更匹配中国的历史国情,更关注现代中国政治的深层结构、核心关切与价值依归,也更能够缓解既有政治理论“远水难解近渴”甚至“越喝越渴”的困境与尴尬。历史政治学采用的历史视野、经验研究取向和“求治”导向契合了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政治共同体的本质特征,构成了历史政治学的解释信度优势。

其一,历史政治学以中国延续两千余年不辍的大一统的政治史为知识来源,从历史和实践为理论提炼提供丰富素材。从连续性的历史哲学角度来看,中国是最具历史连续性的文明体,这种高度连续性的文明史必然包含着与历史延续性密切相关的政治机制与政治文化基因,如围绕最高政治权威的中央集权和大一统、作为国家治理体制主体的科层制(郡县体制),以及民本主义治理理念、家国同构、宗藩制度等。多元一体的格局、结构是实实在在从中国漫长的文明史中结出来的“果实”,在时序发展中也可以被视为过程。多元一体的结构与过程是中国不同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重要特征。相应地,中国历史中关于民族事务治理和国家整合的政治理念、制度、行为的记载、梳理、总结、沉淀十分丰富,其中不乏古人以传统政治话语表述的一般性政治理论和政治概念,历史学科对其还原、阐发也颇有成果。然而,如此深厚的知识资源却未能生长出成体系的、本土性的国家建构理论,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倘若能借助历史政治学的范式与方法,对这一资源加以进一步提炼、抽象,则必然能为政治学知识生产提供有力的历史镜鉴与理论支撑。而历史政治学对于中国“政治早熟”的判断,更有助于研究者越过既有民族政治理论的“现代性隔膜”,将古今中国的民族政治贯通成一体,提炼出一般性理论与解释框架。

其二,历史政治学紧紧抓住了现代中国政治的核心要素。历史政治学认为,现代中国政治最主要的特征是“政党中心主义”,党的领导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政治路线的政党化表达,是广泛的人民代表性的组织化凝结。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理解现代中国政治的根本出发点,是现代中国政治的深层结构,也是现代中国政治的核心要素。作为使命型政党的中国共产党是现代中国的组织者、是人民与国家的联结纽带、是新的“大一统”秩序的核心,与西方政治范式中以政治竞争为目标的利益集团式政党不同。政党中心主义不是西式宪制的产物,而是近代中国国家危机的产物——党在传统国家的废墟中重组了现代国家[7],并决定了国家的命运。党不仅继承了历史中国的“道统”[8],又承载了中国政治的现代性,是历史中国与现代中国的政治纽带[6]。既有民族政治学说基于“国—族”二元关系的元理论设定,难以为包括政党中心主义国家在内的纷繁复杂的案例搭建全面、现实、深入贯通的解释框架,而历史政治学对“党的领导”的关注,契合了现代中国最大的政治现实,有助于将现代中国政治的深层结构和强影响因子带入国家建构与民族事务治理的研究之中。这就为深层逻辑的探寻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视角与维度,也呼应了民族政治学界多年前就存在的“将政党主体角色与多民族国家建构相结合”的理论诉求[9]。

其三,历史政治学是关注合法性与治理的研究,能够满足政治学“求治”的转向需求。自改革开放以来,传布“拿来”的概念、理论和观点,在中国政治学研究中一度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进入21世纪后,中国政治学界开始思考“政治语言和学术语言的剥离”现象,并开始向以“国家治理”为最大公约数的多元化研究转向。可以说,对以“治理”为主题的建制性政治理论的探索是以中国历史与实践经验为出发点的研究活动,也是在与“拿来主义”思潮的对话中形成的成果[10]。对于这种以“求治”为导向的政治学来说,基于历史文化基础和纵向逻辑关联的研究路径与范式是不可或缺的,也是对舶来的外源范式的补充与纠偏。因此,历史能够成为求治的理论出发点,而历史政治学也能够满足政治学“求治”的转向需求。

可以说,历史政治学就是一套将政治合法性论述及满足治理需要的知识生产作为重要学科任务的政治学范式[4]。因此,多民族国家整合与民族事务治理理所当然是“求治”的历史政治学关注的重要领域;多元一体国家的历史合法性论述和民族事务治理的相关研究,自然也应该并且能够成为历史政治学的重要议程;而历史政治学的“求治”导向与基于历史性、经验性研究的学科理路,也必然能为这个宏大的研究议程提供有力的学理支撑。

2 政治进程与权力结构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作为一种本土化的政治学研究路径,历史政治学一方面强调必须将中国政治研究的问题意识植根于中国历史,这是历史政治学同当前政治学流行的研究路径的基本差异;另一方面,历史政治学从结构出发建立因果解释,结构因素就成为因果解释的一条主线[6],结构的发展与变迁也成为历史政治学进行因果解释的逻辑起点[11]。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作为中国政治学研究的重要议题,需要从历史进程与政治结构两个维度进行审视。

2.1 政治进程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一统政治哲学的历史贯穿

从形成和发展过程的角度看,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一个有着共同历史叙事、集体记忆和命运关联的历史命运共同体[12],也是一个历时性的政治共同体[13]19。历时性的政治共同体延续着同样的政治哲学、政治价值与政统体系。中国政统绵延不辍的制度基因包括大一统理念、科层制的郡县体系、民本主义有为政府、以伦理为内核的家国同构等内容[14]。大一统作为其思想内核,既是一种贯穿于中国王朝历史的政治哲学,也是一个经久不衰的政治治理实践历程。思维认知和实践行动之间的长期互相促进将大一统形塑、积淀为一种传统,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历史合法性源头[15]。

历史进入西周时期,封建体系取代了小邦林立的格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意味着周王朝天下观与一统观的初步形成。春秋战国的纷乱时代,时人托名大禹而作《禹贡》勾勒了一幅理想政治图景——将“王土”划分为九州,并由近而远对“五服”进行差序的政治管理、经济汲取、军事捍御、文明教化、羁縻绥抚。换言之,在《禹贡》中已经初步具备了科层制国家、宗藩体系和国家对社会的渗透性控制等治理要素,反映了大一统思想产生的观念背景。秦代,一体化整合以及郡县制科层结构的治理模式有力加强了对多民族国家的控制,使得大一统的政治理念具备了现实操作的可能,把统一视为历史常态也从此成为各民族共同的心理认知基础,进而把“大一统”确立为至高无上的政治追求[16]21。汉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系统阐述了“大一统”主张,强调在政治上统一于最高政治权威、在思想上统一于儒学,并提出“王者爱及四夷,霸者爱及诸侯,安者爱及封内,危者爱及旁侧,亡者爱及独身”的观点[17]316,把“爱及四夷”视为明主的政治标准以及与共同体的至高形态相匹配的治理方式。这实际上可以视为董仲舒对多民族政治统合体建构的具体原则。此后,凡定鼎中原、统承大业者不论其族属如何,无不把巩固中央集权、尊奉儒学以及建立有效的边疆民族事务治理机制作为实践“大一统”、塑造“天下一君”的重要政治路径。

清末民初,中国在走向现代化而需要相应的中央集权时,却出现了中央集权消解的危险倒退[7],大一统秩序面临颠覆性的挑战,各民族凝聚的“纲绳”近乎断裂,外来的“民族国家”理论对中国的跨族政治整合体产生了冲击。面对这样的总体性危机,以发展健全的资产阶级/市民阶层为组织主体的英美式社会中心主义路径、以中央集权的官僚体系为组织主体的德日式国家中心主义路径,由于其组织主体的缺陷,均无法成为近代中国国家重组的有效路径选项,而政党作为新的国家组织者走向了历史前台。国民党没能有效完成孙中山“以党建国”的设想,重组国家并向国家植入现代性内核的历史任务最终由中国共产党完成[18]。中国共产党在不长的时间内完成了社会革命,在革命中再造了大一统的内核,即建立起了政党中心主义国家。中国共产党在凝聚广大民众力量的过程中,一方面为国家重组注入了人民主权的现代性原则[6];另一方面成功整合了农民阶级与边疆群体这两个历史上主要的大一统秩序的挑战力量,进而重建了新的大一统秩序和跨族、跨区域政治共同体。随着大一统秩序的重建,中国共产党也将传统中国完整转型为现代国家,党的领导成为“再大一统”的核心内容,是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之间的政治纽带[6]。

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因地、因族制宜走上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完成了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在这一进程中各民族共同当家作主,共同确立和保障各民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权益,并与中华民族共同利益和国家整体利益统一起来[19]。可以说,新中国的共同体建设是大一统政治实践的现代升级,社会主义因素的汇入充实了共同体建设的内容。

随着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建立,公有制经济成为中国经济生活的主体,将各族人民结成了基于共同经济基础的利益共同体,为各民族的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可靠的物质保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增加了物质利益和经济生活的纽带。在社会主义探索和建设时期,特别是在“三线建设”时期,国家凭借公有制经济的资金、技术、组织、人力基础,大力援助边疆民族地区的建设发展,极大改变了我国“东重西轻”的经济发展战略布局,改善了西部边疆民族地区的落后面貌,有力推动了西部地区的现代化,在这个过程中“大一统”理念也在国家的经济权力运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改革开放后,现代化进程的加速极大促进了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各民族前所未有地享有平等交往的条件和机会,各民族的交融也前所未有的深入[20]。国家借助西部大开发、对口支援等举措,积极改善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状况,以国有企业为主的公有制经济力量和以国家利益和人民的总体利益为中心的格局,在重大经济结构与布局的调整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总的来说,社会主义经济因素缩小了各民族、各地区的发展差距,保障了各民族根本经济利益的一致性,培塑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物质基础。

在长期的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广大人民被纳入党领导下的各类经济、政治、社会组织,形成了高度组织化的经济发展、社会管理体制,这是“大一统”理念在社会整合中的体现。各类单位、系统和党群组织,一方面成为党密切联系、凝聚各族群众的组织纽带;另一方面深刻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传统中国社会一盘散沙的旧貌有了彻底改观。与之相匹配,集体主义成为中国人处理个体与集体、民族与国家关系的基本原则,集体主义作为社会主义的基本行为规范,发挥着凝聚各族人民共同价值观的重要作用,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了有效的思想助力和理念基础。

2.2 权力结构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党的政治基础

相对于西欧早发“民族国家”,即“一族一国”的国家,中国作为后发国家,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政治共同体,组织国家的任务更为艰巨,对最高政治权威的能力要求更高、考验也更为苛刻。因此,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更难有一个统一的中国[8]。今天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结构特征,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21]。

历史政治学将当代中国界定为政党中心主义国家,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当代中国政治的核心特征,在国家治理中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中国共产党是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的政党,中国共产党的政党中心主义是以人民为中心的政党中心主义,是人民中心主义的政党形式的表达。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中,中国共产党以“先锋队”的形式凝聚了中国广大民众的力量,从而重建了中国的最高政治权威。这种政治权威与古代中国最高政治权威的差异在于它建立在人民主权的基础上。同时,中国共产党依托发达的组织体系将广大民众凝聚成共同体,将人民作为最高政治权威的政治根基,并把人民的事务变成国家事务。而人民作为整体性的政治力量,决定了革命的前途并成为国家的主人,其与国家政权的关系是以党为中介实现的。也就是说,党的领导之所以构成国家治理的核心,从根本上取决于党始终将民众牢固地凝聚为作为统一政治实体的人民。这种凝聚就是对大一统的再造,从而实现了古代中国政治文明在现代国家的变革式延续[6]。

党对人民的凝聚,一方面是对包括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在内的阶级凝聚,是中国共产党政治实践的阶级解放维度的体现;另一方面是对包括各民族在内的民族凝聚,是中国共产党政治实践的多民族国家建构维度的体现。因此,在从“多元”向“一体”的统一多民族国家整合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不仅重建了历史中国的跨族政治共同体,更凝聚了各族人民的国民共同体。在当代的统一多民族国家建设进程中,中国共产党提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国家建构理念和方略,其中的核心内容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以各民族成员共同的国民身份为基础,抽离于各民族文化差异之上的国民集合体,其本质属性是政治性,而引领各民族成员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认同,是关系多民族国家政治合法性的重大问题[22]。中国共产党作为国家政权的领导者,设计了族际政治整合的国家制度,制定了国家的民族政策,主导着民族事务治理工作。因此,当代中国的多民族国家建设从根本上说是由中国共产党推动和实施的,是党将各民族凝聚为政治共同体的政治整合[9]。

党通过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不断凝聚人民,党的领导作为国家治理核心的根基也得以巩固,而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合法性在党领导的现代中国得到了延续。与此同时,各民族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整合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借助价值目标与历史记忆的共享,使各民族的认同产生交集,形成国家认同[23]37,在多元的基础上不断增进一体的优先性,从历史文化复杂多元的各民族的群众凝聚为具有共同政治认同的人民,培塑了为推动国家制度巩固和发展的基础性政治资源。

3 为何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性新任务与现实政治生态的选择

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是中国共产党执政的历史性课题,也是党面对内外政治情势的关键抉择。从历史政治学的视角来看,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是党对两千多年的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路径与治理经验的继承与发展,同时也是民族复兴与世界变局相交织的复杂背景下,提升国家民族事务治理能力、应对风险挑战的重要举措,其最终目的是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切实的政治保障和发展动力。

3.1 传统国家发展路径在现代的延续

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是历史中国的民族过程与多民族国家治理传统在当代的继承与延续。秦汉以降的帝制王朝在多民族国家的整合与治理中,主要采取两种不同的“崇一重多”路径:一种是基于中原王朝科层制的政治文化一体性的直接的中央集权治理;另一种是基于赋权的因地制宜、因族制宜的间接的多元治理。一体与多元两种治理模式长期并行、此兴彼落、因时因势因地而异。

从历史上看,一些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王朝之所以能比传统中央王朝有效管理更为广阔的版图、统合更多元的民族成分,确实与其灵活的多元治理有关。不过,深层原因绝非单纯的保留、继承更多元的本土性治理模式,而是因其更善于将一体性治理的内核因子注入各种本土性治理的具体形式之中。例如,清代尤以多元化治理见长,其成功之处也恰恰在于根据大一统国家建设理念来改造“因俗而治”[24],将国家权力广泛嵌入边疆民族多元的本土政治结构之中。清朝前中期在南疆地区保留了伯克制,但进行了政教分离的革新,并将伯克官职由世袭制改为有层级、成体系、重绩效的任免制;以系统严密的蒙旗制度管理蒙古各部,并进一步实行包括比丁、划界在内的人口、土地管理措施,使蒙古治理向“编户齐民”的方向发展;在青藏高原的政教合一制度中加入了中央政权对宗教组织事务的决定性干预机制,并通过多元复合的官僚体系和多民族嵌入的政治结构、空间结构对宗教权力进行制衡;在南方民族地区大力推行改土归流政策,推进国家一体性的整合,深刻改变了西南边陲的民族政治格局。

鸦片战争后,在内外因素交迫下清王朝的多元治理形式趋向萎缩,最高统治集团越来越倚重内地汉族社会的政治积极力量维护自己的最高政治权威[25]59。随着汉族人口及其生活方式向边疆民族地区的拓展,晚清的筹边改省、弛禁放垦、学堂兴办、新军编练等政治举措在形式上推进了近代国家的一体性建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冲击了边疆民族地区原有的社会政治结构。之后的民国政府基本延续了晚清的一体性国家建构路径,但由于中央集权的孱弱,导致部分地方的政治取向出现了民族化、区域化甚至去国家化的情况,致使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结构出现了严重的动摇。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重建最高政治权威和大一统,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再度恢复了近代以前的“一体渗入多元”的多民族国家整合模式,并向其中注入了现代性的内核,具有了跨越民族和区域的占国民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的阶级支持。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较长一段时间内,新中国以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平等观作为民族事务治理的基石,以差异性身份承认和多元治理为侧重,建立以民族身份识别为基础并包括民族区域自治和差异化权利倾斜政策在内的政策体系。这为少数民族社会一系列群众动员、社会改造、政权巩固和经济建设创造了条件,对于民族事务治理绩效的优化起到了积极的效果,使少数民族很快确立起对新民族关系、新国家、新政党、新制度的认同。这种强调多元治理的政策体现了新中国的民本政治立场、恤弱的道德情怀以及对民族平等的价值追求[26]。以“解放”为目标的革命集体主义理念与广泛而深入的基层动员相结合,激发出少数民族群众与国家所共享的共同命运感,从而获得大多数少数民族群众的认可,而向少数民族分配物质优惠、政治权力与象征性权益的差异化倾斜,迅速巩固了少数民族群众的民族身份、国家公民身份及新获得解放的人民身份之间的同一化结构[27]。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多元化的民族事务治理路径的外溢效应逐渐凸显,不断消解其价值合法性,弱化其实践效用。相对的民族身份固化也一定程度上阻滞了动态的民族演化进程和各民族相互浸润、涵化、交融的历史发展主流,某种程度上唤醒、激活了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相抵触的狭隘民族意识,也与中国共产党凝聚、巩固人民的努力和各民族的整体利益相抵牾,侵蚀着大一统的合法性,不利于现代中国对历史中国的继承。因此,新时代的国家建设要消解多元治理路径所造成的消极效应,必然需要将国家建设的重心由“多元”转向“一体”,不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和人民的不断凝聚,在尊重多元和差异的基础上增进共性认同、有机联系和向心内聚。

3.2 基于历史经验的重要举措

中国的民族事务治理史与帝制国家的形成同样久远,两千多年的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民族事务治理经验当然是中国民族政治学知识生产的宝库。因此,从历史政治学的视角来看,正确认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需要基于民族事务治理的历史素材,特别是基于历代民族事务治理的经验和党领导人民进行革命斗争的经验。

帝制王朝民族事务治理的成功提高了多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绩效,能够促成多民族共同体围绕最高政治权威进行的整合,有助于最高政治权威和大一统秩序的确立与巩固,有利于各民族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有利于促进各民族广泛、深入的交往交流交融。而中央王朝在民族事务治理中的失败也必然动摇大一统秩序,中断多民族国家的整合进程,并导致最高政治权威的受损乃至崩解。虽然民族事务治理在王朝国家政治事务格局中占据比重较小,却总能对王朝命运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就现代来说,多民族政治共同体建设的绩效同样决定了中国政治的走向,是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重要内容。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始终高度重视民族工作,始终注意将少数民族团结在党所领导的统一战线之中。无论是出于“平等、解放”的价值追求,还是出于“团结、依靠”的现实动机,中国共产党始终努力将少数民族力量剥离敌方、聚拢到己方,积极推进党领导下的多民族政治共同体建设。例如,随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弥合国内一切分歧、集全民力量反抗日本侵略,成为中国共产党民族工作的主线。在此期间,中国共产党清晰地认识到,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中中国人是一个“民族”,针对性地加强了关于中华民族一体性的理论探索,向其民族工作原有的“多元”导向中注入了“一体性”和政治团结的内涵,褪去了原有的“民族自决”色彩[28]765-767。中国共产党把关于民族事务的政治探索限定在建设多民族政治共同体这个前提之下。

抗战胜利后,中国共产党进一步探索党领导下的多民族政治共同体的建设路径,内蒙古自治区的成立是其标志性的实践成果。抗战胜利后,中国共产党努力实现了对内蒙古自治运动的领导权的掌握,成功推动了内蒙古自治区的建立[29],促成了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多民族政治共同体的凝聚。1947年内蒙古自治区的建立,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将民族区域自治的政策成功付诸实践,开创了国家建构的新模式,这是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在国家建构维度上的价值体现。此外,就解放战争的历史情境来说,内蒙古自治区的成立为东北、华北乃至全国解放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是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在民主革命维度上的价值体现,促成了国家最高政治权威的重建。具体来说,内蒙古自治区的成立为西满革命根据地的发展巩固提供了安全的保障,呼应了党中央提出的“让开大路、占领两厢”的东北战略方针,将东北、华北的解放区连成了一片。在辽沈战役中内蒙古为东北解放军南下锦州提供了重要支援,促成了解放战争全国战局的根本转折。

综合以上的分析可知,民族事务治理的绩效对于最高政治权威的命运和多民族国家建设的成败都具有深远的意义。当下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是党基于历史经验和历史逻辑,推动国家制度巩固和发展的重要措施。

3.3 新形势下应对内外风险挑战、化危为机的现实要求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在百年变局的大背景下中国的民族事务治理和国家建设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也面临诸多新情况、新挑战、新问题。马克思主义认为,民族问题是社会发展总问题的一部分,民族问题不可能脱离社会总环境而孤立地产生、变化、解决。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社会发展中的结构性变化作用于特定场域和多民族生态中,成为民族问题发展、演变的社会根源,给民族事务治理和国家建设带来了新的机遇和挑战。

从利益角度来看,市场经济环境下产生的价值理念和利益导向机制,极大地抵消了既有的差异性倾斜政策所追求的民族事务治理效果,甚至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族际利益分歧扩大和民族身份意识强化的消极影响。随着少数民族社会的城市化、现代化进程加速,曾经主要发生在内地的诸多发展转型的“并发症”与民族地区特有的社会文化环境发生了日益广泛的结合。在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中大量人口的跨地域流动,改变了某些民族地区的人口分布格局与市场中的竞争态势,影响了政府调节族际发展差距的能力,也增加了一些经济发达地区涉民族因素治理与公共服务供给的难度。这些民族事务治理难题除了需要提高国家的经济调控和资源分配等治理能力之外,以共同体建设为导向的措施不可或缺。

从社会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改革开放后多元化的价值不断涌入,基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价值纽带在一定程度上被销蚀,统领性的价值引导与规范在一定程度上被弱化。各种基于民族、宗教、地域、文化、阶层、行业甚至性别的身份认同意识竞相迸发,产生了价值观念的混乱与冲突[30]。在对外开放中涌入的多元政治价值观和多元文化主义理念在国内传布与扩散,不断解构个体、民族与国家之间既有的意识形态纽带,国家面临核心价值观流失与国家认同整合的双重挑战。经济社会转型与特定民族文化结构相耦合产生了社会问题泛民族化的暗流,包含着瓦解共同体的消极因素。网络传媒的兴起对涉民族因素的舆论分歧与身份意识固化产生了助推、放大、极化、茧房的效应,为各种破坏共同体整合的思想的传播提供了新途径。总而言之,人心归属与文化认同关系到政治共同体的稳定,为多民族国家与政党中心主义的治理提供重要的合法性依据,需要不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来应对上述挑战。

从国际层面看,中国目前正处在民族复兴大业爬坡过坎的关键性阶段,在一些领域会与守成国家发生国家利益的碰撞,而外部负面因素的涉入也就成为今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与历史上的“盛世”“中兴”“之治”的重要区别。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国际势力试图把中国民族事务治理中遇到的难题作为制约中国发展的“牌”,增添了中国国家建设议题的复杂性。外部因素的挑战固然对中国的多民族国家建设和共同体整合造成了困难,但也应当看到来自外部的挑战、竞争,能够刺激中国各民族形成“命运与共”的体认、树立更为牢固的国家认同和共同体理念。历史经验表明,共同体的形成发展与战争、冲突、斗争等激烈的群体互动有密切的关联。因此,在当下应对外部挑战的激烈斗争中,中国人民比以往更清晰、直接地认识到自身利益与守成国家之间的差距;感知到自身关于国家崛起、民族复兴、人民幸福的正当期许与遭受外部遏制、打压、分化、排斥的现实之间的落差。这种由国际因素所造成的相对剥夺感与追求民族复兴的热切期待,强化了作为上位认同的国家认同与中华民族认同,而引入共同命运、终极目标等能够强化上位共同体实体存在性的特定因素正是实现共同体认同的有效路径[31]。这就促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巩固,加速了围绕最高政治权威的广泛、深入的全民族动员,有助于共同体认同的激励、边界的明晰和内聚力的增强[32]。从这个角度看,外部挑战的增大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强化以国家认同为导向的认同建构与调控,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推进提供外部助力与良好时机,尽管这样的外来挑战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综上,面对国内外形势深刻复杂的变化,中国既要传承历史政治基因的“不变”,又要“因势、应势、顺势”把握情境的“变”,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推向深入。

3.4 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远景的民族向度

以党的领导为国家治理核心的政党中心主义体制与多民族的国情,是讨论中国民族政治议题的两个根本出发点。就政党中心主义体制来说,作为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后发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中国的政党中心主义为后发国家政治现代化提供了新经验,为人类政治文明的多样化发展贡献了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展示了中国政治文明复兴的新前景[33]。就多民族国情来说,多民族国家因其特有的“大型化”和包容性特征,较单一民族国家更加适应全球化时代[34],现代国家的“多民族化”因而成为一种日益普遍的现象。无论是从国家的数量来看,还是从生活在其中的人口来看,多民族国家已经成为现代国家的绝对主流形态。作为中国国家治理的重要内容,中国多民族国家建构的绩效、成就与经验,在当下同样能为全球性的民族事务治理议题提供可资借鉴的经验。

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经典作家的构想中,中央集权的、单一制的、社会主义的、多民族的大国作为一种历史中介,是无产阶级完成社会主义革命、发展生产力的有效工具,又是引领人类文明摆脱阶级桎梏、实现极大解放与飞跃更为理想的政治形态[35]148-149。因此,“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不仅是中国延续几千年的政治基因,更契合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理想设定。苏联和中国因为国家规模的巨大、民族构成内容的多元,也就更符合这种理想设定、更容易借助既有的现代国家建构与治理机制,为马克思主义民族观的发展完善提供有效的实践素材,这是社会主义多民族国家的实践对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重要贡献。社会主义多民族国家开辟了一种重要路径,即在“世界革命”难以突破民族国家体系桎梏的背景下借助多民族大国这一“工具”,可以将人类的一部分群体“先行”带入更高层级的文明阶段,为民族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理想文明样态提供示范,为更高阶段的全人类的普遍平等与解放探索道路、检验绩效、示范成就、积蓄力量。

冷战结束后,苏联在意识形态、多民族共同体整合实践两个方面的失败,一度造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关联,即多民族国家与社会主义制度难以兼容。这成为不少政治理论家否定社会主义多民族国家的历史合法性与治理绩效的重要依据,也成为隐匿于很多人内心深处的一片阴霾。这种外来的否定与内部的疑虑,也是导致一些人质疑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乃至质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和国家统一的历史合法性的认知来源。然而,从另一个视角来看,苏联的失败更凸显了中国社会主义多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意义。历史证明,中国的国家治理方案和多民族共同体建设路径整体上呈现出良好的治理绩效——政党中心体制的成熟与巩固、全方位的民族复兴和赶超跨越、生产力水平与各族人民生活水平的巨大进步、社会主义新型民族关系的深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坚实推进,均向世人展示了一种更有潜力、也更有借鉴意义的政治文明模式。与此同时,作为冷战意识形态竞争所谓的“胜利者”,西方却陷入现代性的总体性危机之中,不仅民族问题没有解决好,社会撕裂更甚以往。这种历史的反差,更能体现中国当代政治文明成就的价值。

冷战结束以来,经济全球化与国际分工的深化促使工业化大生产的高度集中,导致美国等先发国家的工业无产阶级深度萎缩,而中国等新兴工业化国家的工业无产阶级高度集聚,产业分化与无产阶级的国别性集中客观上造成了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阶级矛盾的国家化,并进一步化约为金融资本主导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与主要的新兴工业化国家之间的矛盾。因此,新兴国家进行内部族际问题治理与国家整合,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国际无产阶级动员集结的一种特殊路径和重要形式。有鉴于中国的新兴工业化国家特征、超大国家规模和社会主义的国家性质,中国的共同体建设毫无疑问就成为这种动员集结的代表,这也是中国的共同体建设之于新时代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展演进的重要意义。

可以说,由于中国的“规模大、民族多”的国情,中国的民族事务治理和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具有了超越了现代民族国家的文明层面的意义,基于历史逻辑和实践逻辑,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发展完善和多民族国家建设两个角度重新回答了社会主义多民族大国的历史合法性的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经典作家的构想,是当代国际共运深入发展的一种重要形式,能够为未来更深层次、更大规模、更高阶段的共同体建设提供全面的经验参考。

4 新时代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三个面向

从历史政治学的研究范式出发审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需要引入“政党中心主义”的核心结构、国家治理导向和“大一统”理念的历史纵深视角。因此,巩固党的领导、优化国家治理与推进文化建设就构成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主要面向。

4.1 巩固党的领导: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核心与发动机

中国共产党既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时也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前者关系到党的革命性与先进性,后者关系到党的人民性和广泛性。先锋队性质的多重内涵决定了党的政治实践历程和政治使命的多重面向。具体来说,中国共产党领导地位的形成过程,既是以社会革命创建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更是通过人民的凝聚创造现代中国政治的历史[6],党的政治使命不仅包括阶级解放、国家独立,也包括人民幸福、民族复兴。民族复兴的使命感是全党关于中华民族命运的集体意识,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信念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凝聚、升华的重要缘由。从历史纵深视角来看,民族复兴也是当代中国的历史坐标,党要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需要从战略高度把握这个历史方位,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统筹谋划和推进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作为以民族复兴为历史使命的政党,完善党的领导是再造“大一统”、传承多民族统一国家历史合法性的根本内容。党百年来的民族工作经验归结为一点,就是必须在党的领导下,一切从中国民族问题实际出发,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不断加强改善党对民族工作的领导,从政治上把握好民族工作的政治方向和政策尺度。

在多民族国家建设进程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中国共产党非常重要的建树,是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走向成熟的标志,也是执政党在国家建构维度上走向成熟的体现。从国家建设理论上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质就是培塑政治认同[36],而这个政治认同的核心就是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它是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根本政治保证。以最高政治权威为核心进行多民族政治共同体的整合,是中国历代塑造“大一统”秩序的基本经验。党在多民族国家政治结构中的核心地位,要求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过程中必须把党的领导贯穿民族工作全过程,形成党统一领导、通盘把握,并通过利益聚合、组织动员、制度建设等手段汇聚各方面强大合力的新时代民族工作格局。

党的领导作为成国家治理的核心,最重要的特点是高度的组织化。只有依托发达的组织体系,党才能将各民族凝聚成作为整体政治力量的共同体。在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党的干部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治理的绩效。具体到民族地区这个场域来说,作为党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一线和前沿,民族地区党的干部队伍建设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政治路线和总体方略在组织上的具体体现。这就要求建设一支维护党的集中统一领导态度特别坚决、明辨大是大非立场特别清醒、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行动特别坚定、热爱各族群众感情特别真挚的民族地区干部队伍,确保各级领导权掌握在忠诚干净担当的干部手中。中国共产党不仅是国家治理的核心,又是根植于社会的政治组织,能够有效领导社会、凝聚人民。中国共产党领导国家的政治逻辑,是人民以党为中介对国家权力的掌握,又是党领导下的人民当家作主,而不是党以其领导下的国家为中介管理人民和社会。错误的政治逻辑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党凝聚人民的功能弱化、党的政治基础流失、国家与社会的关系疏离紧张等问题[6]。因此,在新的历史时期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就要通过不断深化党同各族群众密切联系的方式,避免党脱离民族地区基层社会的情况。具体来说,一方面要着力把民族地区的基层党组织建设成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坚强战斗堡垒;另一方面,要加强服务型政党建设,始终贯彻群众路线,保持并增强超大规模政党在民族地区社会中的广泛动员力与引领力,将党的存在牢固地熔铸于民族地区的政治制度文化中。

4.2 优化国家治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规约与助推的保障

治理关乎政府的道德与合法性[37]。历史政治学是以“求治”为导向的政治学,是将满足治理需要的知识生产作为重要学科任务的政治学研究范式。在政党中心主义的中国,党的领导是党执政的基础,而党的执政是党的领导的延伸,党的领导的成效通过党执政的绩效表现出来[6]。中国的民族事务治理,既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主要内容,又是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

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首先要强调对“大一统”的巩固,为一切治理、改革、发展提供基本的政治保障,还要强调“一体性”因素在民族事务治理中的主导性存在,推进国家对社会自上而下的渗透性纵向整合,推进各区域之间的横向整合,推进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有机整合。国家统一是国家最高利益和各族人民根本利益所在,要坚决树立国家认同,维护国家统一和主权、安全、发展利益,教育引导各民族继承和发扬爱国主义传统,防范民族领域重大风险隐患,守住意识形态阵地。各民族一律平等是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根本立国原则,要保证各民族共同当家作主、共同参与国家事务管理,确保各民族享受、履行平等的权利和义务,坚持各族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切以法律为准绳,不因人而异。

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是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直接相关联的国家基本政治制度,是党的民族政策的源头和根本,党的领导、单一制国家结构是其基本前提,各民族当家作主是其目标,维护一体、尊重多元是其价值体现。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之所以能够维护国家统一,其关键不仅在于“多元性”的外在体现,更在于“一体性”的政治内核。具体到当下,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完善首先要确保党中央政令畅通,在民族事务治理和民族地区改革发展的进程中完善政党中心的国家治理模式,不断健全和发展党委领导的权力中轴机制、归口管理的全面控制机制、党管干部的管理机制、意识形态斗争的思想统一机制、政治协商的沟通吸纳机制、统一战线的社会整合机制与群众路线的政治动员机制[38]23-26。与此同时,要确保宪法和法律的遵守执行,坚持在贯彻国家统一政令的前提下依法治理、依法行使自治权。

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和推进现代化建设,是落实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关键,是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主题。从历史政治学的观点来看,与基于等级政治逻辑、扩张主义发展路径的西方“军事贸易国家”不同,中国作为一个“生产型国家”主要通过内部组织深化的方式提高生产力,并以梯度发展模式对国土资源深入开发,国家权力随着组织深化而扩散渗透,形成政治共同体和文化认同[39]。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形成,无疑是“生产型国家”不断生长、“大一统”秩序在经济领域得到巩固的重要条件,为促进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资源配置机制支撑,使各民族“相互离不开”的有机关联更为密切。但市场导向的发展和改革也产生了难以避免的“强弱分化”和经济权力(资本权力)的膨胀等问题,形成了现代化的“负效应”,不利于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的实现。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是包括了各民族的、全体中国人民的“全面”“共同”的利益,因此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需要把推动“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作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重要任务。

在加大对民族地区支持力度的同时,需要协调好发展与分配的关系,强化政府作为社会资源再分配者的能力,推进“生产型国家”内部组织功能的完善,针对特定地区、特殊问题、特别事项制定实施差异化的区域倾斜政策,支持民族地区全面深化改革开放、转变政府职能、提升“造血”能力。在基础设施建设、市场发育与规范运行、产业结构升级转型、城镇化、乡村振兴、边疆建设、公共服务供给、生态保护等领域,要完善民本主义有为政府的经济职能。尤其是要充分借助社会主义国家公有制经济的资源和手段,弥补市场机制的既有不足,支持和引导资本规范健康发展,促进各民族现代化的全面、平衡发展,在发展的过程中完善利益保障机制,确保各民族共享国家现代化成果。

4.3 共同体文化建设:合之为国、和之为民的纽带

文化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长远和根本措施是增强文化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解释了民族与国家、各民族与中华民族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说就是明确了各民族与中华民族在意识和文化上的统属关系。中国虽然完成了多民族共同体的建构,但各民族凝聚为共同体的过程还将长期进行,需要不断培塑共同的文化认同,需要将中华民族共同体作为全体中国人共同的重要情感依托和价值认同基础,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凝聚各族人民,不断深化精神浸润,增强各民族群众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心理认同与文化共鸣。

首先,要处理好中华民族共同性与各民族差异性的关系。价值观的多元化并不一定产生价值冲突,而缺乏共识规约与引导,缺少统一的价值选择标准与规范模式,才是价值观念混乱与冲突的根源[30]。这就要求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中要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将其内化为人们自觉的行为准则与实践标准;增强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把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作为凝聚人民、巩固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思想基础。群际关系和谐的最佳路径不是对次群体认同的单纯削弱,而是在尊重差异性认同的基础上,努力促进次群体认同与更大范围的社会认同形成嵌套关系[40]。因此,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过程中要正确把握共同性和差异性关系,共同性是主导、方向、前提和根本,而丰富的差异性能够展示共同体的包容性和活力,保护差异不以削弱和危害共同性为前提,不能固化强化差异性中落后的、影响民族进步的因素[41]。具体到多元与一体的关系上,要注重以国家层面、政治导向的“一体”凝聚民族层面、文化背景的“多元”。

其次,要正确处理中华民族意识与各民族意识的关系。中华民族意识与各民族意识层面不同、范畴不同,二者可以并存,但不能并列,各民族意识要服从和服务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各民族的具体利益要在实现好中华民族共同体整体利益的进程中实现。要坚持正确的中华民族历史观,增强各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感和自豪感,要以“历史观”“国家观”“民族观”为主题,引导各民族群众正确看待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统一多民族国家基本国情,认识和把握发展大势与历史主流,形成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统一认同。

再次,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应抓住“文化认同”这个牛鼻子,深刻认识到作为最深层次认同的文化认同对于巩固国家认同、民族认同、道路认同、政治认同的重要意义;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文化认同的核心和构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引领,把握好政治方向,形成人心凝聚、团结奋进的精神纽带[42],引导各族群众在思想观念、精神志趣、生活方式上的现代化,着重做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工作、青少年工作、少数民族代表人士工作和信教群众工作;在增强对中华文化认同的基础上繁荣发展各民族文化,在传承发展各民族文化的同时,将各民族文化交流的优秀成果注入中华文化之中。

最后,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需要正确认识民族交融的科学内涵,尊重规律、把握方向、有所作为、拿捏分寸,尊重而不强化民族差异、保持而不固化民族特性,逐步实现各民族在空间、文化、经济、社会、心理等方面的全方位相互嵌入,促进各民族在理想、信念、情感、文化上的团结统一。

5 结论与讨论

中国的统一多民族国家政治架构和治理历程前后绵延两千余年而不辍,不仅是匹配、验证既有民族政治理论的理想案例库和试验场,也应当成为民族政治理论生发及知识增长的源头。历史政治学作为新兴的中国本土化的政治学研究路径,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提供了更契合其特质的路径与范式,同时也能够在这一学术主题中建立起自己新的知识增长点,并从中获得更为坚实的历史、实践与理论的支撑。

5.1 历史政治学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意义

一是有助于对历史合法性的追溯和历史延续性的阐释。在历史政治学的视野里中国政治是一个整体性概念,在结构性意义上包括中国的产生、组织与运转三层含义[8]。无论是从哪一层来看,多民族国家的共同体建设都是十分关键的议程,这涉及中国作为多元一体国家的历史合法性的问题。只有从历史角度才能全面而准确地认识这一问题。“多元”与“一体”的有机关联有着非常持久、复杂的发展演变过程,深刻影响了当下中国的民族政治样态,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研究绕不过去也不能忽视的内容。

二是有助于阐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与政治核心要素结构的关联。最高政治权威的存在是古今中国政治结构中的“不变”,这是驱动中国产生、组织、运转的动力源泉,也是民族事务治理的主体。通过历史政治学的理路将最高政治权威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关联起来,借助历史政治学在政党研究领域的“他山之石”,有助于把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研究推向深入。

三是有助于以历史政治学的知识生产服务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实践。历史政治学的研究进路能够将丰富的历史素材更高效地与政治学科相关联,提炼出一般性理论,把史学的富矿转换成政治学的养料。例如,在我国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中,与族性因素结合的政治理念、制度、行为在其中发挥着主导性的作用,相关的历史资源如果以政治学的范式加以筛选、转换、整合、提炼,就能更好地满足“古史资今政”的现实需求。

5.2 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研究对于历史政治学的意义

一是有助于完善国家形态变迁研究。历史政治学在“科层制管理”“民主制辨析”等国家议题中进行了深入探讨,但仅凭“文明国家”等解释框架而不引入对“族”的关注,不足以形成关于中国国家形态演变的完整认识。将中华民族共同体整合融入历史政治学的研究议程中,有助于延展历史政治学的研究议程,丰富其国家研究的层次与维度。

二是为政党中心体制研究增添民族事务治理向度。政党中心体制是历史政治学视域下中国政治的核心特征。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是中国共产党凝聚人民、巩固政党中心体制的重要政治举措。以往的历史政治学研究多从社会整体角度或阶级、阶层角度探讨政党中心主义的产生、发展、演变,而共同体建设研究聚焦于民族,能够丰富政党中心主义研究的维度。如果考虑到政党中心主义与中国政治、国际共运以及后发国家政治等议题的匹配性,考虑到多民族国家治理议题的普遍性,那么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研究显然具有积极的普遍性意义。

三是为全球的民族事务治理议题提供中国方案。共同体主义可谓是当代世界各国进行族际政治整合的一条重要的新路径。中国的发展进步很大程度上可归因于中国的政治文明成果,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中国的共同体建设成果。就多民族国家整合议题而言,在比较研究意义上中国的正面案例较多数国家更有意义。因此,作为中国政治本土性的一部分和中国政治文明的重要内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当然能为全球性的多民族国家整合、国家治理议题提供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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