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憾事(组诗)
2022-12-31李道芝
李道芝
雨 水
我生活在一个奇怪的寨子
接通了自来水,还饮用天上的降雨
讲不出什么道理,这习惯和生儿育女一样自然
对待外人也不避讳,不去讲究
这些水,从天上落到水池,进水缸,送喉咙
前后五到八天,没有经过复杂的过滤
但水瓢里里外外,从不生黄锈
这是个奇妙的寨子,所有人都不为吃水发愁
脸像刚刚被水冲洗过,眉清目秀
心像被水灌洗,柔情似水,很少铁石心肠
我曾听过一个与水有关的梦
——在山中的草房子,许多条暗流,从脚板滑走
醒来,脚上满是结疤的泥
树是人的补充
摘枇杷叶,扒一块枇杷树的皮,绝不是恶意
——久咳不已,取回来洗净,用瓦罐熬汤
合病症,一饮而尽,不合就吐出来
树很少像草积毒。三月,火焰似的木棉悬挂枝头
一朵又一朵,一枝又一枝
落在村头,去蒂,吮吸一大口
隐秘的河流激起一阵红浪,春风清甜
从后山采回细密的密蒙花,染成橘黄色糯米饭
藏住美好的春天和广袤的人世于微小一粒
人生至此,万物相忘,往事流涕
山中,相比于天空——宽阔得一无所有
每个人会仔细试探那些树
以身试探,专注,从容
薄薄的肉身,几乎要透过大地上的树木补充完整
建 房
山民在山腰起一座新房
往往是一辈子的事,很漫长,耗尽一生
第一年打地桩,做模,浇筑一个平面
托住层层叠加的空心砖
接下来一年,植入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
水泥从山脚用骡子驮上来
搅泥用的水,取自天上降雨
干旱太久,风雨不停,都不适宜砌房子
近似荒诞的模式
直到与核桃树比肩,和鹰山对峙,始成豹变
不管在山的,不在山的
都露出与自己很相关的欣喜
跑出来,坐在日落前,目睹最后封顶
封顶简单多了,省去飞檐翘角
泥一个没有盖的空盒子,不铺瓦,不设陶瓷柱
然后嵌入门窗,线网,把旧家具搬进去
但这并不算长久安栖之地
房子漏风,太空旷,继续装玻璃
继续粉刷地板墙壁,继续,断断续续
有时房间没享用多久
房子的外墙就已经像鸡枞老掉了
补 瓦
跨上石屋,揭开一条纸瓦
在单不可支的挂瓦条上,猛烈山风中
冬日的晷针动了一下
几张被冰雹打碎的瓦片落下来
那些旧瓦,父亲双手抚摸过,祈祷过
再填进空格
但那些瓦的宿命,显得有些悲凉
或许世上并没有坚硬的壳
供以安身立命
但有时候,恰好反过来,世间有坚硬的冰雹
砸破旧事物的梦
它们对弱小贫瘠的寨子恣意胡为
新伤与旧痛,到秋日为止
以至于每年都要架梯子,翻新几路瓦
瓦片的颜色斑驳杂乱
像过去一张布满补丁的被单,在山谷晾晒
坐在屋顶上,群峰旋转
短暂的平稳之中,还要伸出手揭瓦
那是我经历最惶恐的时刻
胜过乡间一切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