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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线上的涛声记忆

2022-12-31山西

星星·散文诗 2022年30期

卢 静(山西)

1

谁,在悬崖上雕下厚重的史书?

日复一日,我依旧坚信不疑,居住在一个浩大的神话里。

暮春三月成群结队的黄鲤鱼,以金鳞射成一支火箭,千里逆流而上。

当游至龙门,鳍,铸成铁旗,一跃拼尽了一世的气力。

你听,一粒黄泥巴包裹的千钧沉雷,已欢呼成山。鱼,早烧断了尾,化为历史峰巅上遨游万里的龙。

几千年前,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又沿着高原星宿海驶下的九曲大河,闯过无数险关,一路疏导到龙门。

治水的英雄大禹。

在此饱历挫折,依旧昼夜前行,终于凿开了摩天的铁岭,一刹那即将吞噬奇峰的洪水夺门而翔。

永久留下,一幅丹青里的炊烟袅袅。

2

属于我的词根,是子夜山脊上的一抹红。

从天际长驱直下的风。

一刹那,我童年惊异的远眺里,石灰石矿忠实陪伴工人的灯,击中我梦境底部,击中永不枯竭的土。

又是什么,缓缓压得我踝骨下坠。

一抹光。一年年植入,劳作者的远征。

更早的时候,一抹北极之光,击穿诞生之初的铁门,在晋南中条山脉的云根下游动不已,预设了时光千重岭后的我,拾起会歌哭的笔,拾一根最初烧红左心室的钨丝。

光,在一个小女孩的单薄影子外,乌黑煤池对面,还勾勒出一个职工之家方正的门框,木料的纹理。

指尖的蓝墨水骤然奔流,露出坚定的金属。

近处氧化铝厂区的千百机械,用尽了一世力气奏响的乐章,印入黄河一高一低的涛声。

3

深冬的上方,野马群的踢踏音却近了,一阵阵比鼓点还紧密。

乱石躲入洪荒,一直藏入苍白的天幕背面。风,只将天地当作一件容器灌满,又揪出深埋的狼嚎声,抛向荒原剧场雪砌的四壁。

父亲,和这项有色金属工程的开拓者们,强忍肺腑底部的严寒,雕下放马滩上一行深深的脚窝。

以梦为刀,步履为墨。蓦然回首,他的眼神十分坚毅。

漆黑的大水,漫过了十分困倦的眼,父亲和同事们,不舍地收起红蓝铅笔、标尺与图纸,梦境底部,逐渐演绎沧海桑田的传说。

演绎一整幅的河面上,漂满了迎春花的鹅黄。

半个冷馍,一块咸菜疙瘩,缩在豁口的搪瓷碗里。

几年后。

千古荒原上,一座现代铝城朝气蓬勃,拔地而起。

我又觅见,父亲目光的小小一隅,在石榴高悬的红灯笼里,永远藏着一个家的暖洋洋。

4

河口的风,说起就起来了。

它拽紧水的抛物线,滚出低沉的咆哮。小分队,追上大河湾的一行雁,举起两翼,翱翔在比风更高的地方。

近30米的槽子,一枚树叶飘入中部人孔,无法丈量的暗中它望不见槽顶,也扫描不见,槽底水分子呓语的霜。

他明白,大地上的人多渺小,劲风一吹,黄尘扬起,渗出蚂蚁爬行的气味。

在无数飞行、潜泳与蠕动的生灵中,有一个白胖的小男孩,等待返家的爸爸,有一群朝夕奋战的同事,等待捷报的雪花。

一个舞者,他,队员们信赖的大哥,收下橘黄色的称谓舞者,在高空管道上行步自如,挥汗如雨,舞动洁白的雪浪。

5

钢铁的丛林里,飞旋起,柔悦而动人的鸽哨。

三十年前,我们举家迁来,巨大的沉降槽,正欢欣而匀称地吞吐着料浆。

草,一半醒了,从高原星宿海驶下的大河卷成螺旋,驮着浑厚的古老影像,又露出一截金黄的底片。

岗位女工,一夜巡检,用瘦小的量筒,贴近槽子庞大的心语。

她一次次爬上高大的槽子。

一笔一画,用忠实的记录,守候一抹绿莹莹的晨曦。

羽鸽,比山头的雪洁白。

淡金子样缓缓流淌的阳光中,振翅而起,徘徊又飞扬。

主控室前,金色、银色与纯白。

淌为和谐的音符,迸发,跳跃,刷绿了碧天下的春树,明净的厂房含笑在春的抹画中。

主控室后,是职工亲手栽的三排树,悬挂一张张全家福,闪烁三月爱的结晶。

她与夫,抢修槽子时,头顶碱蒸汽,铆足了身上的劲儿。她与工段所有同事,穿上长筒雨靴,拧成了一根坚固的探测绳。

工余时,她与姐妹,埋头翻译翠坪。

春,跋山涉水的使者,昼夜巡检在绿化的工业园区。

浓浓的暮霭,又四合了。

一先,一后,析出窗口的灯。还记得吗?落日的剪影里,她骑着单车上岗,白鸽掠过山楂花蕾,上下盘旋而归。

6

我说,姐姐。

你戴安全帽的工地照,双眸比不远处清涧湾的水清,倒映苍穹的一碧万里。

秒针的尖上,我的脚离开了靴子,又回到原地。

好吧,让我与雕花的老座钟一起凝固,看你在高温高压高碱的车间走动。

三月里,藏着一个比山桃花美的节日。

最金黄的星星,也沉睡了,灰白的巡检小道沉睡到大地梦境的底部。

你拧亮手电,不放过一丝泵异常的呻吟,像一个守护神,从阀门,留下每一滴弥足珍贵的水。

姐姐,你目不转睛,酸痛的胳膊,始终高举心爱的机子。

厂区设备,一台台通过了星级验收,洗工作服时,你微笑了,衣领上喷出两个红苹果。

抢修时,姐姐,冷却的窑筒,布满了脚钉。

一行人抱着攻坚的决心鱼贯而入,小心翼翼踩着钉隙,你尾随送水到窑的深处。

比崖壁上的红蕾更勇敢,凌空的翠柏更坚决。

我说,姐姐,艰难的环境铸造了你,柔弱的步子,脊梁的射线却翠色淋漓,为工友送去春的融融暖意。

7

东部天空,正在滑移。

一轮火红,在天际的缝隙里跃跃欲动,虽然它远在天涯,却最能听懂一粒泥巴的腹语。

它先从一座细高的槽子拔节,俯瞰厂区朦胧的毛毯里,抽出了一根麦子。

我静伫,高处平台上。

大地的调色盘晃了晃身子,将一幅壮观图象蒸腾成流荡的光与色。

厂区槽罐集结,管架林立,恍若千帆竞发,奋勇争前,欲驶向河流的尽头,令人叹为观止的汪洋。

流逝的砂子,犹记我刚进厂时,巡检上了螺旋分级机的高台。

极目远眺,一根根管道的青春引吭下,偌大一片场地上的设备设施,无不舞动生命的韵律。

晨风清凉了我瞳孔里的梦,却沿着徐徐伸展的双臂,流淌下话语的悠长。

无论球磨机的碾压,还是添加晶种工序的开悟。

无论沉降槽里的沉默,紧随其后的孕育、反省、突破与震荡。

还是高温高压高碱容器里昼夜不休的磨炼,当银白色的氧化铝粉驶出生产线,胸中装着乾坤日月。

制作成品,身手非凡。

纵使以沉默的方式,问候世人,丝毫不会改变内敛的光芒。

8

一个铲车老司机,又披挂上阵,胸肌跳跃无尽的活力,与宽广河面自成纹理的船工号子,与宁静岸上的黄土梁峁一起震荡。

登上高高的车门,关闭了虫鸣、畏缩与得失。

你镇定自若,右眉一扬,驱动向苍穹挥臂的车,驱动了一个盛夏的豪情。

一粒泥中漂泊的大陆,划出一道道逶迤的波痕。

夜幕下你漫步喧嚣的大街,荒芜却从脚踝汩汩涌冒。

在灯帽里,重筑一片场坪吧,退休老司机苍白的头发,突然飞扬起来。

重钻入驾驶楼,准备驶近逼仄的槽门,铲出碱蒸汽犹滚的料浆,再完成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往昔工友的喝彩,支撑路灯的四个维度。

你的发根,突然染成乌黑的词根,冒芽,抽淡青色的枝,摇曳着运浆骑手一生的骄傲。

浩渺心海的底部,岸,始终在漂移。

笃,笃,老司机放下拐杖。

迈开右脚,跨入三月新辟的疆场。

9

马上要交班了,她盘好皮管子后,从工作服胸兜掏出一枚上弦月,栽入一颗泥土最初的热泪。

那么,它是橘黄色的,还是黄褐色的?她仰望西天时,一切已隐没于绯红的朝霞。

尽管子夜搬动一考克,几乎耗尽浑身的力气。

尽管参与清理容器结疤,变成了一个灰人儿。

屡次演讲,表现优异,她有机会上调车间,她却留下了,她只是不习惯失踪了,一排草绿色电泵前行走的姿势。

难以理解的人,只瞥见她平常不过的相貌,以至雀斑。

她却凝望,月牙儿破土而出,长成金灿灿的葵花,枝头高高挑起一轮皓月。

10

一千片银亮的帆,在沧海的另一端,是否托起了三足乌的双翼?

一车车银白的铝粉,从大地的腹语里疾驶而出,制作成国家重要工业产品,与人们日常难离的器具。

辞典一角切割而下的大河,一路审阅了多少苍山,依旧为龙门雄风,飞湍成箭,昂首长啸,依旧为铁削的双崖,拍击不绝,滚雷邀电,将成千上万劳作者的脸庞,永久刻入浪的左心室。

群山的回声中。

这多像,她奔涌过大梯子崖,深情抬了一下额头时,接近黄河三门的石门咽喉了。

一千多级峭壁上开凿的石梯,从奇峰上的一痕绛红,从历史云烟的深处翻卷而下,已成为她的一条支流。

海,在远方侧了一下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