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自由的生命运动
——读W·S·默温的《门》
2022-12-31万冲
万 冲
门
[美]默温
这地方可能是一扇门的空间
我就站在这里
站在光亮中所有的墙壁之外
这里将出现一个影子
整天都存在
其中有一扇门
开在我现今站立的地方
我走后很久
会有人来敲门
敲这空气
而另有一个生活
将为我把门敞开
(汪剑钊 译)
在日常生活之中,门习以为常、无处不见,以至于到了被忽略的地步——它成为一个具有原型意义的物象,化为了生活中的一个基本动作。正因为门被赋予的诸多内涵,反而增添了继续书写的难度——为其添补额外的意义似乎已不太可能。而杰出的诗人往往能运用自己的语言,加深或改变我们对于事物的认知与感受,令事物仿佛初次置身于我们面前。默温的《门》正是这样一首佳作,他通过细微的感觉、抽象的思辨以及通灵的直觉,将门的意味具象化为多重独特意味,并在节奏和语气的调配中,赋予了门内在的质地和肌理,为我们敞开了新的感觉通道。
正如这首诗歌开头所明示的:“这地方可能是一扇门的空间/我就站在这里/站在光亮中所有的墙壁之外”。首段即“无中生有”,确定了门的普遍性以及诸多特征——从存在角度暗示门诞生于有无之辨中(门与墙壁所表明的有无与依存关系),从功能角度说明门的中介作用(自我与世界隔离和沟通的辩证法),从形态学角度说明门的界限(区别了光明与黑暗、野蛮与文明等多种形态)。在这首诗所划定的意象系统之中,我们不难觉察门的象征意味。门是有限与无限的交界,是家园与荒原的分别,是遮蔽与敞开的通道。除此之外,门还有预感和来临的意味,是对未知的召唤、预感和命名。
当然这只是作为名词的门,门的丰富意义还在于它是一个动词,象征突破壁垒障碍的变化与运动。默温在将门动词化的方面堪称高明。在诗歌第一节,自我站立的地方便是一个精神立足点,确立了自我与世界、自我与他者的边界,这便是门的起点所在。第二节中,自我接受世界的倾注,显现出了一个影子,开始在对照之中进行反思,自我与世界的隔阂被打破,门初步被打开了。第三节紧随其后,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壁垒也在敲门声中被打破。而第四节,自我主动接受了生活的进驻,让生活作为一个主语将门打开。整体而言,在这首诗中,存在着一个完整的运动:“可能是一扇门”——“有一扇门”——“来敲门”——“门敞开”。
不仅如此,默温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为这种“是—有”“开—闭—开”的运动调配了一套语气与节奏。第一节由“可能是”引领的温和语气,昭示着“从无到有”的从容,为后续的进一步运动提供了空间与势能;第二节由“有一扇门”确立的坚定判断,是一次收束与小结,起到进一步推进的作用,也将空间从远方拉到近处;第三节中的“来敲门”则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是在敲门的声响中将门实体化了,另一方面则是用“空气”形象的恍惚感,将这种实体的声音形象弱化,为后面的过渡做准备;第四节中的“门敞开”是对“来敲门”的应答,却并没有就此落实在终结处,而是由“将”引领的对未来的预感与判断,将时空再度推向了远方。在这些细微的语气和节奏变化之中,不难感受到默温生命的“闭合—敞开”的过程与节奏。
值得加以特别重视的是,默温的特别之处还不止于此,他通过语气变化与节奏变换(这其实是生命力量的外显形式),将门这个动词生命化了——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开闭的过程。
用齐美尔在《桥与门》中的话来说就是:“世人无时无刻不站在门的里边和外边。通过门,人生的自我走向外界,又从外界走向自我。”在此意义上,门的象征意义由名词到动词之后,有了更近一步的跃升——成为运动着的生命的象征。在默温诗歌中的表现则是,门的打开即是让自己的生命敞开,接受世界和生活的进入,让去敝的自我在世界和生活之中自然地显现。并且,自我并不接受此门的限制,而是去继续探索另外的门,从而保持了永恒的运动与变化的欲望。
门成为一种不断朝向自由的生命运动。而如何将这种不断运动着的生命状态呈现呢?默温可谓煞费苦心。这种运动不仅仅体现为言语上的动作,而且呈现为生命感觉的连贯性与完满性。这里既有生命不断运动与蜕变的精神,又有人与宇宙生命巨大的通感。这正是默温诗歌的核心感染力所在——在门的开闭之后其实是自由运动着的生命精神。
这首诗的开头和结尾,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回环,也留下了诸多空白。正是这个空白和回环结构,犹如一台运转着的语言机器,化无为有,化虚为实,又从有到无。它邀请我们随着默温一次次打开生命的敞开之旅,召唤着我们去参与反复运动着的生命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