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研究的经济视角：以词汇阻遏的博弈分析为例

向明友 刘欣雅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英语学院，北京 100029)

一、引 言

广义上“经济”指理性人在稀缺资源约束下寻求效用最大化的过程，人类行为无不依循这一规律，故可纳入经济分析范畴(1)Becker G S.The Economic Approach to Human Behavior[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6：8-9.。自然语言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非物理常规现象，语言学与经济学的结合虽在本世纪初才被正式提出并逐渐兴起，但语言研究中的经济思想却早已现于诸多经典语言学理论之中。一类研究从语言作为独立的符号系统的视角出发，将经济性纳入音系、词汇、句法的运行机制与演变动因之中，说明语言系统的发展遵循省力原则与简化趋势，力争以简单形式传递更多意义潜势；另一类以语用学为代表的研究则从行为视角分析言语使用现象，将交际者与交际效果纳入经济性的考量范围内，设计会话准则以期交际意图以最佳的形式传递并得到正确理解(2)Xiang M Y.Toward a Neo-Economy Principle in Pragmatics[J].Journal of Pragmatics,2017(107)：31-35.。

语言系统的经济性在音系(3)McCarthy J J.Doing Optimality Theory：Applying Theory to Data[M].Malden：Blackwell Publications,2008：13-14.、词汇(4)Zipf G K.Human Behavior and 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An Introduction to Human Ecology[M].Cambridge：Addison-Wesley Press,1972：19-22.、句法(5)Chomsky N.The Minimalist Program[M].Cambridge：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2014：1.的形式化与计量研究中得到了实证支持与广泛应用，但语用形式化因推理的多层级性、语境复杂性等因素，仍是当前形式化研究的重难点(6)顾曰国.修辞对人工智能+的挑战：以人机互动为例[J].当代修辞学,2020(06)：26-50.。经济分析以简洁性与精确性见长，能够从纷繁复杂的人类行为中提炼出基本模型，通过数学语言说明要素间的关系。现实中言语交际虽涉及诸多因素，但究其根本仍是交际者在有限时间、能量等资源限制下，寻求以最少投入获得最大交际满足的问题，因此同样适用于经济分析方法(7)向明友.论言语配置的新经济原则[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2(05)：309-316.。经济学优化分析中的博弈理论侧重多方参与者互动的现实情景，最为契合言语交际特征，同语用学交叉形成博弈语用学，用于分析交际中言语的生成与理解(8)Rubinstein A.Economics and Languag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4.。博弈语用学将交际比作一场博弈，言者与听者展开策略互动以寻找满足双方效用最大化的策略组合，对应交际中言者话语选择与听者意义理解结果。博弈语用学具有形式化、可计算、可实证检验的优点，为言语交际行为提供统一的分析框架，有助于重新阐释语用现象、解读认知过程、预测交际结果，是实现语用形式化的可行路径(9)Benz A,Stevens J.Game-theoretic Approaches to Pragmatics[J].Annual Review of Linguistics,2018 (4)：173-191.。

本文拟选取语言学长期关注的词汇阻遏现象为例，通过构建交际博弈模型以系统阐明词汇阻遏的话语生成与意义理解机制，选取具有代表性的词语代入模型计算，预测言者与听者行为。并据此彰显博弈语用学方法的可行性与优势，实践言语现象的经济分析。

二、研 究 背 景

词汇阻遏指词库中现存词项的简洁形式会阻碍另一潜在同义竞争形式的产生，而受阻词通常由能产性规则派生而来(10)Aronoff M.Word Formation in Generative Grammar[M].Cambridge：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1976：43.。词汇阻遏起源于形态学研究，现已成为词汇学、语用学共同关注的焦点。本节拟从梳理其研究现存之不足入手，在揭示词汇阻遏经济性的基础上，引入博弈语用解决对策。

(一) 词汇阻遏研究之不足

形态学研究是词汇阻遏的分析基础，形式上更简洁的现存词项会阻遏复杂形式的同义词语产生，表现为不规则词语对派生词的阻遏、词语对短语的阻遏及形/类符阻遏等(11)Rainer F.Blocking[C/OL].(2016-06-09)[2021-6-18].https：//doi.org/10.1093/acrefore/9780199384655.013.33.。但实际使用中两者或可同时存在，关键在于阻遏词与受阻词意项的重合与差异，引发完全阻遏或部分阻遏(12)Kiparsky P.Word-Formation and the Lexicon[C].Proceedings of the 1982 Mid-American Linguistic Conference,1983：13-16.。词汇阻遏现已从形态学关照领域拓展至词汇-语用界面研究范畴，若要充分理解阻遏词与受阻词在交际中的意义，需结合语用机制探究语境中词语的生成与理解(13)Blutner R.Lexical Pragmatics[J].Journal of Semantics,1998,15(2)：115-162.。基于新格莱斯理论(14)Huang Y.Neo-Gricean Pragmatics and the Lexicon[J].International Review of Pragmatics,2009,1(1)：146-147.、双向优选理论(15)Blutner R.Some Aspects of Optimality in Natural Language Interpretation[J].Journal of Semantics,2000,17(3)：189-216.、顺应论(16)陈新仁.词汇阻遏现象的顺应性阐释[J].外语学刊,2007(01)：80-86.的研究将会话含义推定原则引入词语意义理解过程，表明无标记形式的阻遏词常用于一般情景，有标记形式的受阻词则用于特殊情景，带有语义不确定性、可取消性等语用特征，需结合具体语境推导词语的语用意义。

但现有语用分析仍存在解释力不足、研究方法未能充分反映词汇阻遏相对性的问题。一方面，现有语用理论判断受阻词会引发会话含义，但无法解释具有相同义项的词语的存在缘由与使用差异(17)Benz A.Partial Blocking and Associative Learning[J].Linguistics and Philosophy,2006,29(5)：587-615.。另一方面，阻遏的相对性表明词语的阻遏效力受制于一系列因素，言语使用者在选择词语时，除需进行意义考量，还需将候选项的实际使用频次作为重要的影响因素予以关注。已有心理语言学研究证明，概率性是阻遏的基本特点。基于概率统计的阻遏研究既可以有效验证阻遏效力的相对性问题，较既往规定性理论更具灵活性，也会因为实证数据检验手段的介入而具备更强的说服力(18)Goldberg A E.Corpus Evidence of the Viability of Statistical Pre-emption[J].Cognitive Linguistics,2011,22(1)：141-143.。

(二) 词汇阻遏的经济性驱动

言语使用的经济性是驱动词汇阻遏的内生动力。言语交际过程系言语使用者在有限言语资源制约下，选择词语实现信息有效传递的优化行为。诸多共时与历时研究均从语言的交际功能出发，阐明语言演进受交际有效性与语言易习得性两股力量影响：社会因素要求语言表达的多样性，意义需与形式一一对应以确保交际信息的准确传递；而生理机能限制了语言习得范围，形式简洁的语言更易学习与传播(19)Brochhagen T,Franke M,van Rooij R.Coevolution of Lexical Meaning and Pragmatic Use[J].Cognitive Science,2018,42(8)：2757-2789.。在词汇阻遏中，阻遏词提高了语言的易习得性。在所有意义相近的词语均由一个阻遏词代表的极端情况下词汇系统最简洁，其他附加含义交由具体语境承载，通过语用推理兑现。但此时交际效率降低，听者难以从同一形式中准确辨明言者意图，为确保信息准确传递需要一部分意义以固定的词语形式表现，因此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受阻词并未被完全阻遏。尽管言语使用者为省力而偏好简洁形式，但若交际失误的代价高于复杂形式的成本，总体来看复杂形式仍是满足交际目标的最优选择，这与过往研究认定交际受合一性与多样性两股对立力量影响的判断相通(20)Zipf G K.Human Behavior and 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An Introduction to Human Ecology[M].Cambridge：Ravenio Books,2016.。

词汇阻遏现象故可被视作交际双方在词汇表达的信息量与信息成本之间的权衡，但与传统经济观中言者追求简洁表达、听者追求多样形式的单向选择不同，本研究认为言者与听者的经济性并非此消彼长，而是处于动态均衡状态。言者与听者均有追求省力和交际有效的动机，同时一方在做出效用最大化决策时需考虑另一方可能行动，双方决策共同决定了交际结果，由此达到交际整体的效用最大化。这种策略互动思想在博弈论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并通过数学语言使决策过程形式化，能够模拟并预测行动者的选择行为。

鉴于过往研究之不足，和词汇阻遏的经济性特征，本文尝试结合博弈语用学与经济学常涉的贝叶斯概率方法，充分考虑语境信息和词语使用频次对词汇阻遏的影响，使解释更具针对性；新研究框架将囊括字面意义确定的同义词语选择、语义不确定词语的语用意义推理两类现象，较过往研究更加全面；同时博弈分析能够明示交际者对候选形式和意义的推理过程，最终以概率方式预测言者与听者关于词汇阻遏的话语选择与意义理解行为，具有形式化、可计算的优点。

三、模型构建与验证

本节从介绍信号博弈与理性言语行为模型(Rational Speech Act model)(21)后文简写为RSA模型。入手，构拟以词汇阻遏为着力点的言语交际博弈模型，结合RSA模型的社会认知推理模式阐明言者与听者的推理过程，预测词语使用与意义理解行为，并举例验证之。

(一) 信号博弈与理性言语行为模型

信号博弈思想在语言研究中的应用最早见于哲学家大卫·刘易斯的规约研究(22)Lewis D.Convention[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9：122-159.，刘易斯受经济学家托马斯·谢林(23)Schelling T.The Strategy of Conflict：with a New Preface by the Author[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81-161.的博弈理论启发，认为意义是言者与听者协调博弈的结果。信号博弈属于不完全信息动态博弈，博弈一方拥有私人信息，可借助特定信号传递该信息，另一方接收到可观测信号后推断对方类型并采取行动，博弈结果由信息类型与行动共同决定。交际中言者向听者传递信息的过程便是一次信号博弈，其不完全信息动态特征与言语交际过程最为契合，因此诸多博弈语用研究均以信号博弈模型为基础(24)Franke M.Game Theory in Pragmatics：Evolution,rationality,and reasoning[C/OL].(2017-03-29)[2020-07-01].https：//doi.org/10.1093/acrefore/9780199384655.013.202.。在信号博弈与贝叶斯概率模型基础上构建的RSA模型是博弈语用学的重要成果，用于形式化言语交际过程。其核心与格莱斯语用学理论一致，均涉及对另一方意图的策略推理：假定言者基于特定意图发出关联但未完全明示的话语，听者基于该话语推理言者意图，言者再根据听者可能的意义理解方式选择恰当的话语，双方如此反复推理以达到均衡(25)Goodman N D,Frank M C.Pragmatic Language Interpretation as Probabilistic Inference[J].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2016,20(11)：818-829.。言语作为交际中的信号对RSA模型结果有重要影响，表现为听者在接收到言语后对言者意图从先验信念到后验信念的更新，后验信念越高说明言者意图被成功理解的可能性越高，信号传递越有效。

RSA模型提供了一个综合语言结构、世界知识和语境信息的语用意义计算框架，将抽象交际过程转化为交际者实现效用最大化的理性行为，进而用概率计算方法体现交际双方的策略推理过程，使语用形式化与计算成为可能，且模型已经过多次实证检验，在交际研究上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度(26)Orita N,Vornov E,Feldman N H.Informativity,Topicality,and Speech Cost：Comparing Models of Speakers’ Choices of Referring Expressions[J].Discourse Processes,2021,58(8)：743-765.(27)Burnett H.Signalling games,Sociolinguistic Variation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Style[J].Linguistic and Philosophy,2019,42(5)：419-450.。此外，因结合了贝叶斯概率推理，RSA模型相较过往博弈语用模型能够更充分体现词汇阻遏的概然性特征，说明交际者基于语境的主观概率判断对交际结果的影响，将词语使用频次纳入考量，以此说明阻遏的相对性。

(二) 交际博弈模型

基于信号博弈的基本形式，可将一次交际博弈定义为G=<{S,L},θ,N,Pr,U>：

1) 博弈参与者为言者S与听者L；

2) 言者有私人信息θ={refertoθ1,refertoθ2}，已知所指意义确定为θ1或θ2；

3) 言者策略集合NS={m1,m2}，可选择使用阻遏词或受阻词；听者策略集合NL={θ1,θ2}，可在两种意义间选择其一；

4) 听者对词语意义有先验信念，表现为在每个意义上的概率分布Pr={Pr(θ1),Pr(θ2)}；

5) U为言者与听者完成一次言语交际后的效用。

言者与听者在交际博弈模型中分别选择行动，RSA模型用于描述博弈参与方的推理过程。假定言者与听者均为近似理性，言者将选择效用最大的策略，归一化指数函数(softmax function)将各备选策略的效用转化为概率分布，最高概率对应词语即为言者的最优选择。参数α表示言者理性程度，通常用α=1代表近似理性决策过程(28)Orita N,Vornov E,Feldman N H.Informativity,Topicality,and Speech Cost：Comparing Models of Speakers’ Choices of Referring Expressions[J].Discourse Processes,2021,58(8)：743-765.。经推导，言者的话语选择策略计算公式为：

听者的意义理解策略同时取决于其先验信念与对言者可能行动的推理，由贝叶斯公式计算得出：

其中言者效用函数EUs(θ,m;C)由交际中的信息量与交际成本确定(公式3)。交际信息量表现为言语为听者提供的认知上的帮助，言语能帮助听者确定词语对应正确意义的概率越高，则信息量越高，通常与词语潜在义项数量成反比(公式4)。交际成本由阻遏词与受阻词在词库中的相对频次决定，词库中阻遏词的使用频次越高，受阻词被阻遏的概率也越高(29)Rainer F.Blocking[C/OL].(2016-06-09)[2021-06-18].https：//doi.org/10.1093/acrefore/9780199384655.013.33.，因此词语的使用成本取决于其竞争形式出现的相对频率(公式5)，当C为1时说明受阻词从未进入到言语使用中，阻遏力最强。效用函数体现出言者在交际效率与交际成本间的权衡。

(三) 语例分析

本节以阻遏词与受阻词的具体使用为例，基于交际博弈模型说明言者与听者的话语生成与意义理解行为。因研究聚焦点在于意义相同/相近的两个词语在实际使用中的辨析，故不涉及未出现在词库中的潜在词项的阻遏问题(30)如went对goed*的阻遏。。根据阻遏词与受阻词的意义关系可将词汇阻遏现象分为两类：1) 阻遏词与受阻词均有确定的字面意义，两者至少有一个义项相同构成同义词；2) 受阻词根据能产性规则与阻遏词有潜在同义关系，但因语义不确定需语用推理补充。针对这两类分别选取informer与informant，pink和pale red为例，这两组词汇阻遏现象在不同理论中被多次提及，具有代表性，同时便于将本模型分析结果与过往研究结论比较。

词汇阻遏语料来源与使用频次统计取自BNC语料库，因其库容量大、来源广泛，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词语的一般使用情况。词语意义、同义词关系由在线版《牛津高阶英语词典》检索得到，该词典具有权威性，应用普遍，可假定为交际双方的共同知识。

1.Informer与informant的同义选择

Informer与informant由词根inform加词缀er/ant派生而来，两者在词典中的义项既有重合又有差异，形成部分阻遏。informer有一个义项“为警方/其他官方人员提供信息的人”。

θ1：a person who gives information to the police or other authority

Informant有两个义项，其中第一个义项与informer相同，两者为同义关系，第二个义项为专业术语，指“为研究提供信息的人”。

θ1：a person who gives secret information about somebody/something to the police or the media

θ2：a person who gives somebody information about something,for example to help them with their research

现以BNC语料库中选取的例句(1) “I’mexpectinganothercallfromourinformant.”，说明informer与informant可能的选择与理解过程。

该交际博弈中言者可能使用informant表达“为警方/媒体提供信息的人(θ1)”或“为研究提供信息的人(θ2)”两种可能意义，表达θ1时还涉及在informer与informant中的选择。而听者收到“informant”时需从两种可能意义中选择其一。假定该例句未提供其他语境信息，听者起始于字面意义理解，informant的两种义项出现可能均为0.5，而informer仅有一种义项，故预期出现概率较高，假设为0.9。交际成本取决于竞争形式的相对频次，BNC中informant检索结果为168条，informer 为115条，两词的交际成本分别为0.406和0.594。代入公式(1)与(2)(α=1)计算所得言者与听者的博弈结果如下：

表1 言者与听者关于informant与informer的博弈结果

交际博弈模型推导结果表明了一般情况下言者与听者对informant、informer两词的话语选择与意义理解概率：言者倾向用informant指代“为研究提供信息的人”(85.8%)，而使用informer表达“为警方/媒体提供信息的人”(59.9%)，informer在θ1义项上对informant形成阻遏。但两者使用概率相差不大，总体上为词库中共存的同义词关系，而在θ2义项上informant存在明显优势。听者的词义选择根据言者行为做出相应调整，观察到informant时倾向理解为θ2，而将informer对应至θ1，故例1应解读为“我在等资料提供者的另一通电话”。交际博弈结果说明尽管两个词存在相同义项，但因信息量和成本的差异最终导致使用上的不同偏好，出现部分阻遏。该结果与过往研究对词缀能产性的判断一致，即能产性较强的词缀用于表达一般性意义，而能产性较弱词缀表达特殊、专指意义(31)Kiparsky P.Word-Formation and the Lexicon[C/OL].[2021-09-21].https：//kuscholarworks.ku.edu/bitstream/handle/1808/20827/MALC_1982_3-29_Kiparsky.pdf?sequence=1.，同时博弈模型能够计算具体词语的不同义项间的选择概率，体现阻遏程度。

上述结论成立前提为——无其他语境因素改变听者最初基于字面意义理解的信念，而交际情景复杂多变，交际博弈模型的另一优势在于能够囊括语境因素影响，表现为听者先验信念的改变，进而产生不同的概率结果，体现阻遏的相对性。若在语料库中进一步检索例句出现的上下文语境(例1*)，听者结合语境推测这可能是一场警方的秘密跟踪行为，语境信息提高听者认为语境中出现“线人”义项的先验信念Pr(θ1)，Pr(θ1|informant)调整为0.95，最终言者将以56%的概率选择informant表达θ1，听者更倾向对例1*作“我在等线人的另一通电话”理解(59.8%)。

例1*：We’vetracedTweed.I’mexpectinganothercallfromourinformant.Theconnectionwasbrokenasyoucameup...(BNC)

2.Pink与pale red的语用推理

Pale red由能产性规则“pale+表颜色词语=浅色”生成，如pale green,pale blue等，但pale red因受pink阻遏使用较少，过往研究发现pale red具有语义不确定性，使用时常伴有“pale red but not pink”的语用含义(32)Huang Y.Neo-Gricean Pragmatics and the Lexicon[J].International Review of Pragmatics,2009,1(1)：118-153.，本节将就pink与pale red的字面意义与语用意义展开分析，解释例2 中pale red可能的生成与意义理解过程。

例2：Thebricksitwasbuiltofwereoldandcrumblyandverypale red.(BNC)

Pink在指代颜色时定义为“pale red in colour(θ1)”，pale red用作释义性解释时与pink字面意义相同，同时在语境中可能表达“pale red but not pink(θ2)”的语用意义。例2中并无其他语境信息说明pale red确指哪种颜色，故听者对两种义项出现概率判断各为0.5，而pink已在词典中有确定的义项，故表达字面意义的概率高(0.9)，但也存在使用者用pink一并代指粉色与浅红色等相近颜色的概率(0.1)。“pink”在BNC中出现频次为3 103次，pale red为7次，故两者交际成本分别为C(pink)=0.002，C(palered)=0.998。代入公式(1)与(2)(α=1)可得言者与听者的博弈结果：

表2 言者与听者关于pink与pale red的博弈结果

Pink与pale red的交际博弈结果如表2所示，言者意图确指“粉色”时选择pink(83.0%)，表达“浅红但非粉色”意义时选择pale red(64.9%)；听者收到pink时作字面意义理解(70.3%)，收到pale red时作语用意义理解(79.2%)，故例2中所指砖块颜色应理解为“浅红色，但非粉色”。模型推导结果与Horn语用分工理论一致，非标记表达pink表达非标记的常规意义，而标记表达pale red表达标记意义，有额外语用含义。同时概率计算结果说明pink在字面意义表达上对pale red的阻遏程度较高，而pale red尽管在语用含义传递上优于pink，但因交际成本较高，言者仍有35.1%的概率选择pink指代相近颜色。此外，标记形式并非一定引发会话含义，若有充分语境信息改变听者对两者初始义项分布概率的判断，使表达字面意义时pale red与pink两者信息量之差高于交际成本之差，pale red即可用于表达字面意义，公式(6)为会话含义被取消的条件。

(6) ln(Pr(θ1|palered))-ln(Pr(θ1|pink))≥C(palered)-C(pink)

四、讨 论

交际博弈模型为研究词汇阻遏现象提供了一个形式化综合分析框架，明晰影响阻遏的关键变量以及各变量间的动态关系，进而预测词语选择与意义理解结果，模型推导的一般结果与现有词汇阻遏理论一致，且能够随变量改变调整计算结果，使模型涵盖词汇阻遏类型更全面，解释力更强。本节将结合词汇阻遏在形态学、词汇语用学、语言演变中的研究，明晰交际博弈模型与过往理论的联系，继而揭示博弈分析方法的优势，探究可拓展的研究方向。

(一) 阻遏词与受阻词的竞争关系是博弈前提

交际博弈模型旨在形式化交际者对阻遏词与受阻词的认知推理过程，言者与听者在词语的候选形式与意义间做出选择，选择结果决定了阻遏与受阻关系。筛选词语进入博弈策略集合是构建模型的第一步，其判断标准是词语间为并列的竞争关系，即阻遏词与受阻词存在形式与意义上的共性与差异。形态学视角下词汇阻遏的研究便是从这一对立统一关系出发，认为竞争广泛存在于自然语言之中，是单词形成的重要动因，如剩余位置条件、避免同义原则等理论均是对竞争规则的假设，其中最常用的形式化生成模型为优选论(33)Gardani F,Rainer F,Luschützky H C.Competition in Morphology：A Historical Outline[M]//Competition in Inflection and Word-Formation.Berlin：Springer,2019：3-36.。优选论与博弈论同为推导最优化结果的形式模型，二者侧重不同：优选论关注语言系统中各候选项对制约条件的违反程度；而博弈论更侧重言语使用中候选项效用的高低，在解释词汇阻遏的语用含义特征时更具优势。同时交际博弈模型能够体现言语使用的概然性，尽管概率更高的候选项被优先选出作为阻遏词，但模型表明受阻词仍有一定概率被选中，这更符合现实中言语使用情况。

(二) 阻遏词和受阻词的信息量与成本是博弈依据

确定策略集合后，交际博弈中言者与听者依照效用最大化原则行动，因阻遏词与受阻词的效用不同，交际者需对各候选项进行效用计算，寻找能为双方提供最高效用的策略组合，即词语形式与意义的配对。因此，确定词语的效用是展开博弈的重要依据，是竞争词项形成阻遏与受阻的关键。交际博弈模型假设交际的主要目的是成功传递信息，故某一词语能够带给言者的效用取决于其信息量与信息成本，信息量又可进一步表现为听者对词语形式与意义关系的先验信念，即听者对信息不确定性程度的判断，听者认为某一形式与意义匹配的概率越高，信息不确定性越低，信息量也就越大。而信息成本体现于选定词语与其竞争形式在词库中的频率比较，竞争形式出现的相对频次越高，阻遏力越强，交际成本也越高。该成本计算方法与现有研究对频次与阻遏力关系的实证检验结果相符(34)Goldberg A E.Corpus Evidence of the Viability of Statistical Pre-emption[J].Cognitive Linguistics,2011：131-153.。此外，有研究指出受阻词构词规则的能产性也会影响阻遏力(35)Maslen R J C,Theakston A L,Lieven E V M,et al.A Dense Corpus Study of Past Tense and Plural Overregularization in English[J].Journal of Speech,Language,and Hearing Research,2004,47 (6)：1319-1333.，该变量在后续研究中可一并纳入交际博弈模型中计算与检验。

博弈模型体现出言者在词汇信息丰富度与成本最小化间的权衡，与词汇语用学研究的核心原则相契合，即词汇阻遏机制应充分考虑会话含义原则，特别是信息与效率的形式化(36)Blutner R.Lexical Pragmatics[J].Journal of Semantics,1998,15(2)：115-162.。交际博弈结果反映了整体上阻遏词与受阻词的意义与形式对应关系：语义确定的同义词间，能产性较强词缀表达一般意义，能产性较弱词缀表达专指意义；语义不确定的词语/词组间，非标记形式表达字面意义，标记形式表达带有语用含义的标记意义。若存在语境影响，改变听者在初始阶段的概率判断，阻遏词语受阻词的选择与理解概率也随之变化，方向可能是加强或改变原有判断。

(三) 阻遏词与受阻词的意义分布是博弈结果

交际博弈模型结果表现为言者对同一义项的不同形式(或听者对同一形式的不同义项)上的概率分布，该结果不仅用于预测双方在单次交际中的可能行动，反映词语间的阻遏关系，其数值大小还体现出阻遏程度，概率越高越有可能对其他形式产生阻遏，概率接近的词语在词库中通常为共存关系。关于词汇阻遏的交际博弈在语言社群内重复进行，并最终形成较为固定的意义-形式关系。在阻遏词与常规意义关系逐渐固化的同时，受阻词或因使用频率较高从而承载专指意义进入词库；或作为同义解释，仅在少数语境中带有语用含义，并逐渐因交际成本较高而退出词汇系统。阻遏词与受阻词的意义分布从听言者即时互动中产生，印证了语言和言语经济性之联系，即理性言语使用者对交际效率的追求可引发语言系统的优化，语言结构的分布规律在其使用中已有迹可循(37)Peloquin B N,Goodman N D,Frank M C.The Interactions of Rational,Pragmatic Agents Lead to Efficient Language Structure and Use[J].Topics in Cognitive Science,2020,12(1)：433-445.。本研究从交际博弈中候选词项的共时竞争关系出发，通过词语间的阻遏程度判断其发展趋势。该假设与进化论的优胜劣汰观近似，词汇阻遏研究的先驱马克·阿伦诺夫(38)Aronoff M.Competitors and Alternants in Linguistic Morphology[M]// Rainer F,Gardani F,Dressler W U,et al.Competition in Inflection and Word-formation.Berlin：Springer,2019：39-66.曾有类似论断，他将语言学与生物学类比，认为语言类型同样由自然选择而来。未来研究可应用演化博弈模型更精确地模拟词汇阻遏的发展动态，探究语言演变过程。

五、结 语

本文以词汇阻遏的博弈语用分析为例阐释语言学研究的经济视角，展现语言经济分析的优势与广阔前景。词语阻遏是词汇语用界面的重要研究对象，研究首先通过梳理其发展脉络，剖析既往语用理论存在解释面有限，未能体现词汇阻遏相对性的问题，继而在揭示词汇阻遏的经济性基础上，引入博弈语用学研究方法，构建交际博弈模型。该模型以信息量与信息成本为核心，整合影响词汇阻遏的关键因素，通过概率计算方法说明阻遏在不同语境中的相对性，解释范围与解释力度较过往研究均有提高，对完善词汇阻遏的语用研究有积极的理论价值。其理论启示不止在于方法论的更新，更重在将研究视角从语言认知拓展至思维认知层面，基于言、听者的理性决策行为剖析话语选择与意义理解问题。从字里行间到人类行为维度的提升，有助于综合考查语言系统与言语使用的优化配置规律。在有限语言资源约束下，形态、意义相近的词语间存在竞争与选择，形成阻遏关系，引发不同的信息效用与成本，成为交际者行动时的重要依据；而由听言者共同决定的交际博弈均衡结果又以概率形式进一步强化了阻遏现象。文章以经济性为核心一以贯之，尝试将语言知识与语境信息一并纳入决策依据，以理性决策原则统筹言语生成与理解过程与结果，进而构筑起言语行为的经济分析框架，以期拓展至其他语言现象的研究。

同时，文章采用的博弈语用学与概率计算方法具有形式化、可计算的优点，以数理模型为核心衔接理论构建与实证检验两端，促进传统语用学从哲学思辨向实证研究发展。以博弈语用学为代表的语言经济分析呼应了新文科发展趋势，将经济学、认知科学、信息科学等方法应用于人文学科研究中，实现研究方法的突破(39)刘曙光.新文科与思维方式、学术创新[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8(02)：18-22.，反映人类认知推理过程的交际模型也将给机器学习、人工智能等领域带来启发。

本文为应用经济分析方法解释言语使用问题的初步探索，未来研究将进一步着眼于模型的实证检验与参数拓展：一方面，本文使用交际博弈模型解释词汇阻遏现象仍主要停留在理论推演层面，仅从语料库中选取了两对典型语例加以分析，模型未经大规模语料数据检验。后续研究可以此为基础设计实证研究，结合实验数据检验模型预测的有效性；另一方面，言语交际除信息传递功能外，还包括审美、情感、文化等社会功能，如何将这些因素纳入博弈语用学模型同样值得关注。