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片分析:部位、肌理、密度、七分熟(评论)
2023-01-02鲁敏
鲁敏
对邓一光老师的长篇印象深刻。关于他的《人,或所有士兵》,我曾在一篇论文里重点分析过,考察点之一是他如何在虛构中应用史料素材,由于二战远东战场香港战区十八日保卫战的这一段历史少为人知,这部长篇对史料的参照与占有是惊人的,光是书后的参考书目就列举了47本,他假装放弃了“小说”的自由叙事,而是以“非虚构”化仿生叙事,对史料进行再次加权。书里模拟了法庭陈述、法庭调查及其他法务资料,并带有严格的档案编号,还时不时对人名、地名、史料、典故加以严谨的下挂加注,穿插跳转大量主战场的写实形势分析。这种非虚构材料加非虚构化手法的双重加持,是融洽、自在、互为增益的,如高清放大的优质画面,完全服务于镜头正中的虚构主人公,强化突出了他飘零的浮萍感,以及残酷战争中的必然性死亡与偶然性存活。
我之所以略费笔墨,先从邓一光的长篇说起,是因为从《醒来已是正午》这个短篇里,依然可以读到邓一光老师对“非虚构素材”的高超运用,从这个运用里,可以看出作家的意志、叙事策略与技术处理等。邓一光近年的中短篇写作带有对现实的强烈介入自觉,像一株移居迁徙、扎根钢筋丛林的植物,生命力和攫取性惊人,他充沛地伸长根须,舒展枝叶,征用空气里的每一丝细微波动,捕捉深圳这个最前沿城市的风向、情绪与寒凉,并以他多年的写作经验、带着他特有的眼界与体恤,化盐入水地、面目各异地,执行和实现了他的介入意志。这是愿力与能力的最佳组合。此篇亦属这样组合下的佳作达成。
说回这篇小说本身。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句大家都很熟悉的文学术语:短篇小说是生活的切片。说归说,真正能出一个像样的切片者,不多。我就常常做不好切片,或者说,我的切片通常会比较肥厚,拖拖挂挂。《醒来已是正午》的这一切片,颇见刀工,我们不妨从几个方面来简单看看。
先谈部位,从小说表象上看,包括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这篇小说的自然时间长度约为两小时左右,空间则是在同一幢大楼的两层楼之间腾挪。相比漫长复杂的生活与生命本体,这确乎是飞薄的切片了。也许有人认为这不算什么,普鲁斯特就是举起茶杯吃块小蛋糕,能写出他的小半辈子回忆呢。但切片部位的要害并不是比赛飞薄,而是所谓人物面孔及其所处情境的选取。这才是我们所真正要讨论的核心。就好比说,你切一个梦境,切一次重逢,切一张餐桌,那都是一种部位之选,但部位从来不是悬浮之物,它与外部世界(即常俗所谓时代与国度)是有关切有挂碍的。邓一光在这里所切的,是大厂里的码农,是公司里的QC,以及他们所遭逢的严酷冰雪暴。在全球背景下的“此时此在”,在各种行业与人群所面临的诸种情境里,这一切片无疑极具代表性意味。此一部位的定点,实是鹰爪辣手之选。
再说肌理,邓一光的切片虽然飞薄,但肌理纵深,里头有记忆、前身、回响还有周边人物。同样的大厂、同样的人群、同样的楼层,曾有过风口辉煌期、日进斗金期、家业壮大期、雄心勃勃期。“文中文”“片中片”的断崖式对照,真是古唱词里那句“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没有人置身其外,人人都在楼中。这种新旧日月的过眼与拉扯,正是“好刀手”的技术所在。不,不止于此。注意到他的前女友青岩吗,注意到康九九的轮椅之伤与家庭经济安排吗,注意到那卖猪脚饭的小食摊吗?职业女性的认知困境,深圳定居者的吊打之痛,上游下游的荣毁同体,生存的不同样本。这是切片所应带的肌理,除开核心人物,更有近邻或天际的联动与共振。拔草带根须,萝卜不洗泥,是谓之也。
密度又是什么,差不多是指信息、细节、素材等在单位长度里的总体容量。这是邓一光的强项,就像他写香港战区保卫战一样,亦是做透做足原材料储备,然后摘择用之,准备十分,用其三分。这篇小说中,同样密集分布着这样的功课,各种大厂黑话、简称,码农特殊口语、游戏或装备指称、项目阶段性结点,等等。对现实行业与特定信息的“杂糅技术”是撒豆成兵式的。邓一光老师本人则像一个掩体、刺客或间谍,他深入潜伏到所写的“非己生活”的内部,撷取到丰富的语言、思维、节奏、氛围等标志性素材,成功解锁了写作者常见的体验与经验难题。他这些年在中短篇上的成功,都有着这方面的突破。
此处对比一下王安忆老师,她新世纪以来在写作领域上的开拓也有这样的胆力与耐力,绝然不同的行当、人群、地域、风物,都勇敢地深入进去,以结结实实的近乎专业的密度,成就虚构的大块篇章。当然,这样的密度常常会存在风险,引用与使用的适度与匀停,弹性而自然的着陆,合适之处的合理插入,等等。若存有物尽其用、无所不用的想法,也容易在处理上呈现出些微的“密度过强”或“信息过载”。
最后说说七分熟。不同作家对短篇的处理,嫩熟口感的审美主张各异,比如欧·亨利那种抵达终点的翻面大烤,比如契诃夫的始终文火弱火、止于淡处,比如海明威的言简意深,然深藏血丝与筋骨,等等。从《醒来已是正午》前半部的工笔细描与纵深肌理上看,是十分熟的架构与耐心,但在尾部,接近结局,却又有了异质的展开可能,吊荡在半空,却抓摸着缥缈的锚点,像有余温伴随,也可能寒凉至深——正是幕启未启、幕落未落之中,在兰波的一行诗句中戛然而止。也许惯性阅读中的老食客们还以为没熟呢,但我以为,这正正好。这就是不可能勘透与圆熟的生活,不可能刹车与道别的世界,绝不能够定局与终章的切片。这也正是小说里众生所处的时也、命也、运也的调性所在:此刻七分已熟,天下三分未知。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